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兼主唐宋派的韩愈古文与《史记》之比较批评

2011-04-12 11:52陈慧
关键词:文法韩文秦汉

陈慧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510275)

明代兼主唐宋派的韩愈古文与《史记》之比较批评

陈慧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510275)

韩愈古文与《史记》之比较批评是韩文批评史中一个重要内容。早期关注点较分散,涉文气、文质、天才与穷而后工等议题,具体论较以文体、句法为主。明中期,兼主唐宋派针对独尊秦汉文法式,袭貌遗神之时弊,开始形成以《史记》为衡量,强调“神髓”、“本色”的比较自觉。这是接续古文统绪之举,是由唐宋以溯秦汉思潮的产物。既为其重要研究方法,所形成的侧重文统和师法的比较理论,又构成其古文理论的核心内容。

韩愈古文;《史记》;比较批评;明代;兼主唐宋派

司马迁《史记》为韩愈古文的重要取鉴源头之一。《进学解》、《答刘正夫书》、《送孟东野序》等篇皆表达了韩愈对司马迁的推崇。柳宗元谓“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1](《柳宗元集》卷三十四《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旧唐书·韩愈传》云“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2](《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列传第一百一十),皆道出其得力所在。但是,元人刘埙却说韩愈以《史记》“自秘”(《隐居通议》卷十八《昌黎文法》)[3]。一个“秘”字,似透露出韩愈古文批评史上,对这二者关系的认识历程耐人寻味,然尚未有人进行梳理讨论。韩文与《史记》之比较是何时、何故而形成自觉的?比较的视角与方式因何产生了怎样的变化?这种比较有何价值呢?为示区别,本文将具有理论自觉之前的比较称为“论较”。

一、早期韩愈古文与《史记》的论较

韩愈、柳宗元曾互以文似司马迁相推许。韩愈称柳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八列传第九十三《柳宗元传》)[4]此评也被视为夫子自道,高似孙便以“雄深雅健”形容韩文(《纬略》卷三《古人文章》)[5](P13);刘熙载《艺概·文概》亦云:“观此评,非独可知柳州,并可知昌黎所得于子长处。”[6]而柳宗元因韩愈《毛颖传》为世人讥为俳体,作《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为之申辩,将它比诸《史记·滑稽列传》,认为二者都是“取乎有益于世”、“发其郁积”的“善戏谑”之体,合乎张弛拘纵之理(《柳宗元集》卷二十一)[1](P569),揭示出韩愈“不平则鸣”说与司马迁“发愤著述”说的内在呼应。后人多认同其评,焦循称之为“通儒之论”(《雕菰集》卷十八《书韩文〈毛颖传〉后》)[7]。

由唐至元,将二者联系起来论说的例子不少,关注点较为零散,如:白居易《韩愈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制》所说“班、马之风”(《白居易集》卷五十五)[8],《旧唐书·韩愈传》所谓“迁、雄之气格”,主要从“文力”、“文气”着眼;秦观《韩愈论》云韩文“摭班、马之实。”(《淮海集》卷二十二)[9]李涂《文章精义》认为二者皆质实有文华,谓司马迁变西汉文辞之质为文而不失其质,韩愈变唐文字之文为质而不失其文。[10]是从“文质”入手;此外有从“文史”角度对比的,如:李肇称《毛颖传》之史才“不下史迁”(《国史补》卷下)[11],谢尧仁《〈张于湖先生集〉序》认为贾谊、司马迁、李白、韩愈、苏轼等人以天才胜。[12]皆就“天才”称许;郝经《送汉上赵先生序》称“史迁穷于行而达于史……韩愈穷于行而达于文。”(《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三十)[13]则延续“穷而后工”的议题。这些论较虽言之简略,未成体系,却大致勾勒出韩愈传承司马迁古文的几个要点,成为后世比较的“母题”。

此期二者间的具体论较,以文体和句法为主。文体方面,如夹叙夹议的《圬者王承福传》,李涂谓其颇有《史记·伯夷传》之风。[10](P64)又如古奥僻涩的《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陈师道云:“欧阳公谓‘退之为樊宗师志,便似樊文。’其始出于司马子长为《长卿传》,如其文。惟其过之,故兼之也。”[14]同是“以文为戏”,《毛颖传》因拟《滑稽列传》而被刘埙认为格调比袁淑沿袭六朝体的《庐山公九锡》要高(《隐居通议》卷十五)[3](P154),且其赞语为楼昉、陈长方、刘克庄等人赞为高古,认为“甚似太史公笔势。”(《步里客谈》卷下)[15](P3)

通而观之,令人奇怪的是,文法方面的论较多集中在句法。如吴子良《韩柳文法祖〈史记〉》谓韩愈《获麟解》“角者吾知其为牛”一段祖《老子传》(《荆溪林下偶谈》卷一)[16];王若虚指《薛公达墓志》句法有取于《陈丞相世家》(《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五)[17];刘埙《昌黎文法》认为《幽州节度判官赠给事中清河张君墓志铭》中重复出现“汝何敢反”的句法仿自《平原君虞卿列传》的“胜不敢复相士”;又认为《毛颖传》“秦真少恩哉”,本自《荆轲传》“轲真倾危之士哉。”[3]

为何论较以句法为多呢?南宋时期,注韩集者多达数百家,且当时文法研究已渐成熟,不乏对韩文用字和篇章的关注。如果说造语炼字方面,韩愈主要得力于扬雄而非司马迁,故较少涉及韩文与《史记》字法的讨论,尚可理解;那么鲜及章法,又是何故?韩文善营结构,为时人共识,如吕祖谦谓《重答张籍书》“节奏严紧,铺叙回互分明。”(《古文关键》卷一)[18]楼昉云《燕喜亭记》当“看他规模布置、前后节级相承处。”(《崇古文诀》卷十一)[19](P3)《史记》研究的热度虽远不及韩愈(见下节),但《崇古文诀》、《文章正宗》、《妙绝古今》等宋编集收录其文,列入古文统系,不可谓不重视。然时人多认为《史记》长于气势,却失于疏快零碎。朱熹所论很具代表性,如云:“司马迁、贾生文字雄豪可爱,只是逞快,下字时有不稳处,段落不分明。”(《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六)[20]又说陈师道“做得许多碎句子,是学《史记》。”(同上卷一百三十九)[20](P3321)刘祁谓王从之不喜《史记》,因其“失支堕节者多。”(《归潜志》卷八)[21]也是认为《史记》有疏碎之病。王若虚云:“丹阳洪氏注韩文有云:‘字字有法,法左氏、司马迁也。’予谓左氏之文,固字字有法矣;司马迁何足以当之?文法之疏,莫迁若也。”[17](P223)可见当时同时存在对韩愈古文结构精密的认可和对《史记》段落粗疏的批评,认识的差异,决定了二者间的论较鲜有及于篇章。

总体来看,此期论较虽涉及到作家创作论、风格论、文体论、文法论等范畴,却尚无理论之自觉,未有广泛或有针对性的论题,亦未形成一定的比较标准。这就不难理解,何以刘埙会说韩愈对《史记》的师法属于“自秘”:“韩文世谓其本于经,或谓出于孟子。然其碑铭妙处实本太史公也。第此老稍能自秘,示人以高,故未尝尊称迁、固。至其平生受用,则实得于此。此亦文章士之私意小智也。”[3]其实韩愈多次称赏《史记》,并非有意“自秘”;只不过在刘埙之前,二者的研究程度不成正比,时人又对《史记》文法不太肯定,论较往往随意、零散、抽象且笼统,“妙处”体现得还不够充分、明晰,才会有恍若未被揭示的感觉。

二、由韩文以溯《史记》,以《史记》为权衡

明初文字以韩、柳、欧、曾为宗,尤偏好欧文。韩愈往往被视为直接上继孟子的“儒家散文发展的代表性作家”,其古文亦作为初具“一体”概念的“唐宋文”之代表。[22]直至李东阳、吴宽等人论古文,仍以唐宋文为喜好,较少涉及秦汉文。[23]弘治以后,风气一变,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读,《史记》的文法价值得到大力推重和挖掘,而韩愈创为“古文”,却被不少主秦汉者批评为导致秦汉古文之法亡而不传的祸首。兼主唐宋派起而驳之,认为韩文是向上师法《史记》的关键,有意重新接续古文统绪,二者间的比较批评开始形成自觉。比较往往以《史记》为衡量,强调“神髓”与“本色”。

明前后七子主张“文必秦汉”,对韩愈古文的评价则普遍不高,以其不能传古文之法。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认为诗文皆有不可易之法,虽然文靡于隋,韩愈极力振之,然而“古文之法亡于韩。”(《何大复集》卷三十二)[24]故主张向上取法。“末五子”之一屠隆认为“文至于昌黎氏大坏焉”,其文“仅能摧骈俪为散文耳”,在去除骈俪文的妍华、醲腴与繁音之后,平淡寡味而无声。批评它“其气弱,其格卑,其情缓,其法疏。”故云:“昌黎氏之文出,于周汉则不得传。何者?周汉之文无此者。”(《由拳集》卷二十三《文论》)[25]这其中,王世贞对韩、柳还有所肯定,认为二者犹得秦汉文遗风,其后便差得更远了。如云:“《海神庙碑》犹有相如之意,《毛颖传》尚规子长之法。”他尤赞赏韩愈的碑志文,以其最雄奇有力,兼两汉之长而时有过之(《艺苑卮言》卷四)[26];同时也批评其间或未脱蹊径,原因在于他对古人的学习,往往胜之不能,舍之不成。(《读书后》卷一《书韩文后》)[27](P13)

出于对独尊秦汉的不满,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艾南英等人继起而兼主唐宋。在推崇、师法《史记》方面,与七子殊途同归,大都有评点《史记》之作,且剖析文法更为精深,共同将《史记》研究推向高峰。徐中行为凌稚隆辑校的《〈史记〉评林》序云:“《史记》体裁既立,固因之而成书,不过稍变一二,诚易为力者耳。其时诸儒钻仰训诂,承为集解,至二十四家,而《史记》解释者少。历代之宗《汉书》,至宋尤为盛,其宗《史记》者,乃始盛于今日之百家。”[28]由此可见《史记》在明代所受重视显过于宋代。

韩愈古文与《史记》的关系,应置入唐宋文与秦汉文的关系中来看。兼主唐宋派大抵认为唐宋以前,文法并非粗疏,而是相当严密,只不过往往隐晦不明;唐宋文能接续秦汉文统,且其文法是可以循迹的。故而一方面他们更专注于揭明隐晦,一方面也在二者间寻找联系,以证明古文文统的延续性,以及作文由唐宋文学起的应然性。韩文被视为唐宋古文之祖,《史记》则是秦汉文中得《六经》之传的佼佼者,韩文成为上窥《史记》以达《六经》之境的必经之途。当然,在他们的观念中,唐宋八家皆学《史记》,韩文未必是学得最好的,有不够本色、未脱蹊径的地方,欧阳修较之更得风致、神髓——这涉及到评判师法高下的标准,包含在其摹拟论与文法论当中。

谈兼主唐宋派之前,不可不提罗玘、王鏊。罗玘矫俗自立,规橅韩愈,在接续文统方面的作用应予关注。艾南英说,当时言文之士因读罗氏文集,始知韩、柳“为可师者”,“由当代而溯韩、柳氏”(《重刻罗文肃公集序》)[29](《明文海》卷二百五十五)。而王鏊既倡韩文,又注意秦汉文的价值。[23](P7)认为韩愈议论以抒发感愤、奇怪而变化多端的特点得《史记》之传。谓其《何蕃传》犹司马迁之传伯夷、屈原,“时出议论,其亦自发其感愤之意。”《曹成王碑》、《南海神庙碑》、《徐偃王庙碑》等“为文主于奇”,论文“于汉独取司马迁、相如、扬雄,而贾谊、仲舒、刘向不之及”,也是因为“马迁之变怪、相如之闳放、扬雄之刻深,皆善出奇。董、贾、向之平正,非其好也。”(《震泽长语》卷下《文章》)[30]罗玘的创作与王鏊的论较,虽未有鲜明的理论自觉,但已为由唐宋回溯秦汉的思潮发启先声,为韩文与《史记》之比较奠定了基石。

王慎中于唐宋文中更重欧、曾,认为欧阳修的《释唯俨秘演》、《梅圣俞诗集》、《内制集》数序,“感慨曲折,极有司马子长之致,昌黎无之也。”(《遵岩集》卷二十二《与华鸿山》)[3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二百一十三第1274册)唐顺之发挥经唐宋以溯秦汉的思路,以唐为界,将古文区为有法、无法,认为唐宋文法较之秦汉,严密而可得窥(《荆川集》文集卷十《董中峰侍郎文集序》)[32](P35)。出于这种考虑,他编选《文编》,录入秦汉文与大量唐宋文,将韩愈比作司马迁,欧、曾、二苏比作韩愈(《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一《复唐荆川司谏书》)[33],构建起古文师法的进阶模式。

茅坤批判当时“姗韩骂欧,背弃六籍”(同上卷七《与萧少府书》)[33](P340)之风,承唐氏观点而深化之,但又不满其眼界局限于欧阳修和曾巩,更加强调韩愈古文于承接《史记》、进窥《六经》的作用和地位。他将欧、曾譬为金陵、吴会,认为“入金陵而览吴会”仅得“江南之形胜”。又喻《六经》为堪舆家所云“祖龙”,为昆仑;司马迁为龙之“出游”,为秦中;而韩愈为剑阁,主张“履殽、函以窥秦中”(《复唐荆川司谏书》)。殽山、函谷均为秦中险要关隘,而剑阁是秦中入蜀必经且最后的要塞,雄奇险峻。李白《蜀道难》诗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剑门关有“两川咽喉,蜀门锁钥”之称。由是可知茅坤心目中韩文之于司马迁文、司马迁文之于《六经》的关键性。

钱基博揭示茅坤此举的开启意义云:“学者知由韩、欧沿洄以溯太史公,而定清三百年文章之局者,坤实有开山之功也。”[34]茅坤之后,“家龙门而户昌黎”的归有光亦是由唐宋以溯太史公之文。陆符为《四六法海》作序,也说韩、柳光复秦、汉文法,故“非韩、柳之法,必无以入秦、汉。”[35]艾南英认同唐顺之秦汉文寓法于无法之中的观点,认为韩、欧具有力返西汉文章之质劲的意义(《天佣子集》卷四《温伯芳近艺序》)[36],是通往秦汉文的舟楫(《答陈人中论文书》)[29](《明文海》卷一百五十九,P1593)。晚明侯方域批评“舍八家跨《史》、《汉》而趋先秦”是“不筏而问津,无羽翼而思飞举”的怪举(《壮悔堂文集》卷三《与任王谷论文书》)[37](P14)。他们进一步推动了由唐宋以溯秦汉的思潮。在此思潮下,韩文与《史记》之间具有了必要的联系,从而形成自觉的比较意识。由于《史记》被视为更高层次的追求,它也成为衡量韩文的标准。如茅坤谓韩文《伯夷颂》颂伯夷则肖伯夷,是学司马迁传酷吏、刺客等文各肖其人,但始终不如《伯夷传》(《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公文钞》卷十)[38](P13);又认为《清边郡王杨燕奇碑》不及司马迁文遒逸(同上卷十一)[38](P15)。邓国光先生也发现茅坤选批唐宋八家文“往往以《史记》为权衡”。[39]

三、侧重文统与师法,强调“神髓”与“本色”

作为由唐宋以溯秦汉之思潮的产物,韩文与《史记》之比较批评,也具有批判拟古时风的意味。其出发点在于古文统绪的重新接续,而落脚点则是师法所在,“摹拟”和“文法”成为主要论题。

前后七子讲求文章法式,他们句摹字仿、钩章棘句,被讥为“摹拟剽窃,得史迁、少陵之似,而失其真。”[40](《明史》卷二百八十六列传第一百七十四《李梦阳传》)袁中道《中郎先生全集序》云:“及其后也,剽窃雷同,如赝鼎伪觚,徒取形似,无关神骨。”(《珂雪斋集》)[41]此虽一概而论,然即便钱谦益列数各家优劣,如谓“攀龙只剽其字句”,“世贞得其胎息”,仍指陈“袭貌遗神”为他们拟古的通病。[42]

明中后期,反对“优孟衣冠”的流派继起,其中兼主唐宋之一派也未尝不留心文法,甚至较七子有以过之。如唐顺之在《董中峰侍郎文集序》里批评前七子饾饤决裂,反使“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尽去。[32]归有光评点《史记》,究心“例意”,着重叙事技法与谋篇布局。他们的摹拟论和文法论有针对性地强调“本色”与“神髓”,对韩愈的古文理论多有沾溉发挥,又用经发展的理论,指导对韩文与《史记》的比较。

杨慎的理论受韩愈与江西诗派影响很深。既云“诗文用字须有来历”(《升庵诗话笺证》卷十)[43],又以“陈言之务去”为“古人论文之要”(《升庵全集》卷五十二《陆韩论文》)[44],强调“夺胎换骨”(同上卷五十八《夺胎换骨》)[44](P718)。唐顺之明白提出“文字工拙在心源”的“本色”说。其《答茅鹿门知县二》指出,两汉以下文不如古,并非“绳墨转折之精”的不如,而在缺乏“本色”。他的“本色”由“精神、命脉、骨髓”构成:“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叚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荆川集》文集卷七)[32](P9)针对袭貌遗神之弊,他强调“法”与“神”是一种超越而统一的关系。正如《文编序》所云:“圣人以神明而达之于文,文士研精于文以窥神明之异。……所谓法者,神明之变化也。”(同上卷十)[32](P20)这也是仇兆鳌所说的“谨严于法,而又能神明变化于法。”(《杜诗详注》卷三)[45]“法”是“神”的基础,“神”既是对“法”的超脱,又是对“法”的补充。

茅坤也重“本色”,亦即他所谓“本来面目”。在评《答刘正夫书》时,他运用韩愈的理论阐释“本来面目”的内涵:“能自树立,不因寻常等”,“不取悦于今世”。(《韩文公文钞》卷四)[38](P19)他所认为的“昌黎本色”,可体现在《为人求荐书》、《曹成王碑》等文的评语中:如“善喻”(同上卷三)[38](P17)、“句字生割”而能“识正语确”(同上卷十一)[38](P11);也可体现在《韩文公文钞引》中,如谓韩愈碑志文最得《史记》雄奇之气与峭拔之姿,其余文体则有所自立,别开门户(《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十一)[33](P834)。茅坤不仅认为韩愈取法司马迁,得其“奇”之一面,且把“奇”作为韩愈的主要才性。他说唐宋八家师法司马迁文,皆取其才指所近,韩愈所得在“奇”(同上卷五《与凌太学书》)[33](P284)。“才指”是决定作家“本色”的要素之一,此外还有“辞旨”、“气轴”与“情”等。如评《平淮西碑》:“次第战功摹仿《史》、《汉》,而其辞旨特自出机轴。”(《韩文公文钞》卷十一)[38](P11)又云:“古来文章家气轴所结各自不同”(《复唐荆川司谏书》),且频发“万物之情各有其至”之语[33](《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一《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P194)、[33](卷十四《刻〈《史记》评林〉序》,P477等),这些都是对唐顺之“心源”说的具体阐发。

茅坤对“神明之变化”说也有所发展。一是将“神髓”从唐顺之的“本色”中抽离出来,认为师古时,得古之神髓者未必存自家本色,发挥自家本色者未必得古之精髓。如评韩愈以论带叙的《张中丞传后叙》“通篇句、字、气,皆太史公髓”,却嫌其“非韩愈本色”(《韩文公文钞》卷十)[38](P15)。而比较韩、欧碑志时则说:韩文“多奇崛险谲”,不得《史记》、《汉书》序事之法,因此少了些风神遒逸;而欧文“独得史迁精髓”(《八大家文钞论例》)[38](P1),故能如其“逸”(《与凌太学书》)。评《送郑尚书序》时又曰:“昌黎序事绝不类史迁,亦不学史迁,自勒一家矣。”(《韩文公文钞》卷六)[38](P3)即是说,序事之法为司马迁文章精髓所在,奇崛也是其重要特征之一,欧阳修碑志最得其序事法,韩愈碑志主要得其奇崛,序事则另有一套方法,虽不及欧文遒逸,也有自家本色。在其理论中,“神髓”和“本色”并重,摹拟要先就其才指性情所近,取其神理,再随个人才情发挥:“为文不必马迁,不必韩愈,亦不必欧曾。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复唐荆川司谏书》)

茅坤之后,艾南英也认为“经籍而后,必推秦汉。”(《四与周介生论文书》)[29](《明文海》卷一百五十九,P1591)于秦汉文中极尊《史记》。他同样以唐宋文为秦汉文之进阶,但对宋文更推崇。其理论亦重“传神”,云:“古文一道,自《史记》后,东汉人大败之,六朝人又大败之;至韩、柳而振,至欧、曾、苏、王而大振。”传神方面独赏欧阳修:“千古文章,独一史迁。史迁而后,千有余年,能存史迁之神者,独一欧公。”(《再与周介生论文书》)[29](《明文海》卷一百五十九,P1590)强调欧阳修碑志因得《史记》之神,故其摹拟没有行迹,“化”的功夫较诸韩愈的“奇”更值得学文之士注意:“古文一道其传于今者,贵传古人之神耳。即以史迁论之,昌黎碑志非不子长也,而史迁之蹊径皮肉,尚未浑然。至欧公碑志,则传古人之神矣。然天下皆慕韩之奇,而不知欧之化。”(《天佣子集》卷五《与沈昆铜书》)[36]对于何以要传神,他阐述得甚为详细,认为秦汉文“去今远矣,名物、器数、职官、地里、方言、里俗,皆与今殊。”(《答陈人中论文书》)[29](P1593)若极力效仿,“势必至节去语助、不可句以为奥”,“决裂体局、破坏绳墨而至于无法。”而韩、欧、苏、曾等人“存其神而不袭其糟粕”,没有泥古不化,故能近乎秦汉而自成一家(《四与周介生论文书》)[29](《明文海》卷一百五十九,P1591-P1592)。

四、结语

《史记》的文法价值在明中期得到前所未有的推崇和深掘,被树为秦汉文的重要范例,上窥《六经》的必由之途;韩愈古文则由先前贬为不传古文之法的“祸魁”,转而奉作承汉启宋的关键。它们所承载的意义,已非仅限于自身,比较应置入整个古文发展史来看,作为由唐宋以进窥秦汉思潮的重要支流。二者文学地位、研究热度的相当,使比较具有形成理论自觉的可能。而独尊秦汉、复古成赝的弊端,促使比较理论对于文统和师法的侧重。

兼主唐宋派认为唐宋文去古未远而距今为近,故重将其接续秦汉古文传统,以此为学,通过师法前者进以得窥后者门径。将韩文与《史记》进行自觉、多方的比较,是为验证其于古的“延续性”和于今的“可师法性”;在法式外,他们通过对“神髓”、“本色”的倡明,挖掘师法秦汉的唐宋文所独有的价值,及其传承实践提供给当世的方法论意义。笔者所以不用“唐宋派”而云“兼主”,是强调他们对《史记》的推尊和开掘不亚于前后七子。其比较往往是以《史记》为权衡,主张于法式之外求神明变化,得其神髓而葆有本色。对于他们而言,这种比较既是重要的古文研究方法,比较所形成的理论,又构成其古文理论的核心内容。他们在比较中对文统与师法的理论探索,为清代桐城派的古文理论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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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向博】

A Comparative Study of HAN Yu’s Classical Prose Concurrently Taking in Tang and Song Schools and SIMA Qian’sShi Jiin Ming Dynasty

CHEN Hui

(Department of Chines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275,China)

A comparative criticism of HAN Yu’s classical prose and SIMA Qian’sShi Ji,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history of HAN Yu’s criticism,had been concentrated on such issues as their works’differences in sentiment,temperament and showing their hands of mastery after their straitened life,particularly in their style and grammar,with the focuses of attention dispersed a bit too much at the early stage.Since middle Ming Dynasty,directed against the sole reverence for the grammatical arrangement of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and imitating the outer-appearance but neglecting inner-essence,the style of concurrently taking in Tang and Song Schools had begun to form the self-consciousness of comparison with SIMA Qian’sShi Jias the reference,and with“quintessence”and“distinctive character”stressed most.This shift is an act of succeeding to the right tradition of classical prose and a product of basing prose o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and getting to the root of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This idea both was an important methodology of research,but also formed the core content of the theory of classical prose writing on the basis of the theory of comparison emphasizing the literary tradition and imitation.

HAN Yu’s classical prose;Shi Ji;comparative criticism;the Ming Dynasty;concurrently taking in Tang and Song schools

I 206.2

A

1000-260X(2011)01-0107-06

2010-08-27

陈慧(1984—),女,广东梅县人,中山大学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诗文批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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