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德经济发展的成败摭议

2010-08-15 00:52
外国问题研究 2010年4期
关键词:西德东德经济

王 涌

(华东理工大学外语学院,上海 200237)

欧洲早在 17世纪启动的工业化无可厚非地旨在通过生产方式的改变刺激新生产力的释放,以造福人类。这种对个体创造力的单一专注由于人之间不可避免的个体差异已内含着引发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和不安。最初,由于对个体创造力和生产率的强势倾斜,这个内含的负面因素在英国和法国基本被忽略。而到了 19世纪,这样的社会转型经由英国和法国开始延伸到德国的时候,德国知识界很快出现要关注此负面因素的呼声。由此,欧洲社会转型过程中便出现两种各有权重的经济思想: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进而使西方社会呈现出相对峙的两种社会形态,而二次世界大战的赢方又富有戏剧色彩地是分别体现这两种形态的国家力量,这就史无前例地使战后德国被分成两部分,同一个民族,同一条经济道路走过来的国家开始沿着两条不同的道路前行。无论从经济还是社会角度,这样的史实将为现代社会理论思考提供独一无二的史料。一般认为,西德经济的成功是因为奉行了市场经济,而东德的失败是由于计划经济,历史的实际情况其实并没有如此简单划一。

一、西德的新自由主义社会市场经济之路

一般情况下,“社会市场经济”(die soziale Marktwirtschaft)普遍被看成是西德经济体制的代名词。确实,从战后西德开始一直到今天的德国经济体制都是在“社会市场经济”框架下展开的。在华语世界,由于对德语“社会的”(sozial)这个形容词的确切内含无法具体翻译,加上德国属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之一,德国经济往往被看成是与西方其他资本主义国家,如英、美、甚至日本一样的自由市场经济国家。其实,德国经济在主导上虽然是依托于市场机制,但并不自由。“社会的”在德语中是指社会均衡,共同发展。因此,在市场经济道路上,德国走的是一条明显不同于英、美、日这些资本主义国家的道路。在依托市场机制的同时,国家不断进行社会性均衡和调控,甚至不惜牺牲市场机制的活力。可以说,战后西德经济是在市场与调控的抗衡与交互作用中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社会政治也因此相应地分成二大势力:左和右。

二战刚结束时,战胜国通过“非工业化”政策本来是想彻底摧毁德国经济,当时在东西占领区对工业设施的大举拆迁大有使其从工业国退回到农业国之势,后来,西方战胜国基于德国与欧洲经济此前形成的内在联系看到德国变弱无法出现强大欧洲之时,便在 1947年 8月改变策略地将西德纳入到了振兴欧洲的一揽子计划中。由此,西德的发展又开始回到德国人手中。由于战争导致的生活资料匮乏,手中的帝国马克买不到东西,发展经济马上提到首位。1948年还在建立联邦议院之前,便出现了一个由 102名成员组成的前议院机构“法兰克福经济顾问团 ”(Frankfurter W irtschaftsrat)。刚从此前纳粹经济走过来的西德显然不愿重蹈国家垄断的覆辙,前纳粹时期魏玛共和国的自由经济体制虽然能激发生产率,但又会导致自由意志有害社会的恶性膨胀。当时“经济顾问团”的精英们清楚地认识到要振兴经济首先必须清除此前的经济关系,然后制定一套既释放市场活力又使之不游离出国家调控的新经济秩序。于是在 1948年 6月 19~20日进行币制改革:用新币西德马克取代旧币帝国马克。具体措施是:每位居民只能用 60帝国马克兑换 40西德马克,到 8月份可再得到 20西德马克。工资、养老金、房租等以 1∶1的比例进行调换。这样就把价值数千亿帝国马克的证券、储蓄金、银行往来账、抵押金、各种债券、股票等一笔勾销。6月 24日随即出台了对未来经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主导性法律 (Leitsätzegesetz),主要内容有三:(1)赋予公民以自由经营权;(2)开放价格,取消政府统一定价;(3)在商品流通领域,只要政府不加干预的,则由市场供需关系去调节。1948年 7月开始取消了战后实行的配给制,废除了约 90%的价格规定。当时由于生活资料和生产物质短缺,放开价格后,一时价格飞涨。但是,政府并没有人为地去遏制,而是利用市场手段去进行调控,比如采取措施将企业的资金状况控制在较低水平,以迫使企业加速将产品推向市场而不是囤积;同时又对加班工资采取零税收政策,以鼓励工人积极加班,多生产。随着生产积极性的激发,价格开始下落,工人的收入开始提高,与此同时由于法国和英国的价格一直在上升,这就使得西德老百姓的实际收入大幅上升,消费者的作用迅速出现,所谓的“买方市场”形成。随着市场机制的形成,竞争的出现,企业也开始走向理性化,于是出现大量失业工人。当时政府并没有因此改变经济政策,而是在出口方面动脑筋,大胆地不顾参与国际市场竞争的一般原则而在 1949年 9月 19日主动将西德马克贬值 20%,随之出口大幅增长。同时又通过降低进口关税将大量外国商品引入国内市场,促使国内企业在竞争中提高产品质量,降低成本。

到了 40年代末 50年代初,国家调控下的市场经济格局初见成效:货币稳定,生产上升,出口超过进口,价格回落,失业率降低。这为以后西德经济的飞速增长奠定了良好基础。1952年随着“德国协定”的签订,西德从此成为拥有主权的独立国家。此后,社会市场经济便得到了全面展开,当时的社民党经济专家卡尔·席勒 (Karl Schiller)有句名言:“Wettbewerb soweit wie möglich, Planung soweitwie nötig。”(建立最大程度的竞争,实施最有必要的计划)1952年后,西德经济立马进入飞速增长,到了 1958年一举成为工业发达国家。1959年后直到 1966年又连续进入经济高增长期,甚至出现过热。总体情况是消费和生产大幅增长,就业状况可喜。只是煤炭业由于进口比自己生产更便宜,出现产品堆积现象。于是国家干预,对该行业实行了补助。正是经济的成功使得以阿登纳为首的执政党基民盟/社民盟从 1949年起连续五次大选胜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63年阿登纳自动离职联邦议员选举接班人时,一直担任经济部长的艾哈德 (Ludwig Erhard)尽管阿登纳本人的反对,还是被推举出接任首相,这毋庸置疑地与他经济政策的成功有关。可是,1966年末,西德经济经过连续 15年的快速增长后由于不平衡性过热首次出现衰退,社会开始呼唤国家调控力度的加大。同年 12月大选时,对建立市场机制,激发市场活力有重大功劳的艾哈德下台,基民盟/社民盟虽然同样胜出,但不再与自民党联合,而是与社民党联合执政。首相由基民盟/社民盟的基辛格尔 (Kurt Georg Kiesinger)担任,社民党的卡尔·席勒出任经济部长。

新政府上台后马上奉行经济稳定政策,1967年 6月 26日颁布稳定经济法 (Stabilitätsgesetz)。主要内容是增强宏观调控,弱化单一市场性因素的引导,强调社会各方协调,以达到全就业(Vollbeschäftigung)和稳定价格的目标。由于过高估计对经济发展的预测能力和缺乏明显有效的调控手段,社会各方协调反而使决策变得复杂并由于工会地位的提高而加重了企业的负担,这个法律在公布的几年后便受到了经济界人士的批评。这样的稳定意愿是建立在政府干预的基础上的,结果不可避免地加大了政府的支出。1967年的经济衰退虽然由两个政府刺激经济计划得到克服,而且西德经济此后确实好转,1969年经济增长率甚至达到 8.2%。但是,当时政府经济政策对出现这种好转的作用并不明显,那是由于生产率的提高所带来的整个生产和总体经济的提高[1]。在此期间,由于工会地位的提高,企业不得不有规律地给员工加薪。为了承担这样的义务,企业只能抬高价格,放缓投资,这又使得整个国民经济放缓。于是,国家又开始出资干预,以鼓励企业进行投资和扩大再生产,但这样的行政手段效果甚微。这期间,西德总体经济的增长主要靠的是生产率的提高。而这样的增长同时又带来了促进消费的难题,即增多的产品必须被销售。由此,出现了生产拉动消费的现象。所有这些带上了明显的社民党色彩。老百姓只知道社民党的经济思想开始用国家干预关心工薪阶层,关心社会正义,而并不知道由此给国家财政和经济带来的负担,因为在此期间,总体经济由于生产率提高的缘故依然在增长。因此,1969年大选时社民党的得票数大大提高,而基民盟/社民盟的得票数虽然还是最多,但却失去了其在联邦议院一直拥有的绝对多数席位。由于其与自民党联合执政谈判失败,而社民党与自民党的谈判却成功,于是,社民党的勃兰特 (W illy Brandt)出任首相与自民党组成了新一届政府。这就使得此后的西德经济开始进一步走向国家干预的福利化调控。

此后几年中,西德社会的福利化进程加快, 1972~1973年间,社会政策建设达到高峰。但所有这些并不是由经济发展和财政收入得到支撑,而是人为地由国债 (Staatsverschuldung)来维持,这无疑加重了总体国民经济的负担。1973年秋出现的全球性经济危机使西德经济深受影响:通货膨胀和失业率开始困扰经济发展。1975年西德经济达到了最低点,经济增长前所未有地放缓,失业率达到历史最高。1976年后,布雷顿森林(BrettonWoods)货币体系崩溃,美元开始贬值时,西德看好时机,及时调整经济政策,不再进行宏观调控,而是按照经济规律采取了与生产增长率挂钩并在中期能稳定价格水准的货币放量政策(Geldmengenpolitik),取消西德马克与美元的固定汇率制,因而使马克较之美元的比值一下子翻了一倍多。坚挺的马克使进口快速增长,有效地抑制了第一次石油危机对西德的负面影响,同时也降低了通货膨胀率;坚挺的马克使出口萎缩,又合理地迫使西德经济进行自身结构改造,使一些无法在国际市场获得优势的传统行业如煤炭、纺织、造船等走向萎缩。经济政策上由宏观调控向货币主义(Monetaris mus)的转变表明了政府开始更注重经济规律,关注供需关系,这使得 1976年后的西德经济又开始增长,同时由于出色地挺过了世界性经济危机而赢得了国际地位。但是,到了 70年代末,由于政府在经济增长时又开始用调控手段去均衡分配,使得投资积极性减低,在很好的国家支持条件下,没有人再愿意自己投资。这使得经济增长又开始放缓,进而出现衰退,国家财政开支前所未有地加大。在这严峻的经济形势下,1983年大选时,已连续执政 14年的社民党被选下台,代表基民盟/社民盟的科尔 (He lmut Kohl)上台。

新政府上台后马上着手缩减政府的福利性开支,但由于人们已经习惯了靠国家供养,这样的缩减也极其有限,只是减少了新增国债,而不可能将整个国债降下来。可是,1983年后西德经济总体情况确实好转,但这不是来自内部市场,而是外部。1983年后,国际经济好转使得西德外贸出口快速增长,同时,由于美金的贬值,进口在 1985年后也快速增长。于是出现了盈利增长高于投资增长的局面。在这样的情况下,科尔政府明确主张回到艾哈德社会市场经济的路上,具体通过税改来拉动内需,用降低收入税来刺激投资和消费,用提高增值税来提升政府财政收入。同时还通过国有企业的私营化,如邮政、电讯、能源等进一步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到了科尔时代,由于前几任政府建起的庞大福利开支已经无法再根本降下来,不由此将负担太重地转嫁到企业上,不再增大新增国债已经是经济政策上的一个成功。到 1990年时的科尔政府确实做到了这一点,而且三次税改(1986、1988、1990)确实使经济和投资在 80年代下半叶连续增长,这是他不断连任的主要因素之一,这也使西德到 1990年获得了统一德国的历史性机遇。

二、东德的中央计划经济道路

二次大战一结束,作为胜方的协约国本来想在战后的不同占领区建立统一的经济体制。但是,苏联不答应,并一意孤行地在 1945年 7月 21日没收了其占领区内所有银行的财产,同年 9月3日又没收了所有私人财产,9月 30日又将所有工业和贸易设施收归国有,1946年 4月 21~22日又强迫占领区内原来的社民党与共产党合并成立统一社会党,简称 SED(die sozialistische EinheitsparteiDeutschlands)。同年 6月 30日又关闭了通往所有其他占领区的边界。所有这些单方面的举措表明:苏联准备在其占领区实施与西占区完全不同的政策。1947年 6月 14日成立“德国经济委员会”(Deutsche W irtschaftskommission),该委员会成立得比西部的“法兰克福经济顾问团”要早,但币制改革却比西部晚。直到 1948年 6月24日在西部废除了帝国马克之后,才对应地进行币制改革,用新币东德马克取代旧币帝国马克。具体做法是:每人可以 1∶1换 70东德马克,要多换则按 10∶1算,但如果将钱存在银行里则可以获得 5∶1的兑换率。此前和此后,“经济委员会”将大量精力放在了 1945~1950年奉行的拆除工厂政策上。直到 1949年 3月 19日才制定宪法,成立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明确奉行中央计划经济体制:生产和分配,价格和工资都由中央统一制定。工会的作用则是按照国家规定确定每个人的工资。外贸由国家控制,进出口要获得国家许可。与此对应,1950年成立了计划委员会,负责全国经济计划。由此,国有企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一下子达到了一半以上。这样的计划经济对当时东德人来说是史无前例的,因此,较之于西德花费了相对来说较长一些时间才制定出了以后经济发展的方案和具体措施,即以苏联为样板,建立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经济计划机构、统一计划和指导经济、生产和分配。而所有计划最终来自统一社会党制定的符合莫斯科路线的经济建设任务。

随即按此程序制定了 1950~1955年第一个五年计划。总体目标是,在 1950年将生产能力恢复到战前水平,1955年工业总产值要上升 190%,重点发展重工业,比如钢铁产量每年要达到 250万吨。由于新的计划体制无法有效调动人的工作积极性和提高工作效率,重点发展重工业之后市场上生活用品短缺导致的计划供应又很难使人对新体制建立信心,一开始这样的计划经济就步履艰难。1953年当国家眼看计划产量完不成而要想提高劳动标准 (Arbeitsnormen)来要求大家多工作时,随即在 6月 17日爆发了抗议性动乱。斯大林去世后,原来许诺给东德的援助又没有到位。于是,东德政府开始修减计划,此时,苏联又马上答应提供所有帮助。于是东德政府为增强信心便提高了工资水平,在商品不充分的情况下如此人为地增强购买力反而加剧了商品短缺,促使价格上升。结果,第一个五年计划以失败告终,即便作为重点的钢铁年均产量也只达到 200万吨。此时,西德经济的快速发展开始给东部造成巨大压力,1956年秋先在波兰,10~11月又在匈牙利出现政治波动。这使得东德的第二个五年计划(1956~1960年)直到 1957年 10月才公布,此时并没有按照实际情况进行经济结构的调整,而是依然按照莫斯科的旨意将重点放在重工业上,而且要将工业总产值提升 20%。与此同时,社会上开始出现政治摇摆,一批“修正论者”(Revisionisten)包括哲学家布洛赫 (Ernst Bloch)以及一些政府官员主张正视经济政策的失误。此时,政府面对市场上生活用品短缺、流动货币增多、黑市猖獗的情况采取了一些经济手段,于 1957年 10月13日进行了第 2次货币改革,发行新币取代旧币。具体是:每人可以 1:1换 300马克新币,其余钱必须存银行,而且严格审查资金来源,看是否来自黑市。结果,市面流通资金虽然减少,但价格依然上升,显然没有治到根本。眼看第二个五年计划难以执行下去时,政府又于 1958年 7月开始着手制定下一个 7年计划。1959年初随着苏联计划提前结束,第二个五年计划便被宣布作废。此时,国内曾出现改革的声音,但是被政府压了下去,因为 1957~1958年,东德经济意外地出现了高增长,即从 7%达到了 12%。这使得政府以为在接下来的 3年中可以继续增长,到 1961年达到西德的水平。其实,政府没有看到 1957~1958年的增长并不是现行的计划导致。结果,1959~1961年的经济增长,从 11%,经过 6%,降到了4%。而 50年代一直有的专业人才流失到西德去的情况到了 60年代初更是愈演愈烈,这无疑给东德经济造成了巨大损失,直到 1961年 8月 13日柏林墙建造,这股潮流才被阻止。

计划经济模式在重新制定的 7年计划上又一次失误使得政府在 1963年 1月 15日的第 6次党代会上终于开始讨论改革问题。一年后,出台经济改革方案,目的是“用中央计划与经济杠杆的结合去代替计划管理和中央命令式领导。”[2]主要内容是:中央不再单独硬性计划,而是顾及经济和市场规律,比如企业要将盈利放在重要位置,要做到经济上自主盈利。此后在经济领域确实出现了一些松动,不再一味自上而下盲目计划,而是开始顾及经济规律地将自主权有所下放,比如在价格体制方面,启动了工业领域定价系统,价格开始与成本挂钩;在管理机制方面,提高了“民族企业协会”(Vereinigungen Volkseigener Betriebe,简称VVB)的地位,使之成为中层最重要的组织机构,进而成为真正的经济领导机构;此外,银行也开始很大程度地自主独立化并实施了投资效益控制;同时,外贸也得到了重视,开始引入了一些诸如广告和产品设计方面的市场手段,60年代初成立的“国际广告有限公司”(Aussenhandels-Werbegesellschaft GmbH Interwerbung)便是一例。但是,这些只是顾及了一些市场经济要素而已,即便此时,东德经济也远没有走上市场经济道路,比如企业要注意盈利,同时又制定盈利的年度计划。尽管如此,这些改革标志着东德经济不再脱离实际地盲目计划,而是开始顾及经济的实际状况和本身规律。1967年第 7次党代会上开始提出要建立“社会主义的经济体制”(Ökonomisches System des Sozialis mus)又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因为其内容主要是在坚持中央调控的同时,进一步强调市场性要素的重要,就像在南斯拉夫和匈牙利发生情形一样。此后,又进一步提出要建立“社会主义的企业经济学”(sozialistische Betriebs wirtschaft)。鉴于这些变化,1967年 5月出台的下一轮 5年计划由于不再那样脱离实际,最终实现程度也比以往任何一个 5年计划要高,比如作为目标提出了工业生产每年增长 6.8%,国民收入每年增长5.4%。最终达到的是,前者 6.3%,后者 5.1%。计划目标中,基础建设投入每年增长 48~52%,事实上,每年增长了 59%。显然,这一轮的经济计划基本如期实现。即便如此,东德经济依然没有根本突破计划所带来的发展瓶颈,当时比较突出的问题是:劳动力和原材料缺乏限制了经济发展的空间;作为外贸领头羊的机械制造业生产能力无法提高;整个生产还无法快速适应变化了的需求,以致盲目生产不断出现。

本来,这些问题是有望通过进一步引入市场机制得到解决的。但是,就在当时的总书记乌尔勃列希特 (Walter Ulbricht)开始将经济建设视为首要任务时,党内以昂耐克(Erich Honecker)为代表出现了不同声音,主张不能单一发展经济,而是要将经济建设和社会建设结合在一起。因此,便在 1971年中旬的第 8次党代会上出现了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协调一致的思想,同时明确提出了提高人民物质和文化水平是以后计划的主要任务。昂耐克的这个思想由于得到了当时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的赏识,他本人马上被定为了乌尔勃列希特的接班人。这样,本来有待解决的众多经济问题就从 70年代初开始被搁在了边上,比如60年代开始出现的外贸下滑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改善产品质量,提升企业竞争力的必要,但是一直没有在这方面采取实质性动作。1976年,昂耐克正式接替乌尔勃列希特出任党总书记后为了强调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的一致又开始强化中央调控,很多下放的经济权利开始回收,比如工业设计领域将原来的中央设计研究院改成工业设计局,设定一个总设计师,强化了设计领域的中央集权。在五年发展计划制定上又开始不顾现实,不顾经济规律地盲目拔高,比如在第 9次党代会召开前夕,昂耐克就以后直到 1990年的发展便指出:工业生产率每年提升 6.5%,国民经济每年增长5%,而老百姓收入每年增长 3%,其间住宅建设是重点。事实上,此后没有一轮五年计划被兑现,相反,东德经济在 70年代中期以后不断强化了中央集权,到了 70年代末,经济中的国家比重达到70%,80年代下半叶达到了 90%,而 60年代却只有 55%[3]。与此同时,东德经济开始往下发展,生产萧条,市场产品短缺。在如此萧条的经济形势下,又人为地刻意进行社会建设:工资水平上升,退休金提高,社会福利措施不断得到扩展。由于作为社会福利的住宅建设被确定为发展的重点,于是不惜代价地通过海外贷款 (主要是苏联)来实施这一目标,这使得国家的海外债务迅速上升。到了 80年代下半叶,国民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老百姓手中有钱,但越来越买不到东西,长期外汇收入的减少使得东德马克在国际货币市场上一贬再贬,国家的海外贷款达到了无以偿还的地步。本来,老百姓并不知道如此恶劣的国家财政状况,还由于福利在不断提高以为国家经济不错。当 80年代末情况外露后,全民的愤然直接导致了东德的垮台。即便昂耐克迫于内外压力1989年 10月 18日下台后接替而上的克伦茨(Egon Krenz)有心挽救局面,并愿意转向市场经济,但当他得知无法偿还的外国贷款数额时,便自动在 1989年 11月 7日决定政府集体下台。从此,东德解体,自愿被西德接管。

三、成因分析

东西德经济走过的明显是迥然不同的道路,而且结局也大相径庭。单从官方数据看,“1989年东德人均国民生产总值降为了联邦德国的33%。”[4]45这是按当时官方东西德马克 1∶1的兑换率来看的,事实上,由于东德马克在国际货币市场上的贬值,当时黑市兑换率在 1∶6~9之间,因此,如果说“1988年民主德国的平均月工资收入为 1 270东德马克,联邦德国为 3 850西德马克”[4]48,而实际情况还应加上当时东西德马克的市场差价。如此这般的不同结局当然由多种因素导致,如自然、人力资源、所处经济环境的差异等,但最主要的还是由经济体制不同导致,而且这个不同并不简单地在于市场与调控本身,而在于如何对待二者的关系,因为成功的西德并没有单一地执著于某一方,而东德却明显败于单一地执著于计划。

早在 1922年,奥地利经济学家米瑟斯 (Ludwig vonMises1881-1973)在其《公共经济学》一书中已经断言:社会主义的经济计划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市场价格这个因素的参与,没有任何费用可以算出来,因此生产也就不可能有盈利地去进行。这是从经济盈利角度得出的结论。但是,从经济伦理角度看,计划经济又无疑有其难以抵御的魅力。问题是:现代社会的经济构建在盈利和伦理之间如何做出选择。即便西德的资本主义经济道路也清楚地表明:国家经济建设不能一味以盈利为目标,同时还必须兼顾社会平等。进一步的问题又是如何兼顾。西德的经济道路是先凭借经济手段去盈利,然后再用此盈利去进行社会再分配,尽管这样的再分配到后来开始影响到国民经济的盈利本身,但思路上始终是看重社会福利的经济基础的;而东德的社会主义道路则过度看重了社会平等和均衡的意义,以致忽略了经济盈利的基本原则,进而无视人类社会的物质本性,越来越脱离实际地最终使美好的愿望付诸东流。

早在东德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计划的确定本身或许由于缺乏经验已严重脱离实际,1953年在期望的劳动生产率没有出现时又不顾经济规律地想提高全民的劳动工作量。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失败本应是一个重新反省的良好时机,可是,由于计划体制的政治化,产量的单一增长使当权者误以为计划经济还是有希望的。50年代中期开始迅速出现的严重库存积压清楚地表明在国民经济估算方面存在着严重失误:计划中盲目追求产量而不顾质量,脱离国内外的市场需求。但由于经济政策政治化的缘故,这些问题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直到 60年代初,大量国民离开家园涌往西德导致柏林墙出现时,政府才开始面向实际市场状况地进行了一些在计划经济框架下的修修补补式的改革,即便这样的改革到了 70年代初昂纳克进入中央领导层后也被看成是太偏向单一的盈利原则而被放弃,以致 70年代中期开始更不顾市场规律地一味投资社会福利建设,在经济严重亏损的情况下不惜向海外贷款来支撑这样的社会建设。这种没有坚实经济基础的社会福利一时虽能赢得欢呼,但当这虚空的基础昭然于世的时候,不会再有人因为这样的福利而留守。表面看,整个东德经济每年在增长,国民收入也在不断增长,但那是单纯从量角度统计的结果,但由于没有与国际市场接轨,在世界范围内,这些数量被太低的比值抵消得几乎不堪入目。

当然,西德在其经济道路上也不断进行社会福利建设,尤其是 60年代中社民党当政以后全面推进了社会福利化进程,70年代后为维持这样的福利化政府也负债累累,而且这样的债务福利在西德本身也引起强大非议。但是,西德政府的负债是不想让福利负担太多转嫁到国民经济上以影响总体经济的增长,而东德的负债是在国民经济往下发展而没有任何经济支撑的情况下出现的。总之,东德经济的失败主要是由体制原因导致,而且这主要地并不单纯在计划经济本身,而在计划的失误,即脱离现实实际地一味从理想、原则出发。这个实际既指宏观的国民经济状况,也指微观的经济发展规律。

而西德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一开始战胜国就没有规定一定要建立英美式的自由资本主义经济体制,而是当时的精英们总结了前此纳粹专制经济和战前魏玛自由经济的不足,在 19世纪末经济高速发展期帝国经济模式的启发下,走上了社会市场经济道路。体制选择上与当时社会实际的切合就使西德经济在 2~3年后的 1950年马上领先东德约三分之一。此后的发展中充分重视经济发展本身的规律,严防经济问题政治化,即便在 60年代下半叶开始的福利化进程中也从没有用政治取代经济,而是让政治充分尊重经济本身的内在关联。这就使得发展中能够很好地运用各种经济手段,如货币、税收、价格调控等使总体经济保持良性运转。而正是这样的良性运转使得面向社会福利的再分配才有了操作可能。

因此,资本主义也罢,社会主义也罢,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是市场经济还是计划经济,现代社会,无论是市场,还是计划,都不会单纯地孤立奏效。市场只要有序,只要不与社会的伦理指向相悖,就能持续发挥效用;计划只要不脱离实际,只要符合经济发展本身的规律,就能起到很好的宏观调控作用。西德经济的成功就在于没有实行单一的市场经济原则,而是吸取了不少计划经济的宏观调控手段。同样,东德经济的失败就在于太单一地执著于中央计划,而没有重视市场经济原则的作用。当今世界,即便那些一直实施自由市场经济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为了持续发展也越来越多地吸取了宏观调控这样的计划经济因素,尤其是在世界金融危机之后,西方一度出现重返调控的高昂呼声。一句话,调控是必需的,但是不能脱离实际,必须按规律办事。

[1]J.Kremer.Refor m der sozialen Marktwirtschaft[M]. Bielefeld,1993:60-90.

[2]Michael von Berg.Die W irtschaft der DDR[N].Neue Züriche Zeitung.1968-08-16.17(224-225).

[3]A.Ritschl.Aufstieg und Niedergang derW irtschaft der DDR:Ein Zahlenbild 1945-1989[J].JbW,1995:17、21-22.

[4]姚先国,海因茨·缪尔德斯.两德统一中的经济问题[M].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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