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蒙上你的眼睛

2011-08-15 00:49刘剑波
山花 2011年20期
关键词:赵县鸣凤老范

刘剑波

王鸣凤第一次路考失败,原因是在超车时忘了打方向灯。路考是在一个叫十总的地方进行的,那儿有一条宁静的东西向的柏油马路,路边长着笔直的云杉,迤逦着远去,云杉外面就是大片的花朵已经凋谢的油菜地。

她下车休息,等到车子掉头再捎上她。她走进油菜地。在金黄色褪尽的地方,出现了河水般的碧绿,微风起处,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是流水的声音吗?她想起小时候,午夜,她病了,发高烧,母亲起床去请乡村医生,父亲不知去了哪儿,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她恐惧屋子的空旷静谧。房梁上跑过一只“吱吱”叫的老鼠。老鼠的背脊在灯影下一闪就消失在黑暗中了。老鼠再次出现,竟然变成老虎,张开血盆大口来到她床前。她吓得昏死过去。是那种温暖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唤醒了她。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在枕旁,她以为就在她耳朵根子下面,她惊喜地去捉,但哪里能捉得住?除非把绵柔的乡间小路捉在手里。她这才明白,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母亲往回赶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她竟然能听到几里外母亲的脚步声。

现在,这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碧绿的油菜籽荚发出来的,它们饱满,沉甸,母性,在风中摇响。她跪下,让油菜籽不停从脸颊滑过,那是手指抚摸她面庞的感觉,轻柔、固执、深情。她闭上眼睛,感到一双手指罩住了她的眼睛。一首久违的歌突然漫上心头:

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

让你猜猜我是谁……

那时,她和老范,不,那时他还是小范,经常做这种游戏。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从背后伸出双手蒙住对方的眼睛,明明知道对方晓得是谁,还要怪声怪气地问:你猜猜我是谁?不等对方回答,便两臂滑落,紧紧箍住她(他)的身体。那时,做这种游戏就是在油菜地里。她在离掘城很远的一所村小任教,为了考上脱产进修的大专班,她在周末就把油菜地当做书房。他坐班车从掘城来看她。他像一个入侵者,偷偷潜入蜜蜂嗡嗡的油菜地,迂回接近正沉浸在复习资料中的她。他捂她眼睛很紧。他模仿怪兽的声音问她,你猜猜我是谁?她说,你是一个采花贼。

有多少年没做过这种亲昵的游戏了?

这个时候,她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的是赵县的区号。她以为是老范打来的,便按了接听键,嗔怪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你还记得有我这个老婆啊?

算起来,老范已经有半年没有主动打电话给她了。

对方却问她,您是王鸣凤同志吗?陌生且低沉的赵县口音。

她愣了片刻说,我是王鸣凤,请问您是?对方说,我是赵县教育局的,请问您在哪儿?

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有事吗?

对方说,是这样,范局长突然急疾住院,您在哪儿,我们派车来接您。

她怔住了,对 “急疾住院”这四个字组成的句子毫无接受的准备。她一时变得恍惚。她告诉对方,我在十总。对方连声问她十总具体的位置。她心急气短,说不出一句话。

一个小时后,她坐在赵县教育局的一辆帕萨特里,匆匆赶往赵县。

半年前,上级主管部门安排老范到赵县教育局当副局长,其时,老范已经在掘城教育局副局长的位置上干了五个年头,组织部门的意图是明显的,让老范到异地锻炼一年半载,回来提正职。

老范到赵县赴任后,便一头扎进工作,忙得很少回家。开始还打电话回来,后来就顾不上了。王鸣凤打电话过去,老范不是在开会,就是在接待,或者去基层学校调研。

在这半年间,王鸣凤只去过一次赵县,是搭顺风车去的,很不方便。王鸣凤便萌生了学驾车的念头,要是学会了驾车,就能随时去看老范了。她经常设想这样的场景:在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开着私家车,突然出现在赵县老范的住处,给老范一个惊喜。她还想,到时候,她会轻轻敲响老范的门,不管老范问多少遍“你是谁”她都不回答,直到老范不得已打开门,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这样想的时候,王鸣凤发现她内心深处还念念不忘那个初恋时的游戏: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

王鸣凤是瞒着老范去驾校学车的。只有瞒着老范,才会产生那种惊喜的效果。她喜欢惊喜。她相信老范也喜欢。在恋爱的时候,她和老范几乎每天都处在惊喜之中。可是,有多少年生活里没有出现惊喜了啊。

王鸣凤学开车,还与一个学生家长有关。这个学生家长叫蔡兵,有意思的是,他的儿子叫蔡军,是她班上的学生。当她接手初三班,从花名册上看到这两个名字时,还以为是兄弟俩呢。取“军”和“兵”这种名字的家庭,一看就知道是没有多少文化根底的。

蔡兵是为领导开车的司机,毫无疑问,他每天会用公车接送儿子,就是说,他每天都要光临学校两次,但他从未和她照过面。期中考试后,按照惯例,全校各年级都邀请家长来校开家长会。来的大都是母亲,因为父亲们都忙着挣钱。开会时,家长们都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然而蔡军的座位上坐着的却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后来她才知道,这老者是蔡军的爷爷,蔡军的母亲已经去世了。那次,她和蔡军的爷爷简单交流了几句,得到的印象是,蔡军的爸爸工作很忙,除了每天接送儿子外,平时根本无暇管儿子,而爷爷奶奶又管不了孙子。

她曾经给蔡兵打过几次电话,约他来校谈谈对蔡军的教育,可是每次打过去,对方都说在开车,待会儿打给她,但后来却总是没有下文。

不久前,在一次体育课时,蔡军居然摸了一个女生的乳房。那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女生,在跳远助跑时不慎滑倒了,她完全可以自己爬起来,但站在一旁的蔡军却主动过去拉她。蔡军在拉她时故意乱用劲,反倒使女生东倒西歪,找不到站立的支点,于是蔡军就一把抱住女生,右手趁势按在女生的乳房上。如果很快拿开,女生根本不会察觉,问题是蔡军的手炫耀般地长时间按在那儿,惹得围观的几个男生哈哈大笑。后来王鸣凤调查得知,蔡军是和几个男生打赌吃肯德基,才去摸那女生乳房的。

事情闹得很大,女生的父母带着一些面目粗野的家族成员找到学校来了,义愤填膺地要求学校严惩小流氓,如果学校对那个小流氓的处罚不能让他们满意,那他们就自己来讨个公道。女生的父母都是下岗职工,家族的那些人都是引车卖浆者,他们是拉着黄包车、扛着扁担和棍棒气势汹汹地闯进校园来的。校长吓得不敢出来,而体育教师则开始暗中组织人高马大的初三男生,准备与黄包车和扁担棍棒们过招。正在剑拔弩张之时,校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汽车喇叭。一辆很气派的黑色宝马车开进来了。人们屏气凝神看着宝马车开过来。从车里出来的就是蔡军的父亲蔡兵。

那是王鸣凤第一次见到蔡兵。在此之前,她设想蔡兵的形象是猥琐的,是那种黑不溜秋的小男人,油腔滑调,俗不可耐,但是那天她见了蔡兵却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蔡兵有着军人的气质,高大英武,气宇轩昂,脸膛有棱有角,紧绷的T恤衫凸显出硬邦邦的胸肌,眼睛像鹰那样炯炯有神。那种强大威猛与她先前的想象反差太大了。后来她知道,蔡兵果然当过兵,而且当的是两栖侦察兵。

蔡兵是接到校长电话后匆匆赶来的,校长已经把详情告诉了他。校长说,既然是你儿子惹的祸,那么你这个做老子的就得出来收拾残局,而且还要收拾得光光堂堂,不能有后遗症。

事实上,那天蔡兵用五百元就顺利地了结了这件事。那天,王鸣凤本来是想和蔡兵谈谈对蔡军的教育的,但蔡兵只是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就匆匆离开了学校。蔡兵对她说,真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忙了,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此后的几天,王鸣凤并没有接到蔡兵的电话。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王鸣凤拎着大包小包从文峰商场出来,在路边找黄包车,恰巧蔡兵的车开到她面前。蔡兵很客气地请她上车,送她回家。她推辞一番就上了车。王鸣凤住在离文峰商场不远的青园小区,向南拐过一个街口就到了。那天下午风轻云淡,少有的好天气,蔡兵将车开到青园小区的进口,就在停车的那一刻,突然说,我不如带你到海边去兜兜风吧。这很突兀,他料想王鸣凤会婉拒,但王鸣凤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事后想起来,王鸣凤一直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车子从青园小区掉头往西,拐上了一条柏油马路,朝北开不多久就上了海防公路。沿着海防公路一直往北开到底就到了海边。这条路狭窄,但静谧洁净,两边长满了整齐的松柏。因为路上没有行人,蔡兵就想让王鸣凤来开。王鸣凤觉得是天方夜谭。王鸣凤对蔡兵说,别开玩笑了,我连摩托都不敢骑呢。蔡兵把车停下,从驾驶座里出来,硬要她坐进去。蔡兵说,驾驶汽车比骑摩托容易,甚至比骑自行车都容易,你试试,有我这个老师保驾,你怕什么?

蔡兵手把手教她,发动,踩离合器,挂挡,起步,再换挡,行驶,刹车。只几个回合,她就把汽车开动起来了,这让她感到很惊讶。她一边开车,一边反复问蔡兵,这车是不是我开的啊?

那天下午,她竟然能开着车在海防公路行驶一个来回。蔡兵说,你的方向感很好,也不游盘,第一次学开车就能这样,真少见,以后我来教你,保证你学得又快又好。

那天晚上,王鸣凤收到蔡兵的很多信息,主要是夸她聪明,悟性好,心灵手巧,还说她开车的姿势很美。那些信息也有涉及蔡军的。蔡兵在信息里说,以后他教她开车,她替他教育好蔡军。

从那以后,每逢星期天,只要车空着,蔡兵就带王鸣凤到海防公路学车。蔡兵悉心指教,王鸣凤勤奋好学,进步很快,所以,后来她去驾校学车其实也就是去拿个驾证而已。

来接王鸣凤的是赵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一个表情寒缩,目光躲躲闪闪的中年男人,这样的男人总是时时刻刻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他向王鸣凤自我介绍叫王忠,其实是叫黄忠。赵县与掘城虽一江之隔,但方言却南辕北辙,前者属吴语系,后者却归淮扬语系。在赵县方言里,“黄”读成“王”。

一个小时前,在王鸣凤接到赵县教育局的电话后,她就打老范的手机,但老范的手机一直关着。她不明白老范为什么要关机。

一路上,王鸣凤不停地问黄忠,老范得的是什么急病。黄忠说是肚子疼,疼得无法忍受,只好送医院诊疗。对黄忠的这种说法,王鸣凤觉得蹊跷。在她的记忆里,老范从未有过肚子疼的毛病,老范的身体一向很健康,又很注意保养,与同龄人相比,老范显得年轻很多。即使肚子疼得送医院,也没必要兴师动众特地开车来接她过去。

王鸣凤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随着赵县的临近而越来越强烈。

她越想越觉得发生了一件什么可怕的事, 但是她不敢再往深处想了,可是奇怪的是,越不往深处想,却越是要往深处想。她想用音乐来分散注意力,便请司机打开收音机,听听电台播放的音乐。司机随手拧开按钮,是交通台,正在播放周杰伦的《稻香》。因为儿子喜欢周杰伦,所以她对周杰伦所有的歌都耳熟能详。就《稻香》而言,她最喜欢的还是开头那几声蛐蛐的鸣叫。

她自己去拧按钮,她想换个台。这时,《稻香》结束了,男播音员开始用沉郁的语调说话。不知为什么,她迫切想听播音员说下去。

今日凌晨4时许,随着“轰轰”两声巨响,一辆黑色的丰田小轿车消失在赵县长江大桥上。今日下午15时45分,经过10多个小时的打捞后,这辆消失的小轿车终于浮出水面,但已面目皆非。

今日下午16时,记者赶到现场,只见大桥中间一处护栏缺失约5米,一根大理石护栏横梁断成两截歪在缺口边,一根断裂的竖墩只剩下半部,现场没有刹车的痕迹,缺口上已设置了警戒线。在缺口朝赵县方向约30米处的中间花坛外侧边缘有约3米长的擦痕。一位目击者说,今天凌晨4时前,他与那辆黑色小轿车从掘城一侧驶上大桥,奔向赵县方向。目击者一直跟在黑色小轿车后面。上了大桥后,目击者与小轿车的距离渐渐拉开。小轿车行至桥的最高点后开始下桥。因被桥的最高点遮住,目击者看不到黑色小轿车了。突然,前方传来“轰轰”两声巨响,这时目击者驾驶的汽车已行驶至桥面最高点,发现前面的黑色小轿车已没了踪影。目击者慢慢减速查看,发现右侧桥护栏已断落。这时后面又来了人,于是大家一起报了警。离事发现场约300米的大桥收费站工作人员对记者说,由于昨日凌晨上夜班的人员已经回家休息,他们接班不久,并不清楚昨日凌晨发生的事故。

开始,她并没有注意这则新闻,但很快就被它吸引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心跳也加速。这时,帕萨特驶上赵县长江大桥引桥,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17时15分。坐在后座的黄忠突然喊了一声司机的名字,因为是赵县方言,王鸣凤没听懂司机到底姓什么。但接下来,黄忠说的一句祈使句她听懂了。黄忠语气很重地要司机关上收音机。

司机随即将手伸向按钮。几乎是在同时,王鸣凤也伸出手去拦阻司机的手。她的手抖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要发抖。而且,她的身体也像打摆子那样抖成一团。司机的手避让了,但随着后座黄忠的那句祈使句再次响起,司机的手又一次伸向收音机按钮。王鸣凤突然尖声叫起来,不要,不要关!

黄忠和司机都被吓了一跳,连王鸣凤自己也吓了一跳,车内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寂静。寂静中,播音员的声音清晰入耳:

今天早晨5时许,3名赵县潜水工程有限公司的潜水员来到现场展开打捞工作。5时40分,一名潜水员携带一根绳子,潜入冰冷的江水中进行初探。约10分钟后,潜水员浮出水面,称已将绳子拴在坠江车辆的一个车轮上。潜水员称,初步摸清了小轿车的位置,但小轿车车头已撞烂。警方决定用钢索从小轿车底盘下横穿过去套住小轿车车身,然后将小轿车吊出水面。6时20分,潜水员再次潜入江底,10分钟后,潜水员浮出水面,称已摸到一具尸体的手,但具体有几个人还不能确定。为了保证打捞顺利进行,赵县警方与江边村民也分乘几条渔船驶向江面。除此之外,还不断有村民乘船只赶到打捞现场协助打捞。15时10分,桥面上的吊车“咚”一声放下一根钢缆。与此同时,潜水员携带着吊车放下的钢缆跳进冰冷的江水中。15时20分,潜水员浮出水面称,后面两个车门都能顺利打开,潜水员已进入驾驶室查看,车里只有一具尸体,死者头部卡在车后右侧,腿部在驾驶室位置。潜水员说,车辆平躺在水底的淤泥中,车头及车尾都已撞烂,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也已破碎。小车的四个轮子都陷入沙中,轿车底盘也搁在沙面上。因此,先前预设的将钢索从车底盘下面穿过系牢的方案不可行。经过商议后,警方决定把车子两边车窗的玻璃砸破,将钢索从两个车窗中穿过套住,再上吊;但又担心在上吊过程中,车辆两边摇晃,水流会将尸体抛出车外。最后决定,由潜水员先将死者尸体用绳索捆在车内,再用钢索穿过左右车窗套牢的方式,将小轿车吊上来。15时30分,潜水员再次潜入江中。15时40分,潜水员再次浮出水面,报告一切准备就绪。15时45分,一辆黑色丰田小轿车终于被吊出水面,据称,小轿车系赵县教育局的公车,死者尸体随后被送往赵县殡仪馆。

这时,帕萨特已驶临桥中央,也即桥面的最高点,左侧桥栏一个大豁口赫然呈现在眼前,今天凌晨4时许,那辆黑色丰田小轿车就是从这个缺口坠入江中的。当它坠落江面的瞬间,该会发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巨响?此刻她已听到了那声巨响。她被这声巨响压迫得几欲从座位上弹起来。在那一瞬间,她耳朵里除了那声巨响什么也听不见,奇怪的是,她内心却出奇的寂静。后来,她总是被这样一个问题纠缠:老范驾着那辆黑色丰田小轿车从桥上坠落江面的一刹那,内心是不是也很寂静?

当帕萨特停在赵县殡仪馆广场上时,天色已暗,广场四周的路灯发出惨白的光芒。一些穿着黑衣的人等候在那儿,他们的脸也被路灯照得惨白。一阵刺骨的寒意袭过来,她冷得抖成一团,牙齿发出“咯咯”的尖利脆响。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扶她下车。在女人的搀扶下,她跌跌撞撞地朝殡仪馆大厅走去。

她无法相信老范就这么离她而去,也许她永远都无法接受这种突然性。

办完了老范的后事,学校让她休整一段时间,直到她认为可以上课了为止。但她硬撑着去学校上课。在课堂上,她抑制住悲伤的情绪,试图像以前那样给孩子娓娓讲课,但她讲着讲着总会看到老范的身影。老范坐在教室的最后面,神情严肃地听她讲课,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反射着窗外太阳的光芒,但他明亮的目光总是能穿过阳光抵达她身旁。他听得多认真啊。他时不时皱一下眉,这表明他在边听边思索,偶尔,他会往笔记本上记下什么。他在写字时,嘴角有点儿往一边牵,就像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做作业时的表情。

她努力挥动教鞭,但总是赶不走那幻觉。

这幻觉让她不由自主地走神。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老范刚认识的那阵子。那时,她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在一所农村小学。那时,老范在掘城教育局教研室当语文教研员。老范经常往农村基层学校跑,一到学校顾不上喝口水,就去听随堂课。老范那时二十七八岁,显得老成沉稳,经常穿白府绸衬衫和黑长裤,眼镜是那种黑框眼镜。他身上那种清高古朴的气息深深吸引了她。每堂课老范都听得很认真,做细致的记录。课一上完,老范就抓紧时间和任教老师面对面交流。老范的目光很犀利,往往一下子就能抓住症结所在,有些任教老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老范总是能一语中的。所以,农村基层学校的老师很害怕老范,同时,又很喜欢他。

开始,老范坐在教室后面听她讲课,她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涨得绯红。老范问她,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凶。她摇摇头。其实,老范一点儿都不凶,老范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紧张呢?后来,她收到老范从掘城寄来的一封信。那封信很短,只有寥寥数字:

爱一个人,是从紧张开始的。

在写那封短信之前,老范已经开始关心她了。他每次从掘城来,都要给她带一些复习资料。老范告诉她,明年市里要办一个脱产的大专进修班,如果能考取这个进修班,那么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地调到掘城了。她也想调到掘城去,她需要一个更大的展示自己的平台。

那是在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晚上一盏孤灯伴她坐在被窝里看书。很快,春意融融起来,扎人的西北风不知已什么时候变成了暖洋洋的东南风,吹在脸上毛茸茸的。去年一粒油菜籽遗落在窗外,等到她打开尘封一冬的窗户,那粒油菜籽竟变成金灿灿的花朵,摇曳着向她微笑。从窗户朝远处望去,遍地的金黄一直铺到天边。后来,她想到,爱情也是有颜色的。爱情的颜色就是油菜花的颜色,金灿灿的。

除了课堂上的幻觉,还有另一种幻觉。那些天,蔡兵经常开车带她去赵县长江大桥。当车子行驶到那个大豁口时,她会看到老范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那儿,张开双臂迎向她。

她看过警方的一份调查报告,从勘察的情况看,除大桥上中间花圃栏杆上的一道刮擦外,现场基本上没留下刹车痕迹,那车究竟是怎样飞出去的呢?警方进行了尸检,未发现死者体内有酒精,排除了酒后驾车的可能。蔡兵认为车有可能是被弹出去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推断,他指着距“缺口”十米左右的桥中间花圃对她说,花圃比大桥路面高出约三十厘米,用水泥条块围成,水泥条块上面有一条长达两三米的剐擦痕迹。据此,他推断,可能是车速很快,再碰上花圃后,被反弹到大桥防护栏。在反弹过程中,车调了方向,车尾在前,撞断防护栏后坠入江中。打捞上来的小车车尾几乎被撞成一块“面饼”,而车头除保险杠外大部分完好,这一情况似乎佐证了蔡兵的说法。

有一点她一直想不明白:老范为何凌晨4点出行,而且是从掘城驶往赵县。那天夜里,他肯定是在掘城逗留了的,那么,他是在哪儿栖身的?他为什么不回家?如果有什么急事不能回家,那为什么不给她打个电话?更让她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在凌晨4点回赵县?

还有,她不知道老范会开车。在掘城教育局当领导时,单位给他配备了专车,他没必要自己开车。调到赵县,他也有自己的专车,也无须自己开车。他曾经对她说,他这辈子不想学车了。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呢?他学会开车,为什么却一直对她守口如瓶呢?

老范火化的当天,她去老范的办公室整理老范的遗物。

老范的办公室装修得很气派,但陈设却很简陋,除了一张能当床用的大写字台,一把椅子,一张书柜和一个组合沙发外,别无他物,这符合老范简朴的性格。屋子里唯一的装饰,就是挂在书柜上的郑板桥的书法:难得糊涂。

所谓的遗物都放在抽屉里。一块上海牌手表,一支老式的金星钢笔,这两样东西都是古董了,还是老范参加工作时他父亲送给他的。尽管早就不用了,但老范还是喜欢随身带着。除此以外,抽屉里还有下列东西:一摞明信片、一方印章、两本日记、几张消费卡、一本赵县教育局印制的电话通讯录、一只手机充电器、一本《圣经》、一本徐迟翻译的《瓦尔登湖》、一叠被涂得面目全非的教育论文手稿、一台索尼数码相机、一本简易相册。另外,还有搁在书柜上的几样旅游纪念品和书柜里的几百本书籍,这些书都是老范调到赵县后买的。老范最大的嗜好就是买书。有很多书根本没空看,但老范还是要买下来。老范总是说,留着退休看,留着退休看。他说这话时当然不知道他已经没有退休的那天了。

工作人员又带她去老范的住处。赵县有很多外来干部,他们一律被安排在赵县政府招待所。老范住的是一套两居室,除了一应家具,属于私人物品的就是一台联想笔记本电脑和几件换洗衣服。老范出事后,就没人进来过,所以王鸣凤进去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就像许久没有打开过的箱子。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窒息多日的灰尘在光线中跳起生动的舞蹈。寂静中,她能听到它们发出的那种“沙沙”的声音。

屋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这也符合老范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的脾性。卫生间突然传来一声“滴答”,很轻柔,但她觉得仿佛什么重物坠落下来了。她走进去,原来自来水龙头没有拧紧,间或就有水滴掉下来。浴缸里搁着一只脸盆,里面泡着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衬衣。

她把脸盆端出来,蹲在地上搓洗起来。自老范出事后,她因为极度悲伤,脑子一直处于真空状态,并没怎么流过泪。现在,当她搓洗那件衬衣时,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簌簌掉在脸盆里。她洗不下去了,索性抱着头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王鸣凤从赵县回来后,接到证券公司业务经理打来的电话。

王鸣凤觉得奇怪,她与证券公司从未有过什么瓜葛,对她来说,证券公司就像天外来物,遥远,怪异,冷僻。她问对方,你没打错吧?对方说,怎么会打错呢,以前是跟范局长联系的,现在范局长不在了,当然只有跟你联系了。

什么事?你说吧。

是这样,ST南山已经第十五个涨停了,我想问一下,明天开盘抛掉吗?

什么ST南山,什么涨停,从未接触过股票的她一头雾水。

原来,几年前,老范在证券公司开了个账户,一直委托证券公司代他交易。这几年是牛市,行情看涨,老范赚了个满盆满钵,入市资金翻了几番,已经从最初入市的二十万元涨到现在的七十万,而不久前买入的ST南山,因为十五个涨停,老范现在的账户资金已达百万元。ST南山因为重组,分析师认为会有二十个涨停,但就在昨天,该股的成交量突然放大,证券公司认为,该股异动,主力有出货嫌疑,所以建议还是抛掉,落袋为安。

王鸣凤懵了。老范从未告诉过她他在炒股,更不知道他有二十万元私房钱。二十万元在她眼里是个天文数字。老范不应该有私房钱的,即使有,也不应该是这个庞大的数字。老范是那种顾家的男人,从结婚的那天起,老范就把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交给她,再从她那儿领取零花钱。所谓零花钱,也就是用来理个发,买本书,坐个出租车之类的。老范不吸烟,也不喝酒,所以这个零花钱是很有限的。她知道老范顾家,顾家也就是顾她,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爱的体现,但她不同意老范这样做。她认为,老范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作为一个在外面做大事的男人,口袋里不能没有钱。从某种程度上说,钱就是男人的面子。如果男人有了面子,她做妻子的也就有了面子。可是老范不这样看,老范说他喜欢单纯的生活,而单纯的生活是不与钱搭界的,如果一个人整天被铜臭味所笼罩,那这个人最终将会窒息而亡。她最后理解了老范。不过,她每个月除了给老范零花钱,还要额外给他不少钱。可到了月底,老范又将那些钱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对此,她很感动。她觉得老范是个好男人,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像老范这样的男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现在,她惊诧的倒并非老范瞒着她炒股票,而是那二十万元入市资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不可能是借的,老范这样谨慎的人是绝不会借钱炒股的。他父母给的?也不可能。他父母都是农民,这辈子也不可能拥有二十万。

唯一的解释就是收受的贿赂。几年前,老范已经当上掘城教育局的副局长了,收受贿赂是完全可能的。但打死她也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老范身上。在掘城教育局,老范的清廉,不占公家半点便宜,是有目共睹的。举一个小小的例子。老范曾经当过一阵子办公室主任,除了迎来送往,还兼着对外宣传,这免不了要拍很多的活动图片。老范的照相机用的是干电池,一对干电池拍不了几张图片就作废了。老范总是自己掏钱买干电池,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的零花钱有一大半用在这上面。后来当上了副局长,局里给他配了专车,一辆帕萨特。但老范从不允许她和孩子乘用他的车,不让她和孩子揩公家的油。老范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揩公家的油。退一万步说,即使收受贿赂,老范作为分管教育教学和科研的副局长,又能收受多少呢?无非就是几瓶老酒、几听香茗而已。

二十万元是个谜,如果老范还活着,她就能解开这个谜,但是,随着老范的逝去,这个谜将永远无法解开了。

她打开了盛放老范遗物的大纸箱子。她从纸箱子里拿出了联想笔记本电脑,那是她送给老范的生日礼物。

虽然过去了几年,但笔记本电脑还是崭新如初,足以说明老范保管得很细致。老范是惜物爱物的,这是他的优点。当然,也可以说是爱屋及乌,老范爱惜物,也是爱惜送这个物的人。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摁了电源钮,但需要输入密码才能到达桌面。她毫不犹豫地输入儿子的生日, 六位阿拉伯数字。儿子的生日是她和老范共同的密码,她和老范的工资卡、银行卡、手机密码,等等,凡是用得上密码的地方,都会填上儿子的生日。当初,老范就是当着她的面,将儿子的生日设置成笔记本电脑的登录密码。但是现在当她输入儿子的生日时,电脑却告诉她,输入错误。她又试了一遍,仍然如此。显然,老范已经修改了登录密码。

她又分别输入老范的生日,老范的身份证号码,家里电话座机的号码,电脑告诉她仍然是错误的。

如果,一台笔记本电脑,被人设置了密码,你,能否解开?她打电话问一个学生家长,那学生家长是电脑专家,经常到学校来维修电脑。

对方的回答是肯定的。

她问对方在哪儿?

对方说,这么晚了我能在哪儿,我在家里啊。

那我现在就过去。她记得对方的家在县城新区,需要穿过掘城再向北五公里才能抵达。

我已经躺下了,明天吧,明天我去你那儿取。

不,我等不到明天了。

真的这么急吗?

这台电脑里关系着我的一条命。

那时候已经是子夜了,掘城街上所有的路灯都灭了,四周一片静谧,间或有一两辆私家车飞驰而过,就像给黑夜剖了一刀。她不禁想到,不久前的那天夜里,老范也是驾车从掘城街面上飞驰而过,直奔赵县大桥,然后命丧九泉。她想给蔡兵打个电话,让他送她去。但她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白天,黄包车像胡蜂似的到处乱窜,此刻却看不见一辆。偶尔有一辆,也是拉着刚下班的小姐,匆匆赶路,很快就隐在一角山墙的阴影里了。

她步行从青园路一直朝北,然后从中医院门口右拐,踏上江海中路,往东,再从农工商超市一直向北,就能到达目的地。她走得很快。她想象自己像一只蝙蝠在黑夜中飞行。有几次,她觉得如果没有背在肩上的那只电脑包,她就能飞起来了。

她觉得电脑包越来越沉了,走几步就被拽得气喘吁吁。于是,每走几步她就停下来休息片刻,但是当她行走时,她会听到身后隐约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朝后看,淡淡的星光下阒无人影。而当她再次行走时,身后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她猜想,漆黑的夜里,谁在伴我前行呢?

过人民桥时,她再也走不动了。坐在桥墩上休息时,她忽然想到,为什么老范没有把笔记本电脑带在身边呢?如果那天笔记本电脑也在车上,那么也会沉入江底的,那样,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她不知道,这台笔记本电脑给她带来的是福音,还是灾难。其实,她最想得到的遗物,就是老范的手机,但是老范的手机已经沉入江底,永远消失了。

很多东西,如果永远消失,该多好啊。

前面快速驶来一辆轿车,刺目的灯光扫过来。原来是那位电脑专家一路找她来了。当她上车后,电脑专家告诉她,刚才他看到她倚在桥栏上,将电脑包举过头顶,似乎要将电脑扔进河里。

电脑专家的话让她悚然心惊。她问电脑专家,我真的那样吗?

现在,被破译了密码的笔记本电脑就摆在她面前的写字台上。她凝视电脑好久,才慢慢打开,输入重新设置的密码。桌面跳出来了,背景图案是一片荒原中的的一座孤伶伶的小屋,寂静而伤感。她恍然觉得老范就居住在那座小屋里。她移动鼠标一次次点击那座小屋,但那座小屋始终无法打开。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按鼠标的手瑟瑟直抖。她按了“关机”。小屋消失了,屏幕上一片漆黑。她站起来踱了几步,将电脑又放进那只大纸箱。以后再说吧,她对自己说。但是,这句话刚说完,她又将电脑从纸箱子里拿了出来。

她重新将电脑摆在写字台上,再次打开。小屋又出现了。她想不明白,老范为什么要将小屋作为背景图案。她凝视着小屋,仿佛老范会突然从小屋里走出来。

她开始移动鼠标。

我的文档。让她吃惊的是,老范在去赵县的半年间竟写了那么多的文字,既有行文古板枯燥的讲话稿、工作总结、调研报告,也有温软的心情随笔、读书笔记,以及用散文笔调写成的教育论文。老范分门别类让它们栖息在“我的文档”里。她喜欢老范的文章。她迫不及待地点开其中的一篇读起来,但是发出电光的鼠标在催促她。

我的音乐。里面只有一首音乐,莫扎特的《安魂曲》。她的眼睛一下湿润了。在初恋的日子,周末,老范从掘城乘中巴赶到她的村小与她相会。结束简约的晚餐后,他们去田畴散步,那时黄昏的最后一抹霞光挂在树梢上,他们相拥而行。她记得有一次老范将洁净的黄昏形容为“没有皱纹的黄昏”。她迷恋这个句子。晚上,将一盘被听了无数遍的磁带放进那只简陋的收录机里,《安魂曲》忧伤、纯净、真挚、动人的音乐在小屋荡漾开来。她和老范都喜欢莫扎特,理由是:莫扎特一生穷困潦倒,但在他的音乐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只有纯净的欢乐,只有天国的光芒照耀着,这在《安魂曲》里表现得尤其突出。

现在她进入了“图片收藏”。与他的文字一样,老范的照片也很多。密密麻麻,几乎全是旅游胜地照。大部分是在掘城工作时出去旅游照的。老范将它们整理成好几个板块,比如“放马内蒙”、“皖南抒情”、“柔软丽江”、“平遥止步”、“神驰雁荡”、“迎客黄山”。老范旅游都是单位组织的,有几次她想跟着去,老范以揩公家油为由,未允。后来,她也就死了这个心。但是老范每次出去,都会给她带点儿礼物回来。去西安的时候,会给她带一套兵马俑;去杭州的时候,会给她带几听西湖龙井;去昆明的时候,会给她带一盒蝴蝶标本;去开封的时候,会给她带一包娘亲麻辣花生。

她忽然想起,半年前,老范曾独自去丽江参加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讨会。主办单位将会议安排在丽江古城,其目的无非让与会者在会后饱览绚丽多彩的丽江风景。本来应该由教研室的丁主任去,但丁主任染病在床不能去,分管教研室的老范就去了。如果老范去过丽江,那么他会让教研室的其他人去,问题是他从未去过丽江,而且一直对丽江心向往之,所以他就当仁不让了。她记得,每次老范旅游回来,都要给她看他拍的一大堆照片,还绘声绘色地给她讲旅途的奇闻逸事。但是那次从丽江回来,老范既没有给她看照片,也没有给她讲故事,当时她就觉得有点儿奇怪。

她曾在资料上看到,丽江的时光是柔软的,丽江的巷子,丽江的酒吧,丽江的水,还有丽江的艳遇,都是柔软的,老范将他在丽江拍摄的照片命名为“柔软丽江”,是不是这个缘故呢?

她用鼠标点击开“柔软丽江”,跳出几张色彩亮丽的照片,那种强烈的光线使她眼花缭乱。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原来那种强烈光线是从纳西族服饰上反射过来的。一个身材高挑,眉眼妩媚,胸脯丰盈的女人映入她眼帘。她无法判断这个女人是汉人还是纳西族人。这个女人从上到下都被纳西族服饰包裹着。只见她顶着头帕,穿着青色大襟宽袖布袍,外加深紫色坎肩,下着长裤,腰系用黑、白、黄棉布缝制的围腰,上打百褶,下镶天蓝色宽边。这个女人站在一个宽大的露天平台上,时间是中午,阳光如箭镞从四面八方射向她,而她微笑着坦然接受。露天平台与楼梯相连,但楼梯一级级朝下,延伸到照片外面去了,可以想象,它最后就落在院子的地面上。这是一个客栈吗?

另一张照片的主角又是这个女人,也是站在露天平台上,但她却背对着镜头,她这样做可能是为了显露她背上披着的黑色七星羊皮。羊皮披肩是丽江纳西妇女服饰的重要标志,它既可起到装饰作用,又可暖身护体,以防风雨及劳作对肩背的损伤。它下面钉着一字横排的七个彩绣圆形布盘,圆心各垂两根白色的羊皮飘带,代表北斗七星,象征纳西族妇女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以示勤劳之意。

第三张照片仍然是这个女人。女人将头发编成长辫,上饰有花纹的圆形银牌,穿另一种式样的纳西女子服装。那是开长衩的搭襟白色麻布长衣,襟边加上彩绣,腰系黑底彩色线格花并垂毛线须穗的腰带。下穿彩色条纹的百褶裙,脚上是猩红色长靴。整个服饰看去色调素雅,古朴大方,风韵迷人。也许是为了与服饰搭配得更得体,女人还戴上了夸张的耳环、戒指和手镯,胸前挂银须穗。女人坐在铺着条子布的咖啡桌旁,眯着眼看从远处大石桥下缓缓流淌的青龙河,以及近处层层铺展的黑瓦土墙,黄的杨树,绿的柳树。女人背后,银白色的玉龙雪山在瓦蓝瓦蓝的天空里闪闪发光。

这张照片如诗一样的画面震撼了她。或者说画面里的女人震撼了她。她惊讶于一个女人竟会美丽到这样的地步。她将女人的脸部放大,直到模糊,然后再缩小至清晰。她突然觉得好像在掘城的哪个地方见过这个女人,是在某个街道拐角处?在电影院门前的广场?在某个餐馆的包间?在超市的货架前?在休闲会所的停车场上?

然而她不能确定。也许这又是自己的错觉?一个掘城的女人与丽江古城的某个纳西族女人,是多么的风马牛不相及啊。一个掘城的女人怎么会跑到丽江去呢?只能这样解释:老范在游览丽江古城时对一个美艳的纳西女人心醉神迷,于是将她摄入了镜头。

且看下一张。又是这个女人。她坐在餐馆的小桌旁,餐桌上是琳琅满目的菜肴,而她的秀色远远胜于那些可口的美味。她托着腮看着镜头,眼神像喝了酒那样蒙胧,迷离,却又妖冶。女人已经除却了纳西族女人服饰,一身汉人的打扮,衣着随意,就穿着蓝印花布衬衫和亚麻布休闲裤,头发也随意在脑后挽了个蓬松的髻,插了一根很长的银色簪子。

显然,这个女人不是纳西族,而是汉族。作为游客,这个女人和老范又在餐馆相遇了。

她产生了奇异的想法:这个女人是掘城的。一个掘城的女人为什么会跑到丽江去呢?

这个想法让她惊悸不已。她的心开始急剧跳动,按着鼠标的手抖动起来。

另一张照片。女人身边出现了老范。看上去老范很开心。老范喝得满面红光,她似乎能闻到老范脸上的每个毛孔溢出的酒的气息。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老范竟然搂着女人,那只手很放肆地按在女人乳房上。老范张着嘴,对着镜头说着什么。也许在对拍照的人说:你就这样把我们照下来。那拍照的人也许是一个陌生的游客,他充当了临时的摄影师。

她的心被一只长着尖利指甲的手紧紧捏住了,在那一瞬间,她感觉不到疼痛,犹如打了麻醉,一切都麻木了。然而,很快,那种痛彻的感觉就弥漫开来了。她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想删除文件夹,关掉电脑,可是,仿佛被念了咒语,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又去看下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的地点,是在客栈的房间里,光线浅暗,呈粉红色,散发着肉欲的气息。那张照片的人物仍然是老范和那个女人,但与前一张不同的是,老范和那个女人都是一丝不挂。她被照片上的做爱场景惊呆了:女人仰躺在床上,叉着两条修长的白腿。老范站在床下,将女人的腿分别架在左右两肩上进入。她看不到女人脸上的表情,因为女人的脸庞被老范宽阔的脊背挡住了,但她分明能听到女人淫荡的叫声。

她和老范刚结婚那阵子,有天晚上做爱,老范也要她把她的双腿架到他肩上,她因为觉得太下流而拒绝了。她还是喜欢那种传统的体位,含蓄,不张扬,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那次,老范似有不悦之色。老范告诉她,这个招式叫老汉推车,是他出差坐轮船在放映室里看到的。他很想在她身上试试,但她拒绝了。后来,老范又多次要求她摆出别的姿势,也被她拒绝了。她觉得夜晚的老范和白天的老范完全是两个人。白天的老范刚强,坚毅,理性,健康,而夜晚床上的老范却虚弱,沮丧,贪婪,变态。

有一天晚上,老范应酬很晚回来,借着酒性,老范提出要和她来一次69式性交。她不知道什么叫69式。于是老范身体力行,做出了那种她认为最肮脏的动作,同时也强迫她和他一起做。她恶心得呕吐了。她一边呕吐,一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老范捂着她的嘴,苦苦哀求她小声点。后来,她一直无声地流着泪。她说,你还知道要脸面,你这个流氓还知道要脸面啊。她说,老范啊,我不是你的淫妇,你去找别的女人吧。

现在,老范说的那种69式体位的性交,又在她眼前重现了。在下面的一张照片上,老范和那女人赤身裸体,头脚颠倒蜷曲着,丑态毕露。一种腥臭的下体味从照片上弥漫开来,她又开始呕吐了。她抢步到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一阵猛呕。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了。

后来的几天,她眼前老是浮现着那些淫秽的照片。她在上课时,那些照片就附着黑板上,于是她就用黑板擦死劲地擦着黑板,常常,刚板书的内容还没给孩子们讲,她就擦掉了。她一边擦一边干呕着。她拼命克制着干呕的冲动,但越克制越想呕。她只好跑到教室外面,佝偻着腰背,一声一声干呕着。那种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校园,使朗朗的读书声听上去显得多么怪异。

这种情况同样发生在办公室。当她摊开孩子们的作业本,还没开始批改,那些淫秽的照片就出现在了作业本上。她压制住撕掉作业本的冲动,跑到办公室外面去干呕了。

校长找到她。校长说,你还是休息吧,等到你走出来,再来上课吧。

她想了想,同意了。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她从早到晚就坐在写字台前,凝视着笔记本电脑里老范和那女人做爱的照片。她觉得那些照片是有动感的,比如老范不停地蠕动着身子,那女人不停地呻吟。她数了数,整整三十张。她对这个数字老是怀疑,所以,老是从头到尾,或是从尾到头地数。不错,三十张,一张不多,一张不少。三十张,每张的体位都不同,人类做爱的姿势居然有三十种,而且,肯定还远远不止这个数字。她又干呕了,不过,不是因为闻到那种下体的异味,而是因为头晕目眩。

她惊异于自己的镇定。当她看到那些照片时,她并没有狂怒地将笔记本电脑砸掉,相反,却像对待易碎品那样,小心翼翼地关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不时地将笔记本电脑打开,关上,成了她那几天生活的内容。

有几点可以肯定:(1)那些照片是用相机自动拍摄的;(2)老范自拍这样下流的照片并保存之,是自娱,更是为了纪念;(3)老范并不是独自去丽江,而是携那女人一同前往;(4)那女人无疑是掘城的,她与老范暗中交好;(5)那天夜里,老范回掘城肯定是去找那女人幽会的,如果那天夜里老范不回掘城,完全可以避免坠入江底的意外,所以,老范的死与那女人有关,也可以说是那女人害死老范的。

几天后,她不再打开电脑了。她走出家门。她抱有一个坚定信念: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哪怕是掘城三尺也要找到那个女人,至于找到了那个女人怎么办,她并没有想好,重要的是一定要找到她。

开始,她认为那个女人是某个机关的职员,甚或是中层干部之类的。掘城有上百个机关,要找到她也绝非易事,谁知道她蛰伏在哪个机关的哪个旮旯里呢?看来除了采用挨个机关去寻找的笨办法,别无良策了。可是,这需要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啊。不过,她并不怕,她王鸣凤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要是能找到这个淫妇,就是拿走她这条命又有何妨?

她将政府大院作为第一个目标。政府大院驻着不少部、委、办、局,在那些机关上班的女人不仅个个有背景,而且光鲜艳丽,一个赛一个,也许那个女人就是她们中的一员。

政府大院被一条河四面围着,从一座古桥进出。出了桥就是车水马龙的江海路,马路的对过是一家珠宝店,她就坐在珠宝店临着落地窗的沙发上,死死盯着那座古桥。不必担心她会认不出那个女人,这几天里她反复看那些照片,女人的形象面貌已经深入她的骨髓,烙进她的血液,就是烧成灰她也能认出来。

古桥上每天都有很多进出的人,大多是办事的人,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也有成群结队从大老远跑来上访的群众,但他们无法进入大院,他们还没走到桥的中央,就被从门房里冲出来的保安们钳制住了。那些保安如狼似虎,神勇无比,上访的群众总是能被震慑住。

其间,也有领导出来,他们都坐在黑色轿车里,从桥上缓缓驶出。她经常看到蔡兵驾驶的宝马车从窗前驶过。当然,蔡兵也会看到她。蔡兵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女人:身体前倾,眼睛通红,两手握拳,神态狰狞,仿佛一只随时会跃向猎物的母兽。

她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死守在珠宝店是永远找不到那个女人的,在机关上班的人都是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很少有人中途到班或回家的。她改变了策略,不再整天守在珠宝店,而是在上班时间或下班时间去桥头蹲守,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每个进出的女人都能尽收眼帘。

那天早上,她提前来到桥头。她来得太早了,太阳升起不久,早起的清洁工人还在扫着马路,晨练的老人手握健身球,或提着鸟笼子,三三两两从她面前走过。古桥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桥头有点怪异,于是她将腿跷在桥栏上,佯装压腿。

有人喊她“王老师”。原来是蔡兵,他把车停在距她不远的马路上,头伸出车窗喊她。她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蔡兵踟蹰片刻,把车开走了。她注意到,车沿着江海路一直往东。

很快,她收到蔡兵的短信。蔡兵问她,你早上怎么跑到古桥上去了?她,反问他这么早去哪儿了。

去宾东小区了。

你家住在宾东小区吗?

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家住在东大小区。

那你去宾东小区干吗?

你还没回答我啊,你去古桥干吗?

这个嘛,我不想告诉你。

那我也不想告诉你。

她骂了句“小样”。

蔡兵也回敬了一句“小样”。

第二天早上,她没去古桥。她发现自己有点迷乱了。她想让自己安静几天。

她去中心市场买菜。中心市场是掘城规模最大的农贸菜场,位于繁华的黄海路上。因为有了这个市场,每天早上,黄海路总是被熙攘的人流车流挤得水泄不通。青园小区离中心市场不远,所以她是步行去的。

她低着头走路。自从老范出事后,她就不由自主地低着头走路了。从青园小区到黄海路,她一直是低着头,沿着人行道最边缘行走的。快到中心市场入口时,她抬起头。就这么一抬头的工夫,她就看到了那女人的背影。女人刚从市场出来,两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大步往东走。

她的心急剧跳起来,突然间口干舌燥。女人离她近在咫尺,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她。她觉得自己就要扑过去了。她想象自己扑到那女人身上,撕碎她的情景。但是她怎么也抬不起脚,她在那一瞬间,僵住了。一辆黄包车斜刺里冲过来,拦住她。又有一辆轿车插进来。路被塞住了。她眼睁睁看着女人灵活地在人和车的罅缝里穿行,远去。

好不容易从人和车的纠缠中冲出来,她快步向东追过去。女人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但还没有逃出她的视线。她看到女人穿着一件洁白的似袍似裙的衣裳,一头乌发垂在两肩,显得出奇的黑。因为身材高挑,两腿修长,圆润的臀翘着,往上收,所以女人在飞快跑动时,背影旖旎迷人。

现在,女人已经走过心爱影楼,仍朝东快跑,那架势仿佛是发现了她,正在拼命逃脱。她在后面气喘吁吁追赶。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追上这个骚货,只有抓住她,我才能把自己救出来。她一边追赶,一边将两臂向前伸着,好像是要抓一根救命稻草。

女人的车停在老浴室门口。从心爱影楼朝西至中心市场,马路两边都停满了车,所以女人只好将车停在老浴室门口。女人钻进汽车,那是一辆猩红色的奔驰跑车,在灰暗的马路上特别醒目。女人并没有即刻发动车子,似乎在等待什么。

她见状狂奔过去。就在她与车只有一步之遥时,车突然发动,起步,加速,朝前驶去,从广隆商场门口右拐,上了人民路,很快就淹没在车流里了。她并没有停下来,她仍然前伸两臂,像要抓取什么似的狂奔着。认识她的人看到都大声喊她,王老师,你在追谁啊?你看看你鞋子都跑掉了。

但是她听不到他们的叫喊。她耳朵里只有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她沿着人民路朝南追。前面不远就是国防桥,她看到红色跑车驶上了桥面。它在车流中挣扎,跑得并不快。人行道上黄包车扎成了堆,她左躲右闪,也跑不快。

红色跑车在影剧院广场停下来了,女人从车里出来,挎着一只硕大的包,朝对面的电信局走去。女人那袅娜娉婷的背影再次展现在她面前。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似乎随时都会瘫倒在地上。但她还是咬着牙坚持,她嘴里发出咿咿啊啊的叫喊声。她觉得她前伸的双手就要抓到那个遭千刀的女人了。

女人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女人扭头朝后看了一眼。女人看到身后无数辆黄包车乱成一团,胡蜂似的争道而行,人民路上的车流因为堵塞而停滞了,鸣笛声此起彼伏。一个头发披散,赤着双脚的女人,从人行道上疯狂地奔过来。她看不清这个女人的面庞,因为被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她想等她走近些,以确认自己确实在哪儿见过她。

她看到前面的女人转过头来时,不禁惊呆了,与此同时,刹住了脚步。

这是一个多么丑陋的女人啊。她的丑陋在于那双眼睛。她从未见过长得这么靠近的眼睛,因为长得过于靠近,这张脸简直就成了比目鱼。她看到比目鱼露出惊愕之色,欲言又止,等着她走近,便折身而返,朝相反方向再一次奔跑起来。

那天晚上,她收到蔡兵的短信。蔡兵邀她出来,带她兜风,到赵县大桥去。我们已经很久没去那儿了。

她提不起精神。她眼前老是浮现着一条比目鱼驾驶着红色跑车,在人民路上划出优美弧线的场景。她想,人的貌相有多大的欺骗性啊。她回复说,我已经躺下了。

须臾,蔡兵又发来一条信息,这条信息令她匪夷所思: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回复:此话何意?

你知道昨天早上我为什么去宾东小区吗?

我问过你,你不告诉我。

现在你想知道吗?

随便。

我到宾东小区是去接领导的。

你是领导的司机,你不接谁接?

领导的家并不在宾东小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领导包养的一个姘妇,就住在宾东小区。那套房子是领导给她买的。

有这样的事?骇人听闻。

你没听说好多头头脑脑包养的姘妇都居住在那儿吗?

照理,领导包养姘妇这等机密事,是不该让你知道的呀,你胡诌吧?

蔡兵没有答腔。她以为蔡兵不发了,谁知过了会儿,蔡兵又发过来,那是一条很长的信息:

问题就在这儿。领导的隐私可以向别人隐瞒,但隐瞒不了他的司机,也无法隐瞒。领导的司机就是领导的一件贴身衣裳。领导不向他的司机隐瞒,是因为他相信他的司机对他绝对忠诚。领导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同僚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愿意告诉司机。领导其实就是发发牢骚,发泄发泄而已,你不听也得听,谁让你和他零距离的?领导才不怕司机知道他的隐私。领导的司机也是领导手心里的一只蚂蚁,领导想什么时候捻死你就什么时候捻死你。

宾东小区位于偏僻安静的掘城东郊,是掘城最早开发的住宅小区,那时 “商品房”这个陌生的词语刚刚在掘城流行。与现在的现代化、封闭式的住宅小区相比,宾东小区是破败的,开放的,可以从任何方向进入。最早的住户几乎都搬走了,他们将腾出来的房子或出租,或借亲朋好友暂居,或卖给刚在掘城落脚却买不起房子的人。

最早的住户都是有身份的人,但后来他们的房子住进了很多身份不明的人:在掘城各个市场做买卖的商贩,从乡下来掘城打工的农民,尚未找到居所的上班族。

也有游手好闲的女人。那些女人都很年轻,细皮嫩肉,穿着鲜衣华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嘴唇都涂得鲜红欲滴,脸上的粉霜敷得很重,试图遮住斑点和早生的皱纹。她们看上去慵懒,有点萎靡不振,但生活却是有规律的。早上日上三竿时,她们走出家门,去小区后门外的菜市场买菜。都还没梳洗的样子,头发散乱着,眼睛有点蒙胧和恍惚,腮上有枕头的印痕,衣衫有点不整,或干脆穿着皱成一团的花睡衣,脚上趿拉着拖鞋。

从菜市场回到家,就把买回来的菜弃置厨房,开始梳妆打扮,吃早点,整理房间,洗扔在洗衣机里的衣裳。上午的时光就在洗衣机水轮旋转的磕磕声里流逝了。因为是一个人,午餐就很简单,一碗米饭,一碗番茄鸡蛋汤,或一碟文蛤青菜就对付了。这时,电话就响起来了。都是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简约得出奇:

吃了吗?

吃了,你呢?

也吃了,三缺一,你过来吗?

好啊,我带瓜子过来。

午后的宾东小区寂静而纷乱。那纷乱来自于牌桌。小区里虽然也有一些老人打牌,但更多的是那些女人。她们的客厅都很宽敞,落地窗拉上白皱纱的窗帘,一年四季都开着空调,牌桌上有各种饮料,新上市的龙井,刚出锅的瓜子。一上桌,再慵懒的女人,眼睛都会放出光来,干燥的手心,也会变得潮湿起来。

女人们玩的牌叫搭子湖,是掘城特有的一种纸牌,玩法跟麻将大致相同,却又比麻将更显灵活。比如说,打麻将只要一人和了牌,其余三人必得罢手,一分不得。搭子湖则不同,一人和牌,余者都可算和计分, 多多少少都有进项,女人们就很欢喜,这就应了那句老话:家有万贯,不如日进分文。

玩搭子湖,四人中要有一人轮休。逢到轮休的这个女人,可以跷起腿来嗑嗑瓜子,喝点茶水,或带着悠闲的心态观战。但更多的是退到一边去打电话,开始还说着悄悄话,又羞又涩的样子,渐渐地便浪声笑语,不管不顾地泼起来,佯怒,嗔骂。正在桌上打牌的就斥道,骚货,要发嗲回去关上门。

接电话的人晚上就过来了,也不是天天来,但每次来必在晚上。所谓晚上,不是天擦黑的那阵子,也不是万家灯火,全家人围坐餐桌的那时候。接电话的人的晚上,是指晚餐的时候早就过去了,都洗漱了,看电视的开始对着肥皂剧打瞌睡,很多人开始解衣宽带上床就寝了。这个时候,接电话的人就开着轿车过来了。轿车都是黑色的,在进入小区时,被路灯照得发出釉子的光亮。都是西装革履,皮鞋也都是黑色的,下车的当儿,也被路灯照得发出釉子的光亮。接电话的人手上拎的公文包也都是黑色的,而在白天,公文包是由别人拎着的,当然,车子也是由别人开着的。

接电话的人晚上过来是吃夜宵的。那夜宵是丰盛的,是打牌的人用心准备的。吃了夜宵,有的打着饱嗝走了,有的却懒洋洋地留下了。留下的也不会整夜待在这儿,通常也是鸡开始打鸣的时候离开。那是路灯已经熄灭,曙色还未升起来的时候。黑色轿车开出来,是一团漆黑的影子。

王鸣凤是在一个午后走进宾东小区的。这是小区一天中最岑寂的时刻,四周空荡荡鲜有人影,只有几个孩子在甬道上玩耍,几个老人呆坐在甬道边上的水泥墩上,神情寂然,仿佛睡着了。但当他们看到王鸣凤,便惊醒了一般,凑到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起来。王鸣凤注意到,有户人家的窗帘掀起一角,一双眼睛在窗帘背后窥视她。不知为什么,王鸣凤觉得是那个女人在窥视她。

小区的很多住户都拉着窗帘,似乎有很多轻盈却杂乱的声音从窗帘背后发出来,但侧耳细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一辆黑色轿车从路口悠然驶过,像极了蔡兵的宝马。她快步奔过去,但轿车已没了踪影。

正如蔡兵告诉她的,进入宾东小区有好多路口,她不知道老范一般走哪个路口。老范肯定也是开着轿车来的,其实他早就学会开车了,他之所以瞒着她学开车,就是为了自己出入宾东小区方便。她想象,在无数个夜晚,老范独自驾着车,从赵县偷偷跑过来与她的女人幽会,然后再筋疲力尽回到赵县。那天夜里,他无疑也是从赵县赶过来与那个女人鬼混,结果回赵县时命丧九泉。

她知道,此刻有很多人正从窗帘后面注视着她,那些人中肯定就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在明处,她的一举一动尽收那个女人的眼底,但她对那个女人却一无所知。

天空中忽然飘来奶声奶气的歌声,她寻声找去,原来歌声是从幼儿园里飘出来的。这是一座新建的幼儿园,有哥特式尖顶,粉刷得雪白的外墙上用醒目的彩色绘着小朋友熟悉的卡通人物,背景则是城堡、森林、湖泊、木屋。她走进了幼儿园。

幼儿园大院内宽敞的场地上正在举办亲子活动,这是年轻的父亲或母亲与孩子的亲密游戏。黑压压一片人在观看。正在表演的是一个叫“运球”的节目。家长背着幼儿从起点跑到放球的地方,让幼儿去拿,拿好之后再跑到起跑线,将球放进箩筐,先将球运完为胜,这个过程中家长不可以去碰球。也许是求胜心切的缘故,家长们争先恐后却乱了分寸,结果挤成一团,现场一片狼藉,最后谁也没有把球运完。其实,这是最完美的结果,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重要的是开心。

热闹的场面也感染了观众,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只有她伤心地想:如果你生养了孩子,那么孩子肯定也这么大了,此刻你肯定也和孩子上场玩这样的游戏。

我多想要个孩子啊。有一次她恳求老范,仿佛要不要孩子是由老范一个人决定的。那是婚后的第五年吧。她时常拖着老范去医院做检查,医生每次见了他们都说,怎么又来了啊?该查的都查了:排卵障碍、卵泡发育状态、子宫内膜异位症、输卵管阻塞、抗体阳性、精子活力、精子数量,等等。医生告诉他们,一切正常。那时,她太想要个孩子了。那时,她感到寂寞了。老范越来越忙,忙碌仿佛使老范隐遁了:早上醒来时,老范已经挟着公文包去上班了。晚上睡着了,老范才迟迟而归。

性生活仿佛远离了他们。有时,老范夜里回来就睡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即使睡到一张床上,老范也有意避让她。她越来越主动纠缠老范了。老范其实也是勉力而为的,但每次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她知道了什么叫力不从心。老范说,我累了。她相信老范确实是累了,所以她并不责怪老范。只是,她感到寂寞。每天晚上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那种寂寞的怅惘完全覆盖了她。如果,这时有个小生命陪伴她,该有多好啊。那时,她内心时常涌起这样的感觉:如果你想重生,你就抚养孩子吧。她总觉得,一个女人一旦结了婚,她的生命之花就开始枯萎了,她要是想让它重新绽放并使之保持鲜艳,那就必须做母亲。做母亲是每个女人的权利,而她感到恐惧的是,这个权利正从她指缝间滑走。

踩气球。家长将气球系在幼儿和自己的脚上,相互踩气球,并保护好自己脚上的气球不被别人踩破,在规定时间内,看哪一组家庭脚上保留的气球多为获胜者。

她开始偷偷往国清寺跑,焚香跪拜,祈求观音菩萨赐福,让她早生贵子。她开始买回衣料,偷偷缝制婴儿衣裳。她也祈求老范:抱抱我吧。那是在老范满身疲惫归家,而她怅惘到了极点的时候,老范有点无奈地说,我累了,我给不了你了。她说,我不要你给我,我只要你抱抱我。于是老范像初恋时那样张开双臂拥抱她。初恋的时候,老范张开双臂的样子多潇洒啊。现在,老范做这样的姿势依然是潇洒的,但老范的拥抱是多么虚弱无力啊。她在老范怀里感受的不再是温暖,而是战栗。是的,老范在拥抱她时,她真的觉得老范的内心在战栗。

老范真的给不了她了,每次,老范都失败得一塌糊涂。也许,这就是老范战栗的原因?而且,在做床笫之事时,老范变得害臊了。老范给不了她,却能给那个女人。老范对她害臊了,却对那个女人厚颜无耻。

请你猜猜我是谁。让几组幼儿背对观众站在空地上,请很多母亲轮番上场(她们中有那几个幼儿的母亲),从身后用手掌捂住幼儿的眼睛,请幼儿凭着直觉猜出谁是他(她)的母亲。谁猜中了,谁将获得一份价格昂贵的礼品——可驾驶的电动汽车。

这是亲子活动的最后一个节目,也是高潮部分。观看节目的母亲们纷纷举手要求上场,现场雀跃,吵嚷,乱成一团。

一双手突然从背后蒙住了她的双眼。她闻到那双手上淡淡的汽油味和香烟味混合成的怪异气息。她知道他是谁。她用力掰那双手。她大声叱呵,放开我!那双手更紧地捂她的双眼。这个人模仿某种动物,怪声怪气地说,你猜猜我是谁?

放开我!她掐那双蒙住她眼睛的手。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游戏!

蔡兵终于放开了手。

全场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尖叫的,疯狂的女人。

拽住我,不要让我掉下去!

王鸣凤经常收到蔡兵这样的信息。特别是午夜梦回,半个身子置于现实,半个身子还处于纷扰的梦境里,信息提示音蓦然“嘀”的一声,按键一看,就是蔡兵的这句信息。这信息突然就把她的另一半身子拔到现实里来了。

王鸣凤不明白蔡兵到底想说什么。她也从来没有问过。

有一天深夜,手机信息提示音又响了,“嘀”的一声,就像屋檐掉下的一滴水。

我就在你楼下,我想上去看看你。

王鸣凤陡地一惊,随即回复道:你不可以上来。

等了会儿,没等到蔡兵的下文,起身下床,踱到阳台上,探身往下看。昏黄路灯下,黑黝黝的宝马车就像一只乌龟趴在马路上,一个孤独的男人瘫软着趴在车头上,像被子弹击中了。

王鸣凤回到卧室,又躺到床上,拧亮床灯,盯着手机屏幕,却良久没有动静。遂起身,在床沿上呆坐了会儿,终于穿了风衣下楼。楼梯平台上的延时灯约好了似的一起出了故障,楼道漆黑一团,小心翼翼摸索着下楼,突然想起蔡兵那句语焉不详的话:拽住我,不要让我掉下去!

夜风拂乱了头发。车头上的那个男人已经坐进车里。王鸣凤来到车旁,看到蔡兵贴在车玻璃上的那双绝望、恐惧的眼睛,不禁吓了一跳。对峙了片刻,王鸣凤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蔡兵想握住她的手。王鸣凤躲开了。蔡兵不甘心,又伸手来捉,终于捉住了。蔡兵死死抓住王鸣凤的手。拽住我,不要让我掉下去。蔡兵虚弱地说,犹如大病初愈。

蔡兵的手骨节粗大,坚硬无比。这双手也许能够无坚不摧,但此刻却是柔弱无骨,冰凉一片。

就这样拽住我,只有你才能不让我掉下去。蔡兵得寸进尺,想搂抱王鸣凤。王鸣凤拼命往一边让。车门被打开了,夜风灌进来,彼此都听到沉重的喘息声。

蔡兵伏在方向盘上,双肩开始颤动起来。这是一个男人的哭泣,无声,但泪雨滂沱。王鸣凤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这个强大的男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撕了几张餐巾纸递过去。她听到自己问他,你怎么了?

蔡兵的肩膀不再颤动,但还是伏在方向盘上,好像睡着了。后来,他抬起头,发动了车子。

车子在深夜的掘城街道上滑行。蔡兵一直沉默着。人民路,黄海路,江海路,青园路。把掘城的几条主要路段都走遍了,蔡兵还是没有开腔。后来,他驾车朝东。王鸣凤发现车子开进了宾东小区。

此时,已经凌晨两点了,星光开始黯淡。宾东小区的住户都在梦乡缠绵,但还有几户的窗口隐约亮着灯,像惺忪的眼。

你是来接领导吗?王鸣凤问蔡兵。

蔡兵把车停在路口,从那儿往里看,甬道边上停满了黑色轿车。星光下,它们闪烁着钢盔的光泽。

我已经把领导送回家了。

那你带我到这儿来干吗?

有个女人此刻正在等我。

女人?

她就是领导包养的女人。

她一下子明白了,在多少个午夜,那个香气袭人的姘妇送往迎来,这是多么荒唐啊。

宝马车又驶出了宾东小区。静寂的夜里,它在水泥道上滑行的声音,就像一匹江南丝绸被一把剪刀慢慢裁开。这匹江南丝绸就像绵长的道路缓缓打开,伸展,一直伸展到掘城西南方的东大小区。那是蔡兵居住的地方。

蔡兵将车开进小区的停车场。有个早起的人从楼洞里出来,朝停车场走来,他唇上的香烟在黑暗中忽明忽灭。这个人将车发动起来,轰闹的马达声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从尾灯看去,这是一辆黑色上海通用别克。它像没睡醒的蜗牛,摇晃着爬出了小区。

又恢复了黎明前那种让人心慌的沉寂。

蔡兵打开车门,准备下车,但想了想,又把车门关上了。他忽然说,我经常在深更半夜,看到你家老范的汽车开进宾东小区,那是一辆黑色丰田锐志,车牌是赵县的,三个5。

王鸣凤说,送我回去。

从东大小区去青园小区很近,不到五分钟的车程。蔡兵开得很快,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那种剪裁江南丝绸的声音,忽然使王鸣凤疼痛起来。她恍惚觉得,被剪裁开的,不是舒展的江南丝绸,而是她的身体。

整个青园小区还在酣睡,车刚停稳,就听到它发出的各种轻重缓急、高低起伏的鼾声。王鸣凤兀自下车,朝她住的那幢楼走去。她一路趔趄着,就像踩在虚浮的棉花上。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知道是蔡兵跟上来了。

王鸣凤再也没有力气上楼,仿佛是虚脱了。蔡兵扶着王鸣凤,一步一个台阶喘息着往上爬。后来,蔡兵从背后托着她,几乎是推着她朝上走。每上一个楼梯平台,她都要趴在扶手上歇一阵子。后来,王鸣凤觉得是蔡兵抱着她上台阶。她觉得蔡兵一点都不费力,像抱一个孩子那样轻松。蔡兵拢起的手臂像支架那样稳固,胸肌像钢铁那样坚硬,这个人该有多大的力量啊。王鸣凤又闻到了蔡兵身上那种香烟混合着汽油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微醺。

门虚掩着,她刚才出去时竟然忘了带上门。偌大的屋子,只有客厅的一盏壁灯亮着,它似乎承受不住周围黑暗的压迫,奄奄一息的样子。从黑暗的角落不断发出的冰箱的电流声,钟摆的晃动声,金鱼缸的水泡声,让初来乍到的蔡兵感受到某种神秘的气氛。蔡兵把她放在沙发上,他顺势坐下来,但他还把她搂在怀里。他听到她说,把我放到床上去。

蔡兵抱她起来,撞开卧室的门,把她放在床上。

王鸣凤说,你可以走了,别忘了把门带上。

蔡兵悻悻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突然折身返回卧室,像一头敏捷的猎豹跃到床上。他抱住趴在枕头上的王鸣凤,却发现枕头已经浸满了王鸣凤的泪水。王鸣凤像个泼妇,半敞着怀,拼命撕打他,放开,放开,你把我放开!

蔡兵哪里肯放,他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放手,他是知道女人的深浅的。

王鸣凤累了,乏了,也撕打够了。恰如蔡兵料想的,王鸣凤像一堵倾圮的墙,倒在他怀里。

蔡兵觉得王鸣凤像一个伤心欲绝又无依无助的孩子,内心不禁涌出悲悯之情。就像对待圣洁之物,他小心翼翼呵护着她,搂抱着她。但是,很快他就不安分了。他开始摸索着解王鸣凤的内衣,因为有黑暗的遮掩,他大胆而轻狂,然而总归有点顾忌,也有点吃不准,他的动作还是磕磕碰碰的。

王鸣凤很服帖,任由蔡兵摆布。她的内衣终于被蔡兵解下来了。蔡兵停了停,仿佛是为了鼓足勇气,或者积蓄力量,然后他又开始解王鸣凤的乳罩。先前的顾忌烟消云散,蔡兵的动作变得麻利,然而忙中出乱,他怎么也解不开其中的一个钮扣。王鸣凤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快点,快点,你快点!蔡兵索性将乳罩撕开来了。王鸣凤的乳房陡然跳出来。

那时已经晨光熹微,淡蓝色的光芒从窗户的罅隙漫进来。王鸣凤肤如凝脂的乳房在淡蓝色的光泽中异常耀眼。蔡兵还从未见过这么饱满坚挺的乳房,他不顾一切地趴上去咬,王鸣凤疼得喊叫起来。蔡兵疼惜得住了口,但是王鸣凤还要他咬。王鸣凤丧心病狂地叫着,咬死我,咬死我。

蔡兵不想再咬了,他迫不及待想进入。王鸣凤命令他,把灯打开!他狐疑,干吗要开灯?天都亮了,干吗还要开灯?

王鸣凤揿开床头柜上的电灯开关,房间顶上的枝形吊灯亮了,刺眼的灯光最先照在墙上的一张巨幅照片上。那是王鸣凤和老范的结婚照,王鸣凤穿着洁白的婚纱,老范着黑西装。王鸣凤紧紧偎在老范的胸前,显得俏皮而主动,老范有些羞赧,微微退缩,但他的眼睛神采奕奕。此刻这双眼睛正俯视着床上赤身裸体的女人和一个同样是赤身裸体的男人。

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老范的目光,蔡兵的眼睛被刺得睁不开。他伸手去关灯,王鸣凤阻止了他。王鸣凤催促他,来吧,你快来!

蔡兵央求她,还是把灯关了吧,要不我会有障碍的。

王鸣凤冷笑道,你还算个男人吗?你没有本事干吗还要做?

蔡兵也冷笑,我没有本事?我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本事!

王鸣凤闭上眼睛,但她知道老范现在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蔡兵把她的两条腿架在肩膀上,老范曾经也对她这么做,但被她严厉拒绝了。她还痛斥了老范。可是,此刻,她却顺从了蔡兵。

蔡兵的花样比老范的多得多,老范跟他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蔡兵上上下下忙得大汗淋漓,他迷醉的似乎不是做爱本身,而是他的那些花样。他不断地让王鸣凤仰卧、俯卧、侧卧、坐起、趴下,王鸣凤则俯首帖耳,百依百顺,像个听话的孩子。在这个过程里,她的快感就像涓流汇聚那样一点点积蓄,终于,她觉得自己完全破裂了,那种破裂带来的快意让她大喊大叫。

蔡兵心满意足。我能制服你,他心里说。他永远不会知道王鸣凤的快感来自于老范的目光。

要你了!蔡兵经常发这样的信息给她。

那通常是在凌晨,蔡兵开着车从宾东小区出来,在路上发给她。如果王鸣凤答应他,他就驾车拐到青园小区来。要是王鸣凤不吭声,他就回大东小区。

王鸣凤不止一次设想,他在漆黑的深夜将领导送到宾东小区,然后再接出来,然后他又返回去,与那女人苟合,尔后感到意犹未尽,再来找她。

一想到这个她就恶心。

那天凌晨,她又收到蔡兵的这个信息,她身不由己地回复了三个字:你过来。

信息发送出去她就后悔了。她像上次那样跑到阳台上,看到蔡兵的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楼下的马路上了。蔡兵已经从车内钻出来,正朝她的这幢楼走来。

她慌得进屋,穿了上次的那件风衣,匆忙下楼。

楼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不顾一切地奔下去。她不能让蔡兵上楼,一步都不能。有好几次,她险些摔倒滚下去。

下到一层时,她听到门洞外传来的蔡兵的皮鞋声。她冲出门洞,与蔡兵擦肩而过,径直朝蔡兵停车处飞奔过去。

蔡兵追了过来。蔡兵摸不着头脑地问她,你这是干吗?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随口道,送我去赵县大桥。

蔡兵打开车门,她坐到驾驶座上。蔡兵坐到副驾驶座,把车钥匙递给她。

去赵县大桥干吗?

想去看看,我已经好久没去了。

她很长时间没开车了,又因为宝马车的性能太灵敏,她开得有点别扭。但是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在星光灿烂的静谧深夜,她又听到了一把剪刀剪裁江南丝绸的声音,那种尖利又柔和的声音,一次次从她心头掠过。

蔡兵叫起来,你怎么开到宾东小区来了?

去赵县应该从宾东小区出发,你不明白吗?

在静悄悄的凌晨,老范驾车从宾东小区回赵县,一路上该是怎样的心境?他会因为自己的背叛而忏悔吗?他会想起我吗?想起他与我从初恋一路走来的全部感情生活而痛心不已吗?他会意识到自己的堕落而感到羞耻吗?他有没有想过要痛改前非,回到所谓的正道上来?或者,因为又成功瞒过(欺骗)了我一次而沾沾自喜?会不会压根儿就没想到我,在他看来,他与我的婚姻生活已成过往烟云,他的心灵已经全被那女人占据了?他会嗅闻着那女人留在他体肤上的余香,而回味对她的信誓旦旦?或者回味已经消失殆尽的快感?他一路上有没有作着盘算?盘算与那女人未来的生活计划,盘算怎样一步步抛弃我?他会不会考虑东窗事发的后果?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事情一旦败露,他将何去何从?他会孤注一掷吗?他最终选择我,还是选择她?

汽车驶上了掘城西南的省道223线,然后一直往南。马路上寂然无人,宝马车“嗡嗡”的像蜜蜂振翅的马达声非常悦耳。这是从掘城去赵县的唯一路径,在那些宁静的凌晨,老范驾车一遍遍从这条路上走过。那时候,她肯定置身在梦境,她的很多梦境都是与老范有关的。那些梦境总是呈现出她与老范的婚姻场景,虽依稀隐约,却触手可及。

她开得很快。她微微摇下车窗,凌晨清新的风吹进来,让人心神爽朗。

蔡兵歪在车座上,似乎睡着了。她偶尔转头看他一眼,觉得这个人是个猜不透的谜。

汽车从金通线路口左拐。这是一条东西向的宽阔马路,朝西通往南通,向东抵达赵县大桥。

她很茫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觉得赵县大桥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已经与她毫无关系了,它以后也许会出现在她的梦境中,但那也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然而她明白,这只是她的一相情愿而已,老范在赵县大桥上发生的那场劫难,永远不可能从她的记忆中抹掉,因此,赵县大桥也必然永远横跨在她的生活当中。

但是,现在为什么要去赵县大桥呢?

大腿上忽然有异样的感觉。是蔡兵的一只手搁在了上面。她拨拉开那只手,但是那只手很快又回来了。那只手开始厚颜无耻地抚摸她的大腿。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用指甲去拧和掐。她尖利的指甲已经掐进那只手的皮肉里了,但是那只手毫不畏惧,它忍着疼痛,扩大侵占的疆域,向最隐秘处挺进。

她尖叫起来,蔡兵,你想干吗?!

宝马车歪歪扭扭,蛇行起来。蔡兵将方向盘往右打,车子不情愿地靠在了路边,熄了火。

蔡兵探身过来,像囊中取物那样,将她抱过去。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她在蔡兵怀里乱踢乱蹬。蔡兵抱着她,弄开后座门,将她放在座位上,同时将自己压在她身上。她觉得就像被一座山压住了,动弹不得。

蔡兵手忙脚乱地撕扯她的裤子。他一边撕扯,一边哀求,原谅我,原谅我。

她挣扎着,但她的挣扎无济于事。她明知道蔡兵想干吗,但她还是责问他,你想干吗?

蔡兵轻而易举褪下了她的裤子。蔡兵是强大的,在这个强大的男人面前,她只能束手就擒。

你知道吗?蔡兵一边说,一边褪下自己的裤子。我们领导经常和女人在汽车里干,可我一次都没干过。蔡兵说得很委屈,仿佛他的委屈是她造成的。

她感到钻心的疼痛。

蔡兵贴着她耳朵说,只有你才能拯救我,只有你才能让我不受那女人的诱惑,那可是领导的女人啊,我不能再和那女人搞下去了,万一领导知道了我和那女人的关系,他肯定会杀了我,而只有你才能阻止我和那女人搞下去。如果我拥有了你,我肯定不会再和那女人搞下去,她算什么东西!以后,我就和你搞好吗?求求你答应我。

一泄如注的那一刻,蔡兵像野兽那样号叫起来,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凌晨让人毛骨悚然。

蔡兵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很乖顺地坐一旁。他痛悔地扇自己耳光。他一遍遍地说着,我不是人,我真的不是人。

她又发动了汽车。她将油门踩到底,让车贴着地面飞翔起来。她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她现在多想冲洗啊,用清澈的水冲洗身体上的每个毛孔!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蔡兵像诵经般地反复念叨,慢点,慢点,你开慢点。他又将身体倾过来。他想帮助她把车速降下来。

别动,你他妈的别动!她也像野兽那样号叫起来。她踩着油门的脚丝毫没有松动。宝马车在赵县大桥上飞翔。

桥上的灯光明亮如昼,在灯光的背后是涌动的江面。她听到的哗哗水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那个大豁口又出现了。它仍然用一道铁栅栏围着,仿佛是要作为某种见证,永远保存着原貌。她变得无比亢奋。她毫不犹豫将车头对着大豁口冲过去。

在坠落江面前,她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念头:现在能淋漓尽致地冲洗自己的身体了;只有经历坠落,对老范那天夜里从宾东小区回赵县的体验才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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