梁启超与中国早期新闻思想启蒙

2009-12-02 03:44宋石男
社会科学研究 2009年5期
关键词:梁启超

宋石男

[摘要]作为近代“思想界之陈涉”,梁启超代表了中国新闻学启蒙时期的最高认识水平,他系统阐述了报馆之责任、职能、地位、宗旨等议题,对当时报业状况作出深刻批判,进而提出报馆、报人之标准。梁启超对近代报业之兴起作出了重大贡献,是中国早期新闻思想的集大成者。

[关键词]梁启超;近代报业;新闻思想启蒙

[中图分类号]K825.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5-0150-05

近代报业之创兴,滥觞于清季咸同之间。其时报纸多为外人操办,所聘中国写手,也良莠不齐,每多敷衍塞责。优秀的知识分子,则大多尚醉心于科举,社会上也充满看不起报业的习气,视作下流文人舞墨为生之具。但甲午海战后(1894年),天朝大国竟不堪扶桑岛夷一击,举国如遭雷击,维新变法运动遂演变为时代强音。维新变法运动中,先觉者外审内视,外受西方近代新闻理念之浸染,内省新闻启蒙民智、缔造公众舆论之重要,遂群起办报,关于新闻思想的诸多论述也不绝如缕。中国近代新闻事业,是时始揭开全新一页。

这一时代中的新闻业头号人物,非梁启超(1873—1929)莫属。其新闻思想及实践,足足影响了一代知识分子甚至更多。在中国早期新闻思想史上,将梁启超称作集大成者,毫无过誉之嫌。

一、梁启超同时代先辈之新闻思想

叙述梁启超之前,不能不先述其同时代前辈之新闻思想。前辈诸人中,又以其师康有为的新闻思想不得不先述。康有为直接影响了梁启超的新闻生涯,后者最早主持的《每日纪闻》、《时务报》、《知新报》等,均受康有为示意。

1895年5月,在《上清帝第二书》中,康有为首次提议开设报馆,其文曰:“近开报馆,名日新闻,政俗备存,文学兼述,小之可观物价,琐之可见土风。清议时存,等于乡校,见闻日辟,可通时务……与铁路开通,实相表里。宜纵民开设,并加奖劝,庶裨政教。”当时维新人士对铁路极其看重,认为是去除壅弊的第一等手段,康有为在此处将报馆与铁路相提并论,一为精神交流之去除壅弊,一为物质交流之去除壅弊,可谓有识。梁启超日后重要的“去塞求通”之新闻思想,或许正受乃师影响。

1895年6月,康有为《上清帝第四书》中的第四条,再次主张办报,并细说其益处与操作:

四日设报达聪……宜令直省要郡各开报馆,州县分镇亦令续开,日月进呈,并备数十副本发各衙门公览,虽宵旰寡暇,而民隐成达,官慝皆知,中国百弊,皆由蔽隔,解弊之方,莫良于是。至外国新报,能言国政,今日要事,在知敌情,通使各国著名佳报,成宜购取,其最著而有用者,莫如英之泰晤士,美之滴森,令总署派人每日译其政艺以备乙览,并多印副本随邸报同发,俾百僚成通悉敌情,皇上可周知四海。

从以上主张中可以看出,康有为的论说重心还在“达聪”,即开启民智上面,而翻译外报则是其中重要手段,可以助益群臣“通悉敌情”,皇上“周知四海”。此外,他主张的报纸主要面向“皇上”及“各衙门”,与其说是开启民智,不如说是开启官智。而康氏理想中的新报纸,最多可算“邸报升级版”。

康有为对报馆的重视,影响了不少时流。与他同办学会的陈炽也认为:“办事有先后,当以报先通其耳目,而后可举会”,认为开办学会之前,必须办报。梁启超也在与夏曾佑的信中说:“欲开会,非有报馆不可。报馆之议论既浸渍于人心,则风气之成不远矣”,与陈氏持论相似。清大臣李端菜更上《奏请推广学校设立译局报馆折》,声称:“知今而不知古则为俗士,知古而不知今则为腐儒……欲通今者莫若阅报……足不出户,而于天下事瞭然也”。

而在中国早期新闻思想史上,1898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年。

当年7月17日,御史宋伯鲁上疏,极言“报馆之益”,列举了报纸的四善:“首列论说,指陈时事,常足以匡政府所不逮,备朝廷之采择,其善一也;胪陈各省利弊,民隐得以上达,其善二也;翻译万国近事,藉鉴敌情,其善三也;或每日一出,或间日一出,或旬日一出,所载皆新政之事,其善四也。”7月21日,驻美大使伍廷芳又上疏奏请推广报馆:“盖舆论所在,公论自出也。西法议院与报馆相为表里,政有不便报馆引其端,议院即为伸其绪,故上畏清议而下无隐情。相应请旨通饬督抚,于所属郡县,次第扩充广开报馆,风声所播,民智自开。”

同年8月9日,光绪发布上谕,作出积极回应:“报馆之设,义在发明国是,宣达民情”,并示意各报“所著论说,总以昌明大义,抉去壅蔽为要义,不必拘牵忌讳,致多窒碍”。

同年9月12日,翰林院侍讲学士瑞洵奏请在北京筹办报纸,认为京师乃首善之区,却只有一家官书局汇报,“并无特设报馆,树之风声,似于作养人才,开通民智,尚嫌有所未尽”。同日光绪发布上谕,批准其请求,并鼓励官绅士民踊跃办报。

一面是对报纸的火热激情,但另一面,则仍有不同声音。有些声音是积极反省,比如同年8月5日,严复在《国闻报》上发表《说难》,批评当前部分报纸“其论事也,诡入诡出,或洋洋数千言,而茫然不见其命意所在;其记事也,似是而非,若有若无,确者十一,虚者十九。”主张应当这样办报:“一举足则不能无方向,一著论则不能无宗旨”。他这个批评是针对当时报纸的好为空论、无一信仰的风气而发,几年以后,梁启超在《清议报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里,也正式提出了“宗旨定而高”的理念,与严复遥相呼应。

另外一些声音则没有那么友好。同年8月15日,《申报》发表《整顿报纸刍言》,竟要求制订报律,杀气腾腾,直指维新人士。同年8月31日,上海《汇报》发表《论报章之弊》,批评当前报刊的六弊:谤上、惑众、好异、导谣、失实、自欺。分析其根本原因为办报之人“执拗性成,居心险诈,借报纸以遂其私”。

百日维新失败之后,1898年10月9日,清廷发布查禁报馆之上谕,称报馆主笔皆为“斯文败类,不顾廉耻”,着地方官“严行访拿,从重惩治,以息邪说而靖人心”。同年10月14日,上海英文《字林西报》评论禁报上谕为“一个罪恶”,且扬言:“对于这个不幸的国家,除了瓜分它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在近代中国,报业与政治的关系极度密切,或因政治的扶持而声势大张,或因政治打压而萎靡不振。梁启超凭借广阔的世界视野,超拔的才气灵性,深厚的知识积淀,结合个人新闻实践,逐渐形成了中国近代报学史上第一套有系统的新闻理论。

二、梁启超对报馆功能与地位之界说

在梁启超之前,关于报馆的功能,仅有比较模糊且单薄的议论,直至梁启超1896年发表《论报馆有益于国事》,这一命题始有全面而精辟的论述。

该文开篇即言:

血脉不通则病:学术不通则陋;道路不通,故秦越之视肥瘠,漠不相关;言语不通,故闽粤之与中原,邈若并域。惟国亦然。上下不通,故无宣德迭情

之效,而舞文之吏,因缘为奸;内外不通,故无知己知彼之能,而守旧之儒,乃鼓其舌。中国受侮数十年,坐此焉耳。

这是从时代背景来切题,先述中国受侮之根本原因,正在于“不通”:学术不通、道路不通、言语不通、上下不通、内外不通。既已“不通”,自要“求通”。如何做到呢?梁启超顺势引出报馆之核心功能:“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其导端也。无耳目,无喉舌,是日废疾……其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废疾者,则报馆之为也”。将报馆视为“去塞求通”之最重要前导利器,而媒体为“喉舌”一说,今日犹为人熟知,源头即出此文。

“喉舌说”提出后,梁启超小结道:“阅报愈多者,其人愈智;报馆愈多者,其国愈强。曰:惟通之故”。这实际上是正面回答文初提及的时代难题,借由新闻通往强国之路。

此外,他还在此文中率先提出新闻纸分类概念,认为报纸可分为数种,“言政务者可阅官报,言地理者可阅地学报,言兵学者可阅水陆军报,……言格致者可阅各种天、算、声、光、化、电专门名家之报。有一学即有一报。”这个意识在当时相当超前,学科专业细分在清季还是云雾之中的事项,报纸的专业细分则更难有人知悉。梁启超提倡办报专业细分之后,中国才渐渐有了自己的各种专业报纸,如《农学报》、《算学报》等。社会教育普及,民智渐渐开启,任公此文功不可没。

关于报馆功能的界说,梁启超在稍后的《清议报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中有更深刻论述。他提出,“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此三大自由者,实惟一切文明之母,而近世种种现象皆其子孙也。”梁启超主张报馆当为治国之重器,因为“欧美各国之大报馆,其一言一论,动为全世界人之所注视,所耸听。何以故?彼政府采其议为政策焉,彼国民奉其言以为精神焉”。这是国人首次见到所谓“三大自由”的介绍,而梁启超更视报馆为“三大自由”中不可或缺的一块,给予报馆的地位不可谓不隆重:“报业者,实荟萃全国人思想言论……而一一介绍之于国人。报馆者,能纳一切,能吐一切,能生一切,能灭一切。”他又引用西谚道:“馆者国家之耳目也,喉舌也,人群之镜也,文坛之王也,将来之灯也,现在之粮也。伟哉,报馆之势力!重哉,报馆之责任!”他不惜以最铺张的笔墨,来纵情赞美和歌颂报馆的责任和势力。可见报馆在他眼里,实为举足轻重之事物。

在此文中,他还提出了后来相当著名的一个概念——“第四种族”。这个概念实际上来自西方,英国一位大臣波尔克曾在下议院感慨报馆、记者地位重要,“此殆于贵族、教会、平民三大种族之外,而更为一绝大势力之第四种族也”。梁启超表示“清议报事业虽小,而报馆之事业则非小”时,就特别引进了“第四种族”的概念。此概念在中国广为人知,首先就是依靠梁启超于此文中的鼓吹。

那么,第四种族又有什么天职呢?在《敬告我同业诸君》中,梁启超给出了清晰说明:“某以为报馆有两大天职,一曰:对于政府而为其监督者……二曰:对于国民而为其向导者是也。”也就是两种公共舆论的职能,一种是监督政府,一种是引导国民。

梁启超将报馆比作“摧陷专制之戈矛,防卫国民之甲胄”,报馆不是臣服于政府的附属机构,而应与政府平等相立。“政府受国民之委托,是国民之雇佣也,而报馆则代表国民发公意以为公言者也”,进一步说,“故报馆之视政府,当如父兄之视子弟,其不解事也,则教导之,其有过失也,则扑责之,而岂以主文谲谏毕乃事也?”此一番言论隐然已将报馆凌驾于政府上,比之如父兄,报馆的监督功能也随之揭橥而出,明白如镜。

梁启超又赞同西方学者的某些思想,把报馆比作“现代之史记”,要求报人应有史家之精神。何谓史家之精神?“鉴既往,示将来,导国民以进化之途径者也。”和史家一样,报人也应当有主客观二界。本国外国发生的事件均应以客观态度来报道,同时又以主观思辨从客观事件中抽象出有利国民的道理。“有客观而无主观,不可谓之报。主观之所怀抱,万有不齐,而要之以向导国民为目的者,则在史家谓之良史,在报界谓之良报。”这显然将报馆上升到史学高度,补足了报纸对国民的向导功能。

其实,梁启超早在《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中,就对报馆的史家功能有想法:“报馆于古有征乎?古者太师陈诗以观民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使乘辅轩以采访之,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移于天子,犹民报也……”这是中国旧文人言必称上古三代的老一套,虽任公亦未能免俗,但其中借古寓今的意义,仍不可与腐儒之牵强附会等同。

梁启超关于报馆为“良史”的议论并不寂寞,谭嗣同在《湘报后叙》中即说:

报纸即民史也。……不有报纸以彰民史,其将长此汶汶暗暗以究天,而终古为喑哑之民乎……人之所以能喻志兴事以显其灵,而万过于禽兽者,以其能言者耳。而喑之,而哑之,其去禽兽几何矣。呜呼,‘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周之所以亡也;‘不毁乡校,此郑之所以安也;导之使言,‘谁毁谁誉,此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吾见《湘报》之出,敢以为乡民庆,日诸君复何忧乎?国有口矣。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梁启超还提出了报章言论“过激”的功能说,竟然暗合西方“观点的自由市场”理论,在当时可谓超前。

“过激说”主要在《敬告我同业诸君》一文中被阐发,梁启超声称报章的言论可以过激,“虽稍偏激而不为病,何也?吾偏激于此端,同时必有人偏激于彼端以矫我也,又有人焉执两端之中以折衷我者,互相倚,互相纠,互相折衷,而真理必出”。一般学者认为这是梁启超好为耸人之论,视读者为群氓的作风,多持保留态度,笔者却以为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新闻启蒙言论,正暗合“观点的自由市场”题中之义。

“观点的自由市场”最早由英国政论家、文学家约翰·弥尔顿提出。弥尔顿认为真理是通过各种意见、观点之间自由辩论和竞争获得的,而非权力赐予。必须允许各种思想、言论、价值观在社会上自由流行,如同一个自由市场,才能让人们在比较和鉴别中认识真理。

“观点的自由市场”以及相关的“观点的自我修正”理论被称为自由主义新闻学的理论根基,也是西方新闻自由的理论根基。尽管在20世纪50年代受到了美国社会责任理论的修正,至今仍对西方新闻界产生着强大而持久的影响。

回头来看梁启超的这段话,虽然带点《庄子·齐物论》的调子,但内在基本理路和“观点的自由市场”如出一辙。笔者无法考出当时粱启超是否接触过这一理论,若是他独自演发,则不能不赞叹任公之惊人天禀与悟性。

三、梁启超对其时报业状况的反省与批评

梁启超对报业时状的反省与批评,主要集中在《清议报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一文中,条分缕析,层层递进,简直可以当其时代的一部微型新闻史论读。

在此文中,他先说中西报馆的条件不同:

今设报于中国,而欲复西人之大观,其势则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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