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集》的经典化和辋川模式的建立

2011-04-12 11:52袁晓薇
关键词:文渊阁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全书

袁晓薇

(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安徽合肥230061)

《辋川集》的经典化和辋川模式的建立

袁晓薇

(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安徽合肥230061)

后人对《辋川集》的接受不仅是诗歌艺术的论析和诗歌意蕴的阐释,更突出地表现为对一种精神境界和人格范型的认同与向往。历代文人围绕辋川别业的吟咏感慨和心慕手追塑造了具有原型意义的“辋川模式”,其内涵主要包括经典园林的构建模式、文人雅集酬唱的吟游方式、亦官亦隐的处世方式,以及调理性情、回避矛盾的人格精神。较之陶渊明的“桃源”,“辋川模式”对士人有更大的现实吸引力。

辋川集;接受史;辋川文化;辋川模式

《辋川集》组诗在王维的诗作中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文本。一方面其本身内容和形式相得益彰,成为王维山水诗成就的代表之作,另一方面更因其与相关的诗、文、图等配合、链接,共同构成一个多元的审美空间,对读者形成了巨大的吸引力。后人不仅以大量拟效、追和之作表达了对《辋川集》的赏慕和追摹,更以对《辋川集》的绘图、书帖以及题咏等艺术形式将《辋川集》中展现的文雅风流化为自己高雅生活的一部分。这些丰富多样的接受方式历代相沿,构成了《辋川集》接受史的主流。这表明《辋川集》的经典化不仅取决于其精湛的写景艺术和幽微的玄理禅趣,更在于其记录了一种闲雅悠游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士大夫普遍的生活理想,《辋川集》因此成为士大夫抒发高尚优雅情致的理想代言。而“辋川”最终也脱离了原来的诗歌文本成为一个符号化、概念化的存在。本文试图对以《辋川集》为中心的接受景观及其所形成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引人注目的“辋川文化”进行初步探讨,以期引发更多的学术关注。

对《辋川集》的效仿自大历时期就开始了,此时出现了大量以系列景点为题的五绝组诗,如钱起的《蓝田溪杂咏二十二首》、皇甫冉《山中五咏》、顾况《临平坞杂题十三首》、姚合的《题金州西园九首》、《杏溪十首》和《陕下厉玄侍御宅五题》等,在具体写法上都模仿了《辋川集》的意蕴和笔法。韩愈《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并序》、苏辙《题李公麟山庄图并叙》等更是从形式到规模都是对王维《辋川集》的刻意仿效。

《辋川集》的体式特色被命名为“辋川体”,主要取其系列咏景五绝的体制形式和幽玄淡远的风格特征。如朱熹《家山堂晚照效辋川体作二首》其二:“山外夕岚明,山前空翠滴。日暮无与期,闲来岸轻帻。”[1]胡应麟《暇日效右丞辋川体为五言绝三十章》之《芙蓉汊》:“何方问奇客,扁舟载尊俎。欲采芙蓉花,悠然向南浦。”[2]均淡远蕴藉,清空疏朗,较好地把握了《辋川集》的旨趣。后世的“辋川体”虽是对《辋川集》的刻意摹拟,但大都能肖其风神,“宛然有王、裴唱和之风。”[3]如金代赵秉文有《仿摩诘独坐幽篁里》:“独坐幽林下,谈玄复观易。西日半衔峰,返照林间石。石上多古苔,山花间红碧。花落人不知,山空水流出。”[4]又有《北垞》:“驱马北垞上,山光淡复深。夕岚无远近,返照有晴阴。泉落莓苔石,风光松栎林。悠然成独酌,啼鸟是知音。”[4]这些成功的仿作既与作者的艺术修养、审美情趣有关,更是对《辋川集》素日习诵,吟赏不绝的结果。

王维创作《辋川集》,又亲自绘制了《辋川图》。①《辋川集》诗、图相配,并行于世,后人因雅慕《辋川集》而书为诗帖,诗、画、书这些“文藻风流”扩大了《辋川集》的声名和影响,构成了“辋川兼画以显”[5]的接受景观。

自古欣赏山水画就有“畅游”之功用,王维绘制《辋川图》意在不忘辋川之胜,后人热衷于《辋川图》也是希望通过图文并茂,对辋川别业的当日美景有更多的直观了解,以迁想妙得获得精神愉悦和审美享受。如:“要须便作辋川图,他日思归聊对画。”[6]“当时胜迹逐云往,至今传得辋川图。”[7]因此,《辋川图》的接受构成了《辋川集》接受史的重要内容。自五代起,对《辋川图》的仿制、收藏、题咏成为文人竞相为之的风尚。《辋川图》从某种意义上成为《辋川集》的替代品,发挥着相同的功能。秦观《书辋川图后》记录了自己卧病在床时看《辋川图》,“恍然若与摩诘入辋川”,一同游历辋川的二十处优美景致,肠疾遂得痊愈的经历。[8]王世贞在《摹辋川图后》中也表达了由诗图并赏而享受辋川胜景的“畅神”之乐:

余尝谓读摩诘绝句,更一览辋川图,觉便如上下华子冈、斤竹岭,骋于宫槐陌,泛南北垞、欹湖、柳浪,徙倚木兰柴、茱萸沜,即文杏馆而休焉。酌金屑之泉,与裴迪秀才对语,不知我之为摩诘,摩诘之为我与否也。[9]

这些题咏生动地说明对辋川之游的审美想象能使人沉浸在雅懿熙乐之中而身心俱忘。后代文士还以书《辋川集》寄兴遣怀,留下了关于《辋川集》的书法诗帖。如北宋著名书法家刘焘曾书《辋川集》全文为《辋川诗帖》一卷,此帖后为南宋岳珂收藏,其《刘无言辋川诗帖》跋曰:

辋川奇胜甲唐世名墅,概观诸诗亦可想已。予旧藏唐人所绘图,每暇日一纵览,飘飘然若身在华冈北垞间,今见此迹笔力清劲,与诗颉颃,是可与图并甲袐笈矣![10]

以《辋川集》诗、图、书之并妙共赏为一大乐事。这些赞语表明了《辋川图》、《辋川诗帖》以及相关诗文题咏与《辋川集》文本相得益彰,促进了《辋川集》经典性的确立。

元代陈基在《玉山名胜集序》中说:

夫世之寄情山水间者多矣,然好事者于昔人别墅独喜称王氏之辋川,杜氏之樊川,岂非以当时物象见于倡酬者,历历在人耳目乎?[11]

自西晋金谷之会和东晋兰亭之集闻名于世之后,吟咏于山水胜景之间的宴集唱和、文友雅聚,一直是文人交游中的高雅趣事。《辋川集》是王维和裴迪的辋川相酬之作,辋川的美景和雅赏之乐就是在二人的一唱一和中充分展现出来的,因此,王、裴的唱和是辋川生活的重要内容。在《辋川集》的艺术描写和其他相关文字的渲染之下,王、裴的唱和也随着《辋川集》的声名日盛而传为艺林佳话。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就将王、裴的“辋川相酬”列入古今盛事。[12]王、裴之辋川相酬被视为一种高雅生活的象征,令后人雅赏企慕、向往不已。或以王、裴唱和相邀友人:“更道辋川多胜迹,相邀裴迪共挥翰。”[13]或以辋川相酬赞美友人居所的高雅风致:“信与辋川风致合,老须裴迪共壶觞。”[14]

王、裴唱和被视为辋川优雅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还与王维《辋川集》序的交待和《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一文的优美渲染有极大关系。王维在《辋川集·序》中介绍了自己和裴迪辋川唱和的因由:

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15](卷五,P413)

其《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又回忆了和裴迪“携手赋诗,步仄迳,临清流”[15](卷十,P929)的酬唱尽欢之情形,其意境之优美引发了后世文人的无限追慕,从而为后人接受《辋川集》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审美背景。宋人汪莘“酷喜王摩诘《山中与裴迪书》”,以《哨遍》词檃括该文。[16]喻良能则以诗檃括,题为《村居夜坐读王右丞山中与裴迪书,爱其清婉有魏晋风味因集其语作诗一首,亦老坡哨遍之义也》,诗云:

景气既和畅,故园殊可依。远山映清月,曲水涵沦漪。寒犬吠如豹,村舂闻自机。因思曩昔友,携手同赋诗。[17]

后世文人对王、裴唱和的实际仿效更是不胜枚举。北宋李公麟不仅仿王维辋川别业建龙眠山庄,绘《龙眠山庄图》,且日与其弟德素、里人冲元中二人悠游其间,“犹辋川之有裴迪也”。[18]苏辙应苏轼之约为《龙眠山庄图》作《题李公麟山庄图》二十首,韩驹又“从而和之亦二十首”,[19]亦如王维、裴迪之唱和。追和《辋川集》之作也成为历代文人一种经久不衰的传统。明末清初彭孙贻有《和摩诘辋川庄诗并序》组诗,[20]王士禛《抱山堂诗序》中以诗意的语言记录了自己早年和兄长们雪夜共和《辋川集》的情形:

长兄考功先生嗜为诗,故予兄弟皆好为诗。尝岁暮大雪夜集,堂中置酒,酒半,出王、裴《辋川集》,约共和之。每一诗成,辄互赏激弹射。诗成酒尽而雪不止。[21]

王士禛兄弟雪夜共和《辋川集》的清雅高致似乎是对王、裴的辋川相酬之流风馀韵的重现。

《辋川集》作于游览辋川二十处景点之际,并且有《辋川集序》、《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之文和为数可观的辋川诸什相配合,在充分展现诗情画意的同时,记录了一种闲雅悠游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士大夫普遍具有的生活理想,这使得《辋川集》成为士大夫抒发高尚优雅情致的理想代言,自然也就成为士大夫日常吟咏中的经典内容。这些特点决定了后人对《辋川集》的接受不仅是诗歌艺术的论析和诗歌意蕴的阐释,而更突出地表现为一种精神境界和人格范型的认同与向往。

王维以诗画兼擅的精湛才艺和潇洒出尘的襟怀性情成为传统士人所尊崇仰慕的理想人格范型。苏辙之孙苏籀通过披阅《辋川图》而对王维“洒然慕之”,后人心仪《辋川集》往往是和仰慕王维的“高人”形象联系在一起的:“家有辋川集,人如王右丞。琴书多暇日,觞咏尽高朋。”[22]明人金幼孜在《辋川图记》中说:

昔王右丞居辋川,其名胜至今不绝乎谈士之口。……夫天地间山水之奥区无处无之,然大抵因人而重,王右丞为唐名人,其诗律冠绝当代,故其别业之在辋川,四时嬉游其间,形之歌咏,至于今为人所传诵,虽未造其地,亦皆引领想慕其胜,此无他,因其人而增重也。昔人所谓山若增而高,水若增而深,其此之谓欤。[23]

可见,辋川之所以成为士人心目中的隐逸胜境,其为王维所居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伴随着《辋川集》的流传,王维形象日益和辋川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明代王绅在《题李氏归盘谷卷》赞道:“萧散类辋川,幽深若盘谷。荣华绝外慕,渔樵聊自足。”[24]因此,王维在“王摩诘”、“王右丞”之外,还有“王辋川”之称,如:“不见高人王辋川,兴来独往句能传。”[25]这一称号集中反映了后人对王维“高人”形象的认可和强化,如同“陶彭泽”、“孟襄阳”、“白香山”、“杜樊川”等一样,“王辋川”成为一种令后人高山仰止,倾心向往的人格精神境界。

历代文士对《辋川集》的各种效仿之举也是以他们的审美经验对辋川生活所作艺术加工和审美阐释,经过他们的吟咏,辋川景致和生活更加理想化,“辋川”也成为清雅如画的风光胜景和隐逸高士淡泊情怀的代名词,如:“南村风景异,胜似辋川多。”[26]“人行剡曲溪山里,家住辋川图画中。”[27]“落花流水,行到水穷云起处,依约辋川竹里。”[28]出于向往之情,有人模仿王维的辋川建构“小辋川”,②将自己的诗文集命名为《辋川集》。③

要之,王维的诗化人生和淡泊高逸的人格境界进一步强化了《辋川集》所代表的萧散闲雅的高士风范,而后世文人对辋川的概念化和符号化的使用和对《辋川集》经久不衰的效仿之举,则体现出历代文人心目中深深萦绕着的“辋川情结”:他们喜爱《辋川集》,归根结底是心仪和企慕《辋川集》所展现的那种生活方式,普遍把辋川当作是修养身心、安顿灵魂的净土和胜地。王维的独特精神人格特征正是在这一追慕景仰之中而愈加清晰。

宋代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对王维的生存方式和诗歌创作特色有极为精辟的概括:

摩诘心淡泊,本学佛而善画,出则陪岐、薛诸王及贵主游,归则餍饫辋川山水,故其诗于富贵山林两得其趣。[29]

这一论述虽有不符史实之处(王维陪诸王游时并没有得到辋川别业),但是“富贵山林,两得其趣”确是王维诗歌创作和人生道路的独特之处。后人在叹赏于王维全面的诗歌成就时,也注意到了王维“上登清庙则情近珪璋,幽彻丘林则理同泉石”[30]的独特造诣。精雅清秀是王维各体诗歌的共同风格特征,这是一种从繁华绚丽中焕发出来的自然恬淡,李东阳以“丰缛而不华靡”[31]概括王维诗风,颇为精当。王维诗歌在写山林隐逸时,于淡泊闲旷中透出一种朗秀高华的气象,毫无寒俭疏野之态;写台阁荣遇时则于典丽宏阔中不失清新优雅之情致,而无夸饰肤廓之弊。《辋川集》诸诗幽静绝尘而不陷于枯槁索漠,较为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特色。

“富贵”和“山林”既是文学创作中两种对立的体式风格,也是“仕”和“隐”两种人生道路的象征,徘徊于仕隐之间的传统士人一向有“富贵(仕宦荣遇)”“山林(林泉高逸)”难以兼得的认识,主要缘于“仕”与“隐”之间存在不可调和之矛盾的传统观念。如韩愈认为:

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32]

欧阳修在《浮槎山水记》中说:

夫穷天下之物无不得其欲者,富贵者之乐也。至于荫长松,藉丰草,听山溜之潺湲,饮石泉之滴沥,此山林者之乐也。而山林之士视天下之乐,不一动其心;或有欲于心,顾力不可得而止者,乃能退而获乐于斯。彼富贵者之能致物矣,而其不可兼者,惟山林之乐尔。惟富贵者而不得兼,然后贫贱之士有以自足而高世,其不能两得,亦其理与势之然欤。[33](卷四十.P583-584)

欧阳修认为,无论从地理条件还是心理状态来说,偏重于审美享受的“山林之美”和偏重于物欲追求的“富贵之乐”都是难以兼顾的。但是士人在“居宰辅享富贵”之后,又无比向往着山林之美、江湖之乐,这种奢望却是封建社会士大夫阶层普遍具有的心理,宋代胡仔评道:

江湖之景,天付闲人。今诸公居宰辅享富贵如此,又欲兼有江湖之乐,贪而不止,世间岂有扬州鹤邪?[34]

因此,王维的“富贵山林”就愈加令后人企慕艳羡。

王维能够实现“富贵山林”的理想境界主要是以其亦官亦隐的方式消融了仕与隐的对立。虽然“亦官亦隐”是唐代以来官僚阶层中颇为盛行的一种模式,但是王维无疑是这方面的代表:虽然在朝为政但并不积极于仕进,尽管娴熟于朝堂的应酬供奉,然而一旦脱离世俗官场,就完全投入到清静无尘的山林逸兴中去。在仕、隐之间圆融无碍,达到了一个最理想的状态。欧阳修《答李大临学士书》云:

足下知道之明者,固能达于进退穷通之理,能达于此而无累于心,然后山林泉石可以乐,必与贤者共,然后登临之际有以乐也。[33](卷七十,P1016)

从这段论述来看,善处山林富贵之间的最重要条件在于不为功名利禄蔽塞其心的主体襟怀。王维正是重视主观心态的隐退之思,而不拘于具体的仕隐形式。因此对待进退出入皆不执着,其诗歌创作充满了摆脱俗累、放迹山林的隐逸情致。这从以《辋川集》为代表的辋川诸什以及其他山水田园诗中塑造的自我形象可明显见出。

后人对王维人格范型的慨叹不仅在于其“富贵山林”的两者兼得,更在于其从容于二者之间那种的自在无碍的心态。王维在晚年总结出“身心相离”、“但求适意”的理论,在仕与隐之间更是“无可无不可”。元代张昱对王维以淡泊情怀善处于“丘壑”和“应制”之间赞叹不已,其《古诗十四首》其十一云:

高人王右丞,辋川亦有乐。位居尚书省,志不异丘壑。谁言肉食鄙,而不事淡泊。辞擅大雅名,集多应制作。唐音得所宗,夫子实先觉。[35]

《辋川集》中典型体现了王维在出入朝堂和山林之间而始终保持淳古淡泊心态,悠游吟咏的生活方式。这种既有较为丰裕的物质基础,又保持了相对独立自由人格的高雅闲适生活,是仕隐矛盾得以调和后达到理想状态,符合了封建社会绝大部分文人士大夫的人生理想,随着《辋川集》的经典化,王维也因此而成为这种价值观念和审美情趣的典型代表。

后代文士普遍以《辋川集》中描绘的辋川作为隐居生涯的理想境界,表达对吟啸林泉之高雅风范的向往,因此,辋川常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相提并论,同为后人称道,如:“使人诵之如游辋川,如遇桃源”。[36]“盖辋川之乡社,而桃源氏之别业也。”[37]“人在渊明记里,家居摩诘图中。”[38]“已赓彭泽辞,更拟辋川诗。”[27]明代何景明《辋川》诗云:“飞泉万壑通蓝水,仄径千峰入辋川。野老岂知旌节到,世人空作画图传。鼋鼍岸坼深无地,鸡犬林开忽有天,即此买山堪避俗,桃源何必访神仙。”[39]则是以《桃花源记》中的生活理想来体认辋川之胜。

后世多以王维性乐山水而绝意仕而将其和陶渊明同列为古今罕见的高士典范:

擅壑专林而不知止者有矣。然自汉以来,柴桑、辋川仅以一二名于天壤,他皆泯灭至不得其处,则凡致意于烟霏草木之间,而人品或非者此又可以欺世也欤?[40]

但也有不少人觉察到了“王辋川”和“陶彭泽”在人生价值取向和出处进退原则方面的差异。如明人田艺衡《诗谈初编》云:

王右丞苦为宦情所缚。若能脱去尘嚣,只据其才思,则辋川之兴,便可继迹柴桑。然其诗,亦山林之奇逸也。[41]

认为王维虽在高栖林泉、追求真淳方面堪继陶潜,然终身为宦情所缚,未脱尘嚣,因而终不及陶渊明之高致。更有人对王维辋川别业具有的“富贵气”深为不满,宋代家铉翁《跋辋川图》云:“王摩诘自谓能隐,余观此图包络山谷,绵亘广远,与豪客贵翁穷奢角奇者亦何以异?”[42]明代张羽也认为身处下层的贫贱者难以拥有王维式的悠游闲雅的生活,其《题幼文为费景祥写古萧山寺图》慨叹“右丞辋川不易得”。[43]实际上,经今之学者多方求证,实地考察,王维的辋川别业并不全部归王维所有,也非王维所营造,④因此谈不上有多奢华,但这种认识的产生反映了后人对王维生存状态的体认和人格类型的独特定位。

王维在诗中多次表达了对陶渊明人品及风度的倾慕,在《偶然作》其四中更是以陶渊明自比,将陶之耽酒兀傲和任真性情描写得十分传神。王维在诗歌创作中也接受了陶诗的基本精神,大量借用陶诗中的典型田园景观和意境,如《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侯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歌《式微》。”[15](卷七P561)《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结舆醉,狂歌五柳前。”[15](卷七P429)

然而,陶诗中的经典意象和情境在王维的诗中却有了别样风味:丝毫没有陶诗中常有的饥馁辛劳和愁苦之叹,而是充满了宁静安详的牧歌情调,诗中的“野老”、“田夫”在疏野淳朴之中带上了浓郁的“文人气”,俨然是乡居的隐者,这些使诗歌呈现出一种精巧优雅的格调和幽远恬淡的意境。总体来说,王维诗歌中的山水田园世界不是苦寒之士的山野村居,而是文人士大夫怡情养性、调适精神的审美空间。王维《桃源行》对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改塑更能反映出这一差别。王维以飘逸流丽之笔,将陶渊明笔下朴素的乡村景观幻化为一个超凡脱俗的仙境。诗中对桃源美景的精细描写和极力渲染,尤其是花、竹、松、月等唐代山水田园诗中常见的优雅意象,表现了文人士大夫特有的精雅悠游、闲适山水的情调。诗中,王维以对“山林之乐”的审美追求代替了具有深刻现实意义的社会批判思想,将陶渊明的桃花源世界精美化也现实化了,陶渊明理想中具有原始乡村性质的“世外桃源”在王维笔下更似唐代士大夫阶层中普及化了的私家园林。造成这一改变的文化心理背景是隐逸观念和性质的历史变迁。

在中国源远流长的隐逸文化中,陶渊明所代表隐逸的是崇尚操守、傲世独立、安贫乐道的精神传统,这很大程度上是儒家“兼济”和“独善”思想的继承。随着六朝士族乐赏山水和营建庄园之风的兴盛,谢灵运开创了另一种隐逸模式。这种隐逸依托的是玄学与佛家思想,面对现实矛盾,强调通过对自然山水的审美来忘怀得失、求得解脱,这主要靠内心的自我调节,而不取决于客观的归隐方式,因此不必弃绝尘世,放弃物质享受。这种“隐”主要为了休闲和放松,已经带有一种贵族阶层特有的享乐意味。隐逸发展到唐代,在安乐富足的时代氛围下,日益成为士人的一种生活时尚,一种体现个人价值的生存方式。此时,“桃源”是士人心目中的一种高逸脱俗的精神理念,因此唐人在诗歌吟咏中屡屡出现“桃源”意象,象征高洁人格,表明归隐之志,但是实际生活方式却往往不是躬耕劳作、甘守清贫的陶潜风范。而多选择在别墅园林中的宴乐雅集,闲逸游赏。因此“亦官亦隐”在唐代颇为流行,文人士大夫建造私家园林的风气日盛,并且有意识增加其文化品位和审美意蕴。当他们优游吟咏于精心布置的园林景致中,能够充分实现审美享受和精神调适。这主要延续了六朝贵族式山林赏乐的传统,而少了陶渊明式的愤世嫉俗、反抗现实的因素。王维的辋川别业便是这种山水园林的典型代表。王维的《桃源行》虽属少作,却已经显示了具有时代意义的价值观念和审美情趣,后期的《辋川集》创作,更是这种人生追求臻于成熟的体现。相比之下,王维的身世、经历和思想都更接近于谢灵运,由于个性气质和时代环境等因素,王维的处世态度更显平和,也就消退了愤激的战斗锋芒,在现实逆境面前,多了隐忍和顺从的姿态。加之家庭生活所迫,必须保证经济来源,因此面对现实政治的黑暗,王维虽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但也没能采取陶渊明那样的绝决姿态,断然退出官场,走向归隐。而是身在朝堂,心系山林。通过在山水胜景的吟赏中营造清幽雅洁的境界,为自己的心灵保留一方净士,实现洁身自好的目的。事实上,王维虽然欣赏仰慕陶渊明,但是对陶渊明也有所揶揄和讥嘲,如:“岂厌向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早秋山中作》)[15](卷五P468),似嫌陶渊明归隐不早,而“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与魏居士书》)[15](卷十一P1095)又责陶渊明决然弃官是“忘大守小”,这种矛盾是王维思想发展的产物,暂不讨论。而正是这种批评反映出王维和陶渊明在生存方式和人生取向上的分歧。因此,王维以精心建构的辋川别业及其朝政之暇游赏其间的生活方式全面地完成了对“世外桃源”的改塑:远离俗世尘嚣,可供自由栖止和悠游吟赏的辋川别墅充分实现了以审美享受来调理性情,在静赏自然中达到精神愉悦的追求,既留存了“桃源”境界对高洁人格的向往,又避免了清贫乞食的窘迫困顿。这显然是更易于为广大士人所接受和实际效仿的现实“桃花源”。在后世的伦理价值判断体系中,王维的人格魅力或逊于陶渊明,然而“辋川”却较“桃源”对士人有更大的现实吸引力,成为广大士人心目中的一个理想乐土,起到一种不可缺少的调剂和休憩作用。随着《辋川集》的流传广远,“辋川模式”参与了唐代以后士人的人格建构,发挥着重要的文化心理作用。

注:

①王维亲绘《辋川图》在晚唐已有记载,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云:“(王维)复画《辋川图》,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也记录:“(王维)清源寺壁上画辋川,笔力雄壮。”

②《江南通志》卷三十一载:“小辋川在常熟县虞山之麓,山塘泾南,明御史钱岱创,取王摩诘辋川诸胜绘景十二于聚远楼东壁,人呼小辋川”。

③宋代吕大忠有《辋川集》五卷(《郡斋读书志校证》卷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10页),元代王汉章有《辋川集》、明代钱希言也有《小辋川集》,见《千顷堂书目》卷二十九,第729页;卷二十六,第65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④参见陈铁民《辋川别业遗址和王维辋川诗》,载《王维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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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向博】

The Classicization ofCollected Poems about Wangchuan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Wangchuan Mode

YUAN Xiao-wei

(Department of Chinese,Hefei Normal Institute,Hefei,Anhui 230061,China)

The acceptance ofCollected Poems about Wangchuanby the readers of later generations has been not only due to their analysis of WANG Wei’s poetical art and the deciphering of the poetical implication,but more particularly to the identification of and longing for a spiritual plane and a paradigm of personality.The poetry-composing and-chanting,the sighing with emotions and the adoring and imitating around and about Wangchuan Villa by the literati of all the previous generations have modeled a“Pattern of Wangchuan”with a prototypical significance,whose implication includes the way ofbuilding classical garden architectures and designing landscapes,the way of literati’s gathering and conducting their literary activities,the way of communicating with people as both officials and a hermits and the way of adjusting their sentiments and moods and avoiding contradictions and their personality and integrity.This“Pattern of Wangchuan”,in comparison with the“Peach-blossom Springs”of TAO Yuan-ming,has had greater attraction to the men of letters.

Collected Poems about Wangchuan;history of reception;Wangchuan culture;“Pattern of Wangchuan”

I 206.2

A

1000-260X(2011)01-0093-07

2010-09-12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项目“王维诗歌接受史研究”(2010sk289zd)

袁晓薇(1974—),女,安徽合肥人,合肥师范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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