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与悖论:北岛诗艺术论

2010-08-15 00:46牛殿庆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北岛意象诗人

牛殿庆

(宁波大学 职业技术教育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

北岛诗歌的总体风格是黑色、冷峻、意境奇峭,并大量运用了隐喻、象征、暗示、夸张和蒙太奇的意象组合,诗的空间想象丰富,注意潜意识和瞬间的捕捉,意象的过于密集和迅速转换是北岛诗歌的最大特点,同时也造成了诗的晦涩与艰深。在语言上颠覆了五四以来的诗歌传统,打碎了传统白话诗歌二元对立的语言体系,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形象系统,带有荒诞、隔阂、异化等现代主义色彩。北岛自己说:“我的诗受外国影响是有限的,主要还是要求充分表达内心自由的需要,时代造成了我们这一代的苦闷的特定情绪与思想。”[1]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北岛诗歌的现代主义特征不仅是心灵和时代的吻合,也是和世界思想发展潮流相一致,所以他的诗歌具有了超越一般国家的世界性。北岛诗歌的艺术风格比较复杂,我们只能从几个最具特色的方面来感悟北岛诗歌的艺术魅力。

一、语言体系

北岛诗的语言风格基本是保持在一个完整的语系里。如果说有变化,那就是从“大语”到“小语”的变化。大语是时代强加给语言符号的喻义。比如在北岛的诗中,大海、天空、土地、森林、山谷、黑夜、岛屿、沙滩等客观自然的词语都失去了语言符号的“元意义”,而打上时代的烙印。北岛对前期诗歌的否定,基本是否定了“反文革语言”的时代语言体系。在《早晨的故事》里,诗人对语言有精辟的梳理,那就是捍卫语言的个人性和反抗权利对语言的暴行。所以北岛后期诗歌渐渐走出了“苍凉的大语”,语言更加具有个体的灵性和精致。他的语言风格基本可以概括为这样几点:

(一)主体与客体的颠覆。有这样一个例子:狗沿着马路跑,拐弯不见了。客体——马路,静止的;狗——主体,动态的。这是一幅正常的生活图景。但是诗人却说:马路追着狗跑拐弯不见了。这样客体变成了主体,构成了对原主体的压迫,一幅简单的客观的生活就具有了主观的复杂的意义。用这个简单的例子说明,北岛很多诗句就是这样主客体颠倒或并置的。例如“树枝剪过的风”(《十年之间》)、“日子和楼梯不动/我们上下奔跑”(《无题》)、“作者从他的畅销书/向外张望”(《旅行日记》)、“从门板的缝隙中流散的灯光/和烟头一起被抛在路旁”(《夜:主题与变奏》)、“我和烟卷一起走神”(《午后随笔》)、“大街如烈马飞奔/灯光之蹄明灭/诗人和他的夜坐在桌角”(《晴空》)、“厨师一刀斩下/公鸡脑袋里的黎明”(《杂志片断之一》),像这类诗句还很多。风吹过树枝,再简单不过的意象,而剪过树枝的风,主客体就有了互动,意义就复杂了;楼梯是静止的,日子应该是流动的,楼梯和日子并置不动,使我们的上下奔跑就有了无意义的含义了;人本来是看书的,现在变成了书看人,惆怅的情绪就出来了;本来是烟头被扔在了有灯光的大街上,可门缝里的灯光和烟头一起被扔在了大街上,寂静的夜就更加孤零零了,韵味一下子就出来了;我夹着烟卷走神变成了我和烟卷一起走神,一个寂寞的诗人的神韵就出来了;面对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的大街,如果诗人一个人坐在马路的桌边,就只有看风景的意思,可是诗人却和夜坐在桌角,那么就和烈马飞奔的色彩斑斓的景致没有了任何瓜葛,孤独的韵味就出来了;而厨师斩断公鸡脑袋里的黎明更是给人们提供了想象的魅力。

(二)客体直接变成主体。在北岛诗中,很多客观静止的东西直接变成了有七情六欲的主宰,行走在现实的天空下,让人感到了现实对人的胁迫。如“瘟疫之路纵横/奔向他乡/蹲在村头的土地庙/碑文给石头以生命”(《守灵之夜》)、“搬动石头的愿望是/山,在历史课本中起伏”(《关于传统》)、“骨骼松脆的梦依然立在/远方”(《诗艺》)、“吐下泛着泡沫的夜晚”(《陌生的海滩》)、“曙光瘫痪在大街上/窗户打着哈欠”(《白日梦》)、“孩子随意敲打着栏杆/栏杆随意敲打着夜晚”(《太阳城札记》)、“荒草一年一度/生长,那么漠然/不在乎它们屈从的主人是僧侣的布鞋,还是风”(《古寺》)、“荧光表盘淫荡地随意敲响/时间诚实得象一道生铁栅栏”(《十年之间》)、“水银灯不客气地撩开窗帘扰乱了梦/让孤独者醒来”(《夜:主题与变奏》),像这类的诗句几乎构成北岛诗的世界的整个大厦,这样的构建,使生活流动起来,使世界复杂起来,使我们对生活的可能性有了更高远的遐想。

(三)主客体的悖离,构成了荒诞的意象群。这种语言在北岛诗中也是俯拾皆是。绿色的太阳,蓝色的雾,抽植发芽的老枪、驮着秘密在泥土中复活的老龟、黑鸟显露的明天的寿斑、阅读皱纹的早晨,被合进一本书里的困兽、老谋深算的怀表、一首歌成了奔跑在房檐上的贼、在黑色事件上不停盖章的月亮、咬住人们梦的膀胱,这些意象的荒诞更是这个荒谬世界的折射,但隐喻太深也造成了读者和诗的距离,只有和作者的精神相近的人,理解起来才会更准确一些。所以北岛说他的诗是写给秘密读者的,看来是真的。

我们说过,北岛和世界有个秘密信道,他用独特的语言方式穿过这条信道重构了客观世界,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距离就是北岛诗歌语言和读者的距离,我们在享受他那诡秘、超拔,奇峻、光芒四射的语言魅力的同时,最终也迷失在了北岛诗歌的语言森林中。

二、构思奇峭绝妙

在我给北岛诗歌分类的最后一类性灵诗[2]充分显示了他的这一特性。这类诗大都是灵感瞬间突发而成篇的,所以意境非常奇峭,最具典型性的就是《诱惑》:

那是一种诱惑/亘古不变/使多少水手丧生/石堤在阻挡/倾斜的陆地滑向海底//海豚越过了星群/又落下,白色沙滩/消失在溶溶的月光中/海水漫过石堤/漫过空荡荡的广场/水母搁浅在每根灯柱上/海水爬上石阶/砰然涌进了门窗/追逐着梦见海的人

大海是多少勇者的梦想,而在梦中追逐大海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可是诗人却逆着事物的方向而写,大海漫过石堤、广场,爬上石阶,砰然闯进了梦见大海人的房间,梦追逐大海变成大海追逐做梦的人,多么的新奇,这就是诗的意境,诗的语言。

像这类富有创意的构思,在北岛诗中还有很多。《触电》结局意外而深刻,“我曾和一个无形的人/握手,一声惨叫/我的手被烫伤/留下了烙印/当我和那些有形的人/握手,一声惨叫/它们的手被烫伤/留下了烙印/我不敢再和别人握手/总把手藏在背后/可当我祈祷/上苍,双手合十/一声惨叫/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烙印。”如果这首诗没有了最后一声惨叫,诗就没有了立体感,这是人们常说的“诗眼”。《乡村之夜》那静谧的氛围却写出了流动的寂静,“小路绕过水塘/追着一只毛色肮脏的狗/撞在村头的土墙上”,我们都仿佛听到了那诗句“咣铛”一声撞在了生活上,非常的有质感。《围困》中“灯光计算着夜的容量/多少悲舟——那些世代相传的锚/水下生锈的风暴”,风暴——生锈,对积淀的真实历史的形容多么形象。《峭壁上的窗户》更是把一幅动态的生活给固定下来,仿佛生活被点了穴,“狼群穿过那些变成了树的人们”,“炊烟被利斧砍断/笔直地停留在空中”,“石头生长/梦没有方向/散落在草丛中的生命/向上寻找着语言,星星”,“从阴沟里张出凶猛的灌木/在市场上,女人们抢购着春天”,初读这些诗,你无法把握其中的含义,但是却给了你丰富的想象空间,诗只有让人遐想,才能读出诗的韵味。

三、悖论的意象

北岛的悖论意象诗句也很多。把两个完全悖离的主客体并置在一起,或者是由前者推断出后者的结果,造成了荒诞的景致,也提供了生活复杂多变的可能。这类例子很多。“明天不在夜的那边/谁期待,谁就是罪人”(《明天,不》)、“于是你聋了/你听见了呼救信号”(《呼救信号》)、“对海洋的渴望使我远离海洋/走向我的开端——你/或你的尽头——我”(《白日梦》)、“而昨天那盏被打碎了的灯/在盲人的心中却如此辉煌”(《十年之间》)、“守灵的僧人只面对/不曾发生的事情”(《守灵之夜》)、“那只喂养多年的狐狸/挥舞着火红的尾巴/赞美我,伤害我”(《诗艺》)、“在大地上画果实的人/注定要忍受饥饿/栖身于朋友中的人/注定要忍受孤独”(《雨中纪事》)、“八月的梦游者/看见过夜里的太阳”(《八月的梦游者》)这些悖论是诗人重构的“蝇眼中的世界”,是荒唐的非理性的时代的折射。诗人通过密集的悖论式意象,把对现实的思考提高到了哲学的高度,提供了生活复杂和丰富的可能性,拓展了诗的想象空间。

四、内在韵律结构全篇

北岛的诗在早期受传统诗歌写作技巧的影响很明显。如结构整齐,韵脚明显,多用比喻等,都是传统诗歌的基本章法。但是随着北岛诗歌创作的趋于成熟,内在的韵律逐渐代替了外在的韵脚,使诗的节奏感非常强。这里有两首诗,一首是写得早一点的《一束》:

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海湾,是帆/是缆绳忠实的两端/你是喷泉,是风/是童年清脆的呼喊//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画框,是窗口/是开满野花的田园/你是呼吸,是床头/是陪伴星星的夜晚//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日历,是罗盘/是暗中滑行的光线/你是履历,是书签/是写在最后的序言//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纱幕,是雾/是映入梦中的灯盏/你是口笛,是无言之歌/是石雕低垂的眼帘//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鸿沟,是池沼/是正在下陷的深渊/你是栅栏,是墙垣/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

这首诗节奏感非常好,可与舒婷的诗媲美。优美流畅,一咏三叹,结构整齐,每段五句,基本是奇数句押韵。但是意境比较拘谨,被外在的韵脚给束缚了。再看稍后写的《岛》里的诗句:

这是禁地

这是自由的结局

沙地上插着一只羽毛的笔

带着微湿的气息

它属于颤抖的船舷和季节风

属于岸,属于雨的斜线

虽然句式长短不一,但是读起来还是让人感到婉转起伏,荡气回肠。北岛诗到了后期,基本就是靠内在韵律结构全篇的,看不到丝毫的人工斧凿的痕迹。

五、多种手法的运用

北岛诗运用了大量的象征、隐喻、暗示、夸张和蒙太奇手法。他的整个诗的语言世界,几乎都赋予了超出语言符号本身意义的想象,使得读者感到处处诡秘,处处沟壑,读者需要极大的想象能力。我们不能对北岛诗的每一个具体意象做确切界定,从总体上又能感到诗人思想和感情激荡,所以北岛的诗只能神遇而不可言说。

(一)象征:北岛的象征使用大语境的时候比较多,但打破了传统的语言定式,他笔下的天空、大海、黑夜、太阳、月亮、海岸、森林、山谷、广场、古寺、雕塑等等都有了他自己的特定含义,太阳不再象征光明,夜晚也不一定象征黑暗,大海不再是远航的理想,雕塑也不再是历史的纪念。

(二)隐喻:隐喻是北岛诗歌世界的基石,没有了隐喻,也就没有了北岛的诗歌。是他的用比非常特殊,主客体之间没有直接的相同或相似之处:

“黑鸟从地平线涌来,显露了明天的点点寿斑”,“黑鸟”和“寿斑”之间必须有个生活场景——地平线来支承,才能产生必然的联想,而且才能感觉用比之妙;“当我们占据了某套公寓/如同占据了真理”,“公寓”和“真理”之间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但是把它放在特定的诗中,才能感悟到其中的深刻,“公寓”空间的有限和“真理”空间的无限,才能体会青春的稚嫩和无畏。还有一些隐喻非常巧妙,如“石子,在水面留下我们的指纹”,水波和指纹之间虽然很相似,但很少有人想到这一点;“骨骼松脆的梦立在/远方,如尚未拆除的脚手架”,梦和脚手架都是构建实体的附助物,一个是现实,一个是建筑。还有些用比非常生动,是诗人对生活的一种直观感觉:“尽管影子和影子/曾在路上迭在一起/象一个孤零零的逃犯”、“大街上的人群/是巨大橱窗里的森林”、“大街如烈马飞奔/灯光之蹄明灭”,多象一幅流动的画啊!

(三)蒙太奇:诗人为了“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北岛语)和拓宽诗歌的容量,运用了大量的蒙太奇手法。但是北岛诗中的蒙太奇,片断与片断之间空白之大,片断与片断之间转换速度之快,都是对读者想像能力的极大考验,如果没有一定的生活感悟力和思想积累,恐怕还会“对面相逢不相识”了。从诗歌发展角度来看,这种空间过大也是造成诗歌和普通读者疏离的原因。我们以《十年之间》为例:

岁月和马厩上的铃铛纠缠

彻夜作响,路也在摇晃

重负下的喘息改变成歌曲

被人们到处传唱

女人的项链在诅咒声中

应验似的升入空中

荧光表盘随意地敲响

时间诚实得象一道生铁栅栏

“岁月和马厩”、“喘息变成的歌曲”、“女人的项链”、“荧光表盘”、“时间”这些意象之间根本就是毫无规则的多维体空间,片段与片段之间没有任何桥梁,只有从全诗的总体上去把握,才能体味时间对生活的磨损。

阅读北岛,让我们一直处在语言的沉重和警醒中,北岛诗歌的语言是一个丰富、复杂的意象体系,颠覆了传统诗歌的单一的语言定式,拓展了语言深入生活本质的可能性,创造了行吟诗人特有的世界。而构成这个世界的基本元素就是:荒谬与悖论。

文学产生于心灵与现实的无法和解,因此不满的精神是文学的灵魂,也是北岛诗的灵魂。我们感悟北岛,只把北岛作为一个个体,我们绕过了他与社会意识形态、主流意识之间的龌龊,并不是有意规避什么,而是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历史沉淀来评判北岛诗歌对现实的穿透力。但北岛的诗绝对不会只是历史的记忆,只要一个民族还没有彻底摆脱遭遇灾难的可能,他的诗就有存在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历史的岁月不会因为负载着诗人的苦难而减缓它急躁的脚步,咀嚼历史只能让生命沉重,苦闷的思考却将青春变老,诗人北岛的时代终于渐行渐远了,诗人为沉重的灵魂付出了失去故土的代价,“从此他那孤独的爱恨交加的乡愁,被阻隔在了太平洋异域的涛声海岸”[3]。

最近拜读了北岛的散文集——《失败之书》,北岛说写散文是“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妥协,这话非常准确,他的散文在世俗的亲切中透着诗意的苍凉。读北岛的诗头疼,读北岛的散文却是心疼。我们至此有了这样的怀疑:《失败之书》是不是北岛诗人身份的终结呢?

走出了北岛的诗的世界,走出了他沉重的灵魂,五光十色的消费娱乐时代冲击着现代人的视觉与思维,也目送着一代孤傲的诗魂远去……

[1]王明伟.访问北岛[J].争鸣.香港:1985.9.

[2]牛殿庆.孤独与行走——回溯北岛诗歌[J].社会科学战线,2007,(4).

[3]唐晓渡.北岛访谈录:“我一直在写作中寻找方向”[DB/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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