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程颐在困境中的文化思路
——以《苏氏易传》、《程氏易传》为比照

2010-08-15 00:44孟琢
台州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易传程颐士人

孟琢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论苏轼程颐在困境中的文化思路
——以《苏氏易传》、《程氏易传》为比照

孟琢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传统士大夫的核心困境在于,“内圣”和“外王”被迫割裂后的精神失落感。《苏氏易传》、《程氏易传》是苏轼、程颐在困境中寻求解脱的文化思路。苏轼强调“内圣”的独立性,全面拓展了传统士人的精神空间;程颐在“理”的高度上,将“内圣”、“外王”重新统一。在他们的文化思路中,学术研究和生命体验得到了充分的互动。

内圣;外王;困境;《易传》

一、问题的提出

北宋士大夫是一个主体精神高扬的政治、文化群体,他们的精神修养和对社会的关切程度均得到了空前的拓展。这样的一个群体,在面对困境与忧患时,展现出独具高度的文化性格。无论是对困境体验的自觉、精神解脱的深入,还是耿介、坚定的人生态度,宋人都超越了前代士人。苏轼和程颐在困境中开拓出的文化思路具有典范意义,苏、程分别是蜀党蜀学、洛党洛学的精神领袖,他们的文化思路代表北宋士人面对困境时的两种基本精神途径。以困境中的文化思路为角度,探讨苏、程思想的异同,也是思想史上的重要命题。

本文以《苏氏易传》、《程氏易传》为切入点进行比较,有着三方面的理由:

首先,二书均为苏、程在人生困境中的作品。《苏氏易传》成于元丰四年,苏轼时在黄州,正在贬谪之中。《程氏易传》成于元符二年,程颐在涪州编管,亦是晚境凄凉。从二书的篇幅来看,苏、程在贬谪中都将大量时间投入到学术著述中去,这也符合中国自古以来的“逆境著述”的传统。

其次,苏、程对《易传》的态度十分严谨,二书均为锤炼之作,是二人重要的学术成果。苏轼成《易传》,自云“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1]2813程颐弟子尹云:“先生平生用意惟在《易传》,求先生之学者,观此足矣。”[2]404苏、程对《易传》的重视程度,显示出《易传》的探讨价值。

最后,通过学术著述折射苏、程在困境中的文化思路,符合宋代学术的整体特色。在宋代,学术思想和生命体验的联系日益紧密,宋学在经典阐释的过程中重视体悟履践,将学术思考与道德修养融为一体。因此,以《易传》为切入点来比较苏、程的文化思路,探讨二人学术思想与生命体验的内在统一,不失为一种有新意的角度。

二、 《苏氏易传》 : “内圣”世界的充分拓展

《苏氏易传》成书于黄州,苏轼第一次彻底面对人生的苦难。“永与中原隔”的放逐之痛,牵连兄弟朋友的愧疚之情,“朋游稀少”的凄凉,世态炎凉的无奈,以及初到远地的生活压力,都让苏轼深感痛苦。“逢人欲觅安心法”,在痛苦中,苏轼热切地寻觅一种获得心灵安定、精神自由的途径。众所周知,苏轼选择了出入佛老、融合三教,问题在于,《易传》在这一文化思路中具有怎样的作用?

考察苏轼的文化思路,首先要理解他在放逐中的核心困境。北宋士人的使命意识非常强烈,把由“内圣”通向“外王”作为最高理想。在这里,“内圣”指士人的道德修养与精神追求,“外王”指士人的政治参与与社会关切。以苏轼为例,他幼年“奋厉有当世之志”,愿以东汉直臣范谤自许;《石林诗话》记载他初入政坛便“数上书论天下事,退而与宾客言,亦多以时事为讥诮”。[3]209对国家天下的责任意识极其鲜明。在黄州,苏轼丧失了实现“外王”的现实土壤,但又始终不忍放弃这一理想。一方面,苏轼积极干预公共事务,“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4]1500,渴望重归朝廷。另一方面,乌台诗案的心理伤痕也未曾抚平,忧谗畏讥的心态始终萦绕:“饥寒未至且安居,忧患已空犹梦怕。”[1]1034“畏人默坐成痴钝,问旧惊呼半死生。”[1]1094在这种心态下,苏轼决然地“断作诗文”:

某自窜逐以来,不复作诗与文字。所论四望起废,固宿志所愿,但多难畏人,遂不敢尔。《与陈朝请》[4]1709

在北宋,诗文不是个人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更是士大夫之间表达政见、交流观点的载体;苏轼参与政治、影响舆论,很大程度上通过诗文的唱和、传抄来实现,乌台诗案之所以对苏轼的诗作进行构陷,也与此有关。那么,苏轼“断作诗文”的实质不是放弃文学创作,而是放弃了贬谪中的士人参与政治的重要途径,亦即是被迫放弃了“外王”理想。一面是对“复入道德之场”的渴盼,一面是对参与政治的途径的无奈放弃,呈现出深刻的矛盾。对苏轼而言,“内圣”、“外王”被割裂而带来的精神失落,是他在放逐中的核心困境,这也是专制社会中士人的普遍痛苦。

寻求精神解脱,关键在于如何安放被拆散了的“内圣”、“外王”,或打破二者的统一关系,认定“内圣”的独立价值;或在新的精神层面将二者统一起来。这是苏轼自由出入佛老的前提。同时,儒家素有排斥异端的倾向,宋人排佛向来不遗余力,如何确立出入佛老的合法性,亦当得以充分讨论。对这两个问题,苏轼在《易传》中提出三个关键性思路:

首先,苏轼高度阐扬“能变”的意义。按照儒家传统,困厄是君子坚守之际,“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但在苏轼眼中,“君子之道,所以多变而不同者, 以物至之不齐也”。[5]177人应该掌握时机,主动变化,实现终极意义上的人格坚守:“穷而后变,则有变之形;及其未穷而变,则无变之名,此其所以为‘恒’也。”[5]246他以水为例,诗意地阐述此理:

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因物以为形而已。世以有常形者为信,而以无常形者为不信。然而方者可以为圆,曲者可矫以为直,常形之不可恃以为信也如此。今夫水虽无常形,而因物以为形者,可以前定也。是故工取平焉,君子取法焉。惟无常形,是以遇物而无伤。惟莫之伤也,故行险而不失其信。由此观之,天下之信,未有若水者也。[5]236

水通过变化“迕物而无伤”,不但没有改变本质,甚至捍卫了自己的本质,达到“天下之信”。苏轼高度赞扬“能变”的价值,认为“能变”是君子张开胸襟、扩充精神境界的过程。在困境中,君子只有做到“能变”,才能更好地守“信”,最终实现生命价值。通过“能变”思想,苏轼明确了调整固有的人格理想的必要性。

其次,苏轼重申儒家的“性命之辨”,从而强调“内圣”的独立价值。《易传》指出,“性”不可洞见,“古之君子,患性之难见也,故以可见者言性。夫以可见者言性,皆性之似也。”[5]142因此,回归本性、实现“内圣”是一个直觉体验的过程。“君子之于道,至于一而不二,如手之自用,则亦莫知其所以然而然矣,此所以寄之命也。”[5]142君子在追求“内圣”之时,应把精力集中在自我修养的过程上,至于结果则“寄之命也”。换言之,“内圣”不是实现“外王”的手段,而是一个独立的精神过程。

最后,苏轼强调“异端”对主流的襄助作用。在《易传》中,苏轼用“阴”和“阳”来象征异端与主流,提出“立阴以养阳”的观念:

人徒知夫阴之过乎阳之为祸也,岂知夫阳之过乎阴之不为福也哉!立阴以养阳也。[5]233

无妄之世而有疾焉,是大正之世,而未免乎小不正也。天下之有小不正,是养其大正也,乌可药哉!以“无妄”为药,是以至正而毒天下,天下其谁安之?[5]224

《易传》强调“异端”对主流的辅助功能,从而确立了“异端”的合法性。这一思想实际上为苏轼出入佛老,建立多元化的“内圣”世界提供了依据。在确立“内圣”的独立价值之后,苏轼以广阔的文化视野和旷世的才情,全面拓展了“内圣”的领域,使传统士人的精神空间更加丰富。

我们简单考察苏轼在黄州时的精神世界:一方面,他通过庄子的齐物论思想,强调价值判断的无穷相对性,试图超越执着,实现困境中的精神解脱。一方面,他放浪山水,在审美的层面追求精神愉悦。同时,他更时在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希冀达到“一念清净,染自落,表里然,无所附丽”的禅境[4]392,追求超越世俗精神境界。通过对“内圣”世界的拓展,苏轼在困境中获得了精神上的超脱。在黄州,他“安土忘怀”、“随缘自娱”,并创作了大量境界高旷的文学作品,展现出悠然旷远、超尘绝世的情调。

总之,《苏氏易传》通过学理探讨,为苏轼安放拆散后的“内圣”、“外王”提供了充分的思想依据。苏轼在黄州能够出入佛老,自由地拓展“内圣”世界,达到高旷、洒脱的精神境界,与《易传》的义理思考密不可分。

三、《程氏易传》:必然世界的构建

程颐晚年颇经忧患,在党祸中结束生命。程颐说:“所困者,唯困于所欲耳。君子之所欲者,泽天下之民,济天下之困也。”[6]942由此可见,“内圣”、“外王”被割裂而带来的精神失落,是他和苏轼相似的困境。二人困境相似,但在困境中的文化思路却截然不同,这一点在《程氏易传》中体现得十分明显。

在《易传》中,程颐重申儒家“重时”的思想,强调君子应“随时而动”,“时乃事之端,圣人随时而为也。”[6]825他把千变万化的客观环境定义为“时”,每一个“时”都有与之相对的“宜”。义者,宜也,“随时而动”的实质是君子要认清所处的“时”,从而用道义来指导当下的行为。在论述“为臣处下之道”时,程颐指出:“不当有其功善,必含晦其美,乃可正而常;然义所当为者,则以时而发,不有其功耳。不失其宜,乃以时也,非含藏终不为也。”[6]709亦可见“时”的道德内涵。

在《易传》中,程颐独创性地将卦象、卦辞、象辞、爻辞用儒家义理统摄起来,构建出一个“时—宜”对应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程颐认为每一卦代表一个“时”,“时”的具体含义根据卦象、卦名界定出来,并对卦辞、爻辞进行义理阐释,规定与每一“时”相对应的“宜”。通过“时—宜”的对应,程颐对君子的行为标准进行系统的阐释。在《易经》中,吉凶悔吝,困境占据四分之三。这些卦象基本上被阐释为程度不同、缘由不一的困境,面对种种困境,君子应当遵循其“宜”。例如:

君子当剥之时,知不可有所往,顺时而止,乃能观剥之象也。[6]813

需之时,须而后进也。其义在相时而动,非戒其不得进也,直使敬慎毋失其宜耳。[6]726

君子当明夷之时,利在知艰难而不失其贞正也。在昏暗艰难之时,而能不失其正,所以为明君子也。[6]878

君子观艮之象,而思安所止,不出其位也。位者,所处之分也。[6]969

在《易传》中,君子面对困境的行为被阐释的相当详尽。只要做到“知己”,认清“时”——事态、环境的转换,遵循相应的行为标准,就会获得亨通、实现“外王”。对此,程颐是高度自信的,他认为只要君子至诚立身,就能“其德既诚,自能感通于上”,打动君主,“济险难而亨通”。认为“中正之道,无终废之理,不得行于今,必行于异时也”。[6]1020只要遵守道德,一定能克服逆境,最终“所往皆吉,无所不利”。我们看到,在《易传》中“内圣”由“外王”的必要条件变为充分条件,程颐对从“内圣”致“外王”的必然性毫不怀疑,强调这是“理之当然”。

那么,需要追问的是,程颐的自信源自何处?我们认为,程颐自信的根源在于“理”。程颐用“理”将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融汇为一个整体:

圣人则明物理之本同,所以能同天下而合万类也……生物万殊,睽也,然而得天地之和,禀阴阳之气,则相类也。物虽异而理本同,故天下之大,群生之众,睽散万殊,而圣人为能同之。[6]889

理统万殊。在《易传》中,天、性、命、神、帝、鬼神等等,均由“理”贯通起来,由上自下,无不感通,万事万物,各当其所,形成了一个完整自足的、带有浓厚道德气质的必然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切事物按照道德的轨迹而发展、运动,价值层面的“是”与事实层面上的“真”被统一起来,成为君子可以自主把握的“常”。在“常”的世界中,君子履践道德,就是履践天道。“行顺乎天而获天佑,故所往皆吉,无所不利也。”[6]772只要做到“内圣”,“外王”必将在上苍的护佑下得以实现。

在“常”的世界里,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甚至是死亡,君子都不应当痛苦。“人之终尽,达者则知其常理,乐天而已,遇常皆乐,如鼓缶而歌。不达者则恐恒有将尽之悲,乃大耋之嗟,为其凶也。此处生死之道也。”[6]852死尚如此,遑论他事。

程颐于困境中成《易传》,用“理”统摄万殊,在必然世界中统一“内圣”、“外王”,安顿困境中的心灵。正如他所论:“君子潜心精微之义,入于神妙,所以致其用也……利其施用,安处其身,所以崇大其德业也。所为合理,则事正而身安,圣人能事尽于此矣。”[6]858思想学术与立德修身联系密切。元符三年程颐还洛,《记善录》记载:“先生归自涪州,气貌容色髭发皆胜平昔。”[2]403这种精神修养的实效,和《易传》的义理发明具有内在统一。

结论

根据上文探讨,我们得出三点结论:

一、传统士大夫自觉地将“内圣”“外王”统一起来,希望由“内圣”致“外王”。士大夫心存天下,期待承担公共事务,分享国家权力。但在专制社会中,这种争取无能为力。士大夫所拥有的权力一旦超出统治者所能容忍的限度,他们可以轻易剥夺士人的政治权力。那么,“内圣”、“外王”被迫拆散所带来的自我价值落空感,以及其中的痛苦、彷徨,就成为士人的核心困境。在专制体制下,这种困境始终无法得到解决,甚至萦绕在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命之中。

二、如何安放被拆散的“内圣”、“外王”,苏、程开拓出各自的文化思路。苏轼打破二者的统一关系,充分认定“内圣”价值的独立性,全面拓展“内圣”的领域,使传统士人的精神世界前所未有地丰富起来。程颐凭借“理”统摄出一个道德性的必然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内圣”与“外王”得到统一。苏轼否定原有的统一关系,开辟新的“内圣”境界;程颐在思想层面上建构统一,重新安放困境中士人的“外王”理想。二人的思路代表了解决士人困境的基本路径。比较而言,程颐的精神力量更强,他对外在世界的解构能力,对必然世界的构建能力,均独绝千古。苏轼则具有更为广阔的胸怀与艺术气质,他援引佛老的自由程度,在艺术作品中呈现出的高旷境界,亦震烁古今。二者气质不同,思路迥异,但都为后人留下了伟大的精神财富。

三、在苏轼、程颐努力超脱困境时,学术思想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苏氏易传》云:“夫畜已而非其人,则君子不可以有为,独可以雍容讲道,如子夏之在魏、子思之在鲁可也。”[5]174《程氏易传》云:“在人,为学术道德充积于内,乃所畜之大也。”[6]827都对自觉地认识到学术与修身的统一关系。在他们那里,学术思想既是生命体验的凝练与升华,又对道德履践、精神涵养起到指引与强化的作用,推动着理想人格的追求。通过学术来安放困境中的生命,困境中的生命体验又使学术更加厚重深沉,这种学术与生命体验的联系互动,更为当代社会学术与生命体验日渐割裂的状况,提供出一种有益的参照。

[1]苏轼.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程颢,程颐.二程遗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404.

[3]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8:209.

[4]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曾枣庄,舒大刚.三苏全书·苏氏易传[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

[6]程颢,程颐.二程集·程氏易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4.

On Different Thoughts of Su Shi and Cheng Yi When They Were in a Plight

Meng Zhu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

Traditional scholar-bureaucrats fell in a plight for the separation thoughts of“Sageliness Within”and“Kingliness Without”.By the study of Su’s Yi Zhuan and Cheng’s Yi Zhuan,this paper compared the cultural approaches adopted by Su Shi and Cheng Yi when they were facing adversity.Su put stress on the independence of “Sageliness Within” and expended the inner spiritual space, while Cheng reunified “Sageliness Within” and “Kingliness Without” in the level of Idea(Li). Both approaches reflected the mutual interaction between academic researches and life experiences.

“Sageliness Within”;“Kingliness Without”;plight;Yi Zhuan

B244.6

A

1672-3708(2009)08-0038-04

2010-05-18

孟 琢(1983- ),男,北京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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