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林的人性观
——兼论伯林思想的现代性价值

2011-03-31 05:53魏春雷
关键词:伯林理性人性

魏春雷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北京100872)

伯林的人性观
——兼论伯林思想的现代性价值

魏春雷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北京100872)

伯林的人性观在他的全部思想中,具有核心性的重要地位。在伯林看来,人的理性是有局限性的,人的本性——尤其从能力和道德上看,是不完美的,与以上两方面相联系的是人的本质的多样性。祛除了对理性和完美生活的迷思,又不致让人陷入怀疑论,是伯林思想的现代性价值。

伯林;人性观;不完美性;现代性

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是当代英国政治哲学大师,他的思想对西方学界和政界的影响巨大。他关于“两种自由概念”的区分和对多元主义价值观的倡导,更是在学界引发了持续的热议。伯林的思想涉猎广泛,但重心始终不离近代,特别是二十世纪的思想演化和政治现实。在伯林关于思想史卷帙浩繁的论述中,有一条隐秘其中的主线却鲜为人论及,这就是他的人性观。而厘清伯林在人和人性的本质、需求和局限性上的观点,对理解伯林思想的基本指向、理解伯林对自由主义思想发展的独特贡献都至为重要。

关于人和人性的观点,是伯林思想的基础。可以说,伯林对思想史的反思的很大一部分是基于他对人和人性的思考而得出的。在伯林看来,总体而言人性是不完美的,人类的需求是多样且在很多时候是互不包容的,而人类需求的多样性正是源于人类本质的多样性。在人性当中,理性——人性的理智层面,是有局限性的。以上几个方面共同构成了伯林人性观最重要的特征,是伯林思想的基本底色。在这些对人和人性充满“幽暗意识”的论述中,伯林着墨最多的即是人的理性的有限性。

一、理性的有限性

关于人类理性所能恰当适用的范围及人们在这个问题上应持有的态度,是伯林思想的现代性价值所在。这一点在伯林对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的区分,以及他对价值多元论的倡导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伯林认为,之所以要区分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的涵义,并对积极自由施以更多的限制,是因为追求自主的积极自由经常会被滥用,造成对他人的压制。[1](P44)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就是西方理性主义传统下形成的一个推论:我决定做某事——追求自主的积极自由的含义,因为我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这是理性的决定;而人类的理性又是共通的,面对相同的情境,理性的人都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如果有人不这样做,那是因为他受到了他“低级”本性、欲望、激情等非理性冲动的控制。[2](P38-39)在这种情况下,“高级的”理性的人强迫他回到正确的轨道,就是在帮助他做理性的选择,亦即正确的选择。这就是卢梭的“强迫人自由”的含义。[2](P47)然而,在伯林看来,这种推论在逻辑上是不成立的,在历史上却是经常发生的。因此,必须对积极自由保持足够的警惕,使其不越出必要的界限。

从理性的锚地出发去寻求自由,得到的却是强制。发生这种奇怪的转化,是由于没有认识到人类理性的的有限性和人类生活的不完美性。伯林指出,“西方思想史上一直存在一种信念,认为在人类社会的某个地方,在某个时间,存在着完满的生活。在其中,所有好的东西,所有积极的价值,都是相互包容甚或相互支持的,如自由、平等、公正、幸福、安全或公共秩序。人类也一定能找到实现这种生活的“最终的解决之道”,所凭借的手段就是理性。”[1](P240,243,317)这是自柏拉图到黑格尔、马克思及其弟子的共同信念:“人类凭借理性一定能够实现某种完满的、理想的生活。”[1](P241)但在伯林看来,这种信念与人类的经验观察和日常知识并不相符。伯林举例说道,不管是政治平等、有效组织还是社会公正,都常常与哪怕是很少量的个人自由不相容,当然更与无限制的自由放任不相容;公正与慷慨、公共忠诚与私人忠诚、天才的需求与社会的要求也会发生猛烈冲撞,这些已经是老生常谈。但是,“从这种老生常谈很容易做出这样的概括:并非所有的好事都是相容的,更不用说人类的所有理想了”。[1](P240)如果认为找到了实现完美生活的道路,合乎逻辑的要求就是将现实的人类社会强行纳入那种理性的道路。然而,这是一种不尊重事实的态度,是对真实的社会生活的误解。“历史地看,这造成了血流成河的结局。”[2](P191)

这种“违反科学与历史的原则”的做法的失败,是由于它“注定要遭遇人类的某种无法预见也不可预见的发展”。[1](P244)简言之,是对理性的迷信而罔顾理性的有限性。伯林引述熊彼特的话来表明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认识到一个人的信念的相对有效性,却又能毫不妥协地坚持它们,正是文明人区别于野蛮人的地方”。[1](P246)除此之外,不能要求更多。这就要让人在各种终极价值中进行选择,同时又要使人认识到其所选择的不具有永恒的有效性,而不能强迫人们接受某种单一的、“理性”的生活模式。也就是说,人类社会的政治实践是一种权宜之计,处于一种未完成状态。

二、人性的不完美性

在伯林看来,人类不能创造完美的生活,这不仅是源于对历史和经验观察而得出的结论,更重要的是源于对人类本性的认识:正是由于人性的不完美,造成了人类生活的不完美。人性的不完美,既体现在人的能力上,也体现在人的道德上。

在一篇长期被人忽视的作品《自由立于希望与恐惧》中,伯林对这些问题阐述得尤为清晰。在这篇讨论知识、理性与自由关系的文章中,伯林以“自由”为例来讨论人的能力的不完美性。针对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伯林指出,人“在某一方面能力与自由的增加,可能以其他方面能力与自由的减少为代价”。[1](P290)比如,理性的增加可能会使人丧失诗人进行创作所需的幻想和想像,反思可能毁灭不依赖思维的画作,甚至一些奇迹的发生也以某种程度的无知为前提等等。[1](P312-313)因此,知识的增加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解放人,但不能得出这必然增加人所享受的自由的总量这个结论。如果所失大于所得,那么它有可能减少自由的总量。伯林一再强调,这里所说的自由是指“选择的机会”意义上的自由。关键在于,这种自由是构成人类本质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人区别于所有非人存在物的主要特征。[1](P307)如果我们在决定该如何行事前拥有对这件事完全的知识,那么理性的人就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可走,而不会有选择的必要,“决定”这个词也将失去意义。但人类从来没有做到这一点。虽然不能先验地否认在未来某一天人类会拥有完全的知识,但可以确定的是这超出了经验的范围和事实所能保证的界限。所以,“选择的观念本身反而依赖于知识的不完善,即一定程度的无知”。[1](P301)可以说,正是由于人类能力的局限性和直接表征人类能力的知识的不完善性,使得允许人在不同方向上进行选择成为必要——没有人确切知道该如何行事才是正确的。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这体现了人的特殊需求。保证每个人都有机会实现自身的需求,这是人类尊严的体现。伯林在评价约翰·斯图亚特·穆勒时,借穆勒之口又重复了一次这样的观点:“把人与其他自然事物相区别的,既非理性思想,也非对自然的控制,而是自由选择与自由试验”。[1](P284)之所以把自由选择与自由试验看作人类的本质特征,是因为认识到了蕴含在人类本性之中的人类能力的局限性。因此之故,完美生活的理想亦不切实际。

在道德上,人也是不完美的。选择的自由,最低限度的消极自由,是人必须要保有的,“是人之为人的要素的一部分”。[1](P245)没有了它,人就不成其人:在道德或法律意义上,而不是生理学、生物学或心理学上。但是,主动放弃选择的现象司空见惯。“因为选择包含责任,而有些人在大多数时间、多数人在有些时间希望逃避这种责任,于是,就存在着找借口与辩解的倾向”。[1](P290)放弃选择、逃避责任,充分说明了人的懦弱、任性、自利、不负责任。明了人性的这一特点就不会对人抱有太高的期望,而应持一种谨慎的态度。

正是由于人性的不完美,人在能力和道德上与生俱来的局限性,决定了人的理性不能得到无限的扩展。而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核心认为,人能凭借理性实现完美的生活模式。伯林的观点否定了这种论调:人不能以理性之名创造一个单一而完美的世界,每一个人的理性都自有其限度。“我们不可能拥有一切,这是个必然的而不是偶然的真理”。[1](P243)并不是所有好事或所有积极的价值都是相容或相互支撑的。即使在人的本性之中,在个人意识内部,也存在着冲突与矛盾。不完美的人怎能创造完美的世界?伯林多次引用康德的名言“从扭曲的人性之材中,造不出直的东西”,来提醒人们注意人性的不完美性,放弃寻求最后答案和单一的、所有美好事物都包含于其中的永恒体系的抱负。在一篇讨论马基雅利的文章中伯林指出,“在能力和道德两方面都存在缺陷的人,甚至连完美社会这个概念都建立不起来,更不要说实现它了。”[3](P84)在一个终极价值不能完全相容的世界里,人必须在各种同样终极同样值得追求的价值之间进行选择。得此则失彼,这就是生活的不完美性。每一个人的选择都体现了他对生活的理解,是为了过他想过的生活,这样的选择的权利是人之为人的要素,是人的尊严的体现。这种为了选择而选择,即选择本身,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是人类本质的需要。

三、人类的本质

伯林关于人类本质的论述,与人性的不完美性之间有着逻辑上的内在联系。伯林认为,“多样性是人类的类本质,也是生命的价值所在。”[1](P324)由于人类理性的有限性和人类自身的不完美性,使得人不能实现一个统一而完美的生活模式,因此就要允许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选择、自由试验,让人去寻找他想过的生活。即使会带来风险与挫折,这样的选择的自由也不应受到质疑,更不应被剥夺。因为,人民有犯错误的权利。只要不侵犯他人相同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权利坚持自己的选择,这是基本的人权。[1](P324)在这方面,伯林与自由主义的主流传统是一致的。

伯林反复强调,人类追求的众多价值都是同等有效的,但它们并不都能和谐共存,如平等、公正、幸福、安全或公共秩序。亚里士多德的“好人未必是好公民”,表明的也是这种冲突。因此,让人在各种终极且同样有效的价值中,按其所需所想进行选择,就成为人类生活的永存境况。这种境况虽不完美,却是更真实、更人道的。与此相反,古典的理性主义的人性观则认为,人性是被决定了的,或是根据某种不变的理论模式演化的。在伯林看来,这种人性观在实践上常导致强制和压迫,在理论上则夸大了理性的作用,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如果能证明人的理性是有限的,没有人能规制出一个完美统一的所有人共同归属于其中的模式,那么这种人性观就是站不住脚的。伯林完成了这项工作,这也是他对自由主义思想的贡献。

承认多样性的人类类本质和多元但不完美的生活,不等于否认了人类生活能够得到改进的可能。伯林指出,人性无法停止对真理、幸福、创新、自由的寻求,人在本性上是具有创造性的。而在单一而完美的模式里,不会存在创造性。但是,人的创造性和进取之心既无法预测,也不能保证得到收获。这就是人类日常的生活状况。也正是在创造和进取的本性的驱动下,人类通过不断的选择与试验而获得改进。在选择和试验中,人会犯错,但人民有犯错误的权利。况且,“人之为人就意味着按照我自己的意图(不一定是理性的或有益的)来造就我自己的生活”。[1](P229)即是说,正确与错误、有益与无益是因人而异的。归根结底,人是受时空条件制约的“不完善的存在物”,只能在具体的环境中做符合其理性和利益的选择。[1](P284)虽然局外人认为这种选择不够理性,但他有权利坚持自己的选择。

四、结语

伯林曾多次引用伯兰特·罗素的话:哲学家最深刻的信念很少包括在他们正式的论点中,读他们的著作,需要找出他们的基本信念和核心生活观,即生活为何物,以及应当如何生活的观念。这样的话,同样适用于伯林。伯林对两种自由概念的区分和反思,以及对消极自由和多元主义价值观所作的辩护,都建立在他的多样性的生活观之上。而他的生活观又来源于他对人性的理解和认知。在伯林看来,人性是不完美的,人的理性是有局限性的,在人性之中存在着矛盾与冲突,人的一些能力和品质的获得必然导致另一些能力和品质的丧失。这就决定了人不可能创造完美的生活。人必须在多种同等重要同样终极的价值之中进行选择,而不能拥有全部。因此,允许人按照自己所需所感,选择过他想过的生活,这一原则就应该得到尊重。值得过的生活有多种,选择的自由和一个不可侵犯的领域,即消极意义上的自由存在的价值就在于此。这是由人的本性的多样性决定的,是人的基本需要。满足这种需要,是对作为个体的人的尊重,是人的尊严的体现。基于同样的原因,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都必须得到限制,否则它们都有可能堕落为它们所要反对的那种邪恶的危险。耻于公然的不平等,尤其是有资格被别人承认,也是人性的深刻需要。

伯林的人性观与那种自柏拉图以来就居于西方思想主流的理性主义传统相左,给了它重重一击。理性主义传统认为,人可以凭借理性填平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沟壑、可以解决生活中的困境,进而创造完美的生活。伯林的思想瓦解了这一传统。但伯林并不反理性,他反对的是对理性的迷信和理性的狂妄自大。伯林的人性观反映的是一种审慎坚定的信念,它认识自身的相对有效性,而又能毫不妥协地予以坚持。这种源自对人性的不完美性的深刻体察而产生的有限理性思想,其存在和发展是一个祛魅除魔的过程。祛除了对理性和完美生活的迷思,又不致陷入怀疑论,这就是伯林的人性观的现代性价值。

[1]〔英〕伯林.自由论[M].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2]〔英〕伯林.自由及其背叛[M].赵国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3]〔英〕伯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M].冯克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魏春雷(1982-),男,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政治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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