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苦难还原生命的底色
——读李彦的《红浮萍》

2011-04-02 07:06赵丛娜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1年3期
关键词:浮萍人性外婆

赵丛娜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十余年前,华裔女作家李彦的英文长篇小说《红浮萍》获得加拿大年度全国小说新书提名奖,为西方主流读者群认可。如今,中文版的《红浮萍》终于得以与故国重逢,牵动着华人同胞的心弦。20世纪中国大陆所经历的那个特殊年代里的坎坷历史,借书中一个家族三代女性的命运流转及精神漂泊铺展开来,时代的沧桑、人性的复杂、命运的浮沉在这里得以见证!

加拿大K-W论坛报给予了这部小说高度的评价:“这部震撼人心的史诗性小说跨越了毛泽东统治前后约七十年的时间,写下了一个在红色政治舞台上演出的家庭悲剧。作者以生动的笔触娴熟地将中国社会历史上错综复杂的矛盾化繁为简,将中国文化,哲理,传统价值观编织在一起,写出一部扣人心弦,催人泪下,引人入胜的自传体小说。”香港《亚洲周刊》也指出:《红浮萍》的意义不仅在于描述了人性的扭曲,更在于剖析造成这一现象的社会机制。《红浮萍》的成功,更主要是“来自于作者对历史的把握和对人性力量的挖掘”①。

作品的叙述方式,在现实与过去的交叉中进行,有一种互为印证之格局。小说开始,主人公“平”正身处异国他乡,给一个富孀太太做保姆。在这片“恬静无暇的世外桃源”里,作者对着继父楠的一封信,思绪翩飞。曾经的故乡的温馨与喧闹,在此时孤单寂寞的晚上异常猛烈地敲击着平的心。儿时琴姨家水墨画般淡薄的印象,北京农场里短暂与母亲朝夕相对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四岁那年爸爸虞诚怀抱中的温暖与疼爱,成为她永恒的精神支撑。而主人公现今生活的地方对她来说却是一个架空之所,没有任何的精神给养,却有着生活的平静与安逸,这是她的母亲及祖母两代人梦寐以求的,然而在“我”的眼中,却是那样的寂寥与呆滞。在经历了祖国动荡不安的颠沛生活之后的“我”初来之时,一切是那样的美好,似乎是向往中的生活终于出现了。在作品最后“我”才赫然发现,“我”在这里“耽搁了太多时间,失去了太多自我”。至此可以说这本书是人的自我的回归,作者追寻着灵魂的皈依之所,从故园到他国,长途的身心跋涉,却最终发现,那块充满动荡与不安、嘈杂与惶惑的黄土地是那么的魂牵梦萦。那是亲人的托梦,那是土地母亲的深情呼唤,那是久远的已渐被人们遗忘的大地女儿们的传说,是“我”生命中绝不可缺的根本。“我”于此释然,在自我的回归中,所有的人都再也无须隐瞒什么,皈依后的灵魂平静而有力,在“爱与恩典的道路”上“我”将踏出更坚实的步伐。正如文中那句话:

“爱也罢,信也罢,生命如此脆弱,若非有所依托,岂能支撑着我们熬过岁月的征程?”

而这是“我”的母亲雯终其一生亦不曾得到的答案。

雯的生命轨迹,是作品的主线。“雯的桀骜不驯,自小便露端倪”,性格中阳刚不屈的成分,让她注定要走一条与一般女性迥异的路途。雯在相当年幼的时候即显现了她非凡的一面,七岁时即敢以生命来反抗父亲的歪曲误解,十三岁在家族分财产之时,又一次以大无畏的魄力与勇气捍卫了母亲的权利,日后她作为母亲的守护神,严防着虎视眈眈的族人们,雯的生命以一个守护者的身份开始。可日后诡谲多变的生活却让她丧失了那原有的“居高临下的从容”。雯的初恋让她一生刻骨铭心,那个有着一双羊羔般温驯的黑眸子的年轻的英文教师,将一首凄凉婉转的曲调(《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深深地刻进雯的情感世界里。这次无疾而终的恋情对雯产生的影响着实无从估量。若无他,雯也许会像女兵那样与一个军官结婚,那么她日后的苦难也许便会减少许多。想象着远方的他,雯怀着一种神圣的殉难精神,她效仿《塔里的女人》,以自己的苦难来惩罚对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为之逝去的青春岁月会让对方幡然悔悟、内疚。她希冀她的牺牲将促使她的灵魂升华,于是她从没放弃过,她坚定地追随着他的脚步,苛刻地要求自己。她“季季获奖,年年立功,一步步逼近着她理想的高峰”。这种殉难情怀更是贯穿在她日后数十载的苦难历程中,她对着她视为父辈般的组织无限度地敞开她的怀抱,她的坦诚为她招来了无尽的劫难,她却始终无怨无悔,因为她在等待着终有一日的“父亲”对她一生悲剧的悔悟与垂怜。但是最终伴随她的却始终是不安与惶惑,她的回报远远填补不了多年来灵魂的空虚,尽管最终她获准入党,却再也不复往日激情。雯的一生悲剧使人扼腕,但她仅是那个年代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一人,一种人们自身无法掌握的变数让那个时代构成了一曲苦难的大合唱。

雯自小绝不服输、从不怯弱的性格,给她带来的却并无多少益处。无所畏惧的性格,让她敢于言他人之不敢言,她在读报感叹中的一句牢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成为她悲剧命运的导火索,正是这份纯真与坦率,给她带来了一生坎坷的命运。她被正式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一生。悲剧如开弓之箭,不可挽回地彻底埋葬了雯的青春、梦想和她本能取得的非凡成就。在瞬息万变的现实世界,她的生活严重失真,生活给她出了一道道难题来考验她的忠诚与耐力,然而无论其何去何从,她都从未拥有过生活的主动选择权。她性格中本有的绝对的生命自由意识,被强大的意识形态彻底左右。“组织”在这些绝对忠诚的生命中扮演了太重要的角色,那是父亲,是长辈,是任何艰难困苦都无法动摇的“信”。在这种“信”的面前,爱情、婚姻都失去了原有的真实,“组织”的言说、决策便是真实,任爱人诸般请求也无济于事。雯的生活便在这里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她以自己绝对的“信”去追随组织的“真实”,结果可想而知,她在失真的生活中坚持着自我,于是惶惑将注定伴其一生。雯总是激情万丈地去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无论是在农场接受“劳动改造”的岁月里,还是“摘帽”后拼命努力争取入党的过程中,天天想着的都是如何改过自新,使自己蜕变成一个符合“组织”要求的新人。可是挫败却总追随着她,在杏树岭对跋扈的民兵连长的无可奈何、对桃子幸福的争取失败,她尽最大努力去理解、融入组织,但最终也只能做到表面上一种“虚浮的灿烂”,她心底的黑暗始终无法驱散。

正如李彦后记中所说“我在《红浮萍》里撰写了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一些故事,是愿意让后人将来还能‘亲眼’看到那段历史,体味在复杂的环境下人性的变异”②。这是一种不能简以黑白论之的复杂的道德观,在一切是非不分的年代,人类的生存需要一种狡黠的方式,她展示给读者的不是黑白分明的单一人性,而是在真实生活中,常常使人徘徊于正确与错误的界线之间很难找到答案的复杂的道德观。这种悖论下的挣扎和恐惧、人的精神深处的不安,作者李彦在此做了客观冷静的呈现。狂风暴雨般狂烈的感情,隐藏于“沧浪如水”的叙述中,人们无法逃脱的宿命般的命运,让悲凉如水一般渗入每个人物的心灵。母亲雯的性格异化,绝非异数,在当时的复杂背景下,人人自危,为生存所迫,一种复杂的道德观便应运而生。你可以指责人们的懦弱与正义感的缺失,却不能强求他们放弃自己所谓的信仰与忠诚以及最朴素的危难关头的自保。雯跟女友的戏说(“嘿,你若不赶快给自己定下个男朋友,小心给你分配个老干部!”),跟同事的感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是对丈夫所说的气言(“我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反党’!”)都一一被记录在案,成为将其打成“右派”的有力佐证。最亲密的朋友可以疏离她,最信任的蓝颜知己可以出卖她,在这个人心沦丧的年代,人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忍受着,他们不会反省,所以无从反抗。而雯本着对党、对组织那种难以言传的情结、绝对的忠诚与信任,使她将她一生的不幸全归咎于前夫楠。感情失去原有的含义,一个政治名目足以左右它。具讽刺意味的是,两年后,她重蹈了楠的覆辙,丈夫虞诚对组织的充分信任让她有冤无处说。信任与同情在人们的生活中彻底缺失。多年以后的童老师对姬老师的揭发、“我”对感情已十分深厚的童老师的揭发,人本应具有的情感的沦灭令生活变得恐怖,“我”最终对祖国的逃离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当政治无孔不入地渗进人们日常的私密生活中,正常的伦理道德感被搁置一旁,当人们的思想完全开始惊人的一致的时候,个人的异化早已不可避免,“使人禁不住对时代造成的悲剧深深慨叹”。

然而这却决不是一部悲观灰暗的作品,因为它同样见证了强势的意识形态下自由思想的突围之举。社会是一张大网,使人无从逃脱,但总有些空隙能容纳人们的梦想,那些梦想之光微弱惨淡,却固执地经久不息,映衬着无梦人生的惨淡苍白。作品围绕着雯的生命及心路历程展开对人性横切面的剖析,苦难中迸发出的人性光辉使人为之动容。如主人公小平在北大荒林区、在河南坡柳盐碱滩上、在长城外一个贫瘠的小山村里的生活,在荒唐和困苦的社会环境里,人与人之间还有着可贵的真情。英文老师与雯之间真正的精神之恋、童老师和平之间的同病相怜、老佃农对开明地主的知恩还报、琴姨给予“我”的母亲般的爱……在这个同情与爱逐渐缺失的世界,并不是“只有死亡,才能向这个世界证明一个人的清白无辜”,人与人之间偶尔迸发出来的脉脉温情,足以点亮另一个人的生命之烛。

作品另一主角外婆的一生是个真正的传奇。她特有的美丽给她带来的是祸还是福已经无从定论,但她的坚强始终是她一生的财富,并惠及她的后代。她的命运从来不是她能掌握的,但是她于生命困顿处显现出的隐忍与坚持,使她独立的生命意识得以最大限度地舒展开来。这是她的女儿雯不曾做到的,她的外孙女也将从她的身上得以警醒,更勇敢地面对生命。当年裁缝铺里最出色的二女儿,被路过的带队军官带走,半载之后,军官阵亡,年轻的外婆逃回到了故乡。那半年时间成为一片空白,人们无从猜想外婆于此番经历中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段离奇的生活对外婆日后的生活有着莫大的影响。因缘际会,外婆得以嫁给家财万贯的杨大善人,祸与福也即从此展开,一生的动荡浮沉让她尝尽人情冷暖。然而外婆始终恪守着初一、十五的食素敬佛,在她朴素的信仰里,上有神明,因此做一切事皆堂堂正正,安逸时不欺贫弱,困顿时不显落魄,老年的外婆得以沉静如水。外婆没有受过教育,但是作为独立的人,她没有在自己的生命中丧失自我,她以自己的坚强对抗着命运赐予的诸般荒谬。在杨家四小姐充满敌意的报复手段面前,善良的外婆毫无还手之力,只一味忍让,以柔克刚;在雯困苦欲将平送人时,外婆斥责了母亲的无志气,毅然担起抚养孩子的任务;配合新政府工作,外婆及时果断地将守卫多年的家产悉数上交,冷眼旁观曾经的佣人、佃农分刮她的财产,不去刻意追究孰对孰错(曾是中央军的老焦却占据了外婆的正房),世事变幻她皆淡然处之。

作家对复杂人性的挖掘在祖孙三代不同的生命历程中进行着,人性究竟有多险恶,又有多坚韧,在遭百般蹂躏之后依然能重回轨道,对生命之源的呼唤做出最响亮的回应。

这种对生命本身之源的深度思索,使作品在此开启了一种哲学角度。精神支撑以母女之间的纽带为最,那是同一生命的不同阐释。母亲在女儿心中永远是最安全的堡垒,雯对母亲的守护,平对母亲的依赖与信任,不以任何外部条件为转移,这才是作品中提到的“爱人”到底是什么:“也许你完全无辜,也许你真的有错,可当天下人都背弃你的时候,他能够相信你的无辜,也愿意原谅你的过错,向你展开温暖的怀抱,搀扶着你,走过脚下的坎坷。”在这个爱与信任缺失的世界,苍白无力的爱情根本就无力负荷主流意识形态赋予的过于强大的压力,只有亲情、血缘之爱能温暖胸膛一角,借此人们得以重拾勇气,直面惨淡的人生。平对右派母亲毫无保留的爱与崇敬,成为她成长过程中源源不断的精神给养,她崇敬母亲的端庄仪容,她学会了母亲面对任何磨难亦绝不示弱的执着与倔强。她叹息自己苍白的青春岁月,却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她高昂着头,无需他人垂怜,在自己的命运里她不需要救世主,灵魂的升华在于自己。在这点上她超越了她母亲那般为自己设置的乌托邦幻想。林区的生活是“我”成长过程中重要的一关,“我”可以接受简陋的饭食,也可以因为环境改掉奢侈的习惯,但是没有书的生活让“我”度日如年。他人的理解是正如杏树岭女孩子换儿所说的“你们愁的,是吃不上肉,可我们愁的,是吃不上粮”,但是“折磨我的,并非吃不上肉的苦恼,而是难以企及的做人的平等与尊严”以及人的精神的茁壮成长。“我”心疼母亲曾经自由光彩的心灵,如今却需要在人前掩饰才得以躲避灾难;“我”梦想着父亲的突然而至,结果却被极度的失望与悲伤淹没;成绩优异的“我”却因亲人们的身份被人嘲笑欺凌;河滩上年过七旬的外婆的凄凉让“我”的心灵倍受折磨。主人公平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有错,可是错在何处,却也说不清。然而她来自母亲血液中的坚强让她受辱之后选择抬头,在日后的生活中她勇敢直面流言与异样的目光。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上大学、出国、坚持不懈地写作,她真正地主导着自己的生命。她饱满的意志,意欲乘风破浪的气魄值得他人崇敬。

祖孙三代的生命经历于作家李彦笔下缓缓流出,生命之河永不绝息,即使翻山越岭,它仍能回归到它清澈诚实的本质。曾经的困苦艰辛,使人得以明白心灵的满足与平静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孰对孰错,在历史长河过去之后已不再重要,执念于此也只是自寻烦恼,重要的是人心依然的柔软与踏实,苦难让人学会了面对一切风霜雨雪,那包容广袤天地的胸怀是我们伟大民族的千年文明之果,是来自黄河流域的亘古不变的博大与宽容。

而李彦的独特之处在于她的思维、视域的开阔性,她是以一个“insider”的内倾式的注意力来“着眼于从普通人的生活中挖掘人性中更具深度的东西,更多关注精神层面那些真切的体验”③,通过对国外(加拿大)普通人的社会生活的纪实性描述延伸了作品的意义,正如李彦坚信的“人性和人类的情感都是共通的”,她的小说有种超越国家与种族的内涵。平在加拿大的主人汤姆森太太,也是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另一主角。她在一座古朴美丽的大庄园过着隐居般的生活,但是却并不真的甘心寂寞,此时的隐居变成了被世界遗忘。这种生活对曾经风光显赫的汤姆森太太来说过于寂寥,爱犬、嗜酒是她的主要生活寄托。她虽然生性傲慢骄横,但是对保姆“我”偶尔表现出的友好与依赖、对园丁乔治的隐隐情愫,使人禁不住对这位女性那逝去的岁月和爱情怅然若失。圣诞夜谈到她的愿望,居然是她愿意用看守了一生的财产换取一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在只有钱与回忆的生活里,人心的脆弱与空虚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这个没有苦难与迫害、超越物质层面的安全之所,空虚与寂寞是心灵的杀手。人性中原始的活泼泼的生命力,沦为了金钱的奴隶。

作为一部讲述人性的心灵之作,作家李彦要带给人们的究竟是什么?

对苦难的动情书写是否得以慰藉曾经的伤害?对文字的执着依恋能否皈依那饱经风霜的心灵?环境、种族、国界都不能改变的宿命般的悲剧生命,又何以值得作家如此满怀深情地描摹?是什么在撑起我们日后的漫漫人生,可是那历经苦难之后,涅槃的灵魂?!

注释:

①陈瑞琳:《从〈红浮萍〉到〈嫁得西风〉——读加拿大女作家李彦的中、英文小说》,《羊群》,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33页。

②李彦:《红浮萍》,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320页。

③赵庆庆:《风起于〈红浮萍〉——访加拿大双语作家、滑铁卢大学孔子学院院长李彦》,《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0年第1期,第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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