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殇

2009-12-24 10:48李国芳
黄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工长酸枣毛豆

李国芳

嘹亮的铜号声,穿过营房旁的白杨林,和一幢幢楼房的间隙,唤醒了睡在板房门口的民工李孩旺。孩旺穿上衣裤鞋,推门刚探出半个脑袋,凉丝丝的雨线就灌进脖子里了。屋外的低凹处积了一汪汪浑水,四处散落着粉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是从板房旁边的合欢树上掉下来的。

“下雨了,下他娘雨了,今天不用干活了。”

孩旺兴奋起来,边喊边俯下身子,拖出铺板下的纸箱,掀开纸箱盖,翻出手机。这部六成新的红色翻盖手机,是美益送给他的。

美益比孩旺大五岁。前年,孩旺在煤化局工地施工,结识了美益。那时,美益住在煤化局那幢四层家属楼最上层。煤化局要建筑公司在这幢楼上再加两层,平顶改建成红瓦尖顶。所以四层的住户都得临时搬迁到别处去住。美益原先的丈夫叫肖斌,是煤化局一个掌实权的科长。六年前,肖斌有了情人,与美益协议离婚。肖斌有的是票子,便将煤化局九十平米的住房,以及三十万元存折,留给了美益。

离婚时,儿子判归美益抚养,现在省城上贵族学校。楼顶加层,美益必须搬家,可把她愁死了。家里面积不算大,可是家具蛮多,她一怕把家具搬出去搬进来,磕打坏了;二怕屋顶漏水把她精心收拾的物件淋烂了。她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楼房,却是一天到晚心神不宁,每天都要来看看属于她的屋子。下雨时更急,常吆喝工地管事的,派工人为她移动这个,挪腾那个,直至加盖到六层封了顶。经常来为她搬挪家具的工人中间,最数孩旺态度和善,美益说咋就咋,不嫌麻烦,没有一丝怨气,还经常帮她出个主意,精心呵护她的物件。

家属楼加了两层,建筑公司经理和煤化局基建处领导的关系也上了一层楼,紧接着,又揽下了新的家属楼工程。新楼址定在美益那栋楼房正南面,相距不到一百米。

年后,孩旺重返工地,他们原先住的宿舍要拆,就近搬进了一排旧平房,旧平房正对着美益住的那个单元门。五月的一天,因为施工证照不全,城建稽查大队勒令停工,工人们全体放假休息。这天,正好与美益签了合同的装潢公司来人,要给她重新装潢房子。美益买来了水泥,装潢公司不负责往楼上搬,要美益雇人往上扛。美益从街头叫来了三个搬运工,搬运工或站或蹲在墙根下,交叉了双臂漫天要价,推翻了事先说好的价钱,结果双方争吵了起来。坐在门口乘凉的孩旺,见是他给搬过家具的那个女人着急,又见双方老谈不拢价钱,就站起来上前劝说搬运工,差不多就算了。搬运工却说,四层楼太高,不行你试试看?孩旺费了半天唾沫,搬运工却就是不肯落价。孩旺便牛脾气上来了,一挥大手说:“有啥了不起?你们都走吧,我今天尽义务了。”

四十袋水泥,孩旺一个人吭哧吭哧给美益扛到了楼上。扛完水泥,天已经擦黑,又下起了小雨。美益是个善良女人,眼见孩旺汗流浃背,内心感激不尽,就掏出钱,非要按搬运工要的价钱给孩旺。孩旺连连摆手,不肯收钱,说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有的农民工,把钱看得太当回事儿了,宁肯坐街上打扑克,也不肯落价。孩旺愈是不要工钱,美益愈是要给,推辞不掉,孩旺只好吞吞吐吐说:“我要是拿你的工钱,那不就太不仗义了?”

美益就歪了脑袋逗他:“凭什么我让你白出力气?”

孩旺低了头,挠挠头发说:“那你请……请我吃一顿饭算了。”

美益一笑:“好啊,咱们现在就去!”

美益原先就对孩旺印象不错,这时见孩旺这样实诚,就让孩旺洗了一把脸,把他领到自己临时租住的家里。路上,美益进小超市买了一瓶简装汾酒。

孩旺一边看电视,一边端详着屋里,虽说墙壁不算白净,水泥地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裂纹,家具摆设也不多,但是看不到一丝浮尘。整个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客厅桌子上摆放了一排整整齐齐,错落有致的化妆用的瓶瓶罐罐。因为去年经常帮美益搬家具,他知道美益很会料理家务。

美益在忙饭,先是厨房里传出菜刀与菜板有节奏的叮当声,而后,孩旺就闻到了厨房溢出的菜香味儿。他不禁心头一热,感受到了只有家庭才会有的温馨。他多么渴望有个家啊,有个给他洗衣做饭的女人,有个疼他给他撒娇的女人。

美益麻利地炒好两荤两素四个菜,一一端上小餐桌后,喊孩旺来吃饭。孩旺刚在餐桌边坐下,美益就拿来一只玻璃杯,说你自己喝。孩旺开了酒瓶,说美益,你也喝一点吧?美益摇摇头,说你自己喝吧。看着孩旺狼吞虎咽的样子,美益坐在他对面,突然心头一酸,冷不丁地说:“我临时的这个家,还从没来过亲戚以外的男人呢。”

孩旺口中停了咀嚼,酒杯举在半空,愣愣地盯着她。美益话一出口,立马就后悔了,她也搞不清楚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了掩饰,她赶紧夹了一筷子肉,放到孩旺碗里,说你快吃。

孩旺说:“你也快吃吧。”

美益这才笑眯眯问他:“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

孩旺笑道:“孩旺,孩子的孩,旺盛的旺。”

美益说:“这名字好。你几个孩子了?”

孩旺嘿嘿笑一下,难为情地说:“你要喝一杯酒,我就告诉你?”

美益不屑道:“我又不是管你们计划生育的,爱说不说!”

孩旺脸红了,忙解释道:“你误会了,实话告你,我还没丈母娘呢。”

美益吃惊地说:“真的?不会吧?行,我喝一杯酒,只要你说实话。”

美益便站起来,去厨房拿来一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少半杯酒,一仰脖子干了。

看着美益喝下,孩旺苦涩地笑笑:“我不会哄你,这又不是光彩的事儿。”

美益感念起孩旺去年为她搬挪家具,今天又为她扛水泥,不禁同病相怜:“有啥不光彩的,我也一样。来,我陪你喝酒,你一杯满的,我一杯浅的。”

喝两杯后,孩旺说起他研读过《麻衣神相》、《梅花易数》和《月波洞中记》,懂一点点看手相、算卦。美益说:“是吗?那你给我也看看。”

美益就把右手伸出,让孩旺看。孩旺轻轻托起美益白皙柔软的手,不由得抖动起来,说了一些话,竟把美益说得连连点头称是。放下美益的手,孩旺把《月波洞中记》中学到的一鳞半爪,为美益相开了眉、眼、耳、鼻,说到口,孩旺一气呵成,诵出了原文:“若口不方者不贵,是一齐之齿,四海之方圆,合要方,开要圆。齿齐密者,取富贵准也。若齿有三十六个者,大贵。如稀少者及唇掀者,贱,如四海方圆,高得助也。唇红齿白,富贵之苗也。”

一个跟泥水打交道的农民工,竟之乎者也地知道这么多,美益虽有些听不懂,想孩旺自己也未必都懂,但她还是高兴起来。人一喝酒就话多,美益便主动告诉孩旺她叫买美益,老家是河北宣化的。各自把自己的境况说了个透。电饭锅里的大米谁也没顾上吃,两个人就把一瓶汾酒喝光了,喝得都酒意朦胧了。孩旺起身要走,美益却非要他冲个热水澡,说:“你身上沾的水泥扎人,不洗洗难受。”

孩旺结结巴巴说:“衣服脏了,洗也白洗。我原先不知道你是一个人单过,你一个女人家又没有男人的衣服。”

美益说我家里有孩子留下的旧衣服,我孩子的衣服你肯定能穿的。我孩子的个头并不比你小。我给你找几件试试。孩旺其实也想多呆一会儿,但是他不能让美益讨嫌自己,不能扛了四十袋水泥,就想上天入地的好事儿。可是他拗不过美益,只得去卫生间冲了澡。冲完澡,穿上美益儿子的旧衣服,酒意也去了一半,感觉轻松了许多。走出卫生间,他见美益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就没有惊动,夹起自己的脏衣服,准备悄悄离开。正开门间,美益忽然醒了,看见穿上儿子衣服的孩旺,心头一热,赶忙取了一把雨伞,递给孩旺。

他们一起上床是第三次喝酒后发生的事。

手机就是那天美益给他的,这让孩旺有了念想。后来一天,孩旺去了美益家,就问美益有没有别的男人找过她?孩旺问这话时心里直敲鼓。美益笑着说可多哩,有离过几次婚的,有比她小七八岁冲着她的钱来的。还说她一个人活得潇洒,要是找个吃白饭的,不够体面的,她的脸就没有地方放了,孩子会憎恨她一辈子的。美益直盯着孩旺说,孩旺你说呢?

从那以后,孩旺就整天提不起劲来,常感怀命运不平。民工们都知道光棍孩旺有了心事。今年开春,孩旺被分派到别的工地,离美益家有七八公里,见美益一面,就没有原先顺当了。美益不准孩旺白天来她家,说他在煤化局施工好久,满家属楼的人都认得他。若想见面,就得去旅馆开房间。孩旺觉得在理,可他不乐意去旅馆酒店,在那儿他找不到家的感觉。孩旺想真正讨个老婆。

这个下雨的早晨,孩旺琢磨来琢磨去,想到了毛豆。手机铃声响了,来了信息。头一条正是毛豆发来的,问孩旺何时去她家里看她?芽孩旺在心事重重的日子里,去了洗头房,结识了当服务员的毛豆,毛豆比孩旺大三岁,性格大大咧咧,丈夫因为贩毒,枪毙了。她带着个孩子,生活困顿,就去一家洗头房打工,兼做陪客生意。毛豆接待过孩旺几次,知晓了孩旺是她同乡,对孩旺说话,就显出一种别样的亲切。再后来,毛豆的公婆非要把孩子接走,毛豆一想带个男孩再婚不易,就索要了公婆一笔钱,不再去洗头房打工了。

于是,孩旺毛豆两个人在一间出租屋里续上了缘分。孩旺闲下来,经常将他认识的女人作比较。毛豆绝对比不上美益,可自己与毛豆间的差距不大,兴许能够做个长久夫妻。而且与毛豆在一起,他最没有拘谨感,没有自卑感。

周六周末毛豆不准他去出租屋找他,怕孩子不上学,万一来看她,撞见他在难堪。孩旺查了日历,今天不是双休日。

思来想去,孩旺站起身来。怕弄醒正在酣睡的工友,他悄无声息地用肥皂把双手反复揉搓半晌,洗干净了脸面和脖颈,剪短了指甲,弯下腰,从铺下拖出了他的方便面纸箱,抽出花格衬衣和冒牌的鳄鱼长裤以及背心短裤,放在了铺上,又把纸箱子塞回铺下。他坐在铺板上,脱掉脏兮兮的工作衣裤,换上刚刚取出的装备。

孩旺撑了雨伞,虚掩了门,踱出门外,一眼瞅见雨地里哆嗦的合欢树。孩旺心里莫名地凄凉起来。

孩旺一进屋,毛豆便合上了门,随即扣上了门锁保险。

半个钟头后,毛豆掀起窗帘一角,见外面还下雨,就又返回来上了床。对孩旺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着啥,城里除了空气不花钱,晒日头也得花钱,要个阳面大的房间就得多出好多钱,咱连个自个儿的窝也没有。物价天天涨,咋办?”

短暂的寂静无声,街道上传来了汽车声,孩子们的大呼小叫声。孩旺底气不足,一脸沮丧:“我知道我挣的钱少,可我有的是气力。再说,我们回乡下也行啊。”

毛豆语气平静了下来:“打死我也不再回乡下的,再辈子也不做乡下人了。”

孩旺火了,一把推开毛豆:“乡下咋啦,乡下人咋啦?你这样,等得黄瓜圪缩了没人买,还不如早早降价处理给我的好。你不也是乡下人?芽还离了婚,还做过那个呢。”

毛豆愣了一下,迅疾抽了孩旺一个耳光,随即两手抱住脸“呜呜”哭了。

孩旺知道点到了她的痛穴,孩旺便下了决心,今天说成啥,也得说服毛豆死心踏地跟了他。即便惹毛豆生再大的气,也值。

孩旺试图扳正毛豆的身体,毛豆却哽咽着翻身趴下,脸扣枕巾上,肩头一耸一耸的。

孩旺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了说:“我虽然说得不中听,可是句句是实在话。我想和你一辈子过活,你要是老把我当临时工对待,还不如我们从今天起一刀两断。”

毛豆猛地翻过身来,红红的眼睛盯了孩旺半晌,布满泪痕的脸颊一抽一抽,狠狠地说:“断就断!你图我个啥,我又图你个啥?你个狼心狗肺的李孩旺?选”

孩旺目光黯淡:“我们不能老这样。”

毛豆不服气:“我碍着你结婚了吗?”

孩旺含糊地嘟囔:“那倒没有,我是想……”

毛豆泪眼婆娑地说:“孩旺,我不是瞧不起你,你人不差,可是我们结了婚,往后怎么过活?”

孩旺眼里喷出愤怒的火花,正话反说:“那我还是走吧,我以后不来了。我盼你找个有才能、有地位、有学识、有钱的主儿。”

毛豆唇边带着一抹冷笑,说:“随你便!我啥时候也不拦绊你。你我谁也不亏欠谁,用不着你来挖苦我。”

孩旺碰了一鼻子灰,如同失去了自己最亲爱的人,脑海中一片空白。他难过得紧闭了眼,死一样地僵在那里。临走时,他悄悄把三百元钱压在了毛豆枕头下。

雨一停,天气马上热了,孩旺急着赶回工地吃饭。

板房旁边的合欢树在阳光照射下,叶片碧绿,又精神起来。他也抖擞精神,努力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工友们一多半赤了上身,一字排开,个个端了个大海碗吃饭。

一位年长的工友打趣他:“你看上看不上工地上那条母狗?你要看上了,我给你问问。”

孩旺没有急,停了半晌,叹一声气:“我穷光蛋一个,连个狗窝也没有,狗也瞧不上我的。”

工友说:“扒了土窑洞,盖个砖瓦房不就得啦?你这人……”

孩旺说:“老家人都快移民走光了,再说啦,我又没有几个钱,盖房子也盖不起。”

八月间天气炎热,人的心思也热不可耐。孩旺凝视着那棵合欢树,见树冠上游丝般细密的伞状花絮,团团簇簇,层层叠叠,如粉蝶飞舞,痴情地开在如含羞草般的椭圆形叶脉上。孩旺忽就觉得周身热血澎湃,没有媳妇的日子,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转天上午,楼里安装暖气管道,与孩旺年龄相仿的柳工长,指派孩旺裁切铝塑管。孩旺心猿意马,竟然记错了尺寸,把二十根铝塑管统统切短了十公分。柳工长见状,火冒三丈,气得指着孩旺鼻子骂他是一头蠢猪,一头发情的蠢猪。孩旺当即青筋暴起,一反常态,搂起油腻腻的袖子,从地上捡起一根管钳朝工长扑去。

工友们急忙上前抢夺了孩旺手中的管钳。孩旺跺脚咆哮道:“我切短了管子,我赔偿还不行吗?你鸡巴凭什么骂人?”

工长念孩旺平日不是个惹事的人,干活不偷懒,说话也和气,没有料到自己一句粗话,就惹他如此恼怒。工长又念他是个光棍,就息事宁人地说:“你一个月挣几个钱?我提醒你一下也错了?芽不识好歹!”

孩旺赌气离开了工地,临走放话说:“我休息几日,工钱随你扣。你们也别嘲讽我,我孩旺不出三天就能找个老婆。”

孩旺回到宿舍,即刻就号啕开了。

孩旺在板房里躺了两天,美益不行,毛豆不行,把认识的女人都琢磨了个遍,最后他想到了酸枣。酸枣在孩旺心目中地位最差,酸枣是个扫马路的清洁工,眉心里永远凝聚着一团忧郁不散的云,呆滞的眼睛常含着一种让人不忍久视的神色。酸枣老公患癌症死了,身边带着个十一岁男孩,住在毛纺厂不通煤气、暖气的平房里。酸枣前几日曾在短信中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来给她搬搬煤球,有个插座坏了修修。他坚信,如果自己肯向酸枣求婚,应该是筷子去扎碗里的馍——百发百中。

他坐了起来,决定去会会酸枣。

孩旺弯腰从铺下拖出脸盆,把洗衣粉往脸盆一扔,出了门,到自来水管跟前,拧开水龙头,“哗哗”流了多半盆水,弯了腰洗头。他不想让人家闻出他身上的臭汗,因此而瞧不起自己。

他脱了工装,换了件天蓝色短袖衬衣和水洗牛仔裤,脚上也换成了高帮皮凉鞋。他朝墙上钉着的一块缺了边的镜子照了照,才朝酸枣家的方向走去。路上,想起与工长发生的不快,心中隐隐感到不踏实。工长是建筑公司柳总经理的堂弟,柳总对工长,比对亲弟弟还信任。绝对得罪不起柳工长。想着,路过一个便利店,就进去买了一盒红塔山香烟,准备晚上送给柳工长。他左看右选,买了十根香肠,五包空心鸡蛋挂面,提在手中继续向前走。他感觉自己现在去看酸枣,就如同得了急症,不得不去医院诊治一般。

孩旺拐到一条胡同,第四排平房的第二排中间,就是酸枣的家。左邻右舍全垒了五米多长、齐腰高的矮墙,院子里一片凌乱。酸枣的院子正中横拉一根粗铁丝,上面晾晒着橘黄色的印有“环卫”字样的工作服。屋门口竖了一把竹扫帚。孩旺走近酸枣家门口,按老家的规矩大声咳嗽了一声。酸枣闻声出来,一见是孩旺,便笑了,喜滋滋地迎接他。孩旺打量着酸枣,心里一阵凄凉,她的牙齿咋就那么黄啊?颧骨紫得发红,皮肤咋就和搓澡巾一样皱巴巴的?头发枯黄,已经有了一缕白发在耳际飘荡。

孩旺进了家,一屁股坐在人造革沙发上,酸枣沏了一杯茶递给孩旺,说:“今天咋有空了?”

孩旺说:“天天出工有啥意思……我一个人受也是白受……总得找个伴不是……”孩旺说着话偷打量酸枣,试探着去捉酸枣的手。

酸枣甩开他的手,笑笑说:“趁年轻受得动,多积攒些钱啊,没有钱谁嫁你?”

孩旺顿时皱了眉头:“女人咋就待见钱,和钱亲?芽”

酸枣又一笑:“没有钱怎么过日子,谁不想过不缺钱的日子?芽哪里像我啊,整天拖着个大扫帚,天不亮就扭着身子扫街,把腰都扭出毛病来了,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成个跛子了。”

“你活该呀!早该改嫁了,过一天短一天,还想等天上掉下个菩萨娶你?” 孩旺抢白她说。

“我也是人啊。我嫁谁?城里没人要咱,总不能回老家去嫁人吧?”

孩旺暗喜,话总算绕到节骨眼上了。他不急不慢地说:“农村男人咋啦?实诚!现在城市户口就是一张纸,不抵屁用。只要对你和孩子好,嫁个农村的男人,咋不行?”

酸枣不接话茬,督促孩旺:“快喝口水,喝罢帮我把厨房的插座修修。我孩儿来看我了。我早晨四五点钟就得出门扫大街,孩子不会用煤球火,插座一坏,电磁炉也不能用,孩子明儿上学吃不上早饭。”

孩旺起身去了厨房,酸枣跟着。孩旺见插座塑料壳烧得黑黄且变了形,一根电线已经熔断了,便说这个不能用了,我去买个新的吧。

孩旺上街去买了插座,顺便又买回来一条鲤鱼。酸枣见状问:“你中午不走了?在我家吃饭?”

孩旺笑笑:“不行吗?”

酸枣说:“不行,我孩儿中午在。”

孩旺说:“不妨。人和电一样,电有火线零线,人有男女,缺一样,灯不亮,机器不转哩。”

酸枣说:“电接不好,就坏插座哩,人也一样。”

孩旺修好插座,拍拍胸脯说:“我孩旺,怎样?”

酸枣说:“快洗洗手,我孩就要回来了。”

孩旺盯着酸枣一会儿,语气有点祈求了:“真不行?”

“真不行。”酸枣说得真切。

孩旺一下就心凉了,浑身抖起来,两手没着没落地在头上拽,拽下一把来前刻意洗过的头发。看着越来越迷离的女人,孩旺几乎要哭出声来:“家……我只想讨个老婆,成个家……”

酸枣叹一声说:“唉,你说你……这个样子……图个啥?”

是呀,图个啥?孩旺喃喃着,图个啥?孩旺下意识地提了提裤子,转身踉跄地去了。

这天晚上,他又站在了合欢树下,仔细端详起它的树叶,见每一小片树叶都和对生的另一片树叶合在了一起,夜合昼开。

形单影只的孩旺在树下站了一会儿,返身回屋,将自己保存的卦书一本本找出来,重新来到外面,将散落的合欢叶归拢来,掏出打火机,一页页撕下卦书来,将它们与合欢树叶一起点燃了。青烟缥缈而起,他恍惚看见,乡下那间窑洞里,此刻正弥漫着呛鼻而温暖的炊烟。他想,自己还不到四十岁,似乎还不算太晚。

猜你喜欢
工长酸枣毛豆
小酸枣打开农民就业增收路
酸枣化学成分及药理作用研究进展
宽容来得及时
提高酸枣栽植成活率的措施
摘毛豆
白月光
白月光
三十六团酸枣冻害发生原因及预防措施
最差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