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施南府地区的人神、人鬼信仰与民族关系

2011-04-11 20:39陈冬冬周国林
关键词:人神乡贤信仰

陈冬冬,周国林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献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古代中国人的信仰不仅包括儒、释、道三家思想,还包括将传统信仰和宗教信仰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复杂的神鬼信仰体系。依照阴法鲁《中国古代文化史》,这些神鬼信仰大致可以按照其来源和职能划分为自然神信仰、人神、人鬼信仰和社会神信仰三类[1]410。其中,人神、人鬼信仰,即是人们将死去的历史人物神化并进行祭祀、崇拜的一种信仰方式。

清代施南府位于湖北省西南部,大部分土地本由土司管辖。雍正十三年(1735年)清政府在“改土归流”过程中设立施南府,下辖恩施、宣恩、来凤、咸丰、利川五县,乾隆元年(1736年)又将建始县划入。以上一府六县的地域大致与今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相当,长期以来一直是湖北省境内少数民族人口数量最多、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最大的地区,民族关系较为复杂。(清代施南府的少数民族多被统称为“獠”、“蛮夷”、“土人”,其具体数量与成分难以考证。据湖北省恩施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恩施市志》记载,1982年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时,恩施市分布有土家、苗、侗等少数民族,占该市人口总量的28.04%[2]570。)清代该地区官方和民间所祭祀的人神、人鬼中,其原型有许多与少数民族及民族关系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文将对清代施南府地区人神、人鬼信仰中所反映的民族关系问题进行探讨,一方面试图展示该清代地区人们精神生活的一个侧面,另一方面则力求挖掘这些人神、人鬼信仰背后隐藏的该地区长期民族冲突、融合的历史过程。

一、 官方信仰中的人神、人鬼信仰与民族关系

在清代方志中,被纳入官方正祀系统、定期由官府出面祭祀、经费开支由政府支出的神鬼信仰活动,一般被写入“坛庙”部分;而民间的神鬼信仰,则往往被列入“祠祀”、“寺观”部分。二者的地位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差别。

清代施南府被列入府志“坛庙”部分,进入官方正祀系统的人神和人鬼,主要被集中供奉于当地的“名宦祠”和“乡贤祠”之中。据同治《施南府志》记载,施南府城的名宦祠、乡贤祠分别位于府学文庙戟门左右,而所辖各县的县学中也仿照府学建有二祠。府学、县学的名宦祠均供奉有十六名隋代至明代在施南地区任职的杰出的外籍官员,乡贤祠则供奉有九名春秋以来施南府本地籍贯的著名官员[3]647-650。这其中民族关系有关的“名宦”有宋代侯廷赏、寇瑊、庞恭孙、李周、明代李尧德等五人,“乡贤”则有春秋巴蔓子、明代童昶、申朝、童希益等四人,分别占了“名宦”和“乡贤”总数的近一半。

这些与民族关系有关的“名宦”和“乡贤”中,各有三人参与了官方对少数民族反抗活动的镇压。他们有的作为武将,亲自率领官军对少数民族叛乱进行镇压。如明代“乡贤”童昶,出身施州卫世袭指挥佥事,曾指挥过明军镇压本地“獠向能蜀、鄢蓝二贼”的军事行动,“又从征石阡方四,及广西断藤峡等处”。因屡立战功,升任靖州参将及淮安总兵[3]1332。有的为官府防备、镇压少数民族叛乱,提出过有价值的对策。如明代“乡贤”申朝,因为预见到“施蛮将变”,向朝廷“条陈五事”:“一议兵备宜专镇施,二守备亦移南坪,三重夔军粮宜复本邑解施,四曰亦撤靖州戍兵,五涂堡宜增兵防于谒选之上。”当时的朝廷对这五条建议大都“目为迂阔”、未能听取,只采纳了其中的第四条裁撤靖州戍兵的建议。三年后少数民族“土寇”黄中发动叛乱,印证了申氏的建议富有远见。叛乱平息之后,施州卫官方“始服其先见,旋议善后,悉如所议”[3]1332-1333,完全采纳了申朝的意见。还有的对参与反抗的少数民族领袖加以诱降。例如,宋代“名宦”庞恭孙,徽宗崇宁时参与应对“部蛮”向文疆发动的叛乱。“恭孙说降文疆而斩之”,欺骗杀害了向文疆。领导平叛的转运使领施州事王蘧对庞氏的做法非常欣赏,“上其功,进三秩”[3]168,提升了庞氏的官阶。

清代施南府祭祀的“名宦”中,也有二位对改善少数民族地区的生产、生活做出了贡献。例如,宋人侯廷赏曾在真宗皇帝召见时,曾提出施州地区“民无他求,惟欲盐耳”的建议,被真宗所采纳,解决了当地“蛮人”食盐的匮乏、民心不稳的问题[3]1167。再如,宋人李周因“州界群獠,不习服牛之利”,“为辟田数千亩,选谪戍知田者,市牛使耕,军食赖以足”,通过推广牛耕和开展屯田增加了粮食产量,解决了驻军的粮食供应问题,减轻了当地人民的负担[3]1168。

施南府祭祀的“乡贤”中只有巴蔓子一人是古代少数民族的杰出人物。巴蔓子是春秋时巴国将军。他面临巴国内乱,以割让三城作为条件向楚国乞师平乱。楚国出师平乱后派使臣向巴国索取三城,巴蔓子曰:“藉楚之灵,克绥祸乱,诚许是三城。将吾头往,城不可得也。”于是自刎,将首级付与楚使。楚国与巴国均感念其忠诚,分别厚葬其首级和尸身[3]1332。

以上清代施南府地区被纳入“名宦”、“乡贤”祭祀,且与民族关系有关的历史人物,其时代跨越了春秋至明代较长的时段。他们的活动不仅反映了这一地区官府与少数民族之间长期的互动,也体现了历代官府民族政策的倾向性。这些“名宦”和“乡贤”中,宋明两代参与镇压少数民族的人物占据了压倒性的比例,显示了这两个时期政府不断加强对该地区的控制,与该地区少数民族关系总体上处于比较紧张的状态。而这类镇压者大量被纳入官方系统的人神、人鬼祭祀,则说明宋明以来的历代官府对当地少数民族存在十分强烈的敌视、防范心理,将强力镇压作为处理民族关系的主要方式。尤其是庞恭孙这样违背传统道德、背信弃义地诱杀少数民族叛乱领袖的人物也得到祭祀,就更显示出官方意识形态对镇压少数民族反叛、维护统治秩序的无条件认同。二位“名宦”因改善少数民族生产、生活而受到祭祀,则不过说明历代官府在对当地少数民族大力推行硬性镇压政策的同时,也采用软性的笼络政策作为补充,落脚点还是在维护在这一地区的统治。巴蔓子这位巴国的英雄被纳入“乡贤”,恐怕也是官方考虑到其忠义行为符合儒家道德标准,有利于在该地区宣传、推广儒家正统价值取向,加强对该地区的思想文化控制。

二、 民间信仰中的人神、人鬼祭祀

清代的施南府地区不仅官方祭祀系统中容纳了许多人神、人鬼信仰,该地区不少民间的祠祀、寺观也将一大批历史人物当作为人神、人鬼进行供奉。这些民间人神、人鬼信仰的原型,不少也与民族关系问题有着紧密的联系。

施南府民间与民族关系有关的人神、人鬼信仰,最具区域与民族特色的是对历代少数民族政权领导者的祭祀与崇拜。例如,在恩施县城东南山下等处有竹王祠,所祭祀的是西汉时的末代竹姓夜郎王。其来历据同治《施南府志》引《华阳国志》的说法:“初有女子浣于遁水,有三节竹流入足间中,有婴儿声,剖竹得男,收养之。及长材武,自立为夜郎王,以竹为姓。汉武帝平西南夷被杀,夷人求立后,天子乃封其二子为侯,死后配食其父。”[3]732-733又如,来凤县大河坝、旧司场以及咸丰县县南二十五里等处,都建有三抚宫以供奉三抚神。据《施南府志》记载:“三抚神相传为三姓土司,生有惠政,民不能忘,故祭之。”[3]743都说明在清代施南府地区实现“改土归流”,完全成为中央政府控制下的府县之后,有英雄事迹或者仁政的少数民族领袖仍然在当地群众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当地少数民族通过对这些领袖人物的祭拜,在其内心深处保留了一份特有的地域与族群认同。

对发展民族地区生产有所贡献的少数民族官员也被当地人当作人神、人鬼加以祭祀。例如,在宣恩县高罗司等地有田太翁祠,所供奉的太翁曾担任过“本司峒长”。“初土人不知耕凿之利,太翁教之辟田采杉”,推动了民族地区生产技术的进步,因而“土人立祠祀之”。[3]723

对改善民族关系做出贡献的汉族历史人物,同样被施南府地区的少数民族当作人神、人鬼加以崇拜。三国时期蜀国名将、谥号桓侯的张飞就是一例。“相传昭烈入蜀,命桓侯招抚峒蛮”。他对少数民族采取了团结、联合的政策,在当地少数民族中享有崇高的威望,死后成为当地少数民族代表性的信仰。如来凤县仁育里的张王庙,系“卯峒土司建”,“历代土司祀之甚谨”[3]742;咸丰县张桓侯庙在“唐崖司城”,系“明万历时土司覃节之母田氏建”[4]162,都反映张飞信仰在当地少数民族心目中较为突出的地位。而恩施县的桓侯庙本在“在城北门外”,“道光年间移城南门内鼓楼对面”[3]730,由城外搬入了城内较为繁华热闹之处。这反映了清代中后期,张飞信仰在当地民众中的影响力还在不断上升,桓侯庙需要搬到更接近城镇中心的位置,以便于民众崇拜。其余在利川县东门内有桓侯庙,在建始县城北门外也有张爷庙,可以说供奉张飞的祠庙几乎遍布了施南地区所有府县。

上述施南府地区民间所崇拜的与民族关系有关的人神、人鬼信仰,显示出与官方祭祀系统完全不同的价值取向。当地少数民族对民族领袖的崇拜,主要是出于对杰出人物的纪念、对宽仁政策的颂扬,并没有纪念与少数民族叛乱有关的人物。这就显示出当地少数民族不仅没有官方意识中设想的强烈的对抗性,而且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了中原王朝的统治。少数民族群众对发展生产、改善民族关系做出贡献的历史人物加以崇拜,也反映了人民对社会稳定、民族关系和谐的期望。清初施南府地区的广大腹地,本来分属十八家土司管辖,其中十五家土司均在雍正年间自愿提出愿意改变世袭土司制度,请求中央政府派流官加以统治。施南府地区的“改土归流”在此基础上顺利完成,基本没有发生大的社会动荡。如果没有当地少数民族群众的信仰中对中央政府强烈对立心理的消弭,以及对和平环境下发展生产、改善民族关系的潜在期望,则很难想象当地的“改土归流”能进行地如此顺利。

三、 官方、民间人神、人鬼信仰的互动

清代施南府地区官方和民间的人神、人鬼信仰系统之间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二元对立关系。在特定的条件下,二者之间也会相互转化、相互融合,呈现出多元发展的复杂面貌。这种双向互动中,往往会反映出一些民族关系问题。

(一) 民众对官方人神、人鬼信仰的改造

清代施南府下辖的来凤县等地都建有白帝天王庙。白帝天王这种信仰,“嘉庆间湖督某请入祀典,部议从之”,上升为官方信仰被加以推广。据同治《施南府志》引《广虞初新志》的记载,白帝天王的原型“姓杨氏,湖南乾州鸦溪人”,“宋南渡时讨苗有功”。与施南本地的不少“名宦”、“乡贤”一样,也是因为镇压少数民族、被官方认可成而上升为人神、人鬼的。清代官方对这一信仰重新加以拔高,据说是因为其在“丙辰、辛酉教匪、发贼作乱”时“俱屡灵异”,对清政府镇压白莲教、太平天国等民众起义有所帮助[3]725。据有学者考证,当地少数民族群众在接受白帝天王的过程中,已经有选择地将其镇压少数民族的原型加以摒弃,并将其与本民族的竹王信仰相结合,当作夜郎王的化身加以祭祀[5],这就与官方推行该信仰的初衷大相径庭了。白帝天王这种始于外地、又与官方意识形态紧密相关的人神、人鬼信仰,却能在清代施南府民众中获得一定的认可,如果不经过民间对其原型及寓意的重新改造,恐怕是难以想象的。

(二) 官方对民间人神、人鬼信仰的接纳

清代的地方官员有时对于一些在少数民族群众中有较高普及度,又不与官方文化存在抵触、不会威胁到统治的民间人神、人鬼崇拜,也会通过助修祠庙、题写匾额的方式加以肯定,以起到笼络少数民族群众的效果。例如,清代施南府地区在恩施县城北门外等处都建有向王庙,供奉的是隋代东阳人向辅。向王信仰在施南地区兴起较早,清同治时就认为“施有此庙,不知所始”了。而少数民族崇拜向辅的原因是,向氏当时在施州“屡显灵异”,通过施展法术获得了少数民族群众的信任。清代官员认为这一信仰流传久远、在民众中具有较高的威信,有利于维护统治,于是就用种种手段加以迎合、拔高。例如,康熙年间守备贾进曾“重修”向王庙,乾隆三十一年分巡荆、宜、施道来谦鸣为向王庙“重题额”[3]730,都是当地官方认可向王信仰比较有代表性的做法。

(三) 官方、民间对人神、人鬼信仰的双向改造

前述清代施南府地区的张飞信仰,其兴起原因是张飞生前曾对改善民族关系做出过贡献,其流行范围也主要在当地少数民族之中。而在晚清太平天国起义前后,咸丰县的张飞信仰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得到了官方和民间的一致认可。据光绪《施南府志续编》记载,咸丰县的张桓侯庙本是土司之母所建。咸丰辛酉(1861)秋季,太平天国将领李福猷所部攻占黔江后进入咸丰县境内。据说太平军主力渡河时,“神先后显灵于罗家埧及桅杆堆山顶”。太平军因为畏惧张飞 “显灵”,“别由丁寨窜陷来凤”,离开了咸丰县境。同治壬戌(1862)正月,石达开与李福猷合兵攻占咸丰全境,其主力路经两河口时,“神显灵于天寨谷口”,太平军再次因为畏惧离开咸丰退入利川。太平军在咸丰境内曾有过“胁二土人”问询,并“谓其诓己杀之”等破坏民族关系的行为,因而当地民众对太平军较为反感,而对张飞神显灵退兵的功劳十分感激,因此“感神之呵护,每岁冬至后,具羊豚诣庙奉祀”。咸丰县官府更是对张飞神显灵的传说大加褒扬,知县张梓亲自为张桓侯庙“题‘荡寇显灵’扁”[4]162-163。面对太平军这一外来的秩序破坏者,咸丰当地的官方和民间分别对张飞信仰各取所需地进行了重构,在赋予其维护本地平安这一职能上达成了共识,从而完成了对这一人神、人鬼信仰的双向改造。

综上所述,清代施南府地区与民族关系发生联系的人神、人鬼信仰数量众多、内涵丰富多彩。官方祭司系统中的人神、人鬼,较多地显示出与民族冲突、强力镇压有关的色彩,而民众的人神、人鬼信仰,则较多地显示出渴望安定团结、发展生产的因素。官方和民间两个系统的人神、人鬼信仰在一定条件下,会被另一个系统改造、接纳,发生互动关系。

施南府地区的人神、人鬼信仰反映了丰富的民族关系内容,有助于对“改土归流”、太平天国等民众起义等传统政治史语境下的问题进行全新地审视。例如,前述清代施南府民众人神、人鬼信仰中对民族团结的诉求,能让我们看到“改土归流”背后强大的民众基础,体会到清代大范围地推行该政策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又如,前述咸丰县官民将太平军石达开部当作外来的入侵者,一致加以敌视,也会让我们对石达开最后在四川少数民族地区的覆灭有更好的理解。本文只是通过方志等文献资料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简单地梳理。今后若能用民俗学、人类学理论,对此类人神、人鬼信仰做出更深刻地分析;或配合田野调查,与文献资料形成互补,都是进一步研究该问题较好的路径。

参考文献:

[1] 阴法鲁,许树安.中国古代文化史: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2] 湖北省恩施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恩施市志[M].武汉:武汉工业大学出版社,1996.

[3] (同治)施南府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76.

[4] (光绪)施南府志续编[M].台北:成文出版社,1976.

[5] 吕养正.湘鄂西苗族崇拜“白帝天王”考证[M].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2(1):8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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