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诗歌幽孤风格探因

2010-08-15 00:42长安大学人文学院西安710064
名作欣赏 2010年17期
关键词:万历

□岳 进(长安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710064)

竟陵诗歌幽孤风格探因

□岳 进(长安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710064)

竟陵 幽孤 政治 文化

从政治、文化的社会语境来探寻竟陵派诗歌创作中幽孤风格的致因。

作为明代晚期的一个重要诗歌流派,竟陵派对明、清诗坛产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其领袖人物钟惺、谭元春的创作风格风靡一时,后又屡遭非议。钱谦益指斥竟陵:“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浸淫三十余年,风移俗易,滔滔不反。”①《刘司空诗集序》又云:“万历之际,称诗者以凄清幽眇为能,于古人之铺陈终始,排比声律者,皆訾敖抹杀,以为陈言腐词。”②钱氏之言可谓尖酸刻薄,极尽嘲讽之能。但确是道出钟、谭所追求的“幽情单绪”、“孤怀孤诣”有取境偏僻、狭窄的弊病。竟陵何以形成此种幽孤之作?其在晚明诗坛“浸淫三十余年”的深刻致因又是什么?本文拟从晚明政治与文化的视角解读竟陵作品中幽孤风格的隐曲内涵。

一、竟陵诗歌的幽孤风格

竟陵派的诗文创作中也明显表现出对这种幽深静寂、孤行独往之境的偏好。诗云:“金碧感废兴,林岫增幽独”③、“年年秋色下,幽独自相存”④、“逢幽无一语,心眼自氤氲”⑤、“绿满清虚内,光生幽独边”、“爱其朝与暮,清辉媚幽独”、“独往心多悟,光清若使闻”⑥。孤独静寂中,沉潜于内心至深、至静之处,与天地间一种神秘力量相冥合,获得内在的自我超越。所谓“眼随无限往,心与自然含”⑦。钟惺诗云:

渊静息群有,孤月无声入。冥漠抱天光,吾见晦明一。寒影何默然,守此如恐失。空翠润飞潜,中宵万象湿。损益难致思,徒然勤风日。吁嗟灵昧前,钦哉久行立。⑧

天寒无不深,不独夜沉沉。难道非潮水,何因风过林?戏拈生灭侯,静阅寂喧音。到眼沙边月,幽人忽会心。⑨

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无声的孤月和默默的寒影,令人倍感凄清、孤寒。虚虚实实的光影中,“幽人”隐曲的深心与空寂的自然的“灵昧”、神理相感通。

钟惺在诗作中多次对具有这种精神的诗人表示热烈的赞赏:

世多同面目,子独具精神。癖贵居心净,痴多举体真。(《郭圣仆五十诗》)

满腹精神堪独往,半生气侠讳人知。行藏亦自超流俗,士所当为未止斯。(《寄答尤时纯》)⑩

钟氏认为,精神是根植于虚静空明的心境,只有“心净”、“体真”,具有“静慧”根机的人方可养成。同时,气质形态上,表现为超脱凡俗、与众不同的主体个性与特质。山岭之巅高寒的雪月、孑立于山水中瘦干的铁塔和严寒霜雪中绽放的春梅,“孤竦有本性”⑪,各因其孤迥、特异的形象而成为此精神的表征⑫。《诗归》中评杜甫“水光风力具相怯”的落花⑬、“素节相照竹”的薪木⑭俱有精神。精神作为主体性概念,是自我心性修养与创作个性的融合。

钟、谭的气质、性情亦是孤高峭拔、不同流俗的。钟惺本来具有严冷、孤傲的个性,谭元春叙其“性深靖如一泓定水,披其帏,如含冰霜。不与世俗人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仕宦邀饮,无酬酢主宾,如不相属,人以是多忌之。”钟惺评价谭元春亦是“居心托意,本自孤迥”,“孤衷峭性”。

钟、谭也认识到一意“孤行”于自我的内在心灵世界,会导致诗歌境界的狭窄、偏僻,甚至虚无,提出以“厚”、“阔”的来救治。曹学诠曾指出钟、谭诗歌“清新未免有痕”的弊端,钟惺认为“却是极深中微至之言,从此公慧根中出。有痕非他,觉其清新者是也”。又说:“痕亦不可强融,唯起念起手时,厚之一字可以救之。如我辈数年前诗,同一妙语妙想,当其离心入手,离手入眼时,作者与读者有所落然于心目,而今反觉味长;有所跃然于心目,而今反觉易尽者何故?落然者以其深厚,而跃然者以其新奇;深厚者易久,新奇者不易久也。此有痕无痕之原也。”⑮但其文学创作与主张并未能达成一致,在回复高孩之的信中说:“夫所谓反复于厚之一字者,心知诗中实有此境也;其下笔未能如此者,则所谓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之见也。”⑯

二、党争政治的创伤

钟、谭之诗未能走出幽深孤峭之境,甚至其追随者也陷入“幽近寒,深近鬼”的弊端。谭元春《环草小引》云“:予正告之:诗固幽深之器也。然而幽近寒,深近鬼。高流饥病,又求至于寒与鬼而后止,往往堕而不悟,悟而不悔,吾愿示之以六瑞。六瑞枕青柯之白云,弄车厢之松影,而复以钟鼎冠佩、昌昌烨烨之气行之。彼供奉、拾遗之间,固反足鄙耶!”⑰谭氏在这段话里郑重说明幽、深而至于寒、鬼,并不是竟陵派的文学主张。而一时竟陵诗风顺势兴起,风靡大江南北,恐怕还是与晚明的国运衰亡的大时代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是末世文人对现实绝望、孤立无助、哀凄幽怨的心境的自觉反应。

竟陵派兴起于晚明的万历一朝,正是明王朝从衰败走向没落、灭亡的转折阶段,经济衰落、政治腐败,内有宦官之祸、朋党之争,外有异族入侵之患,边境危机。清人赵翼认为“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⑱。明王朝发展至正德、嘉靖时期,已经出现了衰落的迹象。在这样一个大厦将倾未倾之时,万历一朝最初的十年间,张居正的执政改革,可以说是一道“耀眼的暮光”。但他实施高压政治,采用遏制言路、禁毁书院、反对聚徒讲学等专制措施,钳制思想和文化的自由,激起了文人的强烈不满。赵翼云“:万历中,张居正揽权久,操下如束湿,异己者辄斥去之,科道皆望风而靡。”⑲很多文坛颇有影响的人物因为反对他或不趋附于他而遭受打击。如万历初期的文坛领袖人物王世贞,在张居正执政期间,因不阿权相而两次罢官。

万历十年(1582),首辅张居正卒。“自是朋党论益炽。中行、用贤、植、东之创于前,元标、南星、宪成、攀龙继之。言事者益裁量执政,执政日与枝拄,水火薄射,讫于明亡云”⑳。万历二十一年,王锡爵被召为首辅,围绕国本论、三王并封、立皇长子常洛为太子等问题,顾宪成等起而争议。万历三十一年,围绕着楚太子案和妖书案,当政的沈一贯与礼部尚书郭正域、次辅沈鲤展开了激烈的攻讦。万历三十九年辛亥(1611)的京察,党争形势更为复杂。被议作东林党的孙丕杨、王图与李三才与反东林的汤宾尹、顾天展开激烈的斗争。最后结果是王图、孙丕杨去职,台谏中反东林的齐、楚、浙三党得势。万历四十三年(1615)发生了梃击案,东林党人王之与浙党的刘廷元意见不一。于是,万历四十五年丁巳(1617)的京察,王之被掌握政权的三党削职为民。太子常洛继位后,东林党人邹元标、冯从吾被召入朝,随即发生了红丸案、移宫案,东林党逐渐控制了局面。这一阶段中,东林党与三党之间的争斗虽然激烈,但性质上仍属于文官集团内部关于是非曲直的辩争。而宦官魏忠贤得势后,借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罗织罪名,任意兴起大狱,残酷杀害东林党人,晚明党争进入了大肆杀戮的血腥阶段。天启四年(1623),左都御史杨涟复劾魏忠贤二十四罪,台谏黄尊素、李应升、魏大中继而论之,结果或罢归,或被削职为民。魏党又借熊廷弼一案兴起大狱,杨涟、左光斗等“六君子”,并周起元、高攀龙、周顺昌、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等,先后惨遭杀戮。崇祯初,魏党覆灭,倪元璐上疏请毁魏党所修《三朝要典》说“:盖当时起事兴议,盈廷互讼。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情之论;主移宫者弭变于机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数者各有其事,不可偏非,总在逆未用之先,虽甚水火,不害埙。此一局也。既而杨涟《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此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则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面目全非矣。”㉑说明党争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改变。

在持续不断的党争中,士人的身心都遭受了严重的创伤。万历年间的党争往往会导致士人的仕途受阻,挫伤他们参政济世的积极性。如钟惺的一生浮沉就与万历党争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中进士的万历三十八年(1610)庚戌科,后来成为东林党攻击三党之主的祭酒汤宾尹的口实,上榜进士受到牵连,长达十年无缘入仕。在这些人的心中不能不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钟惺一再感慨道“:浮沉十载内,毁誉众人间”㉒、“十载形魂凡屡定,一舟情事不堪终”㉓。万历四十六年(1618)因邹之麟事件牵连而汰其考选,受到来自三党势力的打击。天启四年,东林党清算三党,钟惺因操行举止不合名教而被福建巡抚南居益纠劾,终于被废黜家居,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㉔。诚如陈允衡所言:“大略其所处在中晚之际,复为党论所挤,出为南仪曹,志节不舒,故文气多幽抑,亦如子厚之不能望退之也。党论以‘十论’呼之,与邹臣虎诸公同列,皆好学孤行,不肯逐队之士,几同子厚之见累于王叔文也,此隘之之由。”㉕《天门县志》卷二十二云:“故隐其抑郁激切之旨,发为幽微凄苦之音。……地为之,亦时为之也。”钱谦益据此訾议竟陵为“诗妖”,说:“抉摘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鬼气幽,兵气杀,著见于文章,而国运从之……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㉖

至天启间的魏党与东林党的斗争,士人则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祸,甚至于“民间偶语,或触忠贤,辄被禽,甚至剥皮、舌,所杀不可胜数”㉗。故谭元春《题卷送沈洧川序》中写道:“盖熹庙末年,逆寺势过瑾、直。虐焰所及,士大夫在鼎镬之中。”㉘在他为杨涟所作《吊忠录序》中也说:“当是时也,天下之人腹悲胆寒而不敢言。”㉙处于这样一个大厦将倾、风雨飘摇的时代,晚明文人深受政治打击,心理极度恐慌,入世的理想幻灭,自然走向出世归隐、收敛于内的道路,寻求精神的解脱,竟陵派清幽静旷的境界正适合安放他们惊恐、疲惫的灵魂。末世情结是竟陵“幽深孤峭”的诗风风靡一时的思想根源。

三、思想文化的整治

万历间的思想界也受到来自统治阶层的严肃整治。张居正之后的十几年内,阳明心学思潮一度兴起,讲求性命之学较为流行。李贽、三袁等人在这一时期谈禅讲学十分活跃。万历二十九年(1601),明神宗下诏说“:仙佛原是异术,宜在山林独修,有好尚者,任解官自便去,勿以儒术并进,以惑人心。”㉚陶望龄给自己弟弟的信中写道“:此间诸人日以攻禅逐僧为风力名行,吾辈虽不挂名弹章,实在逐中矣。一二同志皆相约携手而去……所惜者,诸友皆一时之隽,相聚无几,辄复散去,胜缘难合,深足慨叹。”㉛至万历三十年,号称“两大教主”的李贽和禅僧达观遇害,对当时的士人心理造成很大打击。从袁宏道的思想与行为的转变,可以看出这件事对士人心态的重大影响。据袁中道所言“,向者所见,偏重悟理,而尽废修持,遣弃伦物,背绳墨,纵放习气,亦是膏肓之病”,“遂一矫而主修,自律甚严,自检甚密,以淡守之,以静凝之”㉜,即由狂禅转为习净,一改纵情放任为修行戒律,由外放而归于内敛。代表了晚明文人心态从狂放进取到内敛归寂的巨大转变。

故而,朱鹤龄《寒山集序》解释说:“《寒山集》者,愚庵叟选启、祯以来之诗,专取幽清淡远,扫尽俗荤者。……客有见而问者曰‘:此诸君子之诗,乃世所嗤钟、谭体,为鬼趣,为兵征,亡国之音也,夫子何取乎尔?’叟笑曰‘:不然,此乐所谓羽声者也。……然此非人之过也,声音之理,通乎世运,感乎性情。譬如焚论扶摇之风,起于青之末,俄而调调,而刁刁,而,小和大和,万窍怒号,此孰使之然耶?诸君子生濡首之时,值焚巢之遇,则触物含凄,怀清而激响,怨而怒,哀而伤,固其宜也。”㉝认为诗歌的情感取向乃是世运盛衰的自觉反应,并非全由作者的主观情感和意志决定。因而,所谓钟、谭体的出现与流行自是晚明末世的一种精神症候。这种评断是客观而公允的。

①㉖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钟提学惺》,上海古籍出版社,原中华上编版,第571页。

② 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08页。

③ 《城南古华严寺半就倾颓奇为清崎同一雨法师徐元叹陈磬生往访纪冥游兼劝募复》,《隐秀轩集》[M],卷四,钟惺著,李先耕、崔重庆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9页,下同。

④ 《秋海棠》,《隐秀轩集》卷八,第120页。

⑤ 《同李长蘅寻闻子将龙井山斋二首》其一,谭元春著、陈杏珍标校《.谭元春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7页,下同。

⑥ 《雪后》,《谭元春集》卷五,第177页。

⑦ 《冬日弥陀庵同茂之孟和作》,《谭元春集》卷五,第152页。

⑧ 《宿乌龙潭》,《隐秀轩集》卷三,第33页。

⑨ 《夜》,《隐秀轩集》卷七,第97页。

⑩ 《隐秀轩集》卷十二、卷七、卷十,第195页,第109页,158页。

⑪ 《灵谷看梅》,《隐秀轩集》卷四,第48页。

⑫ 见《隐秀轩集》卷四《武昌令陈镜清前以优去遗六诗于寺壁情文俱古钦其希声诗志欣叹》“雪月处山岭,精神自高寒”;卷五《玉泉寺铁塔歌》“立山水中精神孑,瘦干高茎疏其节”;卷八《灵谷寺看梅》“不尽关新霁,精神寒亦存”。

⑭ 《唐诗归》卷十九。

⑮ 《与谭友夏》,《隐秀轩集》卷第二八,第473页。

⑯ 《与高孩之观察》,《隐秀轩集》卷二八,第474页。

⑰ 《谭元春集》卷第二十四,第674页。

⑳ 《明史·赵用贤传》[M],卷二百二十九,张廷玉著,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6001页。

㉑ 《明通鉴》[M],卷八十一,夏燮著,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2243页-第2244页。

㉒ 《喜钱受之就晤娄江先待予吴门不值》,《隐秀轩集》卷一二,第198页。

㉓ 《喜汤嘉宾司成至白门晤宿燕矶舟中》,《隐秀轩集》卷一一,第174页。

㉔ 详见《竟陵派研究》[M],第一章《万历中期以后的政治与学术》,陈广宏著,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页—第60页。

㉗ 《明史·魏忠贤传》,卷三百五,第7820页。

㉘ 《谭元春集》卷二十四,第671页。

㉙ 《谭元春集》卷二十,第606页。

㉚ 《词林·黄慎轩之逐》,《万历野获编》[M],卷十,沈德符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1页。

㉜ 《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珂雪斋集》[M],卷十八,第754页。

㉝ 《愚庵小集》[M],卷八,朱鹤龄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07页-第408页。

(责任编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岳进,文学博士,长安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明清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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