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尼和他们》中的神话原型

2011-04-02 09:42徐国权孙周年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1年4期
关键词:伯尔莱尼诺亚方舟

徐国权,孙周年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海因里希·伯尔是二战后德国最具国际知名度的作家之一,197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71~1974年任国际笔会主席。伯尔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他以敏感而又犀利的笔触创作了10余部长篇小说以及100多篇中短篇小说。除小说外,他还创作了相当数量的广播剧、诗歌、电影文学剧本、文学评论等作品,二战后至20世纪70年代德国形形色色的社会画面都在这些作品中得到展现。他的作品在全世界出版发行近3 000万册,被翻译成45种语言,深受世界各国读者的喜爱。

伯尔一贯注重艺术形式,他认为一切关于文学理论的争论都是没有意义的。形式是文学作品表现自身魅力的主要方式,创作方法、写作材料和内容并不是主要的,伯尔重视的是艺术形式本身。他说:“我不需要很多所谓的现实,凡是世界历史扔到人们脚下的旧物,诸如战争、和平、纳粹分子……均是次要的,有效的东西只有一种:我指的就是一以贯之的神话—神学,它是一直存在着的。”[1]在伯尔的小说中,神话原型的影子随处可见,正是这些纷繁复杂的神话原型使他的小说具有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在远古与现实的紧密结合下,即使小说中的“一些具体的历史事件可以成为过眼云烟而被人忘怀,但小说本身却不会因时过境迁而失去艺术魅力”[2]。他一生创作的已发表的8部长篇小说中,《莱尼和他们》占有突出的地位。1971年这部作品一问世,便在原西德文坛引起轰动,在许多国家也引起了强烈反响,获得了一片赞扬声。原西德评论界一致认为《莱尼和他们》是伯尔最为五彩缤纷、包罗万象的作品,它汲取了他过去许多作品中的主题思想、人物性格、行为方式、个性发展和精神面貌。这部作品被誉为伯尔“小说创作的皇冠”。文章主要从原型批评的角度解读小说中涉及到的人物原型、主题原型、意象原型。

一、人物原型

弗莱认为“在文学的所有形象中,最重要的是人物,即那些出力最多以沟通作者与公众之间关系的人”[3]18。在叙事文学的构成要素中,人物是最活跃的要素之一。文学起源于神话,文学中的人物大多对应于神话中的神,《莱尼和他们》的主人公莱尼就是伯尔以德国古代神话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的克琳希德为原型创作出来的。

克琳希德是德国中世纪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勃艮第王国的公主,她嫁给了尼德兰王子西格弗里。十年后,在应邀回勃艮第赴宴时,大臣哈根设计杀死了西格弗里。为了给丈夫报仇,克琳希德嫁给了强大的匈奴国国王,后来她设计邀请王兄恭太以及大臣哈根来访匈奴,趁机害死了恭太并亲手杀死哈根,自己也被其部下希尔德布兰杀死。这种男女双方互相爱慕,极力反抗阻碍破坏其爱情的原型以及克琳希德蔑视权威、敢于反抗的个性被伯尔成功地移位于其小说创作中,在莱尼身上可以看到克琳希德为爱奋斗的影子。

《莱尼与他们》中的莱尼是一个典型的克琳希德式人物。小说描写莱尼的性格特点时说:您知道她有什么特点吗?骄傲。像她那种骄傲,简直只有童话里的公主才比得上,还把她的情人称为童话里的王子。莱尼二战期间守寡后再嫁,战后准备与土耳其人梅赫梅特结婚,这种经历与克琳希德守寡后嫁给异族国王的经历如出一辙。莱尼的性格也像极了克琳希德,她敢于蔑视权威,我行我素,敢于反抗,惯于行己之所好,只要她认为确有必要和理所当然,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付诸实际行动,而不会在意社会传统、宗教道德、人们的嘲笑非议甚至政治风险。

在少女时代,她就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在自己房间里挂上“男性人体生理解剖图”;在纳粹疯狂迫害犹太人的时候,她却把犹太修女拉埃尔当做自己最好的老师,一有机会就跟她呆在一起;在仅仅是由于对苏联人稍示好感就有坐牢、上绞架或进集中营的危险的年代里,她却爱上了一个苏联战俘,并跟他结婚生子;战后,她拒不利用自己曾救援苏联战俘的经历以及红军烈士家属的身份去捞取政治利益;在 “讲求效率”的时代,她却只收百分之三十五的房租,还跟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土耳其工人同居并打算嫁给他。

不仅自身经历、性格暗合克琳希德的轨迹,莱尼的命运也是克琳希德式的。虽然同情莱尼的人们组成“援助莱尼委员会”并成功地帮助了她一次,但是在当时那种功利至上、人情冷漠的社会里,莱尼以后的生活必然会异常艰难,就如同克琳希德的命运一样,虽然得到异族的帮助,结局还是让人惋惜,让人不禁为莱尼的命运隐隐感到担心,而小说最后也做出预言:背景一直有浓云密布,预示风暴将至,凶多吉少。

二、主题原型——苦难与救赎

弗莱认为原型是“一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经常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出现,可以看作是人类整个文学经验的一个基本因素”[4]。原型本身就具有强大的凝聚力,它把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单个的、孤立的作品有机联系起来。具体到《莱尼和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主题、情节大都隐喻着最原始的神话原型,从原始神话中抽象出来的苦难与救赎主题表现得尤为明显。

苦难—救赎这一主题原型最早可以追溯到史前人类时期,那时的原始人类面临着种种磨难与艰险,但是凭借着集体的力量,人类不仅战胜了自然界中的各种艰难险阻,还创造出了绚烂多彩的精神文化,整个人类史,可以说就是一部由苦难与救赎凝结而成的人类奋斗史。苦难与救赎主题在《圣经》中得到了最为全面、典型的概括与反映:如耶稣历经种种磨难,甚至死亡,最后才得以重生并拯救人类;约伯出身贵族,后来连遭各种不幸,苦苦挣扎,但始终保持信仰与道德,晚年终于得到幸福等。由于《圣经》在西方文明中的特殊地位,越来越多的欧美作家开始在《圣经》中寻找创作素材,苦难与救赎主题也就频繁出现在了他们的作品中。伯尔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都出身社会下层,从小遭受各种不公或不幸,饱尝艰辛与磨难,但他们却无不坚守着道德的底线与善良的本性,或默默忍受,或奋起反抗,最终都得到了肉体与精神上的救赎。对于深受《圣经》影响的伯尔来说,其作品中反复出现苦难—救赎这一主题原型,一方面是由于其特殊的人生经验自觉选择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作家主观意识与原型客观文化意蕴相互融合、共同作用的产物”[5]。

在小说《莱尼和他们》中,莱尼虽然出生在一个建筑公司老板的家庭,但从小遭受各种磨难。她先是爱上了自己的表兄艾哈德,但不久艾哈德和莱尼的哥哥海因里希就因“叛国罪”被枪决;接着与一位普通军士阿洛伊斯·普法伊费尔草草结婚,但只过了3天夫妻生活,几个月后普法伊费尔在苏联战场丧命;后来爱上了苏联战俘博里斯,并在墓地为他生下了儿子,但博里斯不幸被法军俘虏,不久即因工伤死于洛林矿区;战后,莱尼爱上一位比她年轻10岁的土耳其工人并与他同居,这引起了周围人们的不满,他们骂她“脏货”、“破鞋”、“共产党的婊子”等,并威胁用毒气毒死她。虽然经受了如此多的苦难与误解,但莱尼始终保持着自己善良纯洁的本性,她拒不利用自己曾救援苏联战俘的经历捞取政治资本,也不愿通过抬高房租买卖地产来发财,而是把自己的房子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出租给外籍工人。莱尼的善良与正直终于感动了一些周围的人,当大房主霍伊泽一家要对莱尼采取强制迁居措施时,同情莱尼的人们成立了“援助莱尼委员会”,并通过制造交通事故成功地帮助了她。

在莱尼生活的那个时代,由于连年战争、物资匮乏,能够像她那样始终坚守着善良本性,不背叛自己的道德的人是不多见的。伯尔塑造这一人物形象的用意也是显而易见的:苦难是救赎的先决条件,是考验美德的试金石,历经磨难而能保持道德底线的人必将得到救赎,这与《圣经》中的苦难—救赎主题模式是一致的。

三、墓穴中的苏维埃天堂——诺亚方舟的置换变形

弗莱认为原型就是普遍的意象或“最初的意象”,他说:“在各类不同的神话中可以发现相似的主题,并且出现在不同时间、地点的不同民族的某种意象享有相同的意义,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想要表达相似的精神并为相似的文化功能所服务,这样的图形和意象则被称之为原型。”[3]126在《莱尼和他们》中,墓地意象贯穿整部小说,这一意象来源于伯尔对神话原型的置换变形。这种极富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的原型意象,一方面表现了作者的人生体验、情感追求,另一方面也为人们更好地理解作品的主旨内涵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平台。它就像放置在不同角度的镜子,当主题过来的时候,镜子就从各种角度反映主题的各个不同侧面。但它不是一般的镜子,而是具有惊人的魔力:不仅仅反映了主题,而且赋予主题以生命和外形,使精神形象可见。

据《圣经·创世纪》记载,由于不满人类的堕落、贪婪,上帝决定让人世间降临一次史无前例的大洪水,以便再创造一个新世界。善良正直的诺亚被上帝选中,用他建造的方舟载着他的家人和一些动植物躲过了洪水,成为建造未来新世界的种子。诺亚方舟于是就成为了一种原型,是避难所的代名词,象征着希望、和谐。许多西方作家在创作中都把目光投向了“诺亚方舟”,通过一定的艺术加工和置换变形,使这一原型反复出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如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中,亨利与凯瑟琳乘小船逃往瑞士;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中,汤姆和约德一家乘卡车逃往加利福尼亚;马克·吐温的《哈克·贝恩历险记》中,哈克和吉姆乘竹筏逃往埃及等。这些小说中的“小船”“卡车”“竹筏”等意象,无疑都带有诺亚方舟的影子。伯尔小说中一再出现的墓地意象也是他对诺亚方舟这一原型置换变形的结果。

伯尔对“墓地”意象可谓情有独钟,这一意象频繁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最典型的就是小说《莱尼和他们》中的“墓穴中的苏维埃天堂”。1945年2月20日至3月7日,德国遭受了历史上最为惨烈的大轰炸,“航空水雷和近六千颗炸弹就像冰雹似的落在城市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次轰炸中被吓成神经病。”轰炸过后,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荡然无存——连一堆像样的瓦砾都没有。这段时间,莱尼和她的丈夫博里斯等人藏身于一个经过改造的地下墓穴中,这个小小的墓穴被称为苏维埃天堂。外面的世界完全乱了套,大轰炸后人们开始哄抢物资,已经穷途末路的法西斯变得穷凶极恶起来,有个妇女将洗好的床单晾在外面竟然被当做竖白旗投降,法西斯不问青红皂白,端起机关枪朝窗子里一阵乱扫,将她打死了。只有这小小的墓穴还是平静的,“我们整天待在里面,那里就像世外桃源,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莱尼还在里面生下了一个男孩。直到后来美军彻底占领德国,他们才最终走出墓穴,一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顿时他们禁不住哭了起来,悲喜交集,终于熬到了解放。这一幕就如同洪水过后,诺亚方舟停在阿勒山山脉,历经磨难的人们终于站在土地上一样。

这里伯尔显然是借用了诺亚方舟的叙述模式,大轰炸就像上帝发动的洪水,把法西斯控制下的丑恶社会荡涤得干干净净,在这个“清洗”过程中,这个小小的墓穴就像神话里的诺亚方舟,“在那种大难临头的时刻,我们几个就像兄弟姐妹一样,紧紧依偎在一起,好像世界正在毁灭似的。”这正暗合了诺亚方舟的传说,即按照上帝的旨意,把世界的所有罪恶生灵毁灭掉,接受大洪水的洗礼后,一个纯洁而神圣的世界又诞生了。

墓地这一独特的意象,完美地体现了伯尔高超的艺术技巧与审美趣味,它一方面表现了伯尔对和谐的社会道德与社会秩序的向往与追求,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现实世界的缺陷与不足,以及他对实现理想社会秩序的途径的探索,即“我是力主炸个干净的,唯有如此,德国才能在罪恶中重生”。

四、结语

在对神话原型的引用、置换和改造中,伯尔不自觉地对德国的社会历史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通过对人性细致入微的观察,他认为在经济迅速发展、社会生活越来越复杂化和现代化的时期,最重要的是治疗人的心灵创伤。他在小说中以极高的敏感度对德国的各种社会问题如片面追求经济增长、能源问题、恐怖活动、色情浪潮等集中在一起进行了揭露与抨击。伯尔在“凭借着他对时代的广阔视野,结合典型化的灵敏技巧,对复兴德国文学做出了贡献”(卡尔·吉罗,1972年诺贝尔奖授奖词)的同时,也表现出了对整个人类社会强烈的人文关怀。虽然在《莱尼和他们》中涉及到了许多德国社会甚至整个人类社会中的黑暗层面,但是在这些黑暗下面却隐藏着他对社会、对人类的希望。正如同希腊神话中打开了的潘多拉盒子,虽然给人类留下了疾病、战争和痛苦,但是关在里面的还有希望。伯尔正是看到了那希望,他的创作也是为了重新唤醒希望,为了“一颗精神种子,一颗遭寒霜侵袭,已被宣判死亡,却又重新发芽、生长和结果,给我们大家带来好处的精神种子”(卡尔·吉罗,1972年诺贝尔奖授奖词)。从这个意义上说,《莱尼和他们》早已超越了时代、地域和心理的限制,具有了深远而永恒的世界意义。

[参考文献]

[1](德)海因里希·伯尔.伯尔作品精粹[M].倪诚恩,选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9.

[2](德)海因里希·伯尔.保护网下·译本序[M].倪诚恩,赵登荣,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10.

[3](加)弗莱.批评之路[M].王逢振,秦明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4]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0.

[5](英)贡布里希.木马沉思录[M].徐一维,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7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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