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充盈着生命焦虑的诗意之作

2011-02-19 13:34张丽萍
淄博师专论丛 2011年1期
关键词:曹禺雷雨现代性

张丽萍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科学系,山东 淄博 255130)

2006年有着“中国第一导演”之称的张艺谋拍摄了依据《雷雨》剧情进行改编的大型古装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这部影片将曹禺的作品《雷雨》中发生在二十世纪初的故事框架几乎原封不动地移到了五代十国时期。尽管时代背景和故事中人物的活动场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影片所表现出来的人物灵魂在专制环境中遭受压迫后的挣扎与反抗、人性的复杂交织和神秘莫测,并不让我们感到陌生。灵魂在寻求拯救时发出的焦灼呼唤,在今天仍然保持着鲜活的力量,让我们感到震撼和敬畏。

《雷雨》之所以在模糊掉时代背景之后,仍然能强烈地吸引着我们的关注,在于曹禺将自己所感受到的现代性焦虑以纯熟的艺术手法表现到作品中,使《雷雨》始终以写出复杂交织的人性以及人在灵魂流动中的痛苦挣扎和无望的反抗为追求目标。曹禺以炽热而矛盾的情感所要倾力描绘出的,不是人的外在命运的跌宕曲折,而是来自于真切表现出的人物饱受痛苦情感折磨的心灵。

钱理群的《大小舞台之间》、李扬的《现代性视野中的曹禺》等研究著述以贴近作家的内心情感、关注作品艺术力量的近距离审视,使得曹禺研究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这种研究方法提示我们可以从作品和作者之间的内部关系入手,考察和探究作者内在的精神状态与作品之间的关系。于是今天当我们把剧作中的时代背景因素淡化,突出剧作中人物的生活状态和心理态势,将外在化的研究视角转向内在化的着重关注人物心理动作的审美现代性视角时,从作者自身的现代性焦虑到作品中人物的情感,在这里,我们找到了《雷雨》持久感动人们心灵的原因所在。

“只有当作家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全部贯注到当代生活中去的时候,他才能从中挖掘出生活的‘诗意’,而正是这种生命体验使作品超越了时代的界限,具有了‘普遍人性’的审美意义。”[1](P7)曹禺对人生与人性的复杂性的理解和关注首先来自于他对自己情感的明晰深刻的审视,对家里沉静的像坟墓状态的不满。这些让曹禺感到愤懑和失望。他经常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看书以逃避让自己感到难过的父亲骂人的场景;而父母亲对自己的疼爱,又使他无法对家庭做出激烈对抗的行为。缠绕盘踞摇摆在冲突情感的矛盾中,任何方向的极端,都不是内心情感的真实状态。曹禺在这里体验到了最直接的对人的心灵复杂性的认识。在南开中学,他在张彭春老师的指导下演戏,主演《玩偶之家》、《争强》等剧目,在排戏演戏的过程中,他感受着作为一个有着自由灵魂的人物充沛复杂情感的释放,而这种恰到好处的抒发又丰富了曹禺对人和人性的深刻认识。

正因为曹禺有着切身体验,在酝酿创作其处女作时,他才能如此深刻的想象、体验、描绘出各个人物的逼真言行透露出的隐秘心理,写出了人物最真切的心理状态而没有粗率的将人物进行脸谱化平面化处理。《雷雨》中的周朴园、繁漪、周萍相继犯下大错,却有着各自犯错的矛盾交织的理由,戏剧情境逼迫下的他们在所显示出来的性格主线之外,都有着隐秘却不可忽视的性情复线。复线和主线的结合,完整地体现出了曹禺所理解的人性的矛盾和摇摆。比如解放初期的《雷雨》演出,遵循着当时政治意识的要求,只能够表现出周朴园专制残酷家长的一面,而完全忽视他内心深处亦有恐惧脆弱的一面。这其实是把人物做了简单化处理。但是,任何片面简单的处理都不符合作者原意,也经受不住实际生活的推究。

曹禺写作《雷雨》的年代,是一个社会思想活跃动荡同时政治意识敏感的年代,“文学革命”正在悄悄地向“革命文学”转变,文艺园地成为了当时思想界激烈交锋的战场,中国社会政治舞台上的各种政治思想力量在密切地注视着文艺界,期望争夺更多有利于自我利益阵营的话语权。这种形势下的文艺作品中点滴、丝缕的社会评论都可能被某些集团派别夸大化,被高扬或遭打压。《雷雨》在发表之初,就遭遇到了这样的命运。尽管曹禺一再申明自己所写的不是“社会问题剧”、“并没有显明的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2]曹禺不希望用一种简单的政治话语模式来规束住自己的作品,他将自己在生活中敏锐的感知和思考与所理解的希腊悲剧精神、近代欧美现代主义思想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对理想人性状态的激情思考和对人类复杂的心理态势的关注在文中像流泉一样或从容或急切地流淌着。

读者在阅读作品时,往往不仅仅是在体验别人的生命,更是在别人的体验里展示、认识、证明、确认自我某种情感的存在和需要,从而激起自己对生命的深层认识。“生命从不体验各种事物本身,而只在各种事物中体验生命自身。”[3](P352)只有能引发读者在阅读中产生对自我和世界的思索和重新认知的文学作品,才能够获得长久的生命力。《雷雨》在基础的故事叙述的层次上展开对现代社会中人类生存、精神境况的表达,追寻着对自我灵魂永无止境的认知。

我们认为从审美现代性角度对这部作品进行解读时,可以体验到如下情感:挣脱僵化的文化传统制度对个体鲜活生命意识的控制(蘩漪对本能的渴望就是从自身的感受出发,从而以极大的勇气和能量指出了传统文化和道德对人性的戕害)、实现对自我心理要求的发现及渴望和超越、追求和实现理想中的真我以及个体为摆脱焦虑的生存处境所做出的努力。它使我们看到渺小的个体在封闭世界中遭遇到的束缚和禁锢,以及在激烈反抗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人类为了实现理想和渴望从精神中迸发出来的悲壮而崇高的力量。《雷雨》以深厚的悲剧精神冲刷着我们饱受矛盾和冲突折磨的痛苦灵魂,从而激励人们树立起反思自我和实现自我的勇气。《雷雨》在朝鲜和越南都曾有过大规模的演出,演出受到了当地人民的热烈欢迎,让那些不同国度的人们都流下了泪水。

文学即人学,人学就应当包括对人的自身各个侧面的认知,尤其是对于无法把握的非物质的人的情感和心灵的认知。《雷雨》所揭示出的各类人物形态各异的心理,为人类认识自身内宇宙之谜提供了展示的平台,并以作者对人类灵魂的沉思为这一领域开拓了广阔的可视空间。哈佛大学的李欧梵先生曾说,曹禺的戏剧“带来感情表达上的那种令人心惊欲碎的力量”[4](P301)。这种力量来自于剧作家在生命意识和体验中对现代性的焦虑,来自剧作家对人、人性和人文关怀中,对现实人生的残酷发现,以及对人类灵魂的深度揭示。

曹禺是一个熟谙戏剧创作法则,但又绝不是因循法则而去创作的作家。他唯一所遵循的是他自己对现实的独特的艺术发现和理解,是自己的哲学、自己的感情趋向和感情上的自由驰骋。“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5],在曹禺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他关心并着力表现着的始终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他所憧憬的是对人物内宇宙的探索和发现。戏剧中即使没有如此巧妙的巧合,剧中人物的灵魂和情感同样要遭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蘩漪无论低首屈服还是激烈反抗都改变不了她被逼发疯的结局。如果四凤和周萍不存在乱伦关系,我们依然能够想象得到她在将来被抛弃的悲惨命运。曹禺在这里是用巧合的故事形式把对人物心灵的探索进一步的向内在化推进。他以生命意识支持人对文化理性的反抗,从而着重刻画人物在挣扎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悲剧精神。即使结局都是失败惨痛的,也不能阻止壮烈的困兽犹斗。“命运可以摧毁伟大崇高的人,但却无法摧毁人的伟大崇高。”[6](P273)

曹禺对人的生活与精神状态的思考一开始就是哲学人类学的,而不是社会政治学的。他视人为文化的动物而不是阶级的工具,他苦苦地追思着理想人生的完满,又深深地困惑于现实人生的残缺。于是在戏剧情境的设置中,他往往把人物逼向再无后路可退的绝境,从而想像人的心理可能承受住和爆发时的极限,最大程度地展现人物微妙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变化。曹禺说在《雷雨》的写作过程中,自己用了很大的气力来组织戏剧结构,他最终选择了抓住雷雨爆发前一刻的不露声色却最诡异多变的时刻来展开冲突刻画,并关注着各类人物在爆发前的躁动心理所呈现出来的言语行动的异常。在《雷雨》中,曹禺写出了人所处环境或命运操纵的诡秘色彩,人类在生活物质的压力和恐惧心理威逼下的非常态举动。在特定的时刻和情境中,人类的心理和精神都存在有某种程度的承受不住的错乱冲动,有着潜在的精神恐慌、恍惚、分裂的可能性,潜伏着表面看来是巨大突发实际早有预兆的心灵动荡。时代和思想的大混乱以及人生本来意义上的荒诞感,都为这种非常态提供了恶的土壤。“曹禺的本意并不是在讲述一个离奇的故事,他要的是传达出心灵深处的某种人生体验,人物的活动不过是这种体验的外化形式。”[7](P301)因此,单是关注剧中人物的命运变化而不去深入地体会剧作整体氛围中、情感上的悲剧精神,就不能够深刻地理解作者通过文本传达出来的对人类存在的哲学意义上的沉思。

曹禺从人类学的而不是阶级论的理论立场和美学思想出发,执着于对人的心灵深度探究的艺术理想,从一开始就区别于当时剧坛的政治风气,独树一帜地将话剧艺术最魅惑人心的一面展现给了中国观众。

[1] 李扬.现代性视野中的曹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 [5]曹禺.雷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3] 倭铿.审美个体主义之体系[A].余立蒙(译).刘小枫.现代性中的审美精神[C].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

[4] [7]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M].北京:三联书店,2000.

[6]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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