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中国古代异传的三大特点

2010-04-08 05:27代继华
关键词:立传传记

代继华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广东广州 替换为 510631)

简论中国古代异传的三大特点

代继华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广东广州 替换为 510631)

中国古代人物传记发达,异传是重要形式之一。异传作者的人生经历大多曲折而坎坷,为形成异传写作的特点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条件。异传的主要特点有:立传标准别出心裁,写作形式不拘一格,写作手法灵活多样。异传为今人保留了大量的原始史料,体现了一种传记精神——对生活真实和人性本质的揭示,成为中国史学的一笔宝贵遗产。

人生经历;别出心裁;不拘一格;灵活多样;传记精神

中国古代史学发达,史书体裁多样,其中纪传体史书是最重要的史体之一。纪传史以人物记载为中心,其中的列传更是一种便于记述人物生平事迹的主要形式 (以下简称为“正传”),对中国古代史学的影响、于历史人物的记载、于历史证据的保存等都起了重要的作用。但是,正传记述人物单一,变化不大;从《汉书》到《清史稿》,正传始终运用专传、附传、合传、类传①等几种写作形式。这种局限,受到了刘知几、章学诚、梁启超等史学家的批评。

大千世界的各种人物是需要记载的,记载的形式自然也是多样的,这就出现了异传。所谓异传,即指正传 (《史记》与《后汉书》一类为例外)之外的所有传记类型。本文专指那些见解独到、形式多样和写法灵活的传记。异传作为中国古代人物传记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大有研究的必要。为此,笔者不揣冒昧,撰写本文,希望有更多的文史学界中人来关注中国古代异传,使中国古代史学史、文学史与传记的研究更加全面完整。

一、社会现实与异传作者

社会现实总是给人们提供思想和创作的源泉,无论是正面的推动,还是反面的限制或阻挠。人物传的作者无论是给他人树碑立传,还是作“自画像”,总是与社会现实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从总体上看,异传作者大都具有人生经历的共同之处:即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社会现实的冲击或排斥,有的痛苦经历是直接的和强烈的。这使他们从内心世界和行为方式上、或二者兼有地与社会现实拉开了一些距离,从而给他们的传记写作打上了鲜明而深刻的个人烙印。

司马迁任太史令后,“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天汉三年 (前 98年),他为败降于匈奴的李陵辩护,激怒了汉武帝,被定下“诬罔主上”的死罪,关在牢中。因其“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在面临生与死的选择中,因完成《史记》的责任感,他接受了“腐刑”而免一死。这一奇耻大辱,给司马迁的思想带来重大变化,对于当时的社会制度和现实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有了前所未有的一些新认识。《史记》中的“陈涉世家”,“项羽本纪”,在中国古代是绝无仅有的。他为吴起、李广等颇具争议性的人物立传;《游侠列传》等等,使得时人与后人议论纷纷。他评说历史人物“是非颇谬与圣人”②,“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贱;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③王允宣称《史记》是“谤书”④。魏明帝评:“司马迁以受刑之故,内怀隐切,著《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⑤唐朝柳冕批评司马迁“不本于儒教”,“不本于经”⑥。可以说,司马迁“形神”兼备的独特传记精神从正反两方面都得到了有力的印证。

范晔是一位有较多方面知识的才学之士,对官场规则和封建礼度不以为意,政治上时有沉浮,最终在政治倾轧中以“谋反”罪名而被杀。他在《后汉书》中撰有《宦者列传》、《党锢列传》、《逸民列传》、《列女列传》等。虽然,这些内容是东汉当时现实生活的反映,但并不是每一位史学家都能感受得到和把握得好的,体现了他对历史、对现实、对人生、对传记的高见卓识。

陶渊明几近而立之年才开始为官,以后十多年中也都处于一般职位。这不仅使他原先所有的济世安民的抱负无法实现,反而还要违心地与一些官场中人应酬交往。理想与现实直接冲突,愿望与官场巨大反差,能够选择的唯一道路就是退隐乡野。他的《五柳先生传》“开创了中国式自传一种崭新的格式”⑦。

韩愈在科名和仕途上屡受挫折,柳宗元和刘禹锡作为“二王八司马事件”的重要成员,经历了人生中不幸的政治磨难。他们的人物传,如《张中丞传后序 》、《圬者王承福传 》、《柳子厚墓志铭 》、《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传》、《童区寄传》、《段太尉逸事状》等等,总是有鲜明的情感倾向,或感慨、或不平、或赞誉等。

李贽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抨击道学和“时尚”,终因学说忤当道,遭劾下狱,自刎死。他的《藏书》,“取汉以来至金元君臣名士,撮其行事,分类定品,一切断以己意,不必合于儒者相沿之是非”⑧。他自言,读《藏书》,“但无以孔夫子之定本行罚赏也 ,则善矣”⑨。

张岱前半生过着悠闲的生活。年过五十,“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⑩。避迹山居后,“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11)。如此巨大的社会和人生的落差、压力,使他较少传统包袱,所作人物传能“不顾世情,复无忌讳 ”(12)。他在《嫏嬛文集》中撰写的《家传》、《附传》、《五异人传》、《自为墓志铭》等,按照自己的心思去写,均是独树一帜之作。

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和对现实的深切关怀,使异传作者力图通过给人物立传来凸现自己对人生、社会和历史的独到见解,表现出一种积极的合理的价值取向:为一些不该立传的人立传,用多种传记形式去打破正传的单一模式,用卓言异行去取代平铺直叙传主家世官职的写法,用生动传神的人物去替代静态的人物,用“一家之言”去改变“鹦鹉学舌”式的人物评价等,形成了异传的三大特点。

二、别出心裁的立传标准

立传标准就是为什么人树碑立传的准则。这是人物传的首要问题,人物传的其他问题均由此而生。在总的方面,立传标准是随着社会性质或阶段的不同而发生变化的,但通过人物传来体现某一时代统治阶级的意志和要求却是共通之处。中国古代史学主流是封建政治的产物,其指导思想的核心在于强调史书的“劝善惩恶”、教化社会的作用。正传立传标准因此而单一狭隘,自我封闭于树立“善恶”典型。

司马谈在临终前,要求司马迁继承他的事业,将“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13)编入史书。东汉荀悦在《汉纪》卷一确立起影响深远的五条修史标准:“达道义,彰法式,通古今,著功勋,表贤能”。其中后两条就是强调表彰统治阶级人物;晋干宝又加诠释,细化为“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14)。

刘知几提出那些“恶可以诫世”和“善可以示后”(15)的人物纳入史书,以起“激贪励俗”的作用。“惩恶劝善,史不可无。”(16)这一立传标准经由统治阶级的一再强化,如通过设馆修史、严禁私人修史、设立监修国史制度、“诏编入史”和“命编入史”等,正传人物的雷同就不可避免。编写只能是工匠式的程序操作,一律按图索骥。“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序,不敢稍变:如治胥吏之簿书,繁不可删。”(17)史学家失去了积极的创造性,缺少通过人物的记载所表现出来的对历史应有的敏锐睿智深沉。读这类千篇一律的人物传,很容易使人理解什么叫“举一反三”。

“善恶”标准对于不少异传作者来说是信疑参半的,尤其是那些人生磨难较多的作者,他们以异样的眼光审视之,感到难以接受。于是,他们另辟蹊径,建立起与此不相一致的立传标准,即给自己认为应当和值得关注的人物 (包括自己)立传。在运用这一标准时,又有两种情况。

一是在传记的编写中,始终在正传与异传标准中挣扎,表现出无法摆脱这一矛盾的无奈,但作者“独断于心”的见识和勇气在“矛盾”中还是有所呈现。

司马迁《史记》将陈涉立为“世家”,项羽列入“本纪”,在中国古代人物传记中是难得一见的。他不因吴起杀妻以求将、仕鲁魏楚多国而介意,着重赞扬吴起的军政才干、变法的措施和决心。对于作战勇敢、与士兵打成一片、心胸坦荡、不拘小节的李广,司马迁对他失官后遭人轻贱和“引刀自刎”的境遇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游侠列传》充分肯定了那些轻生重义、依仗自身之力无私帮助“被欺凌者”的肝胆之士等等。

范晔《后汉书》入传人物标准有独到之处。“其书,贵德义,抑势利,进处士,黜奸雄,论儒学则深美康成,褒党锢则推崇李杜,宰相无多述而特表逸民,公卿不见采而惟尊独行。”(18)他设《列女传》,没有记“动合礼仪,言成规矩,毁形不嫁,哀恸伤生”、“才德兼美”的徐淑,却将一生三嫁的博学才女蔡琰写入其中。刘知几批评说:“徐淑不齿,而蔡琰见书,欲使彤管所载,将安准的。”(19)

由于司马迁、范晔等社会身份的局限,他们就只能在约定俗成和“独断于心”之间挣扎,显示出无法摆脱这一矛盾的尴尬和无奈。他们的立传标准有了游离于官品和封建伦理道德标准的倾向,值得肯定;但是,这种游离是有限的。

二是不理会正传标准,基本按作者内在情感的需要来建立标准。

王充《论衡·自纪篇》按顺序叙说自己的姓名、出生地、世祖、祖父和父亲,然后将自己幼时学习的情景、成人以后的生活经历一一加以自我审视。自己作为一个忠实地遵守儒家规范的德行之士,为什么偏偏与社会、与时代发生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呢?正是带着这种难以理喻的困惑,他找到了为自己写传的充足理由。《自纪篇》“可以说是一个普通人在没有任何外在事件压迫的情况下,只是因为内在的情感驱使、不吐不快而写成的最早的自传。这种内在的、不吐不快的动机”,就是“与周围世界的相违,以及由此产生的自我的觉醒”(20)。

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叙述了一个“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造饮必尽,期在必醉”;“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的隐者。“时人谓之实录。”(21)这种人物不以功名利禄为然,以嗜酒、文章和隐居来表示对社会秩序的不满和反抗,在正传中是很难有一席之地的。

柳宗元的传记大都取材于封建社会那些被损害被侮辱的下层人物,如《捕蛇者说》中的蒋氏,《种树郭橐驼传》的郭橐驼,《童区寄传》牧童区寄等。他们都不是一般传记作者所要关注的人。

张岱在为其家族中人写传时,提出“瑕”和“癖”的立传标准,确实使人眼睛一亮。他说:“三叔者,有瑜有瑕,言其瑜则未必传,言其瑕则的的乎其可传也。”(22)“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情深,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不得不传之者矣。”(23)这是令人回味无穷的立传标准。

别出心裁的立传标准具有如下四点积极意义。

第一,淡化了立传标准的政治色彩,人物的官品、社会地位、封建伦理道德的“善恶”观等变得模糊起来。视死如归的刺客、才学女子、社会的反叛者、放荡不羁的酒徒、辛勤的泥水工、牧牛小童、极端嗜好者、心理变态者等,都可以成为人物传的对象,丰富了传记的内容,扩大了社会的反映面。

第二,显现了立传标准的一种平民倾向。“宋以前,修家谱一直是上层阶级的事。至宋,修谱才‘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平民百姓的一种文化活动,它是尊祖、敬宗、保族的重要教化工具。”(24)明万历年间,纪廷相撰《友于小传》,专门记叙那些“既爱其亲”,又能“推其爱于兄弟”的“孝友”之人。他制定了三条标准:“不录帝王之事,分位殊也。不录圣贤之事,亦不录奇行异节舍生蹈义之事,不强以所不能也。”所记“皆士庶人家庭细务”(25)。“不强以所不能也”,无疑为平民百姓的“小事情”入传铺平了道路;“人人皆可为传”也就不再是说说而已。这在今天也算得上是“时尚”的观点。侯方域的《李姬传》所记明末的秦淮歌妓李香君,《马伶传》所写金陵戏班子中的一个演员学艺的趣事。文震孟的《邢布衣传》等等,都与平民入传的意识觉醒相关联。

第三,打破了“生不立传”思想教条的束缚。所谓“生不立传”,就是认为人物传只应在某人谢世以后才能作传的一种约定俗成。“史传之作,例取盖棺论定,不为生人立传。……沿至宋人,遂多为生人作传,其实非史法也。”(26)“不为生人立传”,一方面,可以避免给生人立传可能带来的尴尬,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入传之人在以后是否会出现戏剧性的人生变化;同时,又可以起到“远迎合之嫌,杜是非之议”的作用。但从另一方面看,完全按此要求写传,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历史人物恐怕更加单调。例如,汉武帝好大喜功、求神问仙、劳民伤财等情况,后人能了解的就十分有限了,甚至踪影全无。另外,那些孤独的思想者、潦倒的饱学之士等,生前备受冷落,死后被迅速遗忘,要成传入史谈何容易。“当三国异朝,两晋殊宅,若元则 (桓范字)、仲景 (名医张机字),时才重于许、洛;何桢、许询,文雅高于扬、豫。而陈寿《国志》、王隐《晋史》,广列诸传,而遗此不编。”(27)“鲍照人微,见遗宋史;王通趣默,不入隋编。”(28)更不用说那些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了。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章学诚又提出“史汉列传体”可以不为生人立传,因其是“包举一生而为之传”的;而“随举一事而为之传”者还是可以为生人立传的。(29)异传作者纷纷拿起笔,不但给逝者、也给生人立传;不但给他人、也给自己立传;不但给知名人士、也给普通人立传。他们以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感受和认识,通过自传来表露自己的真实内心世界,反省人生、反省社会、反省历史;通过他人之传而感叹、而愤激、而鼓舞。其中不乏名篇杰作。

第四,纠正了正传人物单一而出现的严重脸谱化的偏差。正传记述人物,多用“雄略冠时、英姿不世、雄图远略、当世干略、功高德重”一类近似废话的泛泛之词。“谈主上之圣明,则君尽三五;述宰相之英伟,则人皆二八。”(30)记一般人物则是“品皆曾史,治尽龚黄,学必汉儒,贞皆姜女,面目如一,情性难求”(31)。生动的历史人物变成了一个个雷同的脸谱。有的传记内容十分简略,只是罗列一些官衔美称,缺乏最基本的事实,人物形象苍白无力。如《魏书》王宪传,全文不过二百余字,而罗列的迁转官名、所赐爵号一类竟有八十余字,读者完全无法知晓其立身行事为何。(32)此类人物实在是“缺之不足为少,书之唯益其累”(33)。袁中道评说:“唐、宋之史读不终篇,而已兀然作欠伸状。”(34)

异传作者为人物传引入了一些新面孔,对正传人物的偏枯之症多少有些疗效。

三、不拘一格的传记形式

中国古代人物传自《史记》开始,就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此后在立传标准、入传内容、写作格式等方面迅速定型。这种早熟,给正传的进一步发展也带来了不易克服的困难:“司马、班氏出而汉以后之为纪传者靡矣。”(35)正传活力大减,局部的改良难以凑效。只有人物的变换才能导致内容的更新,才能催生出新的人物传形式。

异传作者首先摆脱了“不居史职,不宜为传”(36)的思想束缚,“负史才者,不得身当史任,以尽其能事,亦当搜罗闻见,核其是非,自著一书,以附传记之专家,至不得已”(37)。

正是形形色色的异传作者给传记写作带来了新春的气息。他们从入传人物的多样性开始,冲决了正传形式僵化的罗网,在创造新的人物形象的同时也创造出多种人物传记形式。

别传和外传,将重点放在人物的逸闻逸事上,有别于正传。它使人物形象更丰满,更使一些正传不记的人物长留人间。如宋朝秦醇的《赵飞燕别传》、无名氏的《李师师外传》、清朝林璐的《丁药园外传》等,都是古代别传和外传的名篇。

小传,即简要地记述一人的生平事迹者。如李商隐的《李贺小传》,以李贺亲人提供的材料为据,满怀诗人间惺惺相惜的心情,生动细致地描写了这位天才诗人的外貌、家庭、交游、生活习惯、创作特点和他临终前的奇妙幻觉。文末引出大段议论,控诉黑暗社会,为才能卓绝、困顿夭亡的李贺一洒同情之泪,也代同时代许多遭际不幸的知识分子舒泄了胸中的愤懑。(38)人们常说“小传不小”,绝非虚言。

自传,以第一人称来叙述自己生平和著述者,偏重于自叙理想和胸怀,抒发自己对于人生和社会的感悟和感慨,有的也不一定以第一人称来写。

墓志铭,记载死者的世系、名字、爵位、行治、寿年、卒葬月日以及子孙大略和葬地等事项,也有在生前为自己撰写墓志铭的。自撰墓志铭大多以对死亡的觉悟为主题,有恐惧死亡、留恋人生的,有顺承天意、从容面对死亡的,也有舍生求死、以求解脱的,等等。它们是最能见出作者真情和最有特色的人物传。本文已有自传和墓志铭多例,兹不赘列。

行状,又称状、行述、事略等,记死者世系、籍贯、生平概略者。有的篇幅较长,主要是为旌奖死者而写。柳宗元的《段太尉逸事状》就是经过调查研究才下笔撰写的,事实确凿,可以传信。此传只记了段秀实的片断故事,直叙事实,不涉抒情议论,语言简短有力,写活了一个爱护人民、不畏强暴、洁身自好的封建时代的正直官员。

家传,子孙叙述其父祖等先辈事迹的传记。

年谱,按年月日记载人物生平事迹者。

传记形式的多样化,有利于记载那些与正传无缘的各种人物,有利于保存一些正传不收的人物材料,有利于作者更自由地选择人和事,有利于作者更为独立地表达思想和感情,有利于凸现个人存在意识,等等;而这些正是正传千呼万唤出不来的东西。

形形色色的社会人物要求传记形式的多样化,多样化的传记形式又为更全面地记述人物提供了更多更好的载体。这是中国古代人物传记进步的重要标志之一。

当然,我们也不讳言,大量异传中充斥着不少伪劣作品,有的是由于作者本身指导思想和形式自身而带来的问题。如家传多为父祖讳,自传扬长避短,墓志铭多“谀言”,行状有褒无贬,等等;而这种陋习还得到了理论上和事实上的支持与肯定。如“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39)。“臣子所书,君父是党,虽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40)“自叙之为义也,苟能隐己之短,称其所长,斯言不谬,即为实录。”(39)这说明,异传的价值也是相对的。

四、灵活多样的传记写法

人物传最能体现作者的才能,反映作者的见识。因此,异传作者往往对传主的确定、事实的选择、形式的采用、语言的运用、主题的表达和谋篇布局等精心构思,在写法上往往独具匠心,跳出一般。他们基本抛弃了正传那种不偏不倚的客观立场和不动声色的冷峻态度,而代之以丰富的个人情感和审美想象;能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随举一事而为之”;能不受文字篇幅的羁绊,当长则长,宜短就短;从而异于正传那种一定要“包举一生”的平面写法,使人物更具立体感。

传记写法的中心问题是如何叙事,而如何叙事的前提是如何选事。正传因其立传标准在官品高低和善恶,选事只是服从和服务于此,写法也就程序化:姓氏、籍贯、做官、升官、去世,或者姓氏、籍贯、善事与好报、恶事与恶报。任何想打破正传这一基本格式的努力几乎都不可能成功,不过也没有人想去打破它。在《史记 》、《汉书 》、《后汉书 》、《三国志》之后,正传叙事程序化所表现出来的局限日益明显,引起了史学家的注意。唐朝刘知几对此作了专门的探讨,并提出了合理的改进建议。他说:“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论赞而自见者。”(42)将叙事之体区分为四个类别,各个类别自有其功用和叙述方式。这一概括性的分析是很有见地的,对于传记写法的灵活多样具有积极的指导意义。只是他是就正史而论,而正史并没有给人物传的写法留下多少自由创作空间。反之,异传作者却创造出多样化的人物传写法。“即传体之所采,盖有排丽如碑志者 (庾信邱乃敷敦信传之类),自述非正体者 (陆文学自传之类),立言有寄托者 (王承福传之类),借名存讽刺者 (宋清传之类),投赠类序引者 (强居士传之类),俳谐如游戏者(毛颖传之类)。”(43)异传写法的灵活多样,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注意抓住“新、奇、怪”来做文章,将传主写活写好。一个人无论在平时还是在风口浪尖的关键时候,总有同于常人又异于常人之处,如言语、行为习惯、思想等等。不同于他人之处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本来面目,以此为传,自然新意盎然,形象鲜明突出。这就使传主平添几分真诚,陡减几分虚伪;增多几分真实,除去几分虚假。而正传人物看似全面、详细,但缺乏实际内容和特色。二者相较,不可同日而语,一新奇,一陈旧;一波澜起伏,一风平浪静。

东晋葛洪在《抱朴子》外篇第五十《自叙》中,对自己加以毫不留情地自我贬损。他认为,正因为自己资质凡庸,不可传世,就更需要为自己写一传记。在这篇自传中,他重点叙述了自己的性格、容貌、学问、武艺等各方面都低人一等,事事不如人的情况。这就在通过宣扬自己劣于众人的同时,达到了确认自己异于众人而存在的目的。“这种自轻自贱的态度,在迄今为止的自叙中,还从未见到过。”(44)

唐朝陆羽自述了从幼年到将近而立之年的生活、学习、著述情况,突出表现了自己的奇言异行。他真实地袒露了自己的生理缺陷,“貌陋”、“口吃,”性格近乎狂放,作为一个弃儿而历尽艰辛,最后是著述甚丰。(45)其间的大多数内容都是许多自传作者要刻意隐晦或回避的。这样,一个真实的陆羽凸现出来,通过区别于他人而长存人间。

李贽一生可记之事尤多,给他写传难度极大。袁中道的《李温陵传》就专门突出这位思想家的孤独和大无畏的勇气。他记李贽做官经历和家事,分别只有十数字,而集中笔端于李贽的性格、行事和学理,并将三者连结起来,呈因果连环之态势。他笔下的李贽,性格急燥,“好面折人过。”“排拓胜己,跌宕王公。”他的行事令人费解,明明绝意官场,却又专讲相世之略;明明为人清高,却又最厌恶假清高;明明摒弃了情欲,偏偏又喜欢赏玩声色;明明喜欢与人唱反调,却又真心地佩服他人的长处而自认不足;明明心死如灰,偏偏又为古代忠臣义士、侠儿剑客、存亡雅宜、生死交情之事而感叹、痛苦和愤怒。他的学理,“其意大抵在于黜虚文,求实用;舍皮毛,见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因为“才太高,气太豪,不能埋照混俗”,“人遂以为得罪于名教,比之毁圣叛道”,终于死于牢狱(46)。一个矛盾的真实的鲜活的李贽就凸现了出来。张岱为其族祖张汝森写传,专在“好酒”二字上下工夫。“好酒,自晓至暮无醒时。午后岸帻开襟,以须结鞭,翘然出颔下。逢人辄叫嚎,拉至家,闭门轰饮。非至夜分,席不得散。月夕花朝,无不酩酊大醉,人皆畏而避之。”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却能以坦然的态度对待一般人最为关心的富贵与生死。他说:“天子能骜人以富贵,吾无官更轻,何畏天子?阎罗老子能吓人以生死,吾奉摄即行,何畏阎罗?此所得于酒者全矣。”(47)他记其堂弟张萼初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行为怪诞。张萼初对声色犬马“无不工巧入神”,但“躁暴至极”,“臧获有触其怒者,辄鞭之数百,血肉淋漓,未尝心动”。凡事“无不以欲速一念”为快,为满足感官的一时享受,肆意将祖上留下的财富挥霍一空,不以为意。然而正是此人,在清兵入越后,“以死殉”。(48)这种复杂扭曲的“新、奇、怪”人物形象,自秦汉以后,在传记中极其少见,好比沙中拈金。

第二,能从实际出发,对人物传的写法作必要的变通,内容的侧重、文字的多少都以如何更好地表达对自我、对人生、对社会的态度而定。

唐朝傅奕作了一篇极短的墓志文。史载他“尝醉卧,蹶然起曰:‘吾其死矣!’因自为墓志曰:‘傅奕,青山白云人也。因酒醉死,呜呼哀哉”(49)。这短短的十六字,值得细细琢磨和品味。

王绩自作墓志文,表示入仕为官和退归田园都不是自己在意的事情,人生已无所惧了;死亡也算是一种可取的选择。(50)

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有重点地选取事件,通过富于感情的语言,不仅揭露和指责了封建官僚士大夫社会的冷酷无情,叙述了柳宗元一生的不幸政治遭遇,而且突出了“议论证今古,出入经史百家”的一位古文家形象。(51)

张岱的《自为墓志铭》是中国古代自传作品中一篇十分奇特的作品,是极其罕见的苛刻的自我剖析,全文充满了自虐色彩。(52)

人物传的基本形式大多是一次性地将传主一生叙述完毕。李贽的自传却由好几个部分组成:《焚书》卷三《卓吾论略 》、《自赞 》,卷四《豫约 》;《续焚书》卷二《老人行叙》,卷四《李卓吾先生遗言》等。在这些各自独立、又可合为一体的自传中,李贽将自己的家世、任官经历、性格特征、为人处事、对人生的思考、对死亡的态度一一道出,其中可见他对各种问题思考的深度和广度,并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阅历的丰富而得到升华。

在传记写法上,异传不为成法所拘,从有法到无法,更多地意味着进步。

第三,藉传显论。正传的论赞,均置于传末,往往是对前边所叙事实的一种复述,《史记》等极少数除外。一些异传,前半叙事,后半议论,偏重议论,藉人物事迹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柳宗元的《宋清传》批判趋炎弃寒的世风,由此又指出士大夫反倒不如逐利市民的眼光远大;《梓人传》叙自己作为士大夫逐步认识到一个建筑工程师是作用和本领,不再嘲笑建筑工程师是“无能而贪禄嗜取者”;都是很有新意的。在工商业还不发达的古代而具有这种见解是难能可贵的,足见柳宗元思想的敏锐。《种树郭橐驼传》以顺应自然的种树之道,说明组织生产和指挥生产不可干预过多,以免苛扰从事生产活动的群众,是针对政乱令烦的现状而提出的清净无为的主张,对人很有启发作用。(53)

明杨慎《升庵文集》中有《唐贵梅传》,说的是弱女子唐贵梅不愿委身于一位徽州富商,在其恶姑和官府的百般摧残下,走投无路而终于自尽的事。李贽用原名将此传全部录出,把重点放在议论上。他由此抨击了官府贪赃枉法,无人敢于伸张正义的社会现实。贪官毛通判因此传而留下恶名。他进一步评说道:毛通判的本意是要敛钱财以遗子孙和得到子孙的欢心,结果却因此传而恶名传开,反而使其子孙不敢承认他为自己的父祖。(54)这一黑色幽默式的传论,就是李贽在认识上异于常人的独到之处。

综上所述,通过传记来表现人和反映历史绝非易事。异传作者凭借对历史、对现实、对人生、对传记的深刻认识与感悟,兼收并蓄,因时而变,表现了一种积极的传记取向,形成了异传的三个主要特点,体现了生活真实和人性本质的传记精神。异传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珍贵的历史文献材料和许多鲜活的历史人物,不少名篇为历代后人诵读和赞许,是中国文化和史学的一笔宝贵遗产。

注 释:

① 白寿彝主编:《史学概论》,宁夏人民出版社 1983年版,第 174-175页。

② 《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本文所用全部正史材料,均为中华书局本。

③ 《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传》。

④ 《后汉书》卷六十下《蔡邕传》。

⑤ 《三国志》卷十三《王朗传》。

⑥ 柳冕:《答孟判官论宇文生评史官书》,《全唐文》卷五百二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版。以下所引《全唐文》材料,均同此本。

⑦ (20) (44)(52) 蔡毅译,川合康三著:《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 1999年版,第 56,29,40,207页。

⑧⑨ 李贽:《藏书》,中华书局 1959年版,“梅序 ”,“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

⑩ 张岱:《嫏嬛文集》卷之一《梦忆序》,见《夜航船》,巴蜀书社 1998年版,第 446页。以下所引,均同此本。

(11) 《嫏嬛文集》卷之五《自为墓志铭》,《夜航船》,第 540页。

(12) 《嫏嬛文集》卷之一《石匮书自序》,《夜航船》,第 441页。

(13)《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

(14) 《史通通释》卷八《书事》,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年版。以下所引,均同此本。

(15) (19) (27) (23) 《史通通释》卷八《人物》。

(16) 《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九“史臣赞曰”。

(17)《章学诚遗书》卷一《书教下》,文物出版社 1985年版。以下所引,均同此本。

(18)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十一《范蔚宗以谋反诛》,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5年版,第 487页。

(12) 《晋书》卷九十四《陶潜传》。

(22) 《嫏嬛文集》卷之四《附传》,《夜航船》,第 521页。

(23) (47) (48)《嫏嬛文集》卷之四《五异人传》,《夜航船》,第525,527-528,531-532页。

(24) 吴江:《文史杂论》,青岛出版社 2000年版,第 91页。

(25)《友于小传》,《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二,“史部·传记类存目四”,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 559页。

(26) (13)《章学诚遗书》卷十五《修志十议》,《亳州志人物表例议下》。

(28) 《章学诚遗书·章氏遗书外编》卷十八《和州志三·列传一》。

(29) (36) (43) 《章学诚遗书》卷五《传记》。

(30) 《史通通释》卷五《载文》。

(23) 《魏书》卷三十三《王宪传》。

(34) (46) 袁中道:《李温陵传》,李贽:《焚书 续焚书》,中华书局 1975年版,第 5-7页。

(35)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十三《史书占毕一》,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1年版,第 135页。

(37) 《章学诚遗书》卷三《黠陋》。

(38) (53) 吴庚舜、董乃斌主编:《唐代文学史》(下),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5年版,第 394,182-183页。

(39)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史传第十六》,中华书局 1986年版 ,第 151页。

(40) 《史通通释》卷十四《惑经》。

(14) 《史通通释》卷九《序传》。

(24) 《史通通释》卷六《叙事》。

(45) 陆羽:《陆文学自传》,《全唐文》卷四百三十三。

(49) 《旧唐书》卷七十九《傅奕传》。

(50) 王绩:《自撰墓志铭》,《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二。

(15) 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册),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3年版 ,第 168页。

(54) 李贽:《焚书 续焚书》卷五《唐贵梅传》,第 208-210页。

【责任编辑:赵小华】

K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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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0)06-0069-07

2010-09-20

代继华 (1952—),男,重庆人,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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