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礼

2009-12-10 08:53
昭通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烂泥惠民陆军

季 风

七上乡党委书记郑惠民从县里开会回来都三天了,可他还没有召开班子会传达这个会议精神的打算。

倒不是他不想开会传达这个会议精神,实在是他心里感到窝火,就懒得去想这件事。况且,在他看来,这个会也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会议,没有什么重要会议精神非要在班子会上传达不可。而且他还知道,除了少数几个领导没去开这个会,其他人也都是去参加了这个会的。县里的重要会议,一般也就是在年前召开的县委全委(扩大)会,还有就是在年初召开的人代会和政协会。除此之外,又还能够有什么重要会议呢?但是,郑惠民去开的这个会,却被认为是一个规格非常高的重要会议,因为他在接这个通知的时候,上边就是这么给他说的。到了会场,县委领导也还是这么说的。那么,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会议呢?在这个会上,县委的领导讲了,为搞好建县三十五周年庆典,县委决定,在这个县成立这天,要举行一个隆重的庆祝活动。县里为此已经成立了领导组,由县委书记亲自任组长,县长任副组长,相关部门领导任成员,从即日起开始开展工作。县委领导还在会上说,各单位、各乡镇,都要抓出一批有意义的献礼工程,要以实际行动为建县三十五周年献礼。

郑惠民之所以会感到特别窝火,是因为他所在的这个七上乡,是一个穷得连毛都没有几根的贫困乡,因此他又怎么能在这样的穷乡僻壤搞出什么献礼工程来呢,这样到时候他又能够拿什么去献礼吗?亏得这些县领导想得出来,还献礼呢?要是现眼那还差不多。郑惠民知道,这几年,县里搞的各种献礼活动已经不少了,下面已经非常反感。可是不管下面怎么反感,县里领导却是很难听到也是很难看到的,因此就照样乐此不疲。可是越到基层,下边的干部群众就越是反感。当干部的还有所顾忌,可平头百姓就不会管这么多了。老百姓要说,这你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古话说得好,防民之口胜于防川。你总不能因为他们说过难听话,就不让他们做老百姓吧?你听老百姓怎么说,献礼对上边是送礼,对下边是无礼;对上级领导是敬礼,对平民百姓是非礼;礼多领导怪,礼多百姓哀。老百姓把话都说得这么难听,他郑惠民不可能一点都不考虑到这些群众的感受吧!要不是他任着这个七上乡的党委书记,他或许会比这些老百姓说得还要难听呢!他为什么就不可以把话说得更难听点呢?

这天一大早,乡长陆军庆对郑惠民说,郑书记,我看我们还是应该抓紧时间把班子会开了。再过两天,县里就要汇总有关贯彻这次会议精神的情况了。不开会,你让办公室怎么向上面汇报会议贯彻情况呢?总不能让办公室的人去瞎编吧。这要让县委督查室的那帮人知道了,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陆军庆说的这个吃不了兜着走也不是空穴来风。前不久,县里召开全县招商引资工作会,八下镇分管经济工作的副镇长没有到会,结果很快就被宣布就地免职。县委在随后下发的对这位副镇长的处理意见中明确指出,对这种目无上级领导、置若罔闻的干部,县委处理起来将绝不会手软。因此对这位副镇长的处理,是非常及时的、也是非常必要的,希望全县广大干部,尤其是党员领导干部,一定要引以为鉴,绝不允许类似事件再度发生。如果还有人胆敢顶风违纪,一旦发现,将决不轻饶。郑惠民知道,这个副镇长当时之所以没去开会,主要是因为身体有病,那阵这位副镇长一直在闹肚子疼,严重的时候,一个小时都要跑厕所十余次。他打电话请假,可是接电话的会议组织者说,无特殊情况一律不准请假。副镇长说,可是我肚子疼,这难道还不是特殊情况嘛!可对方却说,谁还没有过肚子疼?这又能算什么特殊情况,我看你就拉倒吧!这件事后来还是在县里引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反响。有为这位副镇长叫屈的,说谁还没有个闹肚子疼的时候,这怎么能就这样把人家的职务给免了呢?也有人说,要是人人都说自己肚子疼,都不去开会,这又怎么得了?县委能够给你职务,难道就不可以免掉你的职务?赞成和反对的莫衷一是,没有扯出一个结果来,时间一长,这件事也就被逐渐淡化了。

现在陆军庆这么一说,郑惠民就又对此事记忆犹新。他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倒不是他怕被就地免职,实在是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好,要是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被就地免了职,他不甘心呀!因此他对陆军庆说,陆乡长,好好,反正上边说的都是对的,永远是对的。那我们就开吧,反正现在大家都习惯了开会议落实会议,发文件落实文件,就这么回事。

陆军庆说,可这回怕不会这么简单。这回光开会和光发文件,怕是很难得解决问题了。

郑惠民说,管他的,先开了这个会再说。我看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算了,我们不应该太难为办公室的这些同志了,他们也确实不容易。

郑惠民一个人去了烂泥湾。他和陆军庆说过话以后就去烂泥湾了。

这烂泥湾就在离乡政府所在地十三公里远的地方,郑惠民用了一个多小时就走到了。郑惠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鬼使神差般地就走到这个烂泥湾来了。烂泥湾以前真的就是一个大的烂泥湾,大凡遇到雨季,这里就总是会稀泥烂窖的,让人一见了就闹心,就会情不自禁地生出陷进去就会拔不出来的感觉。可是现在这里已经不是稀泥烂窖了,而是干得遍地都起冬瓜灰,大凡有风吹来,就会飘飘悠悠的,让人眼睛都睁不开。因此烂泥湾这个地名只能说明它的过去,根本就无法描述它的现在。这会,当郑惠民来到这里,就只见满眼的沙尘满地,还有就是已经龟裂开不少口子的成片的土地。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还能够看见成片的梯田。可是由于缺水,在这些梯田里却并没有种植水稻。郑惠民看在眼里,却痛在心里,也跟着燥热难当起来,就像是也严重缺水了一样。

郑惠民知道,这些年全球气候在逐渐变暖,因此在很多地方都出现了水荒。其他地方他或许并不知道,可是在他所在的这个七上乡,他倒是很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缺水的严重性。而其中最要命的就数这个烂泥湾了。以前由于雨季长,这里常常是水流不出去,因此就会形成烂泥塘;现在因为很少下雨,除了有一条小水沟从这里流过,就没有更多的水流可以从外面进来,但是小水沟里的水又不会爬坡,因此这田地就会很干燥了。有一段时间,这里不仅庄稼种不下去,就是村里的人畜饮水已都非常困难。在这一带居住的百姓,他们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才能够勉强维持最基本的人畜饮水。有群众就这样说,我情愿要从前的烂泥湾,虽说出门不方便,要走很多的稀泥烂路,我也不要现在这空有其名的烂泥湾。郑惠民第一次来到烂泥湾的时候,还有人模仿《南泥湾》的曲调给他来过这么一段,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过去的烂泥湾,处处是烂泥,稀呀烂窖;如今的烂泥湾,遍地是尘土,拂呀人面。郑惠民在听过这段清唱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无话可说。

那次,郑惠民通过调查了解和实地察看,才知道七上乡为改变烂泥湾这种状况,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开始采取了措施的,就是要在这里建起来一个小型水库,把从小水沟里流进来的水都蓄积起来,还有就是到了雨季,再把这些平时很难得遇到的雨水都把它装起来,这样到缺水的时候,就可以把水库里的水放出来派上用场了。这的确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通过多方努力,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这个被誉为烂泥湾水库的小型水库就正式动工兴建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还是大集体生产,能够比较容易组织起大量的劳动力来修建这样的水利工程,但是劳动力好组织,资金却不好落实。这样大干了八个月,堤坝才筑到一半,还是因为缺资金被迫停工下马了。那时还没有胡子工程这一说,但是郑惠民现在想起来,这却实实在在就是一个胡子工程。

郑惠民正在对着这个没有完工的烂泥湾水库心生感慨,烂泥湾村的村支部书记王天刚不知怎么发现了他,于是就向他走过来了。

王天刚就是郑惠民那次来烂泥村时,模仿民歌《南泥湾》调子唱歌的那个人,当时郑惠民觉得这个人很有些意思。虽然这个调子听起来让他感到都有些牢骚满腹的味道,但是你却不能不佩服他对烂泥湾描述的准确。郑惠民先是有些不快,不过他很快就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年轻村民。后来当听说王天刚被选为村支书,郑惠民就在心里想,就应该是这样的人来当村支书才对。

王天刚并不知道这会郑惠民都在想什么。王天刚说,郑书记,也没听说你要来我们烂泥湾村吗?怎么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我今天在村委会值班,也没有听见镇党政办的打电话来。郑书记,你这是不是在搞微服私访啊!

郑惠民说,搞微服私访?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只是下来看看。

王天刚说,要下来看看,也应该先说一声啊!

郑惠民说,你让我说什么啊?就说我要下来,我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没这个必要吧!……说真的,你们这下边怎么样啊?

王天刚说,什么怎么样?要不是你们弄这个什么村支书给我当,我早就出去打工了,这会还会跟你在这里说话啊!

郑惠民说,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烂泥湾村的党员,是他们选你做了这个村支书的啊!他们信得过你,这你就应该多给村民做些事情嘛!

王天刚说,给村民做事,我能给村民做什么事?不过就是抓抓计划生育,调解调解民间纠纷。现在农业税不收了,村民计划生育观念也在增强,而且大多数村民都外出打工了,这民间纠纷也少了,这你还让我为村民做什么事情?

郑惠民说,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要是能把这个烂泥湾水库修起来就好了,这样你怕就会有做不完的事情呢!

王天刚说,郑书记,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乡里要修这个烂泥湾水库了?其实,这个水库早就应该修好了。这些年七上乡的人民代表、政协委员,在县里的人代会和政协会上,也没少提出议案和提案,可到头来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对修这烂泥湾水库,乡里有想法了!

郑惠民说,王天刚,看把你急的。七上乡要是有这个能力,那早就修好了。现在又不是大集体生产的时候,没有钱但还有人,肩挑背扛也要把这水库修好。可现在是要人没人,都跑出去打工了;要钱没钱,乡里穷得可是发工资都困难。要修这烂泥湾水库,又谈何容易?

王天刚听郑惠民这么一说,就觉得要修这烂泥湾水库没什么希望了。可郑惠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呢?这王天刚一时半会还真有些搞不明白。

郑惠民一大早就去了县里。他此行是要去找县委书记姚维新和县长钱守初,看能不能让姚维新和钱守初先拿出些钱来。这样他就好把重修烂泥湾水库工程先期启动起来了。

在前天的班子会上,郑惠民提出要把重新修烂泥湾水库,作为七上乡向县成立三十五周年的献礼工程来搞时,与会者都大吃一惊。郑惠民对班子成员有想法,应该说早有思想准备,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激烈。当然,反映最激烈的就是乡长陆军庆了。陆军庆说,郑书记,重修烂泥湾水库,有这个可能吗?而且把它作为献礼工程来搞,这合适吗?郑惠民说,重修为什么不可能?这些年,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不都在反映嘛,这说明重修烂泥湾水库是很有必要的。把它作为献礼工程来搞,又怎么不可以?陆军庆说,笑话!把水利工程搞成献礼工程,这我们就不怕挨骂吗?郑书记,你没见那些献礼工程是怎么搞的,那可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面子工程。郑惠民说,陆乡长,够了,你别再说了,我在想,我们要是不把这重修烂泥湾水库作为献礼工程来搞,那可能就真的搞不成了。放心,陆乡长,我们下点功夫,不把它搞成面子工程,而是想方设法把它搞成对老百姓有用的民心工程就是了。陆军庆看见郑惠民这个样子,也就不说话了。现在一谈献礼工程,就往往和政治挂钩,这谁又好去进行深层次的反对呢。

郑惠民先来到县委,找到姚维新。姚维新在听了他的汇报以后,就说,郑书记,搞献礼工程更要量力而行。把修烂泥湾水库作为献礼工程来搞,我真担心弄不好,这样献礼不成倒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郑书记,我要提醒你,你可是七上乡的一把手,考虑问题要更全面一点才好,千万不能弄出大的乱子,是不是啊?

郑惠民说,姚书记,可是我们想过了,这七上乡搞献礼工程,就数这重修烂泥湾水库最合适了。如果不让搞,那我们干脆就不用搞了。

姚维新说,郑惠民,你这是在威胁我?有你这样跟县委书记说话的吗?真是岂有此理!行了,你七上乡的事,我管不了,还是你自己去拿主意吧!

郑惠民去找姚维新就这样不欢而散。

郑惠民又来到县政府,就径直去找了钱守初。郑惠民走进钱守初办公室,还没有开口说话,钱守初却先开口了。钱守初说,郑书记,你不是都很难得回到县城来吗,又是什么风把你从七上乡吹上来了?

郑惠民说,是什么风吹上来了?钱县长,我这是向你讨口来了。

钱守初听郑惠民这么说话,就想,这个郑惠民呀,好像到七上乡当书记都快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跑到他这里来说这种话。钱守初说,郑书记,可是我这里并不搞对外施舍。

郑惠民说,钱县长,可是这回你要不施舍我点,恐怕还真是不行。

钱守初说,好你个郑惠民,你这是在逼迫我!

郑惠民说,逼迫县长,这我又哪敢哪?除非我是吃了豹子胆。

钱守初说,我想也是。说实话,你都需要我帮助解决什么困难呢?

郑惠民说,县里不是要搞建县三十五周年庆典嘛,我需要你帮助我解决的问题,就与这个庆典有关。

钱守初说,嗬,你需要帮助解决的问题,还与搞好这个建县三十五周年庆典有关,都是什么问题?你可千万别诓我啊!

郑惠民说,县里不是又开会又发文,要求各乡镇、各单位都要搞出一些献礼工程,到时好向建县三十五周年献礼吗?我们七上乡这回准备的献礼工程,就是要重修烂泥湾水库,这样既能够向建县三十五周年献上一份厚礼,又可以把它作为要给老百姓办的一件实事。以后,七上乡的水利也就会有保障了。

钱守初不等郑惠民说完,就说,郑书记,你是不是疯了,或者就是精神出问题了。重修烂泥湾水库,这你想得倒轻巧。你知道这需要花多少钱,虽说原来修的一些基础设施还可以用,也还是需要花很多的钱,少了三四百万,你就想都不要想。可这三四百万又从哪里来?这可是钱,又不是手纸。

郑惠民说,所以我才要跑来找县长帮忙啊!我要有这个能耐解决,那我就呆在七上乡,谁还屁颠屁颠地跑来县城找你这县长。县长,这两年多来我可是没有找过你的麻烦。可这回我是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所以就要跑来找你了。

钱守初说,郑惠民,亏你想得出来。我告诉你,你找我也没用!

郑惠民说,县长,可这是献礼工程,这你难道就不能支持一下。

钱守初说,可什么献礼工程不能搞,你却偏要搞这样的献礼工程!

郑惠民说,要是搞其他的献礼工程,那我还真不愿搞呢,我就等着你和姚书记下来宣布我就地免职好了。

钱守初说,我看你搞这样的献礼工程,迟早也就只会等着就地免职。

郑惠民说,这我不怕。等把水库修起来,你们把我就地免职好了,这样我就可以长久不回县城了,我就可以成天蹲在烂泥湾水库钓鱼,过些舒心日子了。

钱守初说,郑惠民,我看你想得倒美!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郑惠民说,你只要给我钱,你就说我什么都好。

钱守初说,那我要是不给呢?

郑惠民说,那你说什么,我都会呆在你的办公室里再不走了。

钱守初这会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的钟,很快就到下班时间了。钱守初说,郑书记,我看你比那些来我这里上访的群众还要难缠,我真怀疑那些上访群众就是你唆使来的,要是让我抓住了把柄,我饶不了你。好了你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办法。什么献礼工程不可以搞,为什么就偏要搞这样的献礼工程呢!你个郑惠民,不是我说你,你这样搞是不是也有些太过分了。献礼工程嘛,不就是献个礼吗?礼轻仁义重嘛!

郑惠民从钱守初那里出来,心里还是一点底都没有。钱守初不说他也知道,要修好这烂泥湾水库,没有三四百万元是不行的。就算钱守初给他钱,能够给五六十万,这就是很大的一笔钱了。可那缺口的三百来万,他又去哪里弄呢?

陆军庆对郑惠民说,郑书记,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听到这么一些传说。

郑惠民说,什么事?又是什么传说?你问吧。

陆军庆说,我听人说你和县委书记姚维新关系不大好,所以姚维新就要把你弄到七上乡来当这个党委书记。还说,你和姚维新关系不好,主要是因为你和县长钱守初走得太近。但是我不相信,你在县水利局做局长好像都有两年时间,在这之前你还在农业局做过几年副局长,莫非还不知道怎么和上级领导打交道。况且,就算是和钱守初走得近,姚维新也不应该怪罪你呀,这姚维新的气量是不是也太小了一点。

郑惠民对陆军庆说出这样的话,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郑惠民说,陆乡长,你原来就是要问我这件事?那你相信这样的传说吗?

陆军庆说,我当然不相信。郑书记是什么样的人,这我还不清楚嘛!

郑惠民对调他来七上乡当党委书记,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县里有规定,在一个单位任职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五年,也就是说,他从政府换届被任命为县水利局长,最多也就只能干到这届政府任期届满。他在水利局长的位置上干到第二年,时逢乡镇换届,县委因此把他放在七上乡党委书记这个位置上,也很正常。

郑惠民倒是早有耳闻,乡镇换届的时候,七上乡的党委书记调到县政协的一个委室去任主任,按常规,就应该由乡长来出任这个职务了。陆军庆满以为书记走了,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当这个七上乡的党委书记了。可是很快县委就把郑惠民派下来了。郑惠民知道陆军庆很想当这个书记,心里很不是滋味。倒不是郑惠民对陆军庆有什么意见。郑惠民知道,陆军庆这个人,从部队转业回来就一直在乡镇干,先是做了一个普通干部,后来由于工作认真负责,才当了一个站所的所长,后来就又当了乡里的武装部部长,之后是副乡长、副书记,然后才是乡长。陆军庆就是这么一步步干上来的,眼看年龄大了,再过两三年就到限了,因此就很想当一届书记。不过县委并没有考虑陆军庆的这种感受,还是让他继续当乡长,而让郑惠民来七上乡当了这个党委书记。

郑惠民以前对陆军庆的情况也了解一些,如今在一起工作,他就知道得更多了,郑惠民因此对陆军庆就很感慨。郑惠民觉得,像陆军庆这样的人,也确实不易,工作尽心尽力,可以说为七上乡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都做出了贡献。当然也由于这里底子薄,要有大的发展,又谈何容易。但这能怪他吗?或许就因为这里条件不好,所以每次派下来的党委书记,一般任期届满,虽然差不多都能够回到县城去,但是所供职的部门却不会理想,这就更不要说能够得到升迁了。因此很多干部都会把到七上乡工作视作畏途。郑惠民初来乍到,陆军庆虽说感到有些别扭,但他却非常同情郑惠民。一个在县政府重要部门任一把手的人,来到七上乡这样的地方工作,这又是那么容易的么!

关于郑惠民和姚维新、钱守初的关系,社会上传说很多。有说他因为跟钱守初走得太近,得罪了姚维新,所以就把他下放到乡下来了。郑惠民对此也听到过一些,但他却不会往这上面想。关于他和钱守初走得近,郑惠民不知道这话的意思。他是县水利局长,他因此经常都要跑去找县长汇报工作。水利项目的确定,向上争取水利资金,这些都需要给县长汇报,不能得到县长支持,这怎么能行,可这就是和钱守初走得近么?郑惠民更不相信姚维新会因此跟他过不去,姚维新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的情况是,姚维新和钱守初关系好得很,根本就不存在任何问题。那么这些传说又是为何呢?这郑惠民还真是想不清楚。

郑惠民说,陆乡长,我不知道这些话都从何说起?

陆军庆说,郑书记,你这个人太实在了。也难怪你会到我们这样的穷乡来任党委书记了。

郑惠民说,我这样不是很好吗?

陆军庆说,好,当然好。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谈谈烂泥湾水库吧。郑书记,你知道不?那天在班子会上,我可是真的想到要反对到底。你想,这可是水利工程啊,需要花很多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啊,这又是那么好搞的么?但是,我在和你争论了几句以后,还是支持了你。我知道,郑书记,你想好的事,一般就很难改变了。况且这水库要能重修好,也算是给七上乡人民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只是我没有弄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事往献礼工程上扯呢,谁不知道这献礼工程就是一些花架子,完全没有必要认真的。可是这修水库,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这可是水库啊,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郑惠民说,陆乡长,我非常感谢你。现在我想的倒是,只要我们能团结如一人,这水库肯定能建成。我为什么要把修水库作为献礼工程来报?你想,我要是不把它作为献礼工程来报,那县里会同意么!陆乡长,你放心,我们虽然把烂泥湾水库作为献礼工程来报,但是我们在建设过程中,一定要抓好质量,坚决不把它当作献礼工程来做,这不就行了。如今要做好一件事,确实太难了。

七上乡要重修烂泥湾水库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烂泥湾,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村支书王天刚。自从那天郑惠民来烂泥湾说起烂泥湾水库,王天刚就有了这种预感,但当时郑书记没明说,王天刚也就不便过多探问。可是现在终于要修这个水库了,王天刚还是抑制不住内心一阵阵的激动。

这天一大早,王天刚就看见有几个人手里拿着测绘工具,开始在烂泥湾以前的水库坝址上转了。王天刚走上去,看见是县水利局水工队搞测绘的,就说,是不是又要修烂泥湾水库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修这个水库的时候,我还小,但当时那场面,还是很让人振奋的。不过最终还是没有修好,真是可惜了。这时水工队一位有些谢顶的工程师说,是有些可惜了。在我看来,这个烂泥湾水库,早就应该建好了。这个水库建起来,不仅可以用来进行灌溉,这样七上乡和八下镇的上万亩农田,要搞好生产就有保障了;而且还可以防洪,七上乡政府所在地就不用说了,光是你们这烂泥湾村,在雨季就不会再受到威胁。千万不要以为这几年平安无事,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是这几年雨水偏少,要是遇到雨水多的年份,没准就会出事,出大事。

王天刚说,这么说是上面的真要修这烂泥湾水库了?

谢顶的工程师说,这个我们不知道,局里要我们来测量,我们就下来了。不过,也许是这样的吧。

王天刚说,这样就好。

谢顶的工程师说,不过也不好说,修烂泥湾水库在我们看来很重要,但是在其他一些人看来却未必重要。这角度不同,看法就不同。这水库能不能修,我还真的说不好。

王天刚说,这个我不太懂。不过,郑书记肯定是想修的。

谢顶的工程师说,郑书记,哪个郑书记?

王天刚说,就是我们七上乡的党委书记郑惠民呀。

谢顶的工程师说,你是说他呀!那还用说,我们这次下来,据说就是他去找了县长,然后县长又把我们局长喊去他办公室了,回来局长就派我们下来了。你可能不知道,你们郑书记,在来你们这里之前,他可是我们水利局的局长啊,本来传说要当副县长的,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就到你们这里来当书记了。

王天刚说,知道他在县城当水利局长,但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

谢顶的工程师说,我是不是说多了?好了,不说了,我们还是加紧干活儿,我们在这里可能要干上两三天才会完。

王天刚想到他过去看到的建设水库的场面,那真可以说是人山人海。可是现在又到哪里去找这么多人呢!如今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帮忙,不添乱就很不错了。不过,这能怪这些青壮年吗?他们在乡下,根本就看不到前途,不出去打工又怎么行呢!烂泥湾土地肥沃,要不是这水源不方便,种不出好庄稼来,这谁还愿意出去哟!背井离乡,这谁都不会愿意。王天刚还想到,自从他当村支书以来,他还到一些家庭去做过动员,对那些家里有青壮年的,他就走上门去做说服工作,动员他们出去打工。因为动员有功,他还被县里评为劳务输出先进个人呢。王天刚那时想,打工有什么不好,虽说辛苦,但总还能够挣到一些钱,总比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就成天晓得打牌好吧。要不是自己当着这个村支书,怕早都跑出去打工了。但是,后来的一件事,却让王天刚改变了主意。那是他所在村民小组的一个老人,其实并不老,也就五十刚出头,可现在看来就真的很像是一个老人了。本来他不应该这么老的,就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被埋在矿井底下了。这两个儿子原来并不愿意出去打工,王天刚就跑过来做工作,说是出去打工吧,能够挣点钱回来,把房子盖好了,好好地讨一房老婆过日子吧。老人的两个儿子都不小了,大的一个已满过三十,小的一个都二十有八了。两个儿子就真的出去了。可是钱还没挣回来,房子还没盖起来,老婆还没讨回家,两个儿子却没有了。老人很快就被归为五保老人了。老人倒没有对王天刚说什么,但是王天刚却感到非常难过。从此他对这外出打工,就再没有什么兴趣了。上面要他到一些群众家去做工作,他也懒得去。他说,要去就你们自己去。

王天刚想,要是这烂泥湾水库能修起来,那我就不准村里人再跑出去打工了。到那时,他就要村里人把庄稼种好,在水库里把鱼养好。他还要在水库边建一个烂泥湾山庄,要好好地搞一回旅游业了。王天刚想,找个时候,就去跟郑书记谈谈,水库修好以后,就让烂泥湾村来管理水库。估计郑书记也会同意,因为只有他们烂泥湾村离水库最近,要管理起来也最方便。

郑惠民拉着陆军庆很快就来到了市里。

郑惠民之所以要拉上陆军庆,是因为在市水利局,陆军庆有一个战友,也好走一下战友路线。当年在老山前线,陆军庆和这个战友一同和越南人打过仗。陆军庆的这个战友在市水利局一个科做着科长。战友在市里,陆军庆在下面县里的一个乡,但论级别还是一样,也都是科级。两个战友凑在一起,就会直呼真他妈混得背。像他们这把年纪,才混到一个科级,而且还在前方打过仗,就真有点匪夷所思。不过陆军庆这个战友所在的科,实权大得很,具体讲就是管水利资金的立项和使用。而且陆军庆这个战友资格又老,不要说是那些副局长,就是局长都要让他三分。这个情况郑惠民是知道的,因此不把陆军庆拉来,那或许真的就会无功而返了。

小车在下午才开进了市里。郑惠民对陆军庆说,陆乡长,你看是不是要买点东西送过去,就这样空着手去见人家怕不好。

陆军庆说,郑书记,你不是在县水利局做过一把手嘛!莫非你对我这位战友就一无所知?我看东西就不要买了吧!何况,又哪有大白天把东西送到人家办公室去的,你这不是明摆着要害人家嘛!

郑惠民说,陆乡长说得对。不过不送点什么怕还是不行,如今这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也不好说这是好还是坏,反正大家都这样了,也就没有什么了。

陆军庆说,还是先不忙买,等回头再说吧。我这个战友呀,我可是有好多年都没见面了。郑书记,你到七上乡还不到三年,在水利局的时候,你们见面还要容易点。我现在见了我这位战友,能不能说上话,我都没把握呢!

郑惠民说,那就看着办吧。……陆乡长,听说在老山前线,你还救过你这位战友的命,你们这应该算是生死之交了。

陆军庆说,这倒也是。当时我和他就在一个班,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以后,在一个无名高地,我们一个班的战士正杀得兴起,这时有一颗炮弹飞来,在空中发出啸叫。我看见我这位战友没有要卧倒的意思,情急之下,我就扑过去把他推开并摁在身下。就在这时,炮弹就在他刚才还站着的位置爆炸了,炮弹炸起来的热浪从我们头顶刮过,把我和战友的身上都盖满了厚厚的泥土。那时,我和战友的耳朵已听不见任何声音,就只会发出嗡嗡声。我原以为我们的耳朵被炸聋了,过了一个星期,才慢慢恢复过来。

陆军庆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陆军庆说,我真的有好多年都没看见他了,也不知道怎么样。说实话,郑书记,我对此行都没有把握呢。不知道他肯不肯帮我们,即使他肯帮我们,可他毕竟只是一个科长,又能起多大作用。

郑惠民说,陆乡长,这个我知道。你能和我一起来,我就很感激你了。你那个战友,我也是知道的,你来了,他肯定会帮我们的。至于能帮到什么程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管他的,我们就多想些办法吧。

陆军庆说,郑书记,你这么说,我倒有些无地自容了。我就听有人说我们都老了,还这么折腾,就不怕把这把骨头折腾散架嘛!

郑惠民说,陆乡长,你好像有情绪哟!陆乡长,老什么老,你好像比我还小吗?我都不觉得老,你又怎么可以称老呢!

陆军庆说,我只是比你小点月份。都很快就要满五十岁了吧,到那时我俩就都要被改任非领导职务了。可是,你看我们这会却还在兴致很高地奔忙。

郑惠民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那我们就更应该抓紧时间,把这修烂泥湾水库的事情给办好了。否则,就不知又要拖到牛年马月了。

陆军庆说,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郑书记,这么些年来,你一直都在想着重修烂泥湾水库,以前在县水利局想,现在在七上乡更想。我想,你要是调走了,或者从岗位上下来了,新来的领导或许对修水库就不那么感兴趣了,因此再要修好这烂泥湾水库,就不太可能了。因此,你就要抓紧时间把这个烂泥湾水库修好。我何尝不想为烂泥湾、也为我们七上乡老百姓办点实事,这样,我这个当乡长的心里也高兴,不过我们乡七八十号职工,就是保吃饭都会有很大问题,又哪里有钱来搞这种建设嘛!真的,郑书记,要搞这样一个水利工程,动辄就是三四百万,这又谈何容易啊!县里每抓一件在我们看来并不怎么样的事,都要讲举全县之力,我们要做成这件事,我看即使真正举全乡之力,也未必就一定能搞好。

郑惠民这会想的倒是,他在当县水利局长的时候,每年都要给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回复议案和提案,可两年回复下来,水库却一直没有动工,自己都觉得是在说谎,他因此总觉得自己欠着七上乡老百姓的。郑惠民说,陆乡长,你说得对!所以我们就不仅要举全乡之力,举全县之力,而且还要想办法尽可能地争取举全市之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真正把烂泥湾水库修好。你看,我们这不是就跑到市里来请求举全市之力了么!

郑惠民和陆军庆还在说着话,这时小车就已经开到了市水利局的门口。以前郑惠民也没少来市水利局,可这回他的感觉和以往却大不相同。以前来多是开会和汇报工作,可这回却实实在在就是跑来要钱。

王天刚从烂泥湾村忙慌火急地跑来七上乡找郑惠民。

王天刚进门就对郑惠民说,郑书记,听说乡里要重修烂泥湾水库了,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啊!这下好了,我们烂泥湾村的老百姓总算盼到头了,这样我就再不会组织村里的青壮年外出打工了。到那时我就要在水库旁边建烂泥湾山庄,发展烂泥湾村自己的旅游业。

郑惠民说,王书记,你来我这里就是要说这个嘛!你是听谁说我们要修烂泥湾水库了?

王天刚说,前几天我看见县水利局的人下来搞测绘,我就想,这可能是乡里要重修烂泥湾水库了。后来我听一个头已开始谢顶的工程师讲,郑书记你去找过县长了,县长把水利局的局长叫去,然后就叫他们下来搞测绘了。

郑惠民说,是有这个想法,不过问题还很多。如果解决不好这些问题,还真是很难上马。

王天刚说,什么问题?我想,再大的问题,郑书记都是有办法解决的,对不对呀?

郑惠民说,王书记,你这是在宽我的心,是不是?不过这可不同一般的修桥补路,这是修水库。现在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修烂泥湾水库,难呀!……王书记,你该不是来探情况的吧,你找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

王天刚说,我还能有什么事?要不,我就去把村里外出打工的人都叫回来。这样人的问题不就解决了。以前,建烂泥湾水库时的场面我见过,那可真是声势浩大呀,人山人海呀!要建这样大的工程,没有劳动力,这又哪能行。不过,我请郑书记放心,烂泥湾村外出打工的村民全部回来,也有一两百人了,这个队伍也不小了。修烂泥湾水库,获利最多的就是我们烂泥湾人,我就不相信他们会不跑回来出力修这个水库。

郑惠民有些激动。郑惠说,这还是不中。那些青壮年出去打工也不容易,还是就让他们在外面打工挣钱吧!你放心,修烂泥湾水库,我们乡里晓得想办法。不过问题确实很多,困难确实很大,要是能像你想的这么简单,这当然好,这样,我们很快就可以修好了。告诉你吧,人的问题都好办,现在的问题主要是缺钱。有了钱,还会愁没有人来干吗?你可能不知道,要修好这样一个水库,没有三四百万,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王天刚说,要这么多钱?那我们真的就没什么办法了。

王天刚说完这话就走了。郑惠民看着王天刚走出去,心里有些难受。但是他真的就要像王天刚说的那样,要让王天刚把那些外出打工的人都喊回来嘛!不中,不中!郑惠民在心里说。但是,郑惠民很快又觉得这个办法也还是有可取之处。也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灵光一现,觉得有办法了。他赶紧把还没有走远的王天刚叫回来。郑惠民看着一脸惊诧的王天刚也不解释。郑惠民说,王书记,我同意你的想法了。你赶紧去信或打电话,把你们村外出打工的人都喊回来,尽快投入到烂泥湾水库建设中去吧。你给他们讲,工钱我会比照他们在外面打工的标准给他们。另外,你能不能够在明天就组织一批劳力,先投入到烂泥湾水库工程建设中去。

王天刚说,郑书记,你要我现在就组织劳力,我还真是没有办法。你知道,眼下留在家里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这你又让我去哪里组织劳力啊?

郑惠民说,这样吧,老弱病残你都先给我组织几十个来,我明天就要开工。你现在就回去抓紧给我组织。

郑惠民送走王天刚,他忽然就笑了。他这是要把生米先做成熟饭,这样要争取起资金来可能就要好一些,当然,这样做的风险自然就会更大一些。不过,再大的风险也不过就是就地免职。郑惠民叫来党政办主任,要他赶紧通知下去,明天乡机关的人一早都要赶到烂泥湾,去参加在那里举行的重修烂泥湾水库的开工仪式,然后就要在工地劳动。郑惠民觉得,他不能再等了。

县里派人下来检查有关落实献礼工程的情况。

党政办前几天就把这个情况给郑惠民汇报了。郑惠民说,我要去烂泥湾水库工地看看。这事你们去找陆乡长,由他拿主意。于是党政办的同志就又找到陆军庆汇报。陆军庆说,这个郑书记,他怎么可以这样呢,这献礼工程不是一把手工程吗?到时候检查组要听汇报,还是应该由他来汇报才好。不过,算了吧,郑书记也确实很忙,你们就先搞出一个书面汇报材料来。到时候是由郑书记汇报还是我汇报都可以。党政办的同志按照陆军庆的吩咐,就忙着去写材料了。

陆军庆早就听说过在其他一些乡镇,计划要搞的一些献礼工程,都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有一个乡,据说搞的献礼工程是一百亩亩产万斤的试验田。陆军庆听到这个说法,就好像是在听一个天方夜谭。大概有“水稻之父”美誉的著名科学家袁隆平也不敢这么想。这让陆军庆忽然就想到了曾经有过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虽说他并没有见过,但却真真切切地听人说起过那个时代的疯狂,他就觉得真是荒唐。但是这么荒唐的事,现在就有人敢想,并且还要拿来作为纪念建县三十五周年的献礼。还有就是和他们七上乡比邻的八下镇,他们要实施的献礼工程更是非常有创意,据说是到时候要用三百五十吨藤梨,在广场上摆出“纪念××县建县三十五周年”的藤梨字,并且还要申报吉尼斯世界记录。光这三百五十吨藤梨,就要用很多劳力去把藤梨摘下来,然后再弄到一起,再然后就要用三十五辆卡车运到县城。陆军庆想,这个创意不错,虽然老百姓可能会不高兴,不过要让老百姓都高兴,那这献礼还搞不搞了?

不过,眼下陆军庆想得更多的倒是七上乡,原本他也只是想随便弄个项目,有这个意思就行了。像献礼这样的事,就是一个形式,没必要当真的。可郑惠民偏就变成了这么一根筋,不仅要修烂泥湾水库,而且还说要把它作为七上乡的献礼工程抓紧抓好。郑惠民还一再强调,在对县领导时,一定要讲这是献礼工程,绝不能有半点含糊。在对市里和基层群众时,就要讲这是乡政府要抓好的一个民心工程。于是陆军庆就知道了,郑惠民在这个问题上,其实他的头脑清醒得很。他知道对县领导讲献礼工程的分量,献礼工程嘛,这在县里就可以说是一项政治工程了,这谁还敢对它说三道四,这样也便于好尽可能地争取得到支持。而对市里和老百姓就不能这么说了,要这么说,那就是在自讨没趣了。七上乡要搞献礼工程,这和市里不搭界,要是说出去,不要说这争取支持会黄,没准怕还会挨批评呢。这些年,县里搞各种名目繁多的庆典太多了,献礼工程也搞得太多了,又都中看不中用,因此老百姓早就反感透了。因此郑惠民不让在民众中去说,他是不想把老百姓这把火点燃了,这样不仅于事无补,没准倒会把自己先烧进去了。郑惠民对此倒不害怕,只是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向县检查组汇报七上乡献礼工程实施情况,就在七上乡的小会议室。向检查组汇报工作的就是乡长陆军庆。汇报前,郑惠民就对陆军庆说了,陆乡长,还是由你来向上边汇报更好一些。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工地上,汇报材料也一直都是你在领着办公室搞,这样你对材料就要更熟悉一些,因此还是由你来汇报比较好。如果方便,到时我再讲讲工地上的一些情况,就当是在作些补充。

应该说,陆军庆的这个汇报还是很充分的。他也知道,自从郑惠民要将修烂泥湾水库作为献礼工程来搞,七上乡就算是骑在虎背上了,特别是郑惠民和他,当然尤其是郑惠民,因为这献礼工程是一把手工程,一把手工程要是出了问题,那作为一把手的郑惠民肯定是难辞其咎的。尽管陆军庆的汇报非常好,但是检查组一帮人,还是听得面有难色。陆军庆还没汇报完,检查组组长、一位县委副书记就发话了。这位副书记说,搞这么大的献礼工程,你们是不是太欠考虑了。你七上乡不是全县最穷的乡么?搞这么大的工程,资金又从何而来。我看你们是不是昏头了。你们难道不明白,搞这献礼工程也是需要量力而行的吗?

陆军庆被这位副书记的插话弄得很尴尬,一张脸通红。副书记这时好像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过分,就停下来对陆军庆说,好吧,你就继续说下去嘛!陆军庆这才又接着往下说,可是他说起话来就再也没有先前那么流畅了。

郑惠民等陆军庆汇报完,紧接着就开始发言。郑惠民说,我们把重修烂泥湾水库作为我们乡的献礼工程,这确实有些大,要实施起来肯定会有很多困难。但是,我们相信,有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我们就一定能够克服困难,修好烂泥湾水库,并且把它作为我们乡献给建县三十五周年的一份厚礼。目前,我们已经组织了近两百名劳动力到工地,工程进展很快。当然了,困难也是有的,也是很大的,最主要的就是缺资金缺技术。不过我们正在积极向县里和市里争取。我想,作为我们乡的一个献礼工程,各级领导都肯定会大力支持我们的!

检查组听了陆军庆的汇报和郑惠民的补充,都没有提出更多的意见。尽管副书记的脸色难看,不过他还是说,你们要实施这样的献礼工程是好事,但是也太大了。我刚才听下来,光是这资金大概就需要三四百万,要弄到这笔钱,又谈何容易啊!我回去后会如实向县委汇报情况。副书记最后强调,一定要注意安全。特别是听说在工地上还有很多老人、孩子和残疾人,副书记就觉得这个事不轻松。副书记临走时对郑惠民和陆军庆说,你们怎么会想到要搞这样的工程!不过副书记又想,已经检查过的好几个乡镇,也就只有这个献礼工程有意义。

郑惠民终于可以稍稍地松一口气了。一是县里下拨了六十万元资金,二是市水利局已经同意立项,如果能获通过,资金问题就可以彻底解决了,三是郑惠民和市水利局水工队达成初步协议,水工队已经正式开进施工现场,施工进度和质量应该都会有保障了。

县检查组回到县城以后,先坐在一起汇总情况,然后好向县委、政府汇报。在整理七上乡的情况时,检查组成员觉得郑惠民和陆军庆这次是不是有些玩过了头。以前这两个人都是很不错的嘛,在搞献礼工程这件事上,怎么会出如此昏招。谁不知道这献礼工程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图个热闹嘛!你郑惠民、陆军庆倒好,偏要搞这样的水利工程,而且还要把它作为献礼工程来抓。不过检查组还是觉得,把修烂泥湾水库作为献礼工程来搞,悬是悬了些,不过和那些只是用来献礼的非常花哨的项目相比,就要有意义得多,七上乡确实应该有这样一个水库了。这样不仅全乡的人畜饮水可以解决好,而且全乡的灌溉用水也都会有了保障。而更现实的问题是,现在郑惠民和陆军庆已经动员群众自发地干起来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宣布停工吧,这样老百姓会怎么看待我们的党委和政府。最后,检查组组长,也就是县委副书记,决定在向县委、政府汇报的时候,要把这个问题作为重点,向县委、政府讲清楚,争取能够得到县委、政府的支持。副书记非常明白,要修好烂泥湾水库,光是这个七上乡肯定是不行的,必须举全县之力才行。

陆军庆的那个战友,现在看来还真是够哥们儿。毕竟他和陆军庆一起出生入死,因此当陆军庆找到他,他就不好不帮忙了。郑惠民那次和陆军庆去找陆军庆的这位战友,战友没半点推辞就答应了。郑惠民过意不去,和陆军庆商量,就近买了点七上乡出产的特产,给他送去了。战友看见郑惠民和陆军庆一人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脸马上就红了。就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战友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就不怕我把你们轰出去!郑惠民说,一点小意思,又不是送礼。陆军庆说,我俩可是战友,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可是我和我们郑书记都想表达一下对你的心意。战友说,不行,我想帮你们,更多的是要帮你们七上乡的老百姓。你们想啊,再不济你们也是科级干部,有固定的工资收入,生活再困难也不会困难到哪里去,可老百姓就不行了。而且,我听下来,这个烂泥湾水库也确实应该修好了。我话说在前面,我人微言轻,能够起多大作用,我自己都不知道。战友的话让郑惠民和陆军庆都非常感动。为了把东西留在战友家,两个人趁战友上厕所的时候就悄悄溜出来跑了。

可是,没过几天,陆军庆的战友就给陆军庆打来电话,说是他已经找过局长了,局长已经同意立项报批,已经让办公室的同志在搞了。战友还在电话上说,本来要把东西还回来,可是一位朋友喜欢,就让拿走了,不过他已经在市场上去看过价,就把钱寄下来了。又过了两天,郑惠民和陆军庆就真的收到了这笔钱。这让郑惠民和陆军庆又是好一阵唏嘘。不过让郑惠民和陆军庆没有想到的是,上个星期,郑惠民和陆军庆去市里拿这个报告,市水利局长却对他俩说,你们那里的土特产还真不错,那天你战友提了两包东西来送给我,我才知道你们是战友,下次我到你们那里来看水库情况,一定要买点回来。局长的这一席话,更是让郑惠民和陆军庆非常感动。两个人都想,如果不能把烂泥湾水库建设好,那真的就要愧对这些好心人了,就比如这陆军庆的战友。

这家和郑惠民、陆军庆达成初步协议的水工队,是市水利局下属的一个企业,建大型水库资质肯定不够,但建烂泥湾这样的小型水库,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况且,市水利局的局长已经说过了,这个单位有百十号人,这些人要生活、要吃饭,这些都需要钱,可是没有工程做,又哪里能来钱呢。既然现在有这样一个工程,拿给这样的单位做,也是应该的。他们具有专业资质,能够做好这个工作。只要你们同意,我手下的这个建设单位,在你们资金还没有到位以前,就可以先开进去施工。局长的话,让郑惠民和陆军庆都无话可说。表面上看,这好像是在达成某种交易,其实这是再好不过的一桩事情。郑惠民在心里说,我们不是经常都在讲双赢么?其实这就是双赢。只要在施工上不出任何质量问题,就可以了。因此,郑惠民和陆军庆,并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了。

回到县里,郑惠民和陆军庆就去找县委书记姚维新和县长钱守初汇报。事实上,到这个时候,修烂泥湾水库已经不单是七上乡的事情了,而是已经变成全县的事情了。并且在干部职工中都已经传开了,是全县最大的一个献礼工程。有人在私下里议论,以前搞的献礼工程多数都是花架子,这回修烂泥湾水库,看来是要来一个实的了。也有人担心,这么重要的一个工程,却被弄成了献礼工程,这样质量是不是能得到保证还很难说,该不会被弄成豆腐渣工程吧?或许就因为有这么敏感,所以县委、政府对此都非常重视。因此当郑惠民和陆军庆向姚维新和钱守初汇报,将由市水利局下属的水工队来进行施工时,一下都沉默了。不过,姚维新和钱守初都说,大概也只能这样了,我们有许多的事都要市局支持。只是,现在的建设工程一般都需要招标,不招标恐怕不行。郑惠民说,我们都答应了,这还招什么标啊!陆军庆说,明天他们就要开进工地了。姚维新和钱守初说,可这招标还是得搞,这样对市水利局、对我们县,包括对你们七上乡都会有好处。至于这招标怎么搞,我们就不去过问了,就由你们自己去拿主意了,我们也不能任何事情都管嘛!

一大早,烂泥湾村的群众就跑来找郑惠民,要郑惠民给他们说清楚,这修烂泥湾水库,是不是乡里在搞献礼工程。

那时,郑惠民正在收拾办公桌上的文件,然后就准备去烂泥湾水库工地。他刚从办公室出来,就看见这会在乡政府门口已经挤满了人。这个时候,党政办的几个人都在门口,正在给这些群众做着解释。但是看样子效果并不好,党政办主任的脸上淌着汗,副主任的脸看上去也不好看。

郑惠民来到门口,就见有一个人站出来,对在场的群众说,大家不要吵了,现在郑书记来了,就请郑书记给大家讲讲。然后就回过头来对郑惠民说,郑书记,真不好意思,我们正在工地上干得好好的,忽然就听说政府修烂泥湾水库,是在搞什么献礼工程,大家听到这话,就都不愿意干了。而且还说要政府把最近干活儿的工钱都给了,就走人了。

郑惠民说,你又是听谁说的?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人说,怎么不可能?这些年,你们搞的献礼工程难道还少么!也亏你们这些人想得出来,这么大的水利工程,也可以把它作为献礼工程来搞,就不怕弄出豆腐渣工程来祸害老百姓。要不得,这真的要不得哟!

郑惠民说,我们给群众讲了这是献礼工程么?我好像在你们烂泥湾并没有讲过这种话,而且,退一万步讲,这修烂泥湾水库工程,为什么就不可以把它搞成献礼工程,或者说,我们要搞的献礼工程,为什么就不可以是修烂泥湾水库呢!我理解你们,这些年来,我们搞的献礼工程确实有些多,而这些献礼工程又多数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非常花哨的东西,引起了老百姓的反感,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把献礼工程也搞得很实在,把它搞成真正可以作为向老百姓献礼的民心工程呢!这难道会有什么矛盾么?

这时又有一个人站出来,这个人是一个女的,而且还在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可能是这里一直闹哄哄的,所以这孩子一直都在哭。但是,当郑惠民讲话的时候,却不哭了。这个女人说,郑书记,讲道理我们肯定讲不过你。可是一听说修烂泥湾水库,是乡政府在搞一个献礼工程,我们就接受不了。我们听说,其他一些乡镇,搞献礼工程,都是一些虽费力但花钱不多的东西,哪像我们乡,会上这么大的工程,有这样搞法的吗?

郑惠民说,这位妹子,我真的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但是既然今天烂泥湾在家的群众差不多都来了,那我也就在这里给大家说说心里话。因为烂泥湾水库就在你们烂泥湾村,需要得到你们的理解和支持才能搞好。说真的,这确实就是一个献礼工程,因为我们在上报县委、政府的时候,就是把它作为献礼工程上报的。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求在群众中不能说这是献礼工程呢,还不就因为我们的群众对搞献礼工程非常反感,怕影起群众不满,给工程建设带来麻烦。我请大家相信,虽然这是一个献礼工程,但是我们更会把它搞成一个实实在在的民心工程、富民工程。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们建这样一个水库,既是向建县三十五周年献礼,但同时更是向我们烂泥湾村、向我们七上乡的老百姓献礼。这个水库不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建的么,可见烂泥湾和七上乡的老百姓,又是多么需要这样的一个水库。如今我们通过共同努力来把它修好,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郑惠民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了,他想听听老百姓还会有什么说法。但是,老百姓这会又还能有什么说法呢!他们只是对搞献礼工程一时想不通,因此就跑来找政府了。其实,管它是不是献礼工程,只要能够把水库修起来,这就比什么都要好。这些年天干到外面挑水吃难道还没有累够,还有那么好的稻田,就因为没有水,种不下去,这又是多么的痛心么!

郑惠民说,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要是没有什么话说了,我就再说点,刚才你们不是说要算账么,我想也应该有些钱了,你们不说,我都要让他们算给你们了,你们差不多都在工地上干了两个月吧,是应该给你们发工钱了。

刚才最先向郑惠民问话的人说,郑书记,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不该来找你。我知道,乡政府要修水库,还不是为我们老百姓好。这工钱我们不要了。

怀里抱着娃娃的女人说,郑书记,我们真的不要工钱了。

郑惠民说,你们说的这些话,我能理解,但是我们应该给的工钱还是要给,而且还必须足额给。以前你们跑出去打工,不就是为挣到一些工钱,现在到水库工地做工,怎么能不要钱呢!都回去吧,我这就让会计给你们算工钱。

郑惠民看着这些群众走了,就在心里说,多好的群众啊!他这时忽然看到,王天刚正在从大门外进来,而且一脸的汗水。王天刚进来就对郑惠民说,郑书记,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跑到乡政府来。等我知道赶来,他们还是早到了。郑书记,真是对不起,你处分我吧。

郑惠民说,处分你,怎么处分你,你有什么错?

王天刚说,我没有管好村民,造成了群体性上访事件。

郑惠民说,你没有管好村民?可我怎么不觉得呢!你要是没有管好,能有这么多老百姓到工地上去劳动。还有,我刚才粗略算了一下,都有两个月没给他们结算工钱了,可他们还是那样任劳任怨地干,这容易吗?

王天刚说,可他们不该跑到乡政府来闹事。

郑惠民说,谁说他们跑来闹事了?他们这是跑来给我反映情况,这有什么不好?难道他们想给我反映一些情况都不可以吗?现在好了,老百姓都已经理解了,我们这就可以大张旗鼓地说我们搞的是一个献礼工程了,这对我们修好烂泥湾水库将会非常有利。郑惠民又说,王书记,有些事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会懂。我想你没有其他事吧?我这会正准备去水库工地,我俩何不一道走。

十一

县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下来找郑惠民谈话。据说乡镇很快就要届满,为了配好新一届乡镇党政班子,最近一段时间,县里已经抽调一大批据说是靠得住,有本事的干部,组成了八个考察组,开始到全县各乡镇进行届末考察,好为即将进行的乡镇换届工作作好准备。可能是为了使考察能够顺利进行,所以,在考察组还没有进驻到七上乡之前,由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先找书记谈话,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在这个时候找郑惠民,在外界的影响还是不小。因为郑惠民很快就要满五十岁了,按照县里的规定,在换届的时候就要下来了,因此由一位副部长来找他,那多半都是来安抚一下。然后再设法调进县城里,这就体现组织在关心你了。也有说郑惠民可能会升的,当然要去县委、县政府这肯定不可能,但是去人大或者政协还是有这种可能的,去任一个副主任、副主席都有可能。五十岁是一个坎,上不去,就只有改任非领导职务了;上去了,就可以继续做领导,而且还是处级领导,这说起来都让人很有些匪夷所思。

这个时候,有关烂泥湾水库的修建,要把它比作是在下一盘棋,就应该是都已经进入到了中局阶段,也就是说都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不过管它是不是进入到了中局阶段,是不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要找你郑惠民谈话,你就得把这个工作先放到一边,先和副部长谈了话再说。

郑惠民从烂泥湾水库工地回到七上乡,都已经是下午了。这个时候,副部长都等得有些很不耐烦了。要不是副部长觉得有很重要的话要和郑惠民谈,他早就坐小车回去了。小车司机倒是不着急,这会儿早和几个人打麻将去了。郑惠民走进副部长所在的屋子,看见副部长端着一个茶杯,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见郑惠民进来,就示意郑惠民赶紧坐下谈话。

郑惠民说,部长,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副部长说,没事,我们郑书记是大忙人嘛,等等是应该的。副部长说,你可能知道了,很快就要面临乡镇换届了,这段时间,县里已经组织了好几个考核组,准备分头到各乡镇开展工作。你们七上乡就由我带的一个组负责。具体的考核工作要明天才开始,我今天要找你谈的都是和考核没有关系的。

郑惠民说,部长你有什么要跟我谈的,就请尽管说吧。

副部长说,烂泥湾水库现在修得怎么样了。进展还顺利吧?

郑惠民说,应该算顺利吧。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有县委、县政府的关心,还有就是市水利局的支持。没有上级领导的关心和支持,要建好烂泥湾水库肯定不行。

副部长说,听说群众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

郑惠民听到副部长讲到群众,忽然就来了感情。郑惠民说,我们的群众确实不错,部长,你大概不知道,烂泥湾村好多村民都外出打工去了,可是一听说要重修烂泥湾水库,就都纷纷赶回来了。开初还没有争取到资金的时候,也请不来施工队,就是这些群众最先在工地上干起来了。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到烂泥湾水库工地去看看,就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了。就是现在施工队进场了,这些群众也都还奋战在施工现场。可是就有人说,我们的群众集体意识淡了,变得自私自利了。他们要是到烂泥湾工地去看看,那他们肯定就会改变看法了。

副部长说,我还想问个事,当初你提出要把修烂泥湾水库作为献礼工程来搞,你都是怎么想的呢?你难道就不怕担风险吗?

郑惠民听副部长这么说话,就认真地看了副部长一眼。眼前的这位副部长还非常年轻,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吧。可是郑惠民知道的情况却是这位副部长很会来事,很能讨领导喜欢。不过郑惠民对此却不太愿意相信。

副部长见郑惠民好像有疑虑,就说,郑书记,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实话给你说,我对全县各部门、各乡镇搞的献礼工程还是比较了解的。要我来说,也只有你们的烂泥湾水库,是我最感兴趣的献礼工程,其他的就都是一些面子工程,没有多少意义的。郑书记,你们做了一件大好事了,烂泥湾水库建起来,可是真的给烂泥湾村、给七上乡的老百姓办了一件大实事了。这个水库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修起的,都可以说是一个世纪工程了。这不容易,不容易啊!

郑惠民说,是呀,早就应该建起来了。

副部长说,郑书记,我们不讲烂泥湾水库了。我们讲点别的吧,比方假如你下届不再任七上乡的书记了,那你对新任书记都会有些什么样的忠告吗?

郑惠民说,不是假如。换届以后我肯定就不再会是这七上乡的党委书记了。一是年龄不允许,二是七上乡的书记从来都是只干一届的,我想到我这里,也还会是一样的。至于说对新书记有什么忠告?我又能有什么忠告。各人有各人的办法,我想人家肯定比我强多了。

副部长说,你就会这么肯定?

郑惠民说,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十二

和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谈过话,待考核组的考核工作在七上乡结束以后,郑惠民就把党委的工作交给陆军庆来主持,自己一个人跑烂泥湾水库工地去了。他还不忘对陆军庆开玩笑说,县里不让你当书记,现在我就任命你为书记。陆军庆让郑惠民弄了一个大红脸。陆军庆说,郑书记,你开什么玩笑,你这是在折煞我呢!郑惠民说,什么折煞,不要说让你当乡镇党委书记,我看就是让你当县委书记,也都不会有什么问题。陆军庆说,郑书记,你快别说了,要让上边的知道了,肯定会说我两个这是在搞篡党夺权。郑惠民说,那好,不篡党夺权也行,那我去工地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地把我这个书记的工作主持好,这总可以了吧。郑惠民离开七上乡,这回他干脆就住到烂泥湾村村支书王天刚家里,不回七上乡了。

郑惠民在烂泥湾水库工地这段时间,市水利局的局长和陆军庆的战友突然来到了七上乡。有知情人说,是市水利局的局长听到了七上乡正在建设的烂泥湾水库,是一个献礼工程,是为了在七上乡所在的县建县三十五周年的时候,好献上一份厚礼。据说市水利局的局长在得到这个情况以后,非常恼火。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在骗取我们上面的水利资金么,这还了得!因此,市水利局的局长很快就带着陆军庆这个战友,也不给县水利局通气,就径直杀到七上乡来了。

市水利局局长和陆军庆的战友来到七上乡,陆军庆在乡政府接待了他们。陆军庆看到局长脸色很不好,就知道这局长来七上乡,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他知道,市里要给的资金,才只是到了一半,还有一半还在市水利局的帐上,人家要是不想给,你就什么办法都没有。而且,在烂泥湾水库工地进行施工的,就是市水工队的人,他们什么时候想撤走,就是一句话的事情。陆军庆再看看他的战友,也是一脸苦相,说是霜打了的茄子,这一点都不为过。

陆军庆说,欢迎欢迎!

局长说,欢迎什么?你们不欢迎,我们还不是要来。陆乡长,你就带我们去烂泥湾工地吧。对了,你们书记呢,怎么没见你们书记来?

陆军庆说,这段时间郑书记一直都在烂泥湾水库工地。市水利局不是投入了那么多的资金吗,郑书记他可是一点都不敢马虎呀。这不,他把党委的工作也交给我来抓了,自己成天就呆在烂泥湾,不回乡里来了。

局长说,你少给我耍贫嘴。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听,你现在就陪我们去烂泥湾水库看看,等看过了以后再说。

陆军庆被局长摆出的架势吓住了。他假装到办公室去拿东西,就给郑惠民打了一个电话。郑惠民在电话中说,不用慌乱,就让市水利局的局长来吧,他们投入了那么多的钱,就应该带他们来看看嘛!

局长来到烂泥湾水库工地,这回可真是受到了郑惠民的热烈欢迎。也不知道郑惠民怎么搞的,他们刚看见工地,那边的锣鼓就响了,听起来很喜庆的。到得近前,局长看清楚了,这些欢迎他们的人,都是一些村民。这些村民虽然面露疲态,但此时的脸却笑得很开心,锣鼓声也是震天价响。更让局长没有想到的是,在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还有村民正在表演狮舞。局长好多年都没有看到过这种狮舞了,因此他的心里就一热。

郑惠民陪着局长在工地上参观。局长对郑惠民说,在来之前,我对你们建设的这个烂泥湾水库,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特别是听说你们搞的是一个献礼工程,我这心里呀就更不踏实了。你可能不知道,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不想在退休之前弄出什么乱子来,我不想让人说我晚节不保。郑惠民说,局长,你很快就要退休了,我还很快就要改任非领导职务了呢,我也不想在我改非之前弄出不好的事情来。局长你来现场看了应该放心了吧?市水利局的局长说,放心了,放心了!郑惠民说,你就不怕我把它搞成献礼工程?市水利局的局长说,不怕,搞献礼工程没有什么可怕的,就看是在给谁献礼了,如果是给我们的老百姓献礼,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哎,郑书记,我刚才在看村民的狮舞表演时就想,等烂泥湾水库建成了,何不发展一下旅游业。这样的话,这狮舞就可以派上用场了,完全可以作为一个旅游文化卖点推出。郑惠民说,局长,你真不简单,我就没你想得远。我看你不仅可以做市水利局长,还可以做市旅游局长。

就在郑惠民和局长说话的时候,陆军庆也在和他的战友说话。陆军庆的战友说,陆乡长,你知道我这次陪我们局长下来的感受吗?刚出来的时候,我这心呀差不多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我知道,烂泥湾水库要真是搞成了有些人说的那种献礼工程,那你们要的钱不但得不到,而且我回去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可是现在,我这心踏实了。要给老百姓办成事,这确实很不容易,特别是一些比较大的事情。不过从修烂泥湾水库这件事上,我还是看到了希望。陆军庆说,我的战友哎,你的意思是,这回资金就可以全部到位了。战友说,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又还会有什么问题呢?

十三

纪念建县三十五周年的日子日益临近,县里开始组织工作队对全县范围内的献礼工程进行督促检查。对还没有完工的督促其加紧完工,对已经完工的就要组织检查验收。也不知道这是谁想出来的,县里在组织这批工作队的时候,检查县直部门的,就抽调县直部门的人,检查乡镇机关的,就抽调乡镇机关的人。说是这样可以互相观摩,互相学习。乡镇都是抽乡镇党委书记或者就是乡镇长。郑惠民不想去,他对陆军庆说,陆乡长,就你去吧。陆军庆说,郑书记,我看还是你去合适。你去检查组,我代你到烂泥湾水库工地。郑惠民说,这不好,还是你去检查组,我现在忙都忙不过来,我还去检查人家什么,就这么说定了。我是这么想的,只要能够表明我们七上乡的态度是端正的,就可以了。

陆军庆最近有些困惑,他不知道郑惠民是怎么搞的,好像他都不是七上乡的党委书记,陆军庆才是七上乡的党委书记,而郑惠民倒更像是一个七上乡派驻到烂泥湾水库工地的工作人员,他是那么的兢兢业业。陆军庆最近一直让郑惠民拖着,先是让他跟着去市水利局找他的战友,争取水利资金。县里派检查组下来检查落实情况,郑惠民又要他向检查组汇报。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郑惠民不给县委请示,只是单方面在乡班子会上宣布由陆军庆代他主持一段时间的党委工作,自己就一个人跑到烂泥湾水库工地去了。现在倒好,郑惠民又把他推出来参加了县里组织的这个工作队。陆军庆觉得,自从乡里把修烂泥湾水库作为献礼工程,郑惠民就时时处处都让陆军庆打头阵。这都是为什么呢?莫非郑惠民想在水库出问题时好抽身!可这水库上马虽很难,但现在看来却是一切都很顺利,看不出会出什么问题啊!而且,通过在一起工作这近三年的时间看,郑惠民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那么郑惠民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这陆军庆一时半会还真的想不明白。

陆军庆在参加工作队跟着检查各乡镇献礼工程的过程中,已是越来越感觉到郑惠民要重修这个烂泥湾水库的正确。他们到了一个乡,这个乡当时上报的就是要搞一百亩亩产万斤粮食的试验田。据说县里要组织工作队下来检查,就慌了,白天黑夜地动员在家的群众把稻子往田里搬,眼看大功告成,却偏有群众不买账。在工作队还没有到乡之前,就接到了举报,说乡里弄虚作假,搞得这个乡灰头土脸。工作队又来到比邻七上乡的八下镇。当初八下镇上报的献礼工程是要用三百五十吨滕梨来堆出“纪念××县建县三十五周年”这样的字样,并且还要以此申报吉尼斯世界记录,这可是得到县委和政府领导充分肯定的,觉得非常有创意。但是到八下镇检查的结果,却是由于今年天旱,这个虽然被誉为滕梨之乡的镇,滕梨挂果却非常有限,通过估算,全镇的滕梨不会超过两百吨,尚差的一百五十吨藤梨,到时候都不知要去哪里才能弄来。工作队把这个情况汇报上去,惹得县委书记姚维新大为不满。姚维新说,这个乡的书记和乡长是怎么搞的,没有这个金刚钻,当初就不该揽下这瓷器活儿。我不管,到时候,他们要是拿不出这三百五十吨藤梨,摆不出这十二个大字,申报不了这个吉尼斯世界记录,那我就要把他们就地免职。可这个镇的书记镇长听了,也只会苦笑,都说,这没什么,我们就等着县委派人来把我们就地免职算了。

工作队来到七上乡,先听了郑惠民的汇报,然后工作队全体成员就到了烂泥湾水库工地进行实地察看。虽然这个水库到开展建县三十五周年庆典的时候,未必就一定能够完成,未必就能够成为一项真正意义上的献礼工程。但是,工作队的成员还是被眼前的情形感动了。在他们的面前,一只训练有素的百十人的施工队伍,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施工。工作队所有成员都说,这没说的,这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一个具有真正意义的献礼工程。

工作队检查完七上乡,就算是完成了此次任务了。就可以回去向县委、政府复命了。这一路检查下来,工作队全体成员都有些累。不仅是身累,而且心也很累。因此,现在检查工作结束了,就想到要好好地吃一餐饭,喝点酒,要彻底放松一下了。在其他乡镇也没少好酒好菜招待,但他们吃起来喝起来却不是滋味。现在在七上乡,听了郑惠民的汇报,又到烂泥湾去实地看过了,这心情就好多了。因此就巴不得有好酒好菜来吃喝。不过郑惠民却说,七上乡穷,怕是很难如愿。但是既然都来到了七上乡,总还是要尽一下地主之宜的。没有好酒好菜,地里的野菜、小酒坊烤的苞谷酒还是管吃管喝个够的。工作队的成员一听就高兴了,都说,这就对了,谁还不知道七上乡的蕨菜和小酒坊苞谷酒是特产啊!现在郑书记要让我们吃喝过够,这太安逸了,这太过瘾了。席间,不仅工作队的成员过瘾,就是郑惠民也很过瘾。郑惠民觉得,这些平时大鱼大肉惯了的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镇长,原来竟是这么好招待。郑惠民于是就只会感慨,这人啊!

十四

县委书记姚维新来七上乡找郑惠民。本来他是要让郑惠民去县委亲自向他汇报工作的。秘书把电话都提起来了,可这时姚维新却发话了。姚维新说,算了,据说最近一段时间,郑惠民一直都呆在烂泥湾水库工地,就不要让他来了,还是我们下去算了。这样姚维新就到七上乡来找郑惠民了。

姚维新听了工作队的汇报,心情非常不好。他没有想到,县里要搞的这么多献礼工程,竟然就没有几件像样的。最可气的是,这些献礼工程要真让出席庆典的领导去参观,没准就会成为丢脸工程,这样洋相就会出尽了。他想,这回的献礼工程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市里、省里都会有领导来参加这个纪念活动。作为献礼工程,这些领导肯定是要参观的。但是要真的就这样了,他又不甘心。不是说全部献礼工程都要做好,但总应该有一两件拿得出手的吧。他听了汇报,觉得现在真正值得让领导去看的,大概就只有七上乡的这个烂泥湾水库了。这可是一个大工程啊!只是当听说可能不能按期完成时,姚维新就有些着急了。因此他想下去和郑惠民打个招呼,一定要在纪念建县三十五周年之前让这个工程竣工。

姚维新来到七上乡,本来乡长陆军庆是要好好地向县委书记汇报一下的,这是郑惠民在接到电话以后就和陆军庆商量好的。郑惠民说,既然是县委书记下来,怎么都要好好地给书记汇报一下,我们现在还有好多困难,需要书记帮助解决呢,这汇报好也是争取得到书记更大支持的关键。陆军庆说,郑书记,我看还是由你来汇报好。郑惠民说,陆乡长,就你给书记汇报了,你就说我在烂泥湾水库工地走不开,要有什么不好的情况了,你再给我说。可是,姚维新到了七上乡,他根本就不想听汇报,而是要陆军庆陪着,马不停蹄地就来到了烂泥湾水库工地。

在烂泥湾水库工地,姚维新第一次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他看见有一百多人的市水工队的人正在加紧施工,他们全都戴着红色的安全帽,有的在开卷扬机,那卷扬机正在拼命地工作,把各种建筑材料不断地往堤坝上运送。有的正在浇铸混凝土,只看见几台大的搅拌机正在呼啦啦地转动,那些被搅拌好的混凝土正在被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堤坝上,被不断地浇到堤坝里。在这些戴安全帽的人旁边,还有不少的农民工,他们的穿戴就不那么整齐,而是五花八门。有的穿着短袖,有的穿着背心,还有干脆就光着上身,他们在工地上穿梭,协助运送各种材料。姚维新想,这样做是不是太危险了。姚维新正准备问站在身边的陆军庆,郑惠民却带着村支书王天刚赶过来了。

郑惠民拉着姚维新的手,说,姚书记,你怎么下来了。你让秘书通知我一声,我到县里来给你汇报不就行了。你看这工地,太脏了。

姚维新说,郑惠民,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太脏了?莫非这里只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呀!

郑惠民说,哪里呀,姚书记亲自来烂泥湾,我们高兴呢!郑惠民说着就把身边的王天刚介绍给姚维新。郑惠民说,这就是烂泥湾村的支部书记王天刚。

姚维新说,我知道,重修烂泥湾水库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组织烂泥湾村民在工地上劳动的就是你。你知道不,你这样一整,给县委的压力又是多么大呀。不过也好,你这样一整,倒促使县委开始重新考虑烂泥湾村民,当然也包括七上乡人民的诉求,并最终促成了重修烂泥湾水库这项工程。

姚维新说到这儿,忽然指着那些穿短袖的、穿背心的,还有光着上身的人对郑惠民说,这都是些什么人?是民工么?

郑惠民说,姚书记你是说这些人呀,他们是一群志愿者。

姚维新说,郑惠民,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这么大的工程,要是出了安全事故,那我绝不会饶你。

王天刚说,姚书记,这不怪郑书记。这些人都是我们村的村民,他们说修烂泥湾水库,这是我们烂泥湾人自己的事,因此都要来出一点力。至于安全,我早就给他们说过了,他们也非常注意,不会有事的。

姚维新又看了一阵工地上的忙碌场面,忽然对身边的秘书说,县电视台的记者怎么没来,平时他们跟我们领导倒是很紧的,这次怎么就忘了呢?像这样的场面,他们就应该来拍呀,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三贴近么,像这样的劳动场面不下来拍,还怎么三贴近?秘书说,姚书记,这次县电视台的记者本来也要来,姚书记深入基层,这是多么好的新闻。可是你不是不让他们来么,因此也就没有来。姚维新说,这些记者呀,平时就只晓得跟着领导,跟马屁精一样,你说烦不烦人。好了,回头一定要让他们来拍,一定要把这壮观的劳动场面都给我拍好。

姚维新在临离开烂泥湾时,单独和郑惠民谈了话。姚维新说,郑书记,你是知道的,这纪念建县三十五周年的日子已经日益临近,我这心里着急呀!县里搞了那么多的献礼工程,除了你们这个烂泥湾水库,就再没有一个像样的了。到时候有那么多的领导要来参观,我这又怎么办呀!郑书记,我知道你非常反感搞什么献礼工程,这我也能理解。可是以前的县委、政府领导都搞,你说我们又能不搞吗?我这也是欲罢不能啊!

郑惠民抬头看了一眼姚维新。他看见姚维新那满含睿智的眼睛,竟然也流露出了一些迷茫。还有他竟然发现在姚维新梳理得很好的头发里,还有丝丝白发闪现。郑惠民说,姚书记,我理解你,你没看见,我没日没夜的在这里干,不就是要把烂泥湾水库这个献礼工程搞好嘛!想想我们县建县很快就三十五周年了,这真的就是弹指一挥间,不容易呀!

姚维新说,郑书记,你看还能不能够加快一点进度,最好能够让烂泥湾水库在纪念建县三十五周年之前完工,这样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带出席纪念活动的领导来参观烂泥湾水库。在我看来,其他的献礼工程都免谈。

郑惠民说,姚书记,……这是不可能的。水利工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那我们就是在犯罪。我们不能因为要搞什么献礼活动,就不讲科学,不顾质量,就要搞出豆腐渣工程来。

姚维新说,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正确。

郑惠民忽然就感觉到姚维新老了,再不是坐在主席台上气宇轩昂的县委书记姚维新了。可就在这时,郑惠民觉得自己也老了,而且还是非常的老了。

十五

盛大的纪念建县三十五周年庆典活动如期在县城举行。

这天,光是彩车就有三十五辆之多,这些彩车都做得非常好看,有做成房子的,表示城市建设蒸蒸日上;有做成森林的,表示林业发展突飞猛进;还有做成厂房的,表示工业生产取得巨大成绩;总之,各种彩车琳琅满目,让人看得都有些眼花瞭乱。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个遗憾,就是在这些彩车中,那辆表示城市建设蒸蒸日上的彩车,因为那上面做的是一些房子的模型,由于做得不太好,有些失真,让人怎么看都像是乡下死了人要用来焚化的灵房。这让县委、政府的领导非常不高兴。不过游行过后,很快就不会有作用了,因此也只是一时的不愉快而已。还有就是各乡镇、各部门组成的方队,都穿着整齐划一的服装,走着整齐划一的队型,在县城的大街上就很是游出了一道风景。这一天,整个县城张灯结彩,彩旗飘扬。在举行集会的广场上,还鸣响了三十五枚礼炮,放飞了三千五百只鸽子。这些鸽子拉下的鸽屎,就像是下了一场鸽屎雨,让不少人的身上都落满了鸽粪,害得不少人都忙着去找姓白的人要大米,据说这样就可以躲过灾难。

县里除了邀请到省里和市里的一些领导出席外,还特意把县直部门的一把手,各乡镇的党委书记、乡镇长,都作为贵宾来邀请出席。可郑惠民还是没有去出席。姚维新曾因此亲自打电话给郑惠民,要他一定出席。姚维新说,郑书记,对县里搞这样的活动你不能有什么想法,你一定要来参加。郑惠民说,姚书记,我不来了,我们七上乡陆乡长来就可以了。我还要去烂泥湾水库看看,你不是说领导些要来参观烂泥湾水库吗,我要不去看看呀,我这心就塌实不下来!姚维新说,郑书记,这你就不要太往心里去了,是个什么样子就是个什么样子了。有时候想想,做事还是实在一点好。郑惠民说,这我知道,我们这里就还是陆乡长来吧,我就不来了,就算我这是在跟书记请假了。

自从姚维新来烂泥湾水库工地和郑惠民谈过话以后,郑惠民就找到了市水工队的工程师,提出烂泥湾水库能不能够在纪念建县三十五周年之前竣工。市水工队的工程师听了郑惠民的话,面有难色。市水工队的工程师说,郑书记,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其实我们现在的进度已经够快了。郑惠民说,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是说,在不影响工程质量的前提下,还能不能够把进度搞快一点。市水工队的工程师看了看郑惠民,不解地说,郑书记,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以前你还一直跟我们说,要注意工程质量,工期不是重要的,可你现在却跟我们谈起了工期。郑书记,我想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说是承受了某种压力?郑惠民说,没有,绝对没有!工程师说,我不信,是不是昨天姚维新来工地都给你说了什么?我是搞技术的,但是我也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这样吧,我再和技术组的认真计算一下,从技术的角度看能不能再缩短一下工期,我想应该有这种可能。当然,这需要各方面的技术和资金支持,还有就是原材料也要跟上。郑惠民说,如果能提高工期,需要解决什么困难,我想这都不会成为问题,姚维新肯定能够帮忙。工程师说,郑书记,你放心,要能缩短工期,我们为什么又不想缩短?我们出来搞工程,最需要的就是讲求效益。

郑惠民让陆军庆去县里参加纪念建县三十五周年庆典,自己一个人就又去了烂泥湾水库。水库施工按照郑惠民的要求,在三天以前全部完工了。当郑惠民得知可以加快工期,郑惠民这心里倒变得有些不踏实了。郑惠民找到工程师,郑惠民说,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工程师说,不会有问题。我们是通过周密计算过的,现在各方面都有保证,要加快进度就一点问题都没有。郑惠民说,现在我都有些后悔了,我不应该找你要求加快工期。工程师说,郑书记,我理解你,但是我也要请你放心,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们交给你的,交给烂泥湾村和七上乡人民的,一定会是一个优质工程。这你又担心什么呀?等到你们县的纪念活动以后,不是就要请省水利厅的专家来进行验收么,到时候一切都由他们说了算。但是我还是要请你放一百个心,烂泥湾水库绝对是一个优质工程。

郑惠民来到烂泥湾水库,看见市水工队的人都走完了。往日机声隆隆的工地,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那些大型施工机械,也都被全部运走了。此时,就王天刚带着一些村民在水库的边坡上植树。现在还不是植树季节,要让树成活,就要把树兜下的泥土一并移过来,这样劳动量就增大了。但是王天刚他们还是干得津津有味。郑惠民正要过去打招呼,他腰间的手机忽然响了。郑惠民拿起手机来接电话。电话是乡长陆军庆打来的。陆军庆在电话中说,县里的纪念活动搞完,很快就要到烂泥湾村来看水库。原来只是要看看,现在突然要来搞烂泥湾水库的竣工剪彩。陆军庆说,姚维新给他讲,要在烂泥湾水库临时搭一个台子,还要准备一些红布来扎些花,到时候好供剪彩用。陆军庆说,台子怕就请郑书记让烂泥湾村民来弄了,红布他就在县里买回来。陆军庆说,郑书记,我马上就从县城赶回来。郑惠民本来想跟陆军庆开个玩笑,就说陆乡长,我让你到县城去观西洋景,你就这样让我在乡下受苦啊。但是他却并没有说出来。郑惠民只是说,陆乡长,那就这样吧,这县里的事呀就是多。

郑惠民接完电话,正准备过去找王天刚,王天刚早带着村民们过来了。王天刚说,郑书记,你没有去县城,没有去参加纪念建县三十五周年的庆典活动?郑惠民说,没有去,这种活动没得意思。王天刚说,郑书记,你说没得意思,那么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搞呢?郑惠民说,说不清,不过对我们来说,还是很有意思的,你看这烂泥湾水库不是修起来了么!王天刚说,就是。郑书记,你这会来烂泥湾肯定有什么事吧?郑惠民说,本来没事,可刚才接了陆乡长的一个电话,就有事了。王书记,我看你们植树就暂时不要植了。回头我让陆乡长从乡林业站给你们调一些优质树苗来。现在你就让村民赶紧给我搭一个台子,下午我要用。还有,村民家里有大一点的装菜的盘子吧,再找几个漂亮一些的女娃儿来,并准备十来把剪刀。王天刚说,郑书记,你要盘子、女娃儿和剪刀是什么意思?是要做针线活吗?郑惠民说,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郑惠民想,这个陆军庆,都想到了要买红布,可就是没有想到要买盘子和剪刀,要请礼仪小姐,要不到时候又怎么剪彩。

十六

春末夏初。郑惠民跟着县人大主任来到七上乡开展农业农村工作视察。到了七上乡,受到了陆军庆的热烈欢迎。陆军庆终于当上了七上乡的党委书记。本来陆军庆和郑惠民一样,都已经满过五十岁,应该改任非领导职务了。可是新来的县委书记通过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以后,觉得这五十岁必须改非,完全就是在搞一刀切,还是应该实事求是才好。我们用干部不是讲德才兼备吗,德才兼备和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健康,这年龄大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更重要的是五十岁左右的人,往往工作经验丰富,而且孩子又大都成年,已经不需要再去操心了,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了。在这个时候,让他们退居二线,这明显就是人才浪费。因此新来的县委书记要组织部拿出方案,很快在常委会上通过,接着又交全委会讨论通过。这样郑惠民和陆军庆就都没有被切下来。郑惠民调回县城,到县人大任了农工委的主任,陆军庆就继续呆在七上乡做了乡党委书记。

县人大主任就是原来的县长钱守初。钱守初在做县长的时候,对郑惠民给予了很大的支持,重修烂泥湾水库的时候,更是给他解决了不少问题。后来县乡班子调整,钱守初到人大做了主任,他就把郑惠民要来做了农工委主任。钱守初对郑惠民开玩笑说,不要有什么想法,你和我一样,可都是主任。郑惠民说,钱主任,你就快别挤兑我了,不过我还是非常感激你,你在政府做县长的时候我感激你,你现在到人大做了人大主任,我也很感激你。我都觉得奇怪,你做县长的时候,我做了你的水利局长,当然后来又去七上乡当了党委书记,你现在到人大,我又来到了人大。我是不是前世欠你的,怎么老是会把我和你捆在一起。钱守初说,这就是缘,是缘就躲都躲不过。你这辈子大概就不要想离开我了。

陆军庆做了七上乡的党委书记以后,才对郑惠民总是让他出现在前台有些明白了。在组织部考核七上乡的班子的时候,郑惠民就在有意推荐陆军庆。郑惠民知道,自己除了年岁较大,在七上乡也没有连任的先例。陆军庆的年龄虽然也较大,但是他毕竟当的是乡长,只要年龄能够松动,那陆军庆就会有机会了。因此他必须得帮他。特别是组织部那位副部长要他给下一任书记留点忠告时,郑惠民就明白了,这个副部长想到七上乡来当党委书记。而且郑惠民还听说,这个副部长是姚维新非常喜欢的一个年轻干部。现在的干部只要年轻,就一切都会有了。因此提拔这个副部长到七上乡当党委书记,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因此陆军庆对郑惠民还是非常感激的。

郑惠民陪着钱守初听完了乡里的汇报。钱守初忽然说,郑主任,现在时间还早,我们何不去看看烂泥湾水库。那可是你在这里当党委书记时搞的民心工程啊!郑惠民听了钱守初的话,觉得有点意外。郑惠民在七上乡重修烂泥湾水库的时候,钱守初正任着县长,那时候姚维新都下来,可是钱守初就是不来。现在钱守初当人大主任了,倒忽然想到要看看这烂泥湾水库了。郑惠民说,钱主任,那好吧!陆书记,我们这就一道去烂泥湾水库看看。

郑惠民他们于是就出发了。时值初夏,天气正在变热,可是越靠近烂泥湾村,地上的植物就越丰茂,气候就开始变得凉爽。车快开到烂泥湾水库,远远的就能看见一湾碧波,碧波上有几艘游船正在划行。车开到水库,烂泥湾村的村支书王天刚就在堤坝上迎接他们了。郑惠民和钱守初都觉得奇怪。这时陆军庆说,不要再用老眼光看人嘛。你们可能不知道,现在王书记不仅是烂泥湾村的支部书记,而且还是烂泥湾水库旅游开发公司的董事长。正说着话,那边已是锣鼓喧天。王天刚说,我们公司的狮舞表演就要开始了。我们这就过去看看表演。

郑惠民他们就过去,这时就有两只大狮子生龙活虎地表演起来,那个手举绣球的年轻人,身穿红衣红裤,不停地在狮子面前挥动着绣球,场面热闹极了。红红火火,这就是眼下烂泥湾村老百姓的生活。不知为什么,这会郑惠民忽然就想起了前两年重修烂泥湾水库时的情景。郑惠民想,县里那会要是不搞献礼工程,他怕还真的没有办法把这个烂泥湾水库修起来。郑惠民望了一眼钱守初,觉得钱守初是他要感激的人,还有就是都已经调走的原来的县委书记姚维新,这也是他要感激的人。还有就是在他面前都已经做了七上乡党委书记的陆军庆,也是他要感激的人,他记得他当时和他搭班子,那又是多么的融洽啊!还有就是市水利局和水工队的人,也都是他要感激的。当然,更需要得到他感激的是这些七上乡和烂泥湾村的老百姓,没有他们的支持,这个水库还是不能修好。

郑惠民这时都感觉到很奇怪。就是这么一瞬间,他竟然会想到那么多他要感激的人,而且就没有一个是他不需要感激的人。那么他这是来感恩的么?

【责任编辑 吴明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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