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非议李德裕原因检讨

2010-03-20 15:57徐乐军
关键词:李德裕杜牧

徐乐军

(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艺术系,广东 广州 510507)

杜牧非议李德裕原因检讨

徐乐军

(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艺术系,广东 广州 510507)

杜牧非议李德裕的言辞发表于李党全面失败之后。其乖常之举原因有三:一是出自个人仕宦前景的考量,二是抒发李德裕执政期间不受重用的怨气,三是为了家族利益的最大化。杜牧的言行是当时的文人士大夫阶层世俗功利之心外化之缩影,具有典型意义。

杜牧;非议;李德裕;原因

有关牛李党争,文史学界多年来研究颇多,用力亦深,成就斐然。对卷入其中的文人心态和命运的研究亦多见论著,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在这些研究中,杜牧可以说是一个焦点人物。他在会昌朝屡次上书李党魁首李德裕,李德裕用其策而远其人;宣宗上台后,李德裕南贬崖州,有去无回,杜牧对其大加非议,言辞乖常,令人不堪卒读。为何杜牧对李德裕态度前后判若云泥?笔者不揣浅陋,拟在前贤有关论述基础上,对这一千百年来众人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相信的焦点问题作一深层次的检讨。

杜牧非议李德裕言辞主要是在李党全面失败之后,兹列出并加以初步解读。

1.《唐故太子少师奇章郡开国公赠太尉牛公墓志铭》:

时李太尉专柄五年,多逐贤士,天下恨怨,以公德全畏之……自十月至十二月,公凡三贬至循州员外长史,天下人为公挼手咤骂。公走万里瘴海上,二年恬泰若一无事……李太尉志必杀公,后南谪过汝州,公厚供具,哀其穷,为解说海上与中州少异,以勉安之,不出一言及于前事。[1]117-118

据缪钺《杜牧年谱》,此文作于大中四年(公元850年),杜牧时任吏部员外郎。[2]牛僧儒与李德裕各为两党党魁,杜牧为牛写墓志铭,扬牛贬李,似在情理之中。但编造事实,力图证牛之贤,损李之奸,则殊失忠恕之道。岑仲勉通过考证后辩言:“今无论碑、志、纪三文孰正,然大中二年六七月间僧儒已离汝,则必然之事矣。德裕贬崖州系二年九月,且已在潮州任,无缘过汝,胡云僧儒在汝州与德裕说海上事也?”[3]144

2.《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启》:

某弟顗,世胄子孙,二十六一举进士及第,……朱崖李太尉迫以世旧,取为浙西团练使巡官,李太尉贵骄多过,凡有毫发,顗必疏而言之。[1]243

据缪谱,此文写作时间与上文同为大中四年,但晚于上文。杜牧祖杜佑与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有旧,故李德裕镇浙西时,曾辟杜牧亲弟杜顗入幕。杜顗虽有才华,但迫于眼病,并不一定完全胜任幕府工作,可以说李德裕辟其入幕明显带有照顾性质,但杜牧由于为上书牛党宰相求出湖州,不得不为杜顗入李幕事加以撇清。但其言辞乖常,出人意表。杜牧迫于现实可以不表达感激之情,但他却倒打一耙,认为杜顗入幕乃李强迫所致,而顗则是出污泥而不染,并对李多有规谏,确乎有颠倒黑白之嫌。大中五年,顗死,杜牧在其弟墓志铭中仍言:“李丞相德裕出为镇海军节度使,辟君试协律郎,为巡官。后贬袁州,语亲善曰:‘我闻杜巡官言晚十年,故有此行。’”[1]139如果说写给宰相看的书启中为了达到目的而诋毁李德裕尚属情有可原外,在顗之墓志铭中实在没有贬李的必要,由此可见杜牧当时为了仕途进取而急于切割与李德裕任何关联之心态。

3.《祭周相公文》:

会昌之政,柄者为谁?忿忍阴污,多逐良善。牧实忝幸,亦在遣中。黄岗大泽,葭苇之场,继来池阳,西在孤岛。僻左五岁,遭逢圣明。收拾冤沉,诛破罪恶。[1]205-206

据缪谱,此文作于大中五年。牛党要人周墀是杜牧的恩人,周入相后将杜牧从僻远的睦州内擢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此文中,杜牧对自己于会昌中任黄州、池州等地刺史相当愤懑,其矛头直指李德裕。

4.《唐故东川节度使检校右仆射兼御史大夫赠司徒周公墓志铭》:

李太尉德裕伺公纤失,四年不得,知愈治

不可盖抑,迁公江西观察使、兼御史大夫。[1]120

据缪谱,此文作于大中六年。周墀于会昌中迁为江西观察使,当是李德裕提拔所至。但杜牧这里不顾事实,对李德裕加以无端非议。对此岑仲勉辩驳道:“迁用之而曰伺失不得,则啼笑皆非矣,文人之口之笔,尚足信乎?”[3]144

上述四篇文章中的有关言辞,是杜牧非议李德裕的主要证据。后人论及牛李党争,多非牛是李,尽管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并非令人十分满意,但较牛党所作所为,李党会昌年执政时期还是有更多值得肯定的政绩。杜牧为晚唐人中翘楚,才华横溢,常以天下为己任,为何罔顾事实,违背良心对李德裕横加指责乃至诋毁呢?

杜牧志向远大,一直不甘沉沦下僚。他非常聪明,是一位富有敏锐洞察力的文人型政治干才,从他上书李德裕所提出的一系列用兵和吏干才识上均可看出。但他不可能是超越时代的圣人,从他个人仕宦前景来看,他没有必要为一个遭君相抛弃而全面失势、并且几乎没有任何翻身可能的李德裕坚守节操。他没有这个义务,何况他本就不属于李党中人。当时,牛党宰相周墀一上任,就调杜牧回京,并让其撰《唐故江西观察使武阳公韦公遗爱碑》。杜牧受宠若惊,在《进撰故江西韦大夫遗受碑文表》中道:“臣官卑人微,素无文学,恩生望外,事出非常,承命震惊,以荣为惧。……至于臣者,最为鄙陋,明命忽临,牢让无路,俯仰惭惧,神魂惊飞。臣不敢深引古文,广征朴学,但首叙元和中兴得人之盛,次述韦丹在任为治之功。事必直书,辞无华饰,所冀通衢一建,百姓皆观,事事彰明,人人晓会。但率诚朴,不近文章。受曲被之恩私,如生羽翼;报非次之拔擢,宜裂肝肠。”[1]220-221据王炎平考,为元和干臣韦丹树碑立传,有特别的政治意义:“建此遗爱碑,是借韦丹之功,颂宪宗之圣。而颂扬宪宗,意在昭示宣宗仰慕和效法宪宗之心,以与所谓谋逆的穆宗区别,从而抹倒穆、敬、文、武4朝。”[4]这样看来,杜牧受此荣任,心中非常明白其写作重点和宣宗君臣之目的,而他当时职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本不掌此,但却被膺此重任,可见在牛党要人眼中,他是非常值得拉拢和重用之一员。杜牧当然也投桃报李,在碑文中恰如其分地渲染了这一目的,利用其文才成功地扮演了一回宣宗御用文人的角色,仕宦前景一片光明。在宣宗朝,尽管杜牧因家累或其他因素又出牧湖州,但后来仍升至中书舍人,如果不是早逝,他的仕途还会有更进一步的上升空间。

杜牧同时又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李德裕执政期间,虽政绩突出,但恰恰也是杜牧僻守远郡达七载之久的时期。他怨气所积,终于在李德裕倒台之后借机抒发出来。会昌年间,杜牧出守黄州、池州,曾屡次上书李德裕陈述才具方略,但未能改变仕途劣势。又上书李党要员李回,自陈家学和专长,但仍不见引用。此中原因,有论者详解为是牛党要人李绅从中作梗。[5]笔者认同这一分析,而且这也正是杜牧在错综复杂的党争中将个人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本来杜佑与李吉甫有通家之谊,故李德裕辟杜顗入幕,杜顗也一直没有辜负李德裕。杜牧兄弟情深,但他对杜顗入李德裕浙西润州幕仍存有防范心理,在《送杜顗赴润州幕》中道:“少年才俊赴知音,丞相门栏不觉深。直道事人男子业,异乡加饭弟兄心。还须整理韦弦佩,莫独矜夸玳瑁簪。若去上元怀古去,谢安坟下与沉吟。”[1]334“直道事人”当有提醒弟弟不要卷入复杂的人事纠葛之中,而“整理韦弦佩”则表现出杜牧的谨慎与担心。原来,杜佑与元稹、白居易、李绅有宿怨,元稹曾触怒杜佑,李绅则为了维护元稹而嘲笑杜佑,但李德裕又与元稹、李绅交好,时称翰林“三俊”。杜佑死时杜牧仅10岁,杜家恩泽已为堂兄杜悰所承袭,自己兄弟仕宦难达,年长的杜牧自然迁怒于元稹和李绅。元稹早死姑且不论,但李绅一直是杜牧不快之人。其《商山富水驿》言:“邪按每思当面唾,清贫长欠一杯钱。骚名不合轻移改,留警朝天者惕然。”[1]67诗中欲“当面唾”者即是李绅,所以他在洛阳对李绅实施了不留任何情面的报复。另外,牛李党争中著名的吴湘案就发生在李绅为淮南节度使任上。被李绅处死的吴湘是杜牧恩人吴武陵的侄子,这当然又增添了杜牧心中对李绅的仇恨。但不论多么复杂的人事纠葛,李德裕终归是李党核心人物,平泽潞后功盖朝野,杜牧上书道贺。在《贺中书门下平泽潞启》中,虽未直言邀功,但他与李德裕双方当是心照不宣而已,但杜牧等来的仍是失望的结果。所以说,杜牧对李德裕等党人的怨气确实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党失败后,杜牧不可能意气用事,他还必须考虑整个家族利益。与杜牧同辈的杜佑子孙中,只有杜悰仕至高位,其余均是中下层官员。与杜牧、杜顗兄弟关系密切的是其堂兄杜慥。开成四年(839年),杜顗曾因眼疾依时任江州刺史的杜慥。但杜牧的这位堂兄并不宽裕,他在《为堂兄慥求澧州启》中言:“今在郢州汨口草市,绝俸已是累年。孤外生及侄女堪嫁者三人,仰食待衣者不啻百口,脱粟蒿藿,才及一餐。”[1]249-250可见杜牧这位堂兄与杜牧同样不免陷于家累之中。而最为腾达的杜悰对待家族中人又是如何呢?会昌二年(842年),杜顗眼疾很重时,曾往依时任淮南节度使的杜悰。杜牧在《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中道:“时西川相国兄始镇扬州,弟兄谋曰:‘扬州大郡,为天下通衢,世称异人术士多游其间,今去值有势力,可为久安之计,冀有所遇。’其年秋,顗遂东下,因家扬州。”[1]245-246会昌四年(844年),杜悰入相,杜顗当是跟随入京。也正是在杜顗依杜悰的这数年间,杜牧屡有上书,表现出强烈的仕进之心,这当是杜顗在堂兄杜悰的关照下,杜牧不用操太多心的缘故。但杜牧是否就完全放心杜顗呢?当然不是。一是杜顗本人亦有家累,再加上治眼病需要大量费用,筹措起来颇为艰难,杜牧后来数次上书求刺外郡一重要理由就是杜顗之眼病;二是杜悰对待家族中人的态度颇让杜牧兄弟尴尬。《北梦琐言》卷第三:“杜邠公不恤亲戚”,“杜邠公悰,位极人臣,富贵无比。……镇荆州日,诸院姊妹多在渚宫寄寓,贫困尤甚,相国未尝拯济,至于节腊,一无沾遗。有乘肩舆至衙门诟骂者,亦不省问之”。[6]1816又《中朝故事》载:“邠公杜悰,人臣福寿,少有其伦。日常五餐以为常式,一日之费皆至万钱。”[6]1792可见杜悰为人悭吝而自私,杜顗往依数年,当会有此尴尬之事发生。那么杜牧与杜悰关系到底如何呢?杜悰妻岐阳公主薨于开成二年(837年),在《唐故岐阳公主墓志铭》中,杜牧对杜悰妻岐阳公主大加称赞,并对杜悰本人加以吹嘘:“尚书治澧州,考治行为天下第一。后为大司徒、京兆尹、凤翔节度使,朝廷屈指比数,以为凡有中外重难,非尚书不可。”[1]125简直将杜悰吹捧为治世之能臣、唐室之栋梁。实际情况又是如何呢?《北梦琐言》卷一《秃角犀》:“杜邠公悰,司徒佑之孙,父曰从郁,历遗补畿令。悰尚宪宗岐阳公主,累居大镇,复居廊庙。无他才,未尝延接寒素,甘食窃位而已。……时人号为‘秃角犀’。凡莅藩镇,未尝断狱,系囚死而不问,宜其责之。呜呼!处高位而妨贤,享厚禄以丰己,无功于国,无德于民,富贵而终,斯又何人也!”[6]1809记载反差如此之大,可见杜牧对堂兄的吹捧实出自手足之情,几年后弟顗又往依之,也说明这对堂兄弟之间关系应是非常融洽的,但在杜牧仕进道路上杜悰似乎未能有所提携。据推测,当在于以下原因:一是杜悰极有城府,虽位居高位,但处于驸马这样一个敏感的位置,其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在党争中不愿多揽事。二是杜牧好言政事,志向远大,不仅力求宦达,更求治国安邦的理想能够实现。而杜悰则明哲保身,碌碌无为,二人当无多少共同语言。宣宗登基后,牛党大盛。杜悰为牛党要员,此时已悬入相之势,当此家族重新振兴之际,杜牧没有理由不与牛党人员保持一致。《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七《杜牧传》言:“牧从兄悰隆盛于时,牧居下位,心常不乐。”[7]但这不仅不可能成为杜牧与堂兄悰疏远的理由,反而还会更加强化其仕途进取之心。他在牛党全面胜利后,遍干牛党要人白敏中、崔铉等。本来杜牧对白敏中从兄白居易多有不满,[1]243但此时的白敏中已是牛党新的魁首,杜牧不得不硬起头皮加以奉承。

牛李党争以李党全面失败而告终。杜牧在此之际的选择极富典型意义,是很多文士仕进心态的一个缩影。李党的失败可以说是悲剧性的,唐王朝再次错失了自救的良机,但这不可能成为当时文官们为之殉节的理由。李德裕远贬海上时,曾有“十五余年车马客,无人相送到崖州”[8]的感叹,但人们趋利避害的世俗之心只能令其徒唤奈何。晚唐时代,文官仕进的世俗性愈益强化,对自身生存环境和状态的关注度远比中唐以前高得多,而建功立业、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却与晚唐士人渐行渐远。当此之际,固守礼法、逆世俗而动的李党尽管在政治上是进步的,但却不为大多汲汲于功利之心的文人士大夫所拥护,其失败便是必然的,历史的吊诡之处正在于此。傅锡壬总结道:“李党的成员是较缺乏整体作战与组织能力的。这不难从牛李党争的发展中去理解。因为李党多在维护既存的利益,而牛党则是在开创新局面,而且新兴阶级又是占多数的优势,在社会的变迁中,高门第的旧族,在长期闭关自守后,已经濒临了‘孤掌难鸣’的困境。……所以唐代的李党在先天上已注定失败,当李德裕贬死崖州后,即销声匿迹,而牛党的代表白敏中,令狐绹等还在政治舞台上大肆活跃呢!”[9]

由此不难看出,杜牧非议李德裕的背后有着深层次的时代因素。杜牧的言辞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成功地割裂了其兄弟二人与李德裕的牵连。作为晚唐一代名士,杜牧的言行是当时文人士大夫阶层世俗功利之心外化之缩影,具有典型意义,使得千年后仍有检讨其原因之必要。

[1]杜牧.樊川文集[M].陈允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缪钺.杜牧年谱[M]//杜牧集.长沙:岳麓书社, 2001:324-408.

[3]岑仲勉.唐史余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4]王炎平.牛李党争——中唐中枢政权的倾轧[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188-189.

[5]赵荣蔚.晚唐士风与诗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297-298.

[6]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

[7]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986.

[8]王谠.唐语林: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2008: 618.

[9]傅锡壬.牛李党争与唐代文学[M].台北: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84:264-265.

[责任编辑 文 俊]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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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513(2010)04-0079-04

2010-05-11

徐乐军(1970—),男,安徽金寨人,副教授,华南师范大学博士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化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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