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笔下的美食文化探析

2011-02-19 13:34谷瑞丽
淄博师专论丛 2011年1期
关键词:池莉茄子武汉

谷瑞丽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22)

通过阅读池莉的诸多新写实派小说,笔者发现池莉不仅仅是一名作家,而且还具备一个美食家的基本素质,对美食文化颇有研究,尤其对武汉的“小吃”,可谓“了解透彻”、“感觉准确”、“表达到位”。

一、了解透彻

对审美主体及客体的全面了解,包括对客观对象的基础知识、基本原则,以及审美主体的客观感知、主观需要(文化氛围)等等,是审美鉴赏的基础和首要条件。作为美食家,对“吃”也应该具备这些基本的审美鉴赏条件。在这里,笔者主要就池莉对武汉小吃及其历史文化的了解认识试做分析。

在纪实性文本《武汉话题5二十七则》里,池莉用了较大篇幅来写武汉的小吃:

第14则写到了从清朝道光年间创业,至今仍然著名的老字号“曹正兴”、“汪玉霞”、“叶开泰”等,其中对“汪玉霞”的介绍尤为详尽:从创业的具体时间说起,分别介绍了“汪玉霞”牌号的来历;主打食品——也是武汉人最为熟悉的食品,如酥糖、杂糖、芝麻糕、绿豆糕、京果等;店铺的经营特点——前店后场等。

第15则又简单提到了武汉传统小吃——热干面、三鲜豆皮的演进问题。

如果上面两处是捎带着说说武汉 “吃”食的话,那么第22则则要恣意地说说“吃”了。小说把武汉的“大吃”一带而过,重点谈的是“小吃”。什么热干面,付汁酒,面窝,油糍,小罐鸡汤……之后评介了这些小吃退化的现状,同时提出了“用鳝糊下的米粉今何在?松脆香酥的蟹壳黄今何在?……”[1](P194)的隐忧。

第26则写得更精彩:

谈吃喜鱼头,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火锅鱼汤端上来,吃客先不动筷子,看一看,汤是乳白的,鱼眼珠是凹突的,鱼腮快脱刺了,鱼嘴拱圆了,这时才下筷子,说:活鱼,吃吧。反之,筷子一拍,叫来老板,说:死鱼,吃什么?这时候,一般明智点儿的老板是要赶快撤换,重杀活鱼的。豆瓣喜头是豆瓣烧的,看不见汤的颜色,这不碍事。吃客对这道菜要求甚苛刻,一般餐厅对豆瓣喜头鱼大小掌握在一筷长,大了肉老,小了刺多。如果菜一上来,鱼只有半筷子长,老板就要倒霉,武汉吃客问:什么意思?言下之意是你这老板怎么不懂规矩?菜当然就要撤换。换上来的两条鱼,热气腾腾,盖满了佐料,看不见汤又看不见鱼的面部表情,这时就用筷子夹一小块鱼肉放嘴里试试。动筷子就有感觉,一动就夹下鱼肉丝丝,活鱼。二动才夹下鱼肉条条,冰箱鱼。大动夹下鱼肉块块,死鱼。再一尝:甜津津入口就化,活鱼。淡而无味需要嚼一嚼才烂,冰箱鱼。有土腥味且肉块板结,死鱼。死鱼是不可能上桌的。其实喜头鱼死了也可以吃,只是不鲜嫩罢了。[2](P199)

从上面的讲解中,读者不仅了解了食鱼”的丰富知识,而且还获得了极大的美感。

诸如此类的介绍叙写,一个方面说明池莉对武汉的吃的风俗习惯、历史演进及文化底蕴有着贴筋傍骨的了解。另外,还体现了池莉作为一个“美食家”所具有的基本素质和优良品质,诸如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实践经验,独到精辟的见解——包括材料的搭配,口味质感等等。更可贵的是,在池莉笔下,不光用新鲜的原材料做出来的美食让读者赏心悦目,馋涎欲滴,就连剩饭剩菜也都珠圆玉润、奕奕生辉。请看在《我开餐馆》里的一段精彩描写,主题是剩菜“新”吃:

剩饭只有小半碗,剩菜倒有几种,每种却都只有一二筷子。怎么个吃法?我将剩饭倒在锅底,上面逐层铺排蒜苗肉丝,西红柿鸡蛋和家常豆腐,然后加凉水一小杯,恰好湿润底层的米饭;然后扣上一只合丝合缝的菜盘;然后点上最小的火;然后又去看书。看了约莫六七分钟的书,听见锅里嘁嘁喳喳响,就关了火,觉得里头似乎还焖一会儿的好,就焖了一会儿。待揭开菜盘,一股诱人食欲的香味冲天而起,一个奇迹出现在我眼前:水干了,米饭却不稀。一粒粒白米松软饱满,光滑剔透;剩菜也不是凭过去的经验所想象的那么萎黄,反而绿的更翠,黄的更亮,红的更艳,油光闪亮,栩栩如生。我尝了一口,不仅香得无与伦比且有极好的口感。我用一只洁白的瓷盘盛起了饭。有了美器的衬托,色香味更佳了。我联想到了德才貌俱全的女子,看着面前的食物,竟舍不得吃。索性暂时忍了饿,又去寻了珍藏的一只碟一只细瓷碗一把小匙。装了浅浅一碟榨菜丝,冲了一碗果珍权作汤,山水错落的与那盘晶莹的饭摆在一块儿。抱肩一端详,魏紫姚黄一般,感觉真是不错。心里说:我是不是吃出某种文化来了?[3](P31-32)

简直要叹为观止了!一次剩饭,经过简单的操作,不仅色香味俱全,竟也吃出了文化。如果不具备创新的精神,探索的能力和敏锐的感觉,能创作出如此的美味佳肴让我们一饱精神的“口福”吗?池莉自己也曾坦言:“我发现自己是个天生的围着锅台转的命。我的菜刀从薄到厚有三把(按,“菜刀三把”这一细节在她的小说文本中出现了好多次),我的砧板是上好的泰国货。我切菜追求节奏的匀称和菜的优美形状。我在厨房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着,我的菜是以高蛋白质低脂肪维生素丰富为原则的,我又是个唯美主义者,特别注重菜肴的颜色搭配及形状搭配及餐具的搭配,佐餐的小咸菜放在大盘子里或者肉丝盛在吃面条的大碗里这在我是不能容忍的。同时我还是厨房里的标新立异者,总想端出来的菜让家人大吃一惊。”[4](P17)在这一段自我表达中,池莉关于美食的观点历历在目。

从池莉的小说作品可以看出,她不仅具有较专业的美食知识和食品审美眼光,还有她对美食本身的兴趣及对家人的浓浓的爱意。池莉曾说过,她写作,就是因为喜欢,不是一般的喜欢,她已经把写作当成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笔者认为,她对美食的高要求,仍然缘于喜欢,对做菜本身出自天性的喜欢,更是身为贤妻良母的她对家人之爱的表达。从她的小说里,我们看到了池莉的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对女儿,她“怎么爱你也不够”,在女儿幼小的时候,为女儿做菜泥,做肉丝;对丈夫,池莉欣赏有加:“我丈夫的确是个非常大度的感觉清醒的男人”[5](P163),并大胆承认:“月亮的光辉就是因为有了太阳的照射”。[6](P163)在生活中,池莉对每一个家人都体贴入微,饮食结构讲究既要有营养,又要低脂肪,因为丈夫已开始发胖。可以说,池莉就是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温柔贤惠的性情,准确恰当的表达,赢得了家人及读者的心。

二、感觉准确

池莉说过,作为小说家的两项基本素质:一是感觉准确,二是表达到位。其实,这两项素质在池莉的所有生活领域中都是一以贯之的。

在《绝代佳人》里,“绝代佳人”是一道菜,材料非常简单,“是茄子和辣椒。辣椒带着秋天的红晕,茄子是最新一茬也是最后一茬秋茄子,小小的,尖尖的,紫里透绿。”制作过程也没有什么特别。但不知怎么的,“绝代佳人”就像老知青所说的那样:“一个非常非常好吃的菜,其美味举世无双,你们吃过一次,必将终身难忘并且只要你有悟性,还会终身受用。”那么为什么叫“绝代佳人”呢?老知青解释说:“它绝对的新鲜,因为菜地就在屋后。炒菜的火候绝对的好,是木柴的火。锅盖也是一绝,杉木做的,没上过桐油或者油漆。还有两种佐料更是绝品。一种佐料是你们今天的饥饿,知青的饥饿;另一种佐料是我们的感情。我们见面就是亲人。我非常乐意为你们做菜,你们非常想吃我做的菜。我们共同拥有一个时代共同拥有一个家,我们无疑将共同拥有一段历史。历史过去了就不会再来。‘绝代佳人’也一样,是个唯一。所以说,生活是值得珍惜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在当时,对老知青的解释,三个女孩子总有一些似懂非懂。但“万万没有想到这顿普通的炒茄子,真的是她们这一生中的‘绝代佳人’。在后来的岁月里,无论怎么费尽心机,想吃一口与这天一样味道的炒茄子,却不是缺这就是缺那,怎么也吃不到了。”[7](P169-171)

作为美食家,吃的不仅仅是色、香、味,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不仅仅是果腹之需,更有精神上的某种满足。在这篇小说里,这顿普通的炒茄子之所以令人难忘,更多的是那个年代里的一种感觉——知青的感觉,精神满足的体验。用老知青的话说就是成为绝品的“佐料”:情感的佐料,精神的佐料。

可见,对于美食,如果感觉不到位,是写不出如此感人的文章的。池莉就是凭借她对那一年代、那一食品深刻的精神和情感上的感觉,才写出了充满着如许情感的、美食文化的佳作——《绝代佳人》。

三、表达到位

在《小小一说》中,池莉写到:“我喜欢文字,尤其喜欢汉语言文字,它们每一个都内容丰富意味深长,排列组合的极限几乎是无穷的。我写小说就是用汉字重新建立想象空间。”[8](P210)“(表达)到位实在太重要,这一点我们从足球场上看得最分明。传球接球射门,只要每个环节恰好到位,这球便十分的精彩了。天才球星的天才感更主要的是体现在他的到位之中。小说与足球一样,只要你不到位,就会有隔靴搔痒之感,矫揉造作之态,故弄玄虚之嫌,牛头马嘴之状,只要写得到位,就像一颗小石子一样正好投到人的心口,人的心一动,便会有一声感叹来与你交流,人与人之间我们还需要什么呢?”[9](P211)

在《绝代佳人》里,对“绝代佳人”制作过程的叙写,假如没有实践经验,便写不出如此细腻、生动的章节。“老知青把辣椒切成丝。茄子被她削得又薄又细,一片片从刀口飞出,就像一阵阵秋风摇落的垂柳的叶。张莉把灶烧起来了。张莉并没有和老知青说什么话。但显然她俩特别默契。锅烧热了,冒起了青烟,老知青先把辣椒倒进去煸了一煸。辣椒一出香味,就被盛了起来。接着下锅的是茄子。茄子在锅里飞快的炒动着,水汽一收,辣椒也下了锅。这时老知青才往锅里倒油。油下去,菜就软了,滑滑溜溜的熟菜上生发出闪闪夺目的光泽。盐是最后放的。放了盐之后,炒两把,锅铲便有了稍微的涩意,这时围着撒一点水,盖上锅盖。转身去拿个菜碗,不慌不忙,再回到灶台前,就可以盛菜了。”[10](P169)如果不懂饮食且不精于此道,池莉实在无法写出如此忙而有序且“现场感”极强的细节。

为了使表达到位,池莉非常讲究选字用词。小说《来来往往》中,写康伟业和林珠二人的感情,用了一个词——揉搓,简直妙极!请看下面的几处叙写:

像康伟业这个年龄的人,世事经历得不少,爱情经历得并不多,所以康伟业不知道男女私情是千万揉搓不得的。林珠这种现代女孩子,男朋友换得自己都数不清,对感情的处理办法简单明了:和则聚,不和则散。康伟业在这里一揉搓,反而激起了林珠的千般新鲜万般悬念,千般猜测万般想象。康伟业的揉搓激活了一个现代女孩子在远古沉睡的梦幻。[11](P371-372)

康伟业自己也被自己揉搓得像一团面。越揉搓还越上劲了。[12](P372)

几个月的推拒,揉搓变成了发酵和酿制的过程,使情感之酒格外的浓烈和淳厚。[13](P374)

“揉搓”一词,《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揉”;(方言)折磨。很明显,池莉只在打比方——“揉搓得像一团面”时用了该词的基本义,其他均是在基本义上做了引申、发展,有“欲进还退”、“欲退还进”、“欲罢不能”、“若即若离”等多层意思。“揉搓”本是一个寻常词语,池莉则惯于对这些寻常词语信手拈来,表面看来没有丝毫的雕琢之意,但结合语境却能品味出无穷的新意。“揉搓”这个词的妙处就在于将两人感情的发展过程展现得非常生动形象,极富“毛茸茸的质感”,同时也为接下来两人感情如火山般的喷发一再蓄势,为后来情节的发展埋下了坚实的伏笔。可以说,除了这个“揉搓”,换作它词似乎都不太合适。这是池莉的创造,灵感则来自池莉的厨房经验。试想,一个不进厨房的人,她会不会、能不能,适时、适景、适情地随手拈来“揉搓”这样的词来精确到位地表达那种感觉呢?

分析以上例证可以看出,池莉拥有一个美食家的基本素质:丰富的美食基本知识,对美食的感觉准确、表达到位,还有对美食文化的极端热爱。唯如此,池莉方能将自己丰富的厨房经验灵活的、自然的运用到写作中来。据此还可说明一点:池莉之所以在广大读者中有人缘,绝不像某些论者所言,是特意加故意,是造作、显摆地将自己在厨房里“扎围裙”的形象展示给读者,以期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博得众人好感。另外,笔者认为,培养自己广泛的兴趣,做到干一行,精一行,爱一行,确实能为写作提供诸多丰富的灵感源泉。因为如果没有对生活的深入了解和体验,写在笔下的细节自然也会给人不真实、不到位的感觉。池莉曾说过:“小说的故事是可以编造的,但细节和作家贯穿在作品之中的气息是编造不出来的,一编造就苍白,就虚浮,就气断息弱,外行虽然不懂这些,但他们知道不好看,不过隐,假惺惺的。读者喜欢的是那种能够深深打动他们的真情实感。”[14](P105)此言,真理也。

可以说,正是有了生活中的丰厚功底,池莉为文方能洋洋洒洒,挥毫如泼墨,让人感觉尽兴又尽情。

除了上面提到的一些小说文本,涉及到大篇幅美食文化的还有一些。《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就是通过武汉街头消夏人群中王老太之口,以“数来宝”的形式将武汉的名吃如数家珍般道出,通过王厨师之口列举了老汉口早点的丰盛。这些小吃在老人们富有激情的一气呵成的表达中,给人以无穷的美感和诱惑力。《小姐你早》中对武汉现代派的吃法“美人捞”的叙写,《请柳师娘》用了近千字的篇幅,对李裕璧夫妇为请柳师娘而铺排宴席整整三天的劳作做了详尽叙写,且一句“宴席从来都不是吃的,都是看的,是老祖宗留传下来的最根本的语言和表达,就是为一个人,也要做出整桌的宴席”[15](P274),体现出了中华美食文化的一脉相传。还有《来来往往》中康伟业和林珠的“情调小吃”等,都离不开池莉对现代美食文化的研究。

这就是作为美食家的池莉笔下的五彩画卷。池莉对武汉美食文化的研究,完全可以称得上了解透彻、感觉准确、表达到位。

[1] [2][3][4][5][6] [9][14]池莉.池莉文集·4[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7] [8][10][15]池莉.一夜盛开如玫瑰[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11] [12][13]池莉.池莉小说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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