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故土

2009-12-10 08:53
昭通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菜花土地

沈 洋

1

来福老是觉得要发生点啥,来福最近烦得很。

来福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心里鬼火冒。来福想了很多把自己心情搅烦的原因,好像又没什么谱。最近来福常常出现幻觉,有一样东西时常在来福的眼前晃动,那就是父亲当年在阴地包包打理出的那片土地。来福一闭上眼,幻境就出现了,来福看到自己坐在蓝天白云下的小山包上,看山脚下那片薄雾里流岚升腾、翠意弥漫、仙气迷人的白杨树林。那林中杂花生滕、清泉淙淙、百鸟合鸣,那林中的庄稼地,更是绿得像是上了一层油,像是永远也不会枯萎。那庄稼地,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呈现在来福眼前的,是绿油油的洋芋苗,是金灿灿的燕麦和开得正繁的苦荞花。每到这时,来福就会在幻境中哈哈大笑,笑得想止住都不行。可是,来福总是在最兴奋的时候听到一声惊雷,随即就是天蹦地裂的惨景,每次都这样,没啥变化,如出一辙。这样的幻境更像是一场恶梦,常常让来福感到害怕,来福也说不清是凶是吉。

其实来福心烦的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村里的人都搬到安逸去了。安逸这地方好啊!好到啥样,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反正就在省城郊区不远,那里聚集了三四百土包包的人,一个村子里尽说着土包包的话,见到土包包人的脸。

实际上,安逸这地方说村子好像又不大像,又有街道什么的,旁边还有个大型钢厂,怎么说呢!应该是个半工半商半农的村庄吧!总之一句话,是个改革开放的产物。

这样定位应该不会错吧!

2

来福常常一个人爬到房背后的小山包上,把身上的披毡脱下来垫在地上,坐着一个人抽闷烟。来福眼前总是浮现出儿时土包包的样子,山绿得像缎子,水清得像镜子,空气鲜得啊,没法说,吸了一口还想再吸一口。那时在山上放羊,大太阳的中午就开始在草地上烧起垡子火,准备烧洋芋吃,山风呼啦啦地吹来,那火苗熊熊的、旺旺的、艳艳的,火烧得像村子里姑娘小伙的爱情。来福和村子里的小伙子们,还经常在蓝天白云下和村里的姑娘们对山歌,来福的歌唱得可动听了,像一只小手在姑娘们的心上抓痒痒,挠得姑娘们心花怒放的。来福向往那样的日子,来福想,还有什么日子能像那样的日子好过呢?

可是时空轮回,岁月蹉跎,当来福再次来到当年对山歌的小山包时,天不是当年的天,地也不是当年的地了。灰蒙蒙的天的底色让来福常常胸闷。山,是光秃秃的山,哪怕是一棵巴掌大的灌木也长不出来。就连覆在上面那层薄薄的草盖子,也被村里的婆娘汉子们揭了,像刮猪皮一样,刮来当炭烧,土包包的人都叫它老荒垡。天,是灰蒙蒙的天,看不到底,看不见希望,都被大风卷起的黄灰给掩蔽了。村庄,是个死了的村庄,是个只居住着来福一家五口人的村庄。村民的土墙草房虽然还在,但家家都关门闭户的,门窗都上了厚厚的灰尘,都扯起了左一层右一层的蜘蛛网。整个村庄早已成了一个鸡不叫狗不咬的村庄。这样的村庄像是经历了一场温疫,把村里的人都赶走了。牛屎和马粪都早已在村路上干成了硬壳,即使是一阵大风过来,也闻不到了那种带有青草的香臭香臭的味儿了。那味儿原本是来福喜欢闻的,那味儿至少能说明,这是一个六畜兴旺的村庄,是一个可以等待丰收的村庄。可这些现在都没有了。

大风卷起地上的石子,打在来福脸上,让来福感受到了土地发怒的巨大威力。来福心里面很窝火,到底是土包包的人得罪了苍天和大地,还是苍天和大地得罪了土包包的人。不然的话,为什么祖祖辈辈生活在土包包的人会离弃生养自己的土地呢?来福是多少读过点书的人,他常常沉浸在作家们笔下那美好的故乡描述之中,那是一种情结,一种永远挥之不去的情结。就像梦一样,看不见、抓不住,稍纵即逝,但又是那样清晰,那样诱人,那样深入骨髓。在部队当兵时,来福就特喜欢看《读者》一类的杂志,有时还会读泰戈尔、雪莱、萨特的诗歌呢!对于文学作品,来福有一种天生的喜好,还在读初中时,来福就能一口气背上十多二十首古诗呢!可是所有对于文学作品中描述的美好事物,在土包包村都不可能找到,来福真正体会到了啥叫绝望。

事实上,来福对于故乡的眷恋,那是一点儿也不比母亲弱的。但来福还是坚定了要搬到省城附近那个叫安逸的地方的决心。

来福曾多次对妻子菜花说:菜花啊!你看咱们这土包包,种一年的粮最多收入一千块钱,还不够买化肥的钱呢?连生产垫本都敷不住,你说这地还有啥种场。

菜花说:那不种地你吃屁啊!

来福就义正言辞地说:搬家啊!搬到安逸去,村子里的那么多人不是都搬过去了吗?

3

“妈,全村子的人都走光了”。来福都不知道第几次来劝妈了。

“妈,我们也走吧,省城坝子大,尽是高楼,可热闹了”。来福说。

“爱去就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土包包”。采凤说。

采凤说完就低下头去拿起吹火筒,鼓着个腮帮拼命地吹火。吹火筒是土包包人烧火的重要工具。家家户户都有几根,竹筒做的,一米来长,一头对着嘴吹气,那气就从另一头灌出去,把半死不活的柴火一下子吹得旺旺的,像夏天开繁的花儿。

经采凤这一吹,火塘里架着的柴火腾起了熊熊烈焰,把吊在火上的一口铁吊锅包围在火焰中间,像要把铁吊锅熔化一样。

在火光的映照下,采凤脸上的皱纹深深地陷下去,一条赛过一条的,像土包包那一道道被山洪刮出的沟壑。

来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母亲真的是老了。

劝母亲搬省城的事,来福都说破了嘴皮子,可母亲死活不干。说服不了母亲,来福心里一直窝着气,但来福又不能丢下六十多岁的母亲不管,带着婆娘娃娃到省城郊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

4

事实上,对来福搬家起决定性因素的,还是因为泥石流。如果说其他因素还可以将就的话,在来福眼里,泥石流简直就是个吃人不眨眼的恶魔。是个你不得不避让的一道沟、一个坎。过不了这条沟、跨不过这道坎,就只有等死了。

在来福的眼中,土包包哪还是一个村庄,要多破败有多破败,昔日那些麦桩盖顶的土墙房子,像抽掉筋骨一样,一夜之间就软了下去。破旧的柴门关闭着,或者就直接敞开着,再或者,干脆把门窗直接拆了,赚几个零花钱。有的房屋太朽,墙体塌了,房顶盖塌了,简直就是一间鸡舍或者牛厩了,几乎每一间草房的顶上,都长满了枯草,真有一种荒草凄凄的感觉,整个村庄看上去根本就不是啥村庄,跟一荒弃的坟茔没啥二致。

来福在村子里转上四五圈,竟然一个人都遇不到,竟然听不到一声狗咬听不到一声鸡叫,好像严寒杀光了土包包的所有生灵。很多时候,来福寂寞得想哭,来福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村庄的命运竟然就此结束,怎他妈说没就没了呢!来福常常会面对着眼前的村庄感叹,这个世界是不是发疯了,怎么会让一个村庄彻底改变它的模样。

来福在心里太矛盾了,这家搬还是不搬。搬呢,那相当于要了母亲的命。不搬呢,来福相当于面临世界末日,他随时会在黑沉沉的夜里恐惧地惊醒,他曾经在很多个夜晚听到山风刮得呼啦啦作响,像一头怪兽亡命前的嘶叫,那声音阴风惨惨,凄婉得让人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一般恐惧。来福还会在很多个不眠之夜感受到大地的震荡,不强烈,但足以让来福感受到大地即将撕裂的强大威力。这种威慑力足以让来福这个军人出生的汉子感到自己的渺小。来福常常做恶梦,梦到那种翻江倒海的场面,梦到村庄在一瞬间塌陷,村里的房舍像被大地包饺子一样吞噬得没有一点踪迹。顷刻之间,大地来了个大变脸,黄水横流,尸横遍野。来福常常被吓得毛骨悚然,惊得一身冷汗。来福强烈地感受到,土包包村真的是到了天要收人的地步了。

土包包村处在一个滑坡体上,几乎每一年夏天,都要遭遇一次猛兽一般的泥石流。来福还清楚地记得,前年,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睡得正香,突然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把他从睡梦中惊醒,随即他的床铺喀擦一声断裂,把妻子和睡在床上的两个儿子吓得惊叫起来。紧接着,房屋一下子坍塌,一堵墙轰的一声就朝着床铺的方向倒下来。还好,来福那一瞬间反应特快特敏捷,他大声地喊叫起来:房子垮了,快点起来。一边喊话一边去抢救妻子和两个娃儿,话还没喊完,就火急火燎地将两个娃儿和妻子抓起来,避在了自己的身体下。说来也险,事后每当想起当时的情景,来福都要拧一把汗。当她把妻子和儿女救出门来时,整座房子早已成了一堆废墟,变得面目全非。来福急得猴样的,看到眼前的情景,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场大灾难啊!不光是自己家的房屋毁了,村子里的房屋差不多都毁了,他想起了母亲还住在厢房里,一想起母亲,他急得哭喊着奔向了母亲住的那间厢房,眼前的情景让他一下子傻眼了,母亲住的厢房哪还是房子,早已垮成了一个土堆。母亲肯定是没命了,来福声嘶力竭地冲着土堆大声地喊母亲:妈、妈、妈,你在哪点,快给儿说啊!我救你来了。妻子和两个娃娃回过神来,也忙着跑到厢房垮塌的地方帮着喊。来福一家喊了好一阵,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听到母亲的声音,来福一家可兴奋了,妻子儿女和来福都一个劲地喊母亲。

菜花说:妈、妈,莫急,我们来救你了。

来福的大儿子小石头说:奶奶,坚持住,等一下你就能出来了。

来福的小女儿说:奶奶,你好好的,别动,爸爸马上就救你来了。

来福使劲地用手扳开了挡住入口的两根木杆杆,扒开乱七八糟的泥土和石头,慢慢地爬进了倒塌的厢房。

幸好,母亲正好被一根木杆搭成的架子支空,母亲就蜷缩在那簸箕大的一块地方,没有受到大的伤害。只是一支脚被卡在了两根木杆之间,动弹不得。

来福想用手扳开挤压着母亲脚的那根木杆,可费了好大的劲都无济于事,后来来福才发现,原来是旁边的一堆石头固定了木杆。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来福兴奋不已,他开始用手去刨那些石头,直到把手都刨出了血,才把抵在木杆旁的一堆石头给刨开,这时,两根木杆才有松动的可能。来福又折回头来使劲扳那卡住母亲脚的木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母亲卡住的脚给退出来。

由于空间狭小,不可能站起来行走,加之母亲长时间蜷缩在土堆里,体力消耗严重,不能动弹,来福只能爬在地上,让母亲爬在自己的背上,像在战场上背着个伤病员匍匐前进一样,慢慢地向前蠕动,爬了约半个小时,才终于爬出了废墟。

当看到眼前面目全非的村庄时,母亲老泪纵横,如泣如诉地说:儿啊!我们的房子呐!我们这是在哪里啊!也不晓得你爹的坟咋样,还在不在,他的衣服肯定也淋湿了,儿啊,你爹可怜哪!这死鬼。你爹可怜哪!这死鬼啊!母亲反复这样重复,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她边说还边用手拍大腿,拍得叭叭叭地响,那声音在山间回荡,被大风吹得时而飘散时而聚拢,就严重变味,变得阴风惨惨,寒兮兮的,听了都叫人毛骨悚然,就像是一场灭顶之灾即将来临样。

从刚才的忙乱中略微镇定后,来福起眼一看,山野间乱麻麻一片,像刚刚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把地皮翻了个底朝天。不光是自己家的房子被毁了,村里的好多房子都垮了,一条条断塬残壁横七竖八地躺在黄水中,那些房檐杆子,乱七八糟或横或竖地混杂在泥石堆里。地上黄水横流,牛马牲口混杂着大人小孩的尸体浸泡在泥水中,早已变得血肉模糊,难以分辨。一股说不清道不名的怪味在空气中弥漫,剌鼻呢!难闻死了。整个村子鸡在叫、狗在咬,哭喊声一片,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

房子毁了,来福一家就只有搭一个窝棚一家人暂时挤在一起。后来,政府家给了一点恢复重建的补助,来福费了好大的劲,整天起早贪黑,干完农活还坚持每天背一篓石头回来,过了半年左右,才终于修起了一间土墙草房,一家人才搬回到新房中落脚。

来福搬进新房的这个夏天,似乎就在不知不觉间,村子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搬走了,他们都奔一个地方去,那就是省城郊区一个叫做安逸的地方。来福也想搬,来福想搬家的原因,除了和村子里其他人因为惧怕泥石流想搬家而外,来福还有另外的想法,那就是这大山太闭塞、太落后,在这样的地方时间呆长了,那肯定不是件好事,无疑问,人会变得呆若木鸡,人的思想会严重落后。

来福是当过兵的人,来福多少见过些世面,他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

5

安逸来福去过,那是四面环山的县城,青山绿水,气候温和,工业发达,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加之城郊有一个大型钢铁厂,县城又正在扩建,需要很多民工,就在安逸城的西郊,一个叫做屯上的村子里,几乎全部都住着土包包村的移民。他们三家一个院落,两家一幢砖房地租住在一起,白天青壮年就上工地挑砖头沙灰,妇女们就做点贩卖小菜,推豆腐磨凉粉之类的当地人不愿做的营生。小孩子们就在城郊的中学或者小学上学。

来福是专程来考察过的,来福的堂弟来寿一家四口早在一年前就随了他的岳父一家搬到了安逸,来寿在给工地搞绿化,来寿媳妇推豆腐卖,家里还喂了五头猪。来寿儿子小学毕业就不想读了,在钢厂做搬运工,小女儿豆豆上学之余,帮着来寿媳妇推豆腐卖,一家人其乐融融,小日子还过得有板有眼的,来福看了都好生羡慕。

来寿也多次给来福去信,让他尽快劝说老母亲搬过去。来寿在信中最爱说的话是:化肥籽种年年涨价,冷冻灾害越来越凶,在那土包包刨食,手刨烂了也刨不出个金娃娃来,连肚子都填毬不饱,再不走就晚了啊!每次来信说的也就这些,没有更新的内容。这些话,来福闭上眼睛也能一流二水地背出来。

其实,来福也不是不想去,关键是母亲固执。来福清楚,母亲固执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一个男人,也就是来福的父亲。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爹埋在土包包村,我就是死也要和他埋在一起。

正在来福一门心思想心事的时候,来福媳妇菜花背着一背柴喘成一团,弓着腰从村口走来。菜花一大早就出门了,去手扒岩砍柴。手扒岩在村西岩下,土包包村的地形说来也奇,村庄周围尽是些平缓起伏的小山丘,像大地母亲的乳房,充满了母性,而向村西走三公里左右,大地突然出现断层,一道落差达三千多米的大峡谷像一道巨大的天然屏障横亘在眼前,仿佛走到了地球的边缘。而正是这大地的边缘,成了土包包人的宝库,祖祖辈辈的土包包人每年都要到那里去砍柴、拾菌、打野兔和岩羊。可似乎就在眨眼之间,这一切让人眼馋的好事就已经终结。陡坡上的树木全部被砍光了,就连深埋在石缝里的树疙瘩,也全被村民们挖出来,不是做了烧火柴就是拿到街上去卖了,赚几文酒钱。至于野兔和岩羊,更是早已不见踪迹,像从土包包永远消失了一样。

来福紧闭嘴唇,鼓了鼓腮邦说:“菜花,我下决心了,搬。这土包包已不是养人的地方了。”

菜花顺手拉过头上的红风巾擦擦额上的汗,眯着眼看了看来福。眼睛扑闪扑闪的,像是在听天书一样。

菜花说:“我怕,人生地不熟的,去整啥!这荒山野岭不照样养人。”

来福像是看到了陌生人一样,张着个大嘴巴木瞪瞪地盯着菜花看。随即又像是触电了一般地一下子发起疯来,将站在面前的菜花一抱抱起来,在地上转起了圈圈,转得菜花的红风巾在深冬的寒风中飘逸成一抹红光,一闪而过,却深深地刻在了来福的心里,勾起了来福陈封已久的心事。

6

在来福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小菜花的倩影。

来福和菜花同村,从小就在一起玩老鹰叨小鸡、躲猫猫、办姨妈家家的游戏,还玩过新郎背新娘入洞房的游戏呢!一想起这些,来福心里就热,来福还记得,十二岁那年,和菜花一起玩瞎子摸鱼的游戏时,菜花用红领巾蒙住了来福的眼睛,来福就开始伸着两只手在面前漫无目的地乱摸,一下子就把手摸到了菜花肚皮上。来福只觉得热乎乎的,像是摸到了一条热水袋,酥而软,润而滑,来福一下子就晕眩起来,像是在天上飞一样,扑通一声就摔到了地上。

来福听到,菜花突然爆发的笑声像一串串银铃在大风中相互撞击发出来的,又像村头气象站那个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同志叔叔的手风琴发出的声音,总之好听极了,会醉人的。来福听到了菜花飞奔的脚步声,像是一匹还未生育的精力旺盛的母马受到异性同伴的挑逗受到了刺激一样,来福分明能够感受得到菜花奔跑的速度,那是像风一样快的速度。

尤其想起那次背新娘入洞房的游戏,来福至今还会脸红。来福把一块红领巾斜斜地盖在菜花头上,菜花的两条麻花辫像两根刚冒土的嫩笋,嫩生生地拖在肩上。来福个子虽小,却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站在菜花面前,身体略朝前倾,半蹲下去,反过手来紧紧地揽住菜花的大腿,猛一用力,菜花就爬在了来福的背上。直觉告诉来福,菜花很配合,那是一种天衣无缝的配合。后来来福想,那也许是男女之间最为默契的交融,是一种人之本能。来福开始还能挪动几步,刚走到用柳条编框、用红布镶边的洞房门口时,来福就软了。来福只感到背上柔软得像靠着两个吹胀的气球,那感觉绵绵的、润润的、酥酥的、悠悠的、爽爽的,来福的裤裆里一下子就硬了,像破土而出的蘑菇,挡不住、抹不去,有一种不断上涨的力量。来福的手开始不听使唤了,像在梦境中一样,想用力也用不出来,只一松,菜花就滑落在地上。

菜花失望极了,小手攒成拳头,一个劲地猛打来福的肩膀。来福的脸就红了,像月子婆分发的红鸡蛋。来福用手蒙住裤裆,像兔子受到了惊吓一样,朝着“新房”的门洞就是一惊趟。把菜花一个人丢在门洞外,像个折伴的麻雀样,木呆呆地定在那里。来福回过头来,透过门洞望去,菜花的红领巾在风中飘然而起,菜花的头发也飘然而起,像起了一层薄雾,菜花整个身体像是飞起来了一般,轻盈、漫妙,只是表情忧郁极了,像是伤心得要哭的样子。来福一阵心疼,像心要从口中扯出来的感觉。

来福每每想起儿时的这些镜头,就觉得幸福无比,就会有一股暖流从心中荡起。就会对菜花更加怜惜。

来福心里明白,菜花也是不想搬离这土包包村的。在一个寒风呼呼的夜晚,来福和菜花坐在火塘边商量过这件事。

来福说:“菜花,还是搬吧!这土包包养不活我们。还是到外面讨生活吧!”

菜花说:“不去,爹妈还埋在土包包呢!去了哪个为他们垒坟。”

来福说:“我们每年清明节回来上一次坟不也一样吗?”

菜花说:“说着比唱着好听,车费贵,我付不起。”

菜花就不再说了,菜花历来话不多,但说一不二。

来福在心里想,真是应了“讨媳妇踏婆脚”那句古话。菜花咋就跟婆婆学了一个脾气了呢!到底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来福想不通,一个劲地摇头。

不过来福一刻也没有放弃争取菜花和母亲的支持。

7

采凤来到了丈夫发财的坟前。

天空灰蒙蒙的,大风不时卷起地上的黄灰,一时间遮天蔽日的,一种把人往死里挤压的感觉。

采凤用羊毛披毡挡住大风,嚓的一声划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叠草纸,那草纸被从披毡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吹得呼呼地燃起来。火焰燎到了采凤的羊毛披毡,那表层的羊毛发出了咝咝咝的声响,随即一股刺鼻的糊臭味钻进了采凤的鼻孔。但采凤像是没有听到也没有闻到什么一样,只专心地用手翻着草纸,还点燃了三柱香。那香红通通的在风中越烧越旺。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就燃下去一大截。采风边烧草纸嘴里边念念有词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

采凤说:“死鬼,来福这个背时儿子不听话,死活要搬到安逸去。我不想去,我还指望着阴地包包这片林地呢,这片地里有你的脚印,有你的汗水,有你的尸骨,有你的魂,我就不信,刨了两辈人的土地就养不活我这把老骨头。再说啊,我去了这土包包就只留下你一个死鬼了。死鬼,我说不过来福,龟儿子一说一个哭,说这土包包养不活他了,全家都要饿死了,他还说,就是不饿死,迟早也要被大洪水冲走的,看着也可怜,你说我咋个整。”

采凤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似乎永远就在重复着这几句简单的话语。念咒语一般。

这时,呼呼狂风卷起漫天风沙,细石子一个劲地打在采凤的披毡上,只听得发出嚓嚓嚓的声响,像天崩地陷了一般,采凤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眼冒金星,一下子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呈现在采凤眼前的,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金的墙体、金的柱子、金的桌椅、金的碗筷,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金的,金晃晃地刺人的眼。采凤眯着个眼,看什么东西都闪着金光,都朦朦胧胧的样子,像上了一层水雾。就在这水雾中,采凤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发财。发财长胖了,看上去更富态了,像个官样的。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活着的时候,花白的胡子随时脏兮兮的,像丢在黄泥里踩过的乱草。就连满口的黄牙也变得白生生的了,采凤对丈夫发财的那口黄牙恨死了,叫他不要大口大口地吸那叶子烟,他偏爱得要命,睡前要吸一根倒床烟,起床要吸一根起床烟,平时隔不上半小时,就得吸上几口,那叶子烟都成了他的命根子了。吸得牙齿像是上了一层硫黄,腻腻的,粘粘的,笑起来满口黄牙赛跑样的直往外奔,难看死了。可眼前的丈夫变了,满口的黄牙变得更规整了,那层难看的黄腻腻的污垢不见了,变得白生生的像是一颗颗饱绽绽的玉米。不过有一样没变,那就是丈夫的声音,那声音还是土包包的口音,低沉、熟悉、亲切,没变,一点都没变。“采凤,采凤吔。”后面那个“吔”字拖得老长老长的,长得像一根狗尾巴草,挠得采凤心里老是痒痒的。如果不是听到丈夫的声音,采凤还以为认错了人,怎么也不会把眼前这个肥头大耳的圣人一样的男人想像成自己的丈夫。可铁的事实又让采凤不得不信,这个男人就是发财,一点不假。

“采凤,你又有啥心事了吧!”发财说。发财的声音嗡嗡的、沉沉的、重重的,很有力,在金晃晃的大殿里回荡。

采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呆了,这是在做梦吗?发财这个砍老壳的不是早就死了吗?还游魂一样在这里坐着。但采凤眼前的发财是那样清晰,那样真实。那胖胖的脸,那硬硬的胡须,那亲切的声音,那就是发财啊!就是曾经和自己一起种地、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发财啊!这咋会有假呢!

采凤哀哀地说:“死鬼,来福这个背时儿子要搬家,你说咋个整。”

大殿里静得怕人,采凤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发财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狗日的去吧!再说村子头的人都走完了,他也在不住了,外面好苦钱。”

又是一阵沉默。

采凤说:“我舍不得你,我走了你没得个伴,会想你的。”

发财说:“你不要瞎吃萝卜淡操心,我的事你不要管。我好过得很。有吃有穿好玩得很。你看我这大殿,金墙金柱金床金桌椅金饭碗,我在人间哪享受得到,我比你过得好,就是叶子烟买不着好的,狗日些全卖假货。”

说到叶子烟的事,发财就皱了皱眉头,一下子就现了原形,脸变得皱巴巴的,两只眼睛眯起,一褶一褶的皱纹把眼睛珠都全遮住了,只见两滴浑浊的老泪从眼睛里面挤了出来。

采凤的心一下子就软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

这个死鬼,就爱这口叶子烟,老娘烧给你。采凤在心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不过发财对搬家态度的转变,让采凤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这个死鬼脑筋变得还贼快呢!那些年最反对搬家的不就是他吗?采凤还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村子里的三柱子家搬到江苏去打工,一年后回来就穿得金毛亮板的,把家里的草房卖给了隔壁的驴脚杆家,把地租了就把老人小孩全部接到江苏去了。当初,三柱子与发财是把兄弟,上门巴心实意地劝过好几回,说在江苏打工来钱容易,又轻闲,一天在工厂上十二个小时的班,当吃根泡泡烟,哪有在土包包这样苦,成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没穿过一件干净衣裳,没吃过一顿饱饭。在江苏那边娃娃上学也方便,出门走十来分钟就到了,平原大坝的,又不怕山洪,又不怕野狼,多放心。还可以天天晚上看电视,彩色的,可好看了,周末还可以到城里边逛公园逛商店,可好玩了,享不尽的清福。三柱子还把嘴巴凑到发财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了好一气,说那边玩小姐方便得很,五角钱就可以打一炮。说得发财眼睛一眨一眨的。发财没有完全弄清楚三柱子话的意思,不过从三柱子那色迷迷的眼神里,发财大概晓得了个一二三,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发财晓得三柱子就好这一口,就因为几年前放羊时强奸了村里的琼花,被牢了八年。发财最看不起三柱子的就是这点了。发财一家祖上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本份、善良,从不干偷鸡摸狗拔蒜苗、当婊子做嫖客这类不要脸的事情。

尽管三柱子许诺可以帮助联系工作租房等一杆子事,说得口吐白沫,说得花里胡哨,发财都没有动心,在发财的心目中,三柱子完全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混混。但来福这小子却信以为真,当时来福还小,刚过8岁生日,听三柱子叔叔说江苏如何如何好玩,又可以看高楼大厦又可以坐火车飞机时,来福这小子就激动了,成天眨巴着一对黑亮亮的小眼睛兴奋地哭着闹着要爹妈跟着搬江苏。当时,老实巴交的采凤都差一点动心了,试探着对发财说,要么你先过去看看。发财一下子就火了,眼睛鼓成熟烂的葡萄样,白翻翻地瞪着菜花说:“三柱子牛日的话你也信,憨包婆娘。”就在这土包包多好,只要能吃苦,还怕填不饱肚子,几代人都过得,还养不活你我,笑话。发财又接着说,凤啊,再过十年你看看,我还要为你种下大片大片的白树杨林呢,我还会开垦大片大片的肥得流油的土地呢!我还会养大群大群的牛马羊呢!

发财一堆话说得刚毅、果断、在理,不容商量,采凤就不好再说啥了。

采凤把三柱子描述的人间天堂般的日子藏进了心底,埋得很深很深。

发财对搬家的这个态度,出乎了采凤的意料,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固执得说一不二的发财会来个大转弯。发财不说还好,一说还就勾起了埋藏在采凤心底的三柱子描述的天堂日子。采凤只觉得心里嘭嘭嘭地跳动,心都要崩出来的感觉。

不过,兴奋之后,采凤还是矛盾得很,心里还是挂着发财,这个死鬼尽管说是这样说,可搬走后,这死鬼就只有一个人孤孤单单游魂一样呆在这土包包了。想起来又怪可怜的。想着想着,采凤就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采凤又回想起和发财在一起的日子。尽管穷,可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

采凤6岁时,爹妈带着她逃难来到土包包后就染上温疫不治而亡。留下采凤一个人无依无靠,要不是发财爹妈收养了她这个孤儿,采凤早就饿死冻死病死了。发财爹妈都是厚道的庄稼人,对人好,加之又没有个女儿,就一直把采凤当闺女看待,好吃的留给采凤,好看的布料就做衣服给采凤穿,上街赶集也总是带着采凤去,让发财都心生嫉妒。本来发财爹妈的本意是想收养一个女儿,和发财做兄妹,可有些事情总是出乎人的意料。发财爹妈做梦也没有想到,从小朝夕相处,一起上山放羊、下河捉鱼、下地找猪草,一起玩躲猫猫拿耗耗游戏的采凤和发财兄妹,竟然就有了那层意思,好上了。发财爹妈开始有些回不过神来,心里一下转不过弯来,可想了好几个晚上后,觉得这不也是一件好事吗?两口子一合计,就算成全了采凤和发财的婚事。小两口可高兴了,从此更是名正言顺,形影不离,好得粘在了一起。

要说这发财,也是个逗女人喜欢的料。处处护着采凤,从不让采凤干一丁点重活,犁地、背粪、挑水等重活全由发财一个人包揽了。有一次,发财上街去卖猪儿,回来得晚了,家里没有水了,采凤就挑着桶到村子下边的背阴沟去挑水。采凤从小身子就单,走不上半里路就喘成一团,正好在村口遇到了赶集回家的发财。发财见采凤去挑水,生怕她挣坏了身子骨,一下子心疼起来,火气也冒上来了,一把就抢过采凤手中的扁担,两只水桶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泼了一地的水。发财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就给采凤一顿臭骂,发财一下急了,也不顾及采凤的感受,两人就因为这事还三天不说一句话呢!不过后来冷静下来后,想想都是为自己好,也难为了发财的一片好心,采凤也就原谅了发财,小两口反而更加恩爱了。采凤也是个持家的女子,把个家收拾得整整洁洁、干干净净,人也穿得清浆白洗的,看上去清清秀秀的,在村子里总是引得那些馋猫一样的男人眼神迷离,神魂颠倒。可采凤毕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人家对发财的那份感情,简直没得说的,一门心思想着发财,恋着发财。

8

尤其让采凤刻骨铭心的,还是发财那句实沉沉的诺言。

新婚之夜,发财和采凤的洞房温馨得让人心醉,虽没有啥值钱的嫁妆,没啥金贵的金银首饰。但在柔情蜜意的烛光下,发财果敢刚毅的表情,可以熔化采凤的眼神,可以温暖自己的体温,采凤觉得自己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采凤依偎在发财的怀抱里,像一只乖乖的小羊羔,温顺地任由发财爱抚。

风从窗外吹过,那一瞬间,风不是风了,是木叶吹奏的音乐,丝丝缕缕,撩拨得采凤心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

透过窗户,可依稀看到天上淡淡远远的星星,还有那圆满得像个窝窝头一样的月亮,诱人呢!采凤尽管没读过几天书,但在土包包村情歌滋养下长大的采凤,天生骨子里就有一种浪漫。这种浪漫不像城里人那种小资,它是大山里独有的,一种最本能、最原始、最隐秘的,也是最放纵的情感表白。

采凤从地上一纵多高,一抱就抱住了发财,吊在了发财的脖子上,像个等待吃奶的孩子。发财紧紧地抱着采凤,像要把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一样。

采凤说:“发财哥,你是我的命,想死我了,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这日子好长好长呢!”

发财说:“凤啊!我也一样,天天梦里都是你。你是我的天和地。”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狂吻着,粘连着、亢奋着,两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对方温温润润的体温。

之后,小两口过起了土包包地道的夫妻生活。白天出工,两口子扛上锄头,挑上撮箕,撮箕里装着几条海垡,还有洋芋和燕麦白酒,和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一起下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发财和采凤老是落在后面,老是有说不完的话,活儿自然就落在了别人的后面。这时生产队长王麻子就会在发财的后面朝着发财兜屁股一脚,把发财踢得朝前面就是一扑爬,来一个饿狗抢屎。发财一时间两眼直冒金星,怒从心起。但一想起采凤,发财岩浆一样喷发的怒火一下子就熄灭了,他不想惹事生非,他只想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只想好好地和采凤粘在一起。他不想破坏眼前这和睦的幸福生活。

发财常常在挖地挖得大汗淋漓的时候突然直起腰来,盯盯地拿着采凤看,然后问采凤:你累不累?

采凤说:有你在就不累。

发财说:我又想了。

采凤说:喂不饱的小狗儿。

两人就干柴烈火般如胶似漆地扭打在一起,把地上的草都揉搓得死去活来。

完事后,来福还意欲未尽地看着采凤,眼睛里流淌着油汪汪的柔情蜜意。

发财深情地说:凤,这一生一世我只对你一个人好。就是为你去死,我都愿意。

发财伸手指着眼前一片连着一片的茫茫土地说:凤,等土地下户了,我要在土包包的土地上,为你种下一片最美最美的白杨树林,我会把土包包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打理得规规矩矩,让它沟是沟、垅是垅的,我要在这片土地上种出金子来,我要让它富得流油。我还要在这片土地上养成群成群的猪马牛羊,让我们的儿女过上天堂一般的好日子。凤,我就不相信,那么好的大块大块的土地就富不了自己。

采凤眨巴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盯盯地盯着发财看,像在听天书一样,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采凤眼里闪动着泪光,流下了感动的泪水。采凤抑制不住自己那一瞬间的激情,紧紧地抱住发财,抱得好紧好紧,就像自己的手松一下,就会放飞眼前的发财一样。

9

发财是个倔脾气,吐出去的口水,决不会再吸回来的。发财下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兑现对采凤许下的诺言。

发财家分到了阴地包包那一块自留地,那是一块沙地,是一块村里百来户人家没有谁会要的种不出庄稼来的干烧地,多石沙、缺水。那块沙地之所以分给发财,发财心里明镜似的,那还不是因为自己软善。发财一家在土包包村算是独户,三代单传,人丁少,势力单,哪能跟人家生产队长王麻子家比啊!人家可是村里的大户,一百来户人家,往场坝里一站,黑压压一片,光那阵势,就够吓人的。再说,人家王麻子的姐夫赵狗腿,那可是土包包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啊!人家跺一下脚,土包包都要抖三下的。因为赵狗腿在公社势力大,所以土包包村的生产队长、会计等大大小小的官职,都是王麻子家的族人占着,所以发财尽管长得牛高马大的像堵墙,可在村子里却没有任何地位,任人家王麻子像牲口一样对待。

发财记得,分土地那天,王麻子表面上说合理,采取抓阄的办法,哪个也说不起二话。可是在王麻子笑盈盈的背后,却大有名堂。家伙在阄上早就作了文章,所以分去分来,发财轮到了最后一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越到最后,分到的土地就越差,到了最后一个,那就更是没有啥选择的余地,属于人家剩下的饭菜,没啥整场了。发财和采凤心里急得起了火,可急有啥用,还不是只有干瞪眼,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肥肉一样的土地落入了王麻子族人的手中。最后的结果发财和采凤闭上眼睛都能够想到,因为分到最后,只剩下阴地包包那一块沙地了,有五亩左右。当阴地包包这一块沙地铁板钉钉地归到自己名下时,发财和采凤绝望了,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可没想到会是阴地包包这片地。这哪叫地啊!那地方由于离村子远,当风,经常阴雨绵绵,是一块村里人根本就看不上眼的土地。平时,哪家里死了孩子,就送到那儿,挖个坑就埋下了。因此那地还有重重的邪气,邪得村里胆小的人都不敢往那里走,久而久之,村里人都把那块地当作了一块避而不谈的鬼地,阴地包包也因此得名。

再说那土地,简直就是一片沙滩,没一点肥力,像一个干枯的、老朽的、再也不会生育的老女人。那地背靠一座大山,两边是两条水沟交叉而下,就此形成了一块三角地。一到雨季,山梁上随时都会暴发泥石流,把土地冲得沟壑纵横,乱七八糟的,像是一片废墟。两边的山沟里正需要水时没一滴水,到了洪水季节却又像猛兽一样在土地上糟蹋。阴地包包正当风口,尽管是五六月的季节,也成天寒风呼号,气温都要比其他地方低上两三度。所以要指望在阴地包包种点庄稼出来,比登天还难。再说就是种出来了,那水沟的两边又是村里人放牲口进山场的必经之路,光是过路的牲口一个吃一口,都注定一年的汗水白流了。

分完土地的当晚,采凤哭成了一个泪人儿,饭也赖得做,猪也不喂,任其在厩里饿狼一样地拱厩门,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发财也一言不发地坐在火塘边,眼睛鼓得像两个汤圆,血红血红的,像爹死妈亡一样地难过。

采凤急啊!一个小农民,土地就是命根,可属于自己的命根却是那样枯、那样细,枯得像根手一碰就会化掉的麦草,细得像是一根发丝,一不留神就要断掉。看着采凤这种绝望到了顶点的样子,发财心痛得要命,发财再也闷不住了。发财把采凤一抱揽入怀中,用粗糙的大手理了理采凤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采凤的额头。

采凤说:“发财啊!还以为分到自留地后,我们会在自己的土地上想种啥就种啥,会把土地整得规规矩矩的,让它肥得流油呢!可是,可是……”

采凤说着就抬起头来看了看发财,失望极了,那眼里除了眼泪,就是眼泪背后射出来的能化人的无助的、充满期盼的目光。

发财说:“采凤,不哭了,不怕得,天塌不下来。我一样会在那片沙滩上种出金子来的,我会让它肥得流油的。”

发财说得斩钉截铁,说得不容质疑。发财的目光里,透出了一股子冲劲,仿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发财一样。

发财开始经营他的这片土地了。发财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是个一根筋,他认定了的方向,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发财和采凤每天天不亮就来到阴地包包,发财不相信他治理不好这块土地,他不相信这块土地不会流油,他要让全村子的人都看到他发财创造的奇迹。在发财的鼓动下,采凤也对这块无望的土地充满了信心。发财和采凤先是在土地的周围种上了五排白杨树苗,发财打塘,把那沙滩挖出了一排排的土坑,那沙滩难怪不长庄稼,待发财一锄头下去一个火星子,发财才发现,挖下五寸就是风化石,不仅不蓄水,土质还严重沙化,根本就不是出好苗的土地了,就像一口气生了十二个子女的母亲一样,透支过度了,败掉了。发财挖得很吃力,挖得大汗长流,挖得手起血泡,挖得腰酸背疼。可发财连气都不歇一下,发财巴望着这个春天就要把树苗种下去。采凤呢,发财不让做太重的活儿,主要是把事先放在河沟里泡好的白杨树苗一株一株地栽在塘里,培上土后再下到两公里外的河沟里去挑水来浇灌树苗。采凤挑了一桶又一桶的水,灌了一株又一株的树苗,采凤再累都不觉得累,再苦也不觉得苦,采凤肩挑起了血泡,脚磨起了血泡,手也起了厚厚的茧,可采凤没有一点怨气,没有一点要歇下来的意思,采凤巴不得没有黑夜,可以不停地栽树,可以不停地浇水。

接下来就是挑土填地了。为了增加土地的厚度,使之能蓄得住更多水份,发财想出了一个在全村子人看来是一个笑话的主意,那就是往一公里远的山沟里去挑黑泥巴来填地。那泥巴疏松、潮湿、肥沃,是长庄稼的好土,发财坚信总有一天,他能够让这片土地肥得流油。发财的信念坚定了采凤的信心,采凤也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两口子就没日没夜的挑土,一挑就是半年,一挑就把阴地包包的那片地填得厚厚实实的,一挑就使得那片沙滩变成了流油的黑色。

发财眼见着这块在别人眼里根本不能生长庄稼的土地渐渐有了点样子,更是像疼爱自己的儿女一样地疼爱它,发财意识到了土地背后的山梁,他担心这个雨季又再次暴发山洪,发财又想到了一个让自己得意的好主意,那就是在土地背后的山梁上挖出一道深沟,与两边的大水沟连通,好排泄山洪。采凤对发财这个主意直叫好,采凤抱着发财的脖子,脚紧紧地挟住发财的腰杆,像个孩子样顽皮地吊在发财身上,嘴对着发财的嘴,巴不得把对方吸进自己的身体一样。

发财和采凤又开始与山梁折腾了,不挖断山梁排泄洪水决不罢休。在出工的间歇,发财和采凤就一头扎进自留地里,没日没夜地劳作,饿了就吃点冷洋芋和荞粑粑充饥,每天都挖得汗流浃背,挖得天昏地暗,挖得筋疲力尽,挖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两口子才会回家睡觉。一个春季下来,鞋磨破了几双,脱了几层皮,起了多少血泡又破了多少血泡,发财和采凤都记不得了,数不清了。

一度时期,村里的人都一至认为发财和采凤两口子疯掉了。

有人说:“你看发财这狗日的像个憨狗,龟儿子还想在石头上种树?真是做梦讨媳妇。”

有人说:“那明明是死地一块了,还拿老命去赌,发财狗日的怕是真的疯球掉了?”

有人说:“说人家做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人家分着那地了,有啥办法,难道一家人还把嘴扎起来不吃饭不成?”

有人说:“你看采凤那婆娘,天天往沟头挑水来泼那些指拇粗的树,她都能在阴地包包把树种活,老子用手地板煎鸡蛋给她吃。”

王麻子就在一旁冷冷地笑,得意忘形的样子说:你以为你是他汉子,还大口马牙地夸些海口,她又没坐月子,你还用手地板煎鸡蛋给人家吃,你自己都吃球不上么,还给人家呢,她是你妈?

见王麻子开腔说话,村里那些七嘴八舌的人就不敢再说啥了。

其实自己疯不疯,发财和采凤再清楚不过了。自己没有疯,清醒得很呢!经过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阴地包包的土地彻底变了个脸嘴。发财和采凤常常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在干活休息的间隙,跑到对面的小山包上坐着欣赏自己的成果。眼前的景致让发财和采凤自己都感到十分吃惊。这哪还是以前的阴地包包啊!你看,那土地边的小路变得规整了,更宽了,像一把标准的角尺一样围着自己的土地。土地背后山梁上才挖出来的那条足有两米宽、两米深的沟,更是像一堵厚实的围墙一样,成了土地的保护神。那土地的颜色,也由以前的黄沙石遍地的沙滩色变成了现在的黑色,那黑色在太阳光的反照下,还反光呢!油滑滑的样子,真的像会流油呢!

采凤指着那围绕在地边的一圈圈白杨树对发财说:“发财哥,你看,那些树苗都活了,正在抽芽呢!”

发财笑得皱纹挤满了额头,发财高兴着呢!藏都藏不住呢!

10

日子一天天梭走,发财家阴地包包的自留地已变成了重重白杨树包围的沃土,发财终是实现了他对采凤的诺言,为她种下了一大片白杨树,为她理出了一墒富得流油的土地。那三年中,土包包接连遭遇早灾,生产队里的粮食收成大大减少,村民的日子过得枯焦,靠生产队里分到的粮食根本就吃不饱肚子,全村子的人都到山上去打面槁和歇泄籽来和着极少的燕麦面做粑粑吃,日子苦不堪言。而发财一家因为打理了阴地包包那片饱水的土地,加之两口子每天晚上都要到几公里外的山沟里挑水来浇地,就是天干得开裂的年月,发财家自留地里的庄稼都幸免一难,长得出奇的好。村里人眼红,就趁深夜到发财家的土地里去偷洋芋和荞麦。发财提着扁担去守过两夜,让发财没有想到的是,去偷他庄稼的除了村子里王八斤、刘二锅家的几个半大娃娃外,竟然连生产队长王麻子家婆娘也带着小儿子去偷了两篓洋芋。本来,其他人去偷也就算了,大都是些半大娃娃,发财也不想和他们计较,可王麻子家婆娘去偷就过份了,王麻子是村里的生产队长,他多吃多占的还少了?发财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关键是他以为这种歪风邪气不能助长,这也太没公理了嘛!发财一气之下就冲出白杨树林,一把就把王麻子家婆娘提起来。

发财野狼咆哮般地吼道:“老子天天顶风冒雨的挖沟挑水你瞎眼啦!你以为这死鸡好捡得很。当初王麻子分这块烂地给我,老子就鬼火绿了,老子都忍了,你竟然还带着儿子来偷老子家的洋芋,你也欺人太甚了啊!”

发财怒目圆睁,抬起手就想给她一嘴巴,可举到半空中的手又落了下来,发财想到了王麻子,想到了王麻子当公安特派员的姐夫赵狗腿。想到这些,发财就有些后悔了,发财后悔自己刚才说出的话,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发财甚至后悔自己不该冲出来,就装着没看见,让她带着儿子往家里背那两篓洋芋算了。可是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发财算是与王麻子交上火了。

这天刚下地,王麻子就叫住了发财,恶狠狠地警告发财:“发财,你龟儿工不好好出工,一天就盯着你那点阴地,能整出啥鸡巴名堂来,你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也不想想集体的事,太不像话了嘛!老子今天正式警告你,你给我小心点,再不收手看老子咋收拾你。”

王麻子的话像一只毒蝎样正在拼命吸食发财的心血,发财感到心疼得要命,像是被锥子使劲地扎样,钻心地疼痛。发财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发财预感到一场劫难正在发生。发财越想越担心,越想越害怕,发财不知道将如何面对未来,发财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阴地包包那块自己用血和汗水浇灌的土地。

不过发财暗暗地下了决心,就是拼了老命,他也会保住那块宝地的。

自从发财与王麻子家婆娘因为偷洋芋的事发生口角后,采凤心中就有一种恐惧一直在滋长。而且这种恐惧感正与日俱增。

有时,采凤也说不清这种恐惧感的来由。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不过采凤还是找到了原因,采凤想起了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那双能随时让人感到寒噤和惧怕的眼睛。那是生产队长王麻子的眼睛。采凤发现,王麻子看自己的眼睛怪怪的,馋馋的,像是饿老鹰见到了小鸡、野狼守了几天突然碰到了温顺的羊羔。那眼睛直钩钩地伸过来,仿佛闪慢了就会把自己抓过去吞了一样。

很多次,发财和采凤一起出工,采凤都能感受到王麻子鹰一样的眼睛背着发财在偷偷地盯着自己看。一见到那双冷寒寒的眼睛里射出的凶光,采凤的心就会紧紧地缩在一起。手上就没有一点力气,连抬起锄头的劲都使不出来。

采凤和发财都能明显地感受到,王麻子对发财老是苛刻,每次发财在地里割荞麦,王麻子就要站在身后口吐白沫无休无止地骂发财。说发财你个烂婆娘养的,做点鸡巴事情慢慢吞吞的,你抬起头来看看别人,哪个像你。说着就抬起脚兜屁股一脚踢在发财身上。发财被激怒了,提起镰刀虎汹汹地就要去和王麻子拼命。

采凤一抱抱住发财,哭成个泪人儿。

采凤说:发财,你要砍就把我砍死算了。你不要跟这个砍脑壳的斗,你斗不过人家,人家人多势众的,你和他拼了值吗?砍死人是要填命的,你也想想我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死给你算了。我求你了,发财。

采凤说得泪水涟涟,说得哀哀凄凄,说得发财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听到采凤这样说,王麻子更是气焰嚣张,大声武气地说:采凤,你放掉这杂种,他有种就上来,动着老子一根汗毛,老子让他狗日把牢底坐穿。

是的,发财也不是怕他王麻子,关键是还有采凤,他得好好照顾采凤一生,好好陪她一生。只要和采凤在一起,就是天天吃干腌酸菜,吃洋芋坨坨,他也心甘情愿。是的,如果当时自己那一镰刀砍下去,自己必定坐牢无疑了。王麻子是啥人,他发财还能不清楚。那可是公社公安特派员赵狗腿的小舅子啊!在青山公社,赵狗腿可是头颗钮子,是个要你活你就活,要你死你就死的人物。就是公社的党委书记,也怵他三分呢!据说几天前,二坪村的两家村民发生口角,他去调解,张老歪家的大儿子有点冲,才和他顶撞了几句,就被他一枪给嘣了。

发财想来想去,还是咽下了这口恶气。发财想,自己还要为采凤种大片大片的白杨树呢!还要为采凤开垦大片大片的肥得流油的土地呢!还要和采凤生儿育女过幸福生活呢!怎么能跟王麻子这种狗日的小人去斗气呢!那不等于拿鸡蛋去碰石头,不等于去跟一泡屎去呕气吗?

当然,发财心里明白,和王麻子的毒,这算是结上了,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化解了。

11

王麻子终于还是使出了铩手锏。

老林村修水库了,要从土包包村调人。

发财被抽了去。

王麻子想抽掉阴地包包那片地的精气神,发财还打起了采凤的主意呢!

老林村在青山公社的西北,和土包包村南辕北辙,远呢!这让刚刚结婚不久的采凤心一下子就凉了,像是把魂给抽走了一样。

采凤跟发财商量,说也要跟着去修水库。发财没同意。发财说,你身子单,又有了身孕,怎么能去做那种重活。那时节,采凤正怀上来福,发财说的也对,采凤说啥也是不能去做重活的。

可采凤不这样想,采凤离不开发财,她还是要去。采凤就背着发财找到了王麻子,要求也去工地修水库。

王麻子正端着土大碗在吃饭,嘴皮上巴着满嘴的包谷饭,见是采凤来了,忙站起来十分殷勤地招呼采凤坐。采凤见王麻子对自己如此客气,悬在心头的石头啪地一下落了地,心想,去修水库的事准成呢!

采凤就说出了想去修水库的想法。

只见王麻子哈哈地大笑起来,那笑声阴森森的,像是深夜里的狗在哭,听得采凤毛骨悚然。采凤抬起头看了看王麻子,一脸的横肉,一个个麻子窝窝被挤得扁扁的,整个脸皮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蛇皮,叫人恐怖万分。尤其那满口参差不齐的龅牙,竟然还卡着一块辣椒和两匹韭菜。采凤看了差一点呕吐出来。采凤强忍着,等着他的下文。

王麻子呼呼呼地扒完碗中剩下的包谷饭后对采凤说:采凤啊,你肚子头怀了娃娃,一个孕妇修啥水库啊!再说你家阴地包包的自留地也还要人打理呢!让你家发财去就行了。你在家好好养养身体,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啊!

王麻子说着就用手抹了一下油嘴,这一抹不但没有把脸上的饭抹干净,反倒把几粒饭抹得满脸都是,看上去像是演戏的小丑,越看越让采凤恶心。再加上王麻子坚决的态度和阴阳怪气的声音。采凤真是有点受不住了,她把头猛地一下甩朝一边,做出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

王麻子见她这样,一时就激起了怒火。

王麻子说:凤儿,不要不耐烦,我说的在理,他一个大男人,本来就该去出点力,作点贡献。你一个娘们,在家好好守着,你放心,发财不能回来看你,我可是三天两头都会回来的,有啥困难的话就跟我说,我会照顾你的。

王麻子边说边伸过手来抬了一下采凤的下巴,用力狠着呢!采凤能明显地感觉得到那股狠劲。采凤听出了王麻子话中有话,根本不耐烦理他。采凤本想给王麻子一个耳光,但回头想想发财还得在这个狗日的汤锅头混,也就暂时忍下了这口气,采凤回头就是一惊趟,跑回了自己的家。

自那以后,采凤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采凤的脑海中总是闪现出王麻子那满口的龅牙和那蛇皮一样的脸皮。采凤常常做恶梦,梦见毒蛇、野狼一类猛兽,或者就是梦到山洪暴发、大地塌陷,叫人惶恐不安。

12

发财还是去老林村修水库去了。发财心里面也是七上八下的。一直担心着采凤,既担心采凤挑水种地坏了肚子里的儿,更担心王麻子那双色迷迷的不怀好意的鹰一样的眼。发财常常睡在工地上整夜整夜的烙大饼。发财睡不着,睡不着发财就一个人坐起来裹叶子烟抽,大口大口地吐着烟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可恶的王麻子就连这也要管。他常常在巡夜的时候瞅着发财坐着裹叶子烟抽的时候趁发财不注意,从发财的后面兜屁股就是一脚。踢得发财一个饿狗抢屎朝前就是一大跤,摔得个头晕目眩。发财站起身来就朝着王麻子扑去。发财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巴不得一口就将王麻子咬掉。

王麻子更是气势汹汹,恶狠狠地骂发财说:你狗日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就让你把牢底坐穿。

一听坐牢,发财就软下去了,他想起了采凤,想起了采凤那热切无助的眼神,想起了采凤肚子里的儿,想起了阴地包包那片还没打理好的土地,他答应过采凤的,在那片土地上,还要为采凤种下更多的白杨树,还要种出更多更大的洋芋,还要种出金子一样的荞麦。更让发财心急火燎的是,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王麻子那双色迷迷的眼,那双鹰一样的眼。

终于,采凤和发财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像土包包每年都要暴发的山洪泥石流一般猛兽一样来了,来得让采凤措手不及,来得让采凤像是走到了世界末日。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采凤有些困,早早地就睡下了。冬天的土包包冷极了,尽管采凤家的房子是土包包村地地道道的土墙草房,还是很能避风保暖的那种。但不知是夜里的气温太低还是咋了,这夜采凤觉得冷极了,在薄薄的被子里紧紧地缩成一团。身上还在打抖,像是打秋摆一样。外面寒风呼啸,刮得怪叫,阴风惨惨的,让采凤感到害怕极了,就像洪水猛兽全都逼近了她的周围一样。那一瞬,采凤就特别想发财,要是发财在身边那该多好,他可以抱着自己,为自己取暖,他可以护着自己,就是有豺狼虎豹,也是近不了自己的身的。在采凤的心里,发财就像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围墙,就像是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

正在采凤无比思念发财的时候,她家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采凤像产生了幻觉一样,她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她还以为是发财回来了,她心里高兴着呢!她下意识地朝上撑了撑身子。这时她看到一个黑影朝着她的房间摸了进来。那身影像是发财呢!采凤大声地喊道:发财、发财,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啊,想死你了。快来,被窝才焐热呢!

这时,黑影已摸到了床边,采凤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不是发财啊!是发财他早做声了,发财是啥样子还不清楚,那可是老远就要凤凤凤地喊的馋猫啊!采凤被吓得直打抖。她摸着火柴,擦地一声划燃了一根,一团亮光一下子弥漫了房间,天啊,采凤看到了一张蛇皮一样的脸,采凤还看到了那双鹰一样色迷迷的眼睛。妈呀!王麻子,你咋进来的,快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喊人啦!

王麻子怪声怪气地说:喊啊!快喊!老子还等着你喊人来看老子咋个日你。老子就是要让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采凤被老子王麻子给日了,是老子给发财这狗日的戴绿帽子了。唉,发财这杂种日浓胞一个,还真她妈艳福不浅呢!等老子今晚也来尝尝鲜。

王麻子说着就饿狼一样朝着采凤扑了过去。采凤忙朝旁边一闪,王麻子扑了个空,头砰的一声砸在墙上,碰得王麻子直叫唤。王麻子一时恼羞成怒,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抱就抱住了采凤,死死地压在了采凤的身上,采凤拼命地挣扎着,但哪里敌得过一个生猛的男人,被王麻子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身上穿着的内衣内裤。采凤被王麻子压得连喘气都成困难,动弹了几下就软成了一滩烂泥,泪水哗哗哗地顺着眼角流淌下来。采凤想,这下完了,咋对得起出门在外修水库的发财啊!尤其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儿,采凤更是担心,采凤想这娃肯定是保不住了,被王麻子狗日的这样折磨,哪还有啥活命。

正在采凤万分绝望之时,发财破门而入,几个箭步就冲进了房间,大吼一声:王麻子,你个狗日的杂种,老子要杀了你。

听到是发财的声音,采凤还以为是在做梦呢!发财都出门两个多月了,还没回过一次家,真是发财吗?

凤,别怕,是我。我要杀了王麻子这个狗日的,他仗势欺人。凤,你受苦了。

王麻子听到是发财撞进门来了,一时间慌了手脚,忙从采凤身上爬起来,伸手去床边抓自己的裤子。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王麻子找到裤子,发财早已将紧握在手中的杀猪刀喂进了王麻子的心脏。只听王麻子啊呀一声,就倒在了床边上。

黑暗中,发财抱着采凤哭成了个泪人儿。

事情来得这样突然,像在演戏,省了好多好多的过程,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在采凤泪水涟涟的劝说下,发财当晚就去公社自首了。

发财去坐了牢,要被枪毙掉,这不可能有什么悬念了。可让采凤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才进去三个月,监狱就下了通知,说发财在狱中自杀了。

采凤还收到了发财给她的遗书,发财在遗书中这样写道:采凤,对不起你,我先走了,让你一个人在世间受苦了。我说过要给你种下一片白杨树林的,我说过要给你开垦一片片能流油的土地的,我还说过要给你养好多好多的牛马羊的,只有来世了,凤啊,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采凤念过三年的小学,还勉强能够看完发财写下的遗书。采凤哭成了个泪人儿。采凤挺着个大肚子请人把发财的骨灰从监狱拿了回来,安葬在村子东边阴地包包的山梁上,采凤想,这样,发财就可以天天守着他富得流油的土地了。

跪在发财的坟前,采凤的泪水像土包包每年都要暴发的山洪,怎么也止不住。黑云盖天,浓雾遮地,寒风怒号,飞沙走石,地上的荒草像是才过了一场大火。采凤的心死了,采凤眼前的庄稼死了,牛马羊也死了,在采凤的眼里,这土包包没有一样是活的。像是才发过一场大水,才发生过一次可怕的泥石流,一切的一切都已变得面目全非。就连自己天天出入的村庄和房屋都是那样陌生,陌生得让采凤欲哭无泪。

但母性的暗流让采凤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采凤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肚子里孕育的生命。那小生命时不时又踢一下采凤,把采凤踢得心潮澎湃,踢得潸然泪下。那可是发财的种啊!采凤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发财看着自己那种要融化在一起的眼神,想起了发财那方方正正的脸,想起了他那果敢刚毅的表情,想起了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想起他那暖暖的体温。采凤又像产生了幻觉一般,她感觉到是发财的那双厚实的大手在抚摸自己的脸,那手温暖极了,软软的,舒服极了。采凤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享受。

采凤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青枝绿叶的大片大片的白杨树林,出现了大片大片肥得流油的土地,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牛马羊群和大片大片的青草地。

在不知不觉间,采凤又一次泪流满面。

13

云在天上奔跑,像是采凤的心事。月光的清浑透过慌忙奔跑的云层洒向大地,像发财爱抚的手,缓缓的、柔柔的。采凤多向往这月光啊!多想像这月光一样安静,可采凤做不到了,她的心在往外蹦,像要蹦上高山去看她的白杨树林,又像要蹦上月亮,像发财抚摸自己一样用目光爱抚自己的村庄和土地。可是采凤办不到了。采凤的心是彻底乱了。

一想起过去的往事,想起发财对自己含在口里怕化掉,捧在手心怕飞掉的那份心疼和爱惜,想起发财为了自己而丢命的那份真情,想起没有了发财的这些年自己犁地耕种、放牛牧马、忍饥挨饿、披风沐雨、孤儿寡母艰难度日的心酸,采凤就要落泪,就会叮心叮肝地想发财。想他的体温、他的音容笑貌,想他能遮风挡雨的门板一样的身体。想他身上那股牛一样的使不完的猛劲。想起这些,采凤就吃不下饭了,一个人枯坐在门口的老松树下,定定地看着远处光秃秃的山,看着那埋在山梁上的发财那一坯黄土,看天空中飞过的成群结对的黑颈鹤。采凤就想起村里死去的刘三婶摆过的一个故事。说黑颈鹤每年的九月九到第二年的三月三,都要飞到土包包来过冬天,它们怕热,就喜欢土包包这寒天冻地的天气。有一年,一只名叫九哥的公鹤的翅膀断了,不能和自己的伙伴们一起飞回青海湖边去过夏天了,眼看着土包包的气候越来越热,其它黑颈鹤都成双成对地全部飞回去了,只留下母鹤九妹和热恋中的相好九哥孤独地守在土包包。九妹心里急得慌,成天就围着九哥团团转,又是为它梳洗羽毛,又是为它寻找吃食,千方百计地为相好疗伤,巴不得它早一天养好伤,能够像从前那样在蓝蓝的天空中自由地飞翔。为了逗九哥喜欢,她还不停地围着九哥跳舞,九哥也强忍着痛,配合着、舞蹈着,两只黑颈鹤成了土包包最后跳舞的鹤。时间在漫长地流淌,九哥九妹度日如年。眼看三个月又过去了,气候热得像要起火,而九哥的伤不仅没见好转,反而随着天气的炎热化起了脓,治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两只孤独的鹤孤立无援,而九妹又不忍心丢下热恋中的九哥独自飞回去享福,两只鹤就这样以泪洗面,终日忧伤不止。最后,在一个风轻云淡的晴朗日子,九哥和九妹相拥相偎,用自己的脖颈紧紧地缠住对方的脖颈,一圈、再一卷,最后紧紧地绞在了一起,直到双方最后停止了呼吸。

刘三婶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打动了采凤。每每想起这个故事,采凤就泪水涟涟,伤心疼痛。

14

来福这些天也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情绪之中。几天前的那次泥石流,再一次催毁了来福的梦想。

那天夜里,电闪雷鸣,狂风怒号,大雨滂沱,阴风惨惨。随着一阵惊雷,一道闪电射进了来福家的房子,那光白白的,白得晃人的眼,根本就睁不开。来福试着睁开了一条缝,一道蓝光划过了他的眼前,紧接着大地一阵摇晃,像天蹋地陷的感觉。菜花和两个娃娃被吓得惊叫呐喊的,来福也吓得魂飞魄散,来福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泥石流来了。来福没有多想,一只手拧一个娃娃,像拧两只小鸡似的就往外冲,边冲边喊菜花,快跑,快去背娘出来。

待一切归于平静后,大地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还好,这次泥石流离房子远些,可是阴地包包的那片地,就彻底完蛋了。在来福的眼里,那地早已成了一片千疮百孔的废墟,成了一块手触即碎的飞地,成了一块吊在狼嘴里的肥肉。来福心里在滴血啊!那可是父亲和自己经过两代人才营建起来的土地啊!来福回忆,那土地上的上千株白杨树尽管因为气候寒冷长得极慢,可再过两年也就成材了啊,来福还指望着把这些白杨树卖了,积攒点钱来送孩子到镇上去读书呢,让他们上高中上大学,飞出这重重大山,也去过过城里人的日子。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这场泥石流灰飞烟灭了。昔日的白杨树林哪去了?肥得流油的土地哪去了啊?来福边哭边喊,哭得比爹死妈亡还伤心。来福的心,死了。

“妈,村里的人都走光了,阴地包包那片地,也快蹦蹋了,那些树都东倒西歪的,全部倒在了泥石流中。娘啊!我求求你老人家,还是搬了,这土包包养不活我们了。”儿子来福又一次来到了自己的面前。更让采凤吃惊的是,来福说着说着就啪地一声脆在了妈的面前。采凤的心哽瞪一下,像是正在奔跑的马车突然来了个急刹一样,一下子就停止了运动。

采凤说不出任何话来,稍顷又泪如雨下。

采凤透过被火烟子薰得像漆了数十道黑木漆的陈旧的歪歪斜斜的木门,看到的,是漫天的黄土,是破败的村庄,是腐朽的土墙草房,几只自己喂养的鸡,正在对面朱狗儿家废弃的烂草房上刨食,把房上腐得黑漆漆的烂麦杆刨得在风中狂乱地飞舞。曾经的炊烟、曾经的吵闹声、曾经的腊肉味,再也没了。

采凤又想起了昨天傍晚的情景,她蹒跚着来到了阴地包包,天空阴沉沉的,像瞬间就要蹋下来的样子,毛毛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冷风像是一条条毒蛇,直往她的裤管里钻。眼前的阴地包包,哪还像土地,简直就是一片烂河滩,发财和自己亲手种下的那些上千棵的白杨树,早被那场可怕的泥石流冲得无影无踪,剩下极少的几棵,也早被拆断了,横七竖八地夹杂在那些泥石之间,看上去惨不忍睹。采凤的泪水哗啦啦下来了,想止也止不住。那可是自己的自留地啊,那可是浸透着发财血与汗的土地啊!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呢?可是,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土地了,那土地被天收了,是上天的财产了,采凤看到,自发财在山梁上挖出的那道两米宽两米深的排涝沟以下的土地,都已经摇摇欲坠了,再也不可挽回了,也许就在今晚,就会彻底从阴地包包消失的,这一点,采凤十拿九稳。好在,埋在山顶上发财的坟,因为地势高,终算是保住了,还高高地雄踞在山包上,发财啊,你看到你亲手打理的土地被老天收了,你肯定很难过啊,发财。采凤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了自言自语。

从阴地包包的阴影中清醒过来的采凤一脸的悲切,一脸的痛苦。

采凤抹了抹眼泪,对来福轻轻地说:“儿啊,我同意了,搬吧!这个村子真的是在不住了。”那声音轻极了,仿佛是一张纸片,风一吹就会无影无踪。采凤止住了泪,一下子变得笑容可掬的样子,看上去无比的慈祥,无比的幸福。

这几天,来福又是上街卖猪儿,又是卖粮食的,菜花则在家里收拾着要带走的东西。来福说了,这些东西尽量少带,能换成现钱的就尽量换成现钱,好些东西带到安逸去也是用不上的了,卖不掉的就随它摆在屋里,也不会有人来偷的。有了这句话,事情就省了很多。菜花就照着紧要的捡,那些带不走的家什,菜花就收拾到一间空房子里摆好,为了防止草房漏雨,菜花还用好几块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做得很巴实,一看就让人放心。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是个晴天,来福一家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菜花还特意把结婚时穿的那件大红棉袄翻出来穿在身上,头上也顶了一块红风巾,看上去像个新媳妇的样子。两个孩子也穿上了新衣裳,蹦蹦跳跳、欢天喜地的,可高兴了。

可当菜花去婆婆房里叫婆婆吃饭时,菜花当场就吓得晕死过去了。当来福冲进母亲房间时,才发现母亲高高地吊在房梁上,嘴大大地张着,笑得很甜的样子。更让来福奇怪的是,母亲也穿上了放在柜子底下压了三十多年的结婚时穿的红嫁衣。

【责任编辑 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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