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化与中国社会的公共性
——兼评《重估大众的文化创造力》

2010-08-15 00:47董敬畏
治理研究 2010年3期
关键词:公共性大众文化民众

□ 董敬畏

大众文化与中国社会的公共性
——兼评《重估大众的文化创造力》

□ 董敬畏*

一、引言

社会学和人类学在研究文化时,常常不自觉会陷入到两种截然相反的理念立场中去。其中一极理念认为,具有自我意识的个体们运用自由意志建构了社会空间,并在这种空间中行动,从而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对于人们行动的解释要从行动者自身对于社会空间和现实的理解去探求和阐释,也即寻求文化的意义。另外一极理念则认为,社会空间是由独立于个体选择及意识之外的普遍原则来规范的。对于人们行动的解释必须从模式化的文化规则中去找寻规律。这两种相反的理念立场一直左右着人类学有关文化的研究,直到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提出实践理论。

布迪厄认为文化既非根源于自由意志亦非根源于潜在规则的独特产物,它是由社会行动者从文化倾向性中积极构建出来的而且被先前的事件所框定。这一文化研究的立场提出后,立即得到了众多学者的回应。陈立旭教授作为哲学出身的学者,然而他的新作《重估大众的文化创造力——费斯克大众文化理念研究》却有着跨学科的视野。他通过对于费斯克的大众文化理论的研究,试图跳出和超越结构主义和文化主义、结构和能动性等旧有研究窠臼,提出一种既是结构主义的、也是文化主义的,既是普适性的、也是地方性的,适合当代中国大众文化发展理论。他的研究无形之中也契合了布迪厄的文化实践观。

随着中国社会的快速转型,文化领域内部也开始发生转向,消费型的大众文化开始出现并盛极一时。对于这一文化在中国的兴起并盛极一时的看法,许多学者都只是从文化与经济的关系角度出发对其进行考察,而没有关注到大众在创造大众文化时的主动性和实践性,而这种主动性和实践性才是中国大众文化发展的根源,同时也是中国大众文化进一步发展的基础和条件。学者们也很少关注大众文化与转型期中国社会公共性的重新确立和构造的关系。本文试图从大众文化发展与转型期中国社会公共性的再造这一视角,既讨论大众文化对于转型中国的意义,也对陈立旭教授的新书作一简单评介。这种讨论和评介先从陈立旭教授对于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研究的语境问题开始。

二、大众文化与社会文化结构

在陈立旭教授看来,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研究领域存在一个突出的问题是片面移植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群众文化批判的理论,考察中国社会大众文化的发展,并借这一批判框架对中国大众文化的发展进行批判,这种批判表现在:

“指斥中国大众文化的商业属性、工业化的生产逻辑以及意识形态的控制功能;批判强制性的类型化、标准化的当代中国大众文化产品塑造了同质性的社会主体;谴责当代中国大众文化抑制了文化艺术品应有的真善美的功能,扼杀了大众的文化艺术创造力、辨识力和个性…”。①陈立旭《:重估大众文化的创造力——费克斯大众文化理论研究》,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

国内学者片面移植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原因在于国内学者在接受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之前,没有考察这一理论兴起的社会结构与原因,对于美国与中国的社会结构与文化结构之间的关系不清楚。由此导致他们直接照搬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大众文化的分类体系对于国内的大众文化发展进行批判,这一点陈立旭教授在书中也有所提及。

在他看来,法兰克福学派应用于国内,首先要注意使用语境的问题。这个语境问题背后,就是美国与中国社会结构的差异。正是由于二者社会结构之间的差异,导致了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在国内水土不服。法兰克福学派强调文化产品如何塑造极权主义统治下的个体,强调自上而下的权力对于民众的控制和支配。在这个逻辑背后,是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心中精英/民众的二元社会结构的划分。他们认为精英文化占据了社会的主流,形成一种针对民众的话语霸权,由此导致民众只能被动地接受占主流地位的精英文化的宰制。

中国的社会结构却并非像法兰克福学派学者们设想的那样,是一个精英/民众的二元社会分层。中国的社会结构一直不是一个精英/民众的简单划分,从帝国时期的“士、农、工、商”到建国后改革前的“工、农、兵、学、商”,再到改革后的社会结构和阶层多元化,都使得中国的大众文化发展的社会结构背景与法兰克福学派的精英/民众的二元结构认知完全相异。

中国社会内部文化的同质性程度也远远高于美国社会。从孔子开始创立儒家学说算起,儒家学说在中国已经占据主流地位两千多年,这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无论是“士、农、工、商”,还是“贩、夫、走、卒”都已经把儒家的一些基本文化理念内化为自身的价值观念。由此在中国社会内部,我们也没有办法像法兰克福学派那样,在社会中明显区分出精英文化与民众文化。即使我们有所谓的“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说法,然而仔细检视这一说法,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相同的部分远远高于相异的部分,也就是说中国社会内部文化的公共性程度和共有性程度远比美国社会要高。

另外,中国的民间文化也不是像法兰克福学派认为的一直处于被动接受的地位,他们有自己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发展出了有特色的地方性文化体系,这就是我们今天称之为的“区域文化”。这种区域文化不是自上而下由精英统治阶层赋予民众,而是民众发挥自己的主动性与创造性,把日常生活中一些有意义的行为和场景浓缩、提炼出来形成民间和大众文化。自从中国有历史记载开始,民众自己的文化一直受到关注。不仅历代对于民众的文化有所记载,而且历朝历代还专门设有去民间采风的机构和官吏。《诗经》中“风”是记载的地方民歌,共有160篇。这种对于民众文化的重视,一直延续到我们当代。而民众文化对于转型期的中国,更有着深刻的意义。

三、大众文化与转型社会

当代中国的转型,表面是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本质是经济理性取代政治理性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典型表现就是经济领域的世俗化和去魅化。世俗化和去魅化就会导致大众文化的兴起。而这一点,也与费克斯对大众文化的定义相近:“大众文化是大众利用资本主义文化工业提供的文化资源进行创造的活生生的实践过程。”②陈立旭:《重估大众文化的创造力——费克斯大众文化理论研究》,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页。

中国当代的社会转型有两个特点:一是它的急剧性,二是它的单一性。所谓急剧性是指转型是在极短的时期内发生的,并且经历了重大的经济和社会变动,而且这种急速的变迁目前还正在持续。单一性是指中国社会的转型并不是全面、均衡地发展,而是以经济理性为主,由经济理性带动其它领域的发展。在此,许多与现代化有关的非经济性问题暂时被搁置或者忽视。

这种搁置或忽视导致了中国转型期的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可以用美国伦理学家A·麦金太尔的一段话来概括:“进入现代以来,客观的、非个人的道德标准丧失了,道德判断的标准只能出于自己,对任何事物都可以从自我采取的任何观点出发,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那种他想要成为的人以及他所喜欢的生活方式……这种社会现实导致了道德的解体和道德相对主义,它既使我们在理论上和实践上丧失了对道德的明辨力,又使我们无从有客观的标准来判断和识别善恶。”①A·麦金太尔《:德性之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译者前言。

目前,中国社会的经济确实飞速发展了,但是人们的道德理念也出现了极大的滑坡,传统文化也在急剧变迁。建议在传统的血缘、地缘、业缘等村落共同体内部基础之上的文化被市场的力量无情的碎片化。家庭的社会意义缩小,邻里关系几无,社会分工急剧扩大,社会的异质性程度增强,个体的原子化程度加强,民众开始感到孤离感和异化感。

在这种背景下,转型过程中的中国民众通过自己日常生活的实践,并且利用当下的一些限定条件,即文化产业提供的一些文化资源,自下而上主动地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意义、社会认同,并不断通过自己的实践再生产这种意义和认同,这就形成了当下中国的大众文化。

在我看来,中国当下的大众文化的产生、形成和发展,对于中国社会的转型,有着莫大的意义。首先这种大众文化可以提供给基层民众一种生活的意义和方向,这种意义和方向可以为民众提供一种道德标准和价值观,从而使人们重新找回失落的道德准则。其次,这种大众文化的发展还可以使得大众文化背后体现的意义和社会认同成为一种地方性的,进而整体性的社会公共文化。这种公共文化的形成对于消解经济理性带给中国社会的原子化、碎片化的后果,使得中国社会重新团结和凝聚,有着重要意义。第三,这种大众文化的发展也具有政治性的意义,它对于培育中国民众的公民意识,对于自下而上推动中国政治转型,进一步推进中国的公共领域的形成也具有重要意义。

当然,这种由大众文化向公共文化的创造及转变决不是脱离当下的中国转型现实,而是基于当代转型期的社会结构、传统观念、风俗习惯、当代的知识水平、物质条件、个体及群体的心理结构等。正是这种转型期的社会现实赋予了民众大众文化的创造力和想像力,同时也制约了民众大众文化的想像力和创造力。由此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的发展也脱离不了传统中国文化的公共性基础。

四、大众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公共性

一提起公共性,多数人必然想起德国思想家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在这个介于国家和社会之间的领域中,市民可以自由言论,就公共事务进行协商,进而引起一种话语相互作用。在哈贝马斯看来,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基础是国家与社会的分离,它来自于社会再生产和政治权力的分离。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等级政治的冲破,市民社会才可能从底层生成,资产阶级的公共领域才逐步确立。(哈贝马斯,1999)

哈贝马斯所论及的公共性在于以不同立场、意见的并存为前提进行讨论的场合。这种公共性重视的是人们之间的差异,通过差异之间的沟通维持、整合社会整体。

然而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这种公共性显然是不存在的。然而,哈贝马斯意义上的公共性不存在,不等于中国传统文化就没有公共性的存在。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中国历史上的所有公共行动也都将不会发生。然而,回顾历史我们发现,中国历来的公共行动却不可胜数。在涉及到一切与公众利益有关的领域或生活场面,从来不缺少组织者与参与者,也即从来不缺少公共文化的形成和实践。那么原因在哪里呢?

中国历来的公共性不强调差异,却强调共通性。这种共通性是“以社会一元化的共同意识、一体感为前提,谋求社会全体的利益”②小浜正子:《近代上海的公共性与国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致中文版读者第2页。,它的基本单位是家庭、宗族、乡党等初级群体,也包括士绅与地方自治,行会和地方团体,各式宗教组织等。正是这些基本单位和组织及其公共性活动和公共性文化维系和整合了中国历代社会。而这种重视社会全体利益的公共性直到今天也没有中断,这就是我们经常强调的集体利益。

中国传统文化的公共性表现除了历来强调的集体或群体利益之外,还包括对于援助社会不幸之人、从事公益活动的观念的强调。中国历史上的各种各样的善会、慈善活动、义行等都是这一公共性的体现。

而传统文化中敦睦乡邻也是一种公共道德。这种公共道德要求村落共同体内部的家庭及家庭内部的个体必须处理好个人行为与公共利益的关系,如有冲突发生,也必须牺牲个体利益,以达到与众人和睦相处的结果。

尽管传统中国文化没有能明确提出公共权威或者公共领域这类概念,也不存在与这类概念相符合的完整规范体系,并且传统的公共性的实施单位只是一些初级群体。然而转型期的文化建设,必须考虑到传统公德思想的延续性影响。

在当代大众文化的实践中,民众针对日常生活的每一部分,既创造自己的意义和共同认同,也实践自己的意义和共同认同。民众的这种意义和共同认同既是传统文化公共性的延续,也是民众在新时期主动性的表现和创造。这种创造,既是一种民众自觉的启蒙,也是人们重新找回失去的真、善、美等价值标准和道德规范的过程。

五、大众文化与公共性再造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再长远一些,把中国社会的转型从鸦片战争开始算起,那么从那时起,我们就开始了一个社会学界称之为“国家政权建设”的阶段。在这个阶段里,无论是学界还是政府层面,都要因由外来冲击而导致无论是政治运动、经济建设还是社会的文化重构,都是自上而下的。人们期望通过这种自上而下的运动和建设,再造中国社会的公共性。

迄今为止,学界有关中国公共性的讨论都集中在政治和经济层面。学者们从“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分野出发,考察中国实现社会转型和现代化的社会基础。这种讨论多是从“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关系角度考察中国问题,通过探讨在中国实施正式合法的民主制度(如投票、宪政、多党制)的方式和途径,学者们期望达致社会上层与下层的良性互动及社会的民主,从而找寻中国现代化的新途径(王绍光,1991;黄宗智,1999;邓正来1996)

上述讨论没有关注到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社会中大众文化的兴起,仅仅简单套用西方的“市民社会”概念,与研究大众文化的国内学者犯了同样的错误,即没有注意概念的语境问题。在我看来,中国大众文化的兴起和发展,是近代中国进入转型期以来,第一次由民众而非学界或政府层面,自下而上地形成自己的意义与共同认同。这种意义与认同,才是中国社会真正进入一个现代的公民社会所要经历的途径,才是培养中国公民文化的最根本的路径。

大众文化对于转型期中国社会公共性的再造,是从两个层面展开的。一个层面是哈贝马斯所论及的层面,即由市民的议论导致的公共领域形成。另一个层面是结合传统文化中的“谋求社会全体的利益理念”的公共性。民众通过对大众文化的辨识和创造,不断实践和再实践上述两个层面,进而在既重视当今社会民众的差异性也重视民众的共通性基础之上,形成一种新的维系和整合社会整体的公共文化。

当然,中国社会公共性再造,其路径有可能是曲折的、复杂的,但是既然中国民众第一次自下而上地发挥了主动性,创造了大众文化,创造出了大众文化之中蕴涵的公共性,那么中国社会向现代性的公民社会的转型前景就是光明的。陈立旭教授为什么要提倡重新评估大众的文化创造力,我想正是基于中国社会公共性的再造这一层面来探讨的。陈立旭教授对于大众文化的研究,不仅跳出了既有文化研究的窠臼,也为中国社会转型的前景和方向提供了一种路径选择,这种路径选择在我看来是从文化根源的角度培养中国民众的公民精神,进而使得中国走向现代性的公民社会的最合适途径。□

[1]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M].学林出版社,1999.

[2]黄宗智.中国的“公共领域”与“市民社会”[C].邓正来、亚历山大编:《国家与市民社会》,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3]王绍光.关于市民社会的几点思考[J].二十一世纪(香港),1991(8).

[4]汪晖.文化与公共性[C].北京三联书店,1998.

[5]小浜正子.近代上海的公共性与国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严国萍)

董敬畏,浙江省委党校社会学、文化学教研部讲师,社会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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