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密室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20期
关键词:许氏密室番薯

为父亲许孟仁办过“三七”,我谋划着探一探“许氏密室”。

办“三七”是许镇为亡灵祭祀的老规。俚语云,头七茫茫,二七惶惶,三七见阎王。意思是亡灵第一个七天很茫然,不知从哪来到哪去;第二个七天肉身日渐腐烂,惶惶然过了七天;第三个七天便去阎王殿报到,开始阴间生活。“祭七”,便是在每个七天的最后一日,到坟头摆素菜,点香烛,烧冥币,放炮仗,告慰亡灵一路走好,去阴间后不要忘记庇护子孙。

头七,我和我哥一起去办的。办完后我哥回温州了。他说:“二七、三七,我就不上来了。”父亲的去世,我哥与我的心情有所不同。父亲性情有些暴躁,我哥骨子里很是倔犟。二十一岁那年,我哥要把许氏老屋后面的番薯种洞租赁给朋友储藏水果,父亲不同意,双方发生拉扯,结果我哥让父亲打了一巴掌,次日他便愤然离家出走了,后来在温州安了家。多年来,我哥很少回许镇。三年前,母亲去世时他回来过,是去世前一天赶到许氏老屋的,见了母亲最后一面。非常温顺的母亲看看我哥,又看看我父亲,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脑袋一歪就走了。而对于父亲的去世,我哥似乎不是很悲痛。

我居住的县城叫芝城,离许镇二十多公里路程。二七、三七,就我一人去许镇办理。我没叫单小雪,就是叫她她也不可能去。我在芝城买好一应物品,然后给许镇的堂姐许春花打电话。父亲过世一年前,我想接他到芝城一起过,但他不肯,执意要住许镇许氏老屋。我只好拜托我的堂姐许春花——她就嫁在许镇——帮我照顾我的父亲。

坐车到了许镇,我与许春花提着一篮子祭品往马鞍山走。

马鞍山坐落在许镇后面。它很有名,早年间有位江西阴阳先生说,这山脉温柔,后头厚实,坐相好,风水也好,是块福地。我们许氏的先祖许镇邦就安葬在马鞍山,许镇邦的后裔也都安葬在这儿。先祖许镇邦的老坟叫“太公坟”,它老资格地坐着,鸟瞰许镇沧海桑田。当下已是深秋,马鞍山上的植被,绿的越加老绿,红的越加深红,远远望去,一派远古蛮荒的气韵。我和许春花来到马鞍山东坡父亲许孟仁坟茔,郑重其事地摆开素菜,虔诚地进行“祭七”。

从马鞍山返回,那些素菜让许春花提走,我便去许氏老屋坐一坐。

春花姐说:“去我家吃午饭吧。”我说:“不啦,坐会儿就走。”

许氏老屋紧贴着马鞍山山麓。

许氏密室就藏匿于老屋后面的番薯种洞里。

许氏密室是父亲咽气前跟我说的,之所以熬到这样的关键时刻才说出来,也许他老人家原本不想传给我,而是传给我哥。可我哥在温州迟迟不肯回来,等他到了许氏老屋父亲已然断气。由于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气若游丝,语焉不详。不过,许氏老屋、番薯种洞、暗道、陷阱、狩猎夹、碑文、许镇邦——这些关键词儿,足以让我走进许氏密室了。

许氏老屋是三间木屋,但气势很足,与许镇其他老屋不同。那栋柱、栋梁粗壮浑古,瓦片也黑沉沉的格外厚重。尤其是屋前道坦角上那一堆乱石头,质地细腻,形状怪异,分明是石桌、石凳、石床、石狮子之类的残骸。更与众不同的是屋后的番薯种洞,与许镇其他番薯种洞相比,特别考究,全由石板石条砌制而成,也特别深邃,拐来曲去的有十来米长。

番薯种洞就是山洞,用以贮藏番薯种,因而得名。许镇水田少,山地多,耐旱的番薯是许镇人的主粮。小时候,我以吃番薯丝为主。一种叫“六十日”的品种,红皮白心,生食起来像荸荠一般,特别生水。那种“红顶番”则从外到里通黄,煮熟了格外生粉。番薯怕寒,不耐冻,经了霜就烂。秋天从地里挖出来的番薯,要放在洞内小心码好,开春挑出来埋地下起秧。当然,番薯种旁边也放些毛芋、红萝卜之类,到了农历年前夕摸出来食用。番薯种洞像北方的地窖,贮藏食物过冬,起保鲜保质功用。

在我童年的夏天,番薯种洞是个纳凉的好处所。

那时节,祖父许作周喜欢赤膊坐在番薯种洞内的太师椅上,我和我哥挨在他两边,屁股底下各一条矮板凳。祖父像一只老猴王,我们哥俩则像两只小猴。那太师椅老旧,褐黄色,很有斤两,抬进来抬出去,均由我和我哥来做,一不小心,脚腕子被碰得生疼。祖父的奶袋硕大,挂下来了,奶头有些发黄,像玉米花里头欲爆未爆的玉米粒,还各自长出一根黄毛。祖父很老了,老得连耳朵里都长出毛来,也是黄色的。我摸摸他的耳朵毛,又摸摸他的奶袋。耳朵毛非常柔软,奶袋更是软乎乎的,如同毛猪肚皮底下垂下来的肥肉,只是并不油腻,干涩涩的。我一伸手去摸,祖父就将我的脑袋扳过去,用胡须扎我的脸蛋。他的胡须倒是贼硬。我说,还扎我,以后不给你抬太师椅了。他才松开了手。

在番薯种洞里,祖父说起先祖许镇邦的事。

祖父说,太公头是贩茶叶的,还玩古董,是个大财主,置田五百房屋三十二间。我说,五百,是五百石还是五百亩——许镇是四石亩——祖父说,当然是五百亩,五百石算个啥。祖父双目放光,像两盏探照灯。祖父接着说,现在我们许氏老屋只有三间,那时候三十二间,正面后进十二间,左右两厢各八间,正面前进门楼两边各三间,接木搭榫,围出个大天井,哎哟哟,就是那天井,比太平坛还大。太平坛在许镇中央,是个小广场,外地来了戏班,就在那儿搭台唱戏。我算一算,发现祖父点出来的房屋间数前后矛盾,说:“爷爷,加起来是三十四间了,怎么是三十二间呢?”祖父想了想说:“对,三十四间——那个门楼,比我们现在的三间老屋还要大。”

三十多年后,父亲许孟仁也说起先祖许镇邦的事。

父亲是在说出许氏密室之前提起先祖许镇邦的。父亲已处在弥留之际,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许镇邦一些事之后,便告诉我许氏密室。我想,祖父把许氏密室告诉我父亲,我父亲又告诉了我,是为了一代一代传下来。这事儿弄得相当局促,许氏密室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许氏密室是许镇邦建立的,只知道通向许氏密室的基本路径。父亲是凭着最后一点生命力说这话的,已很不容易。

从先祖许镇邦到我父亲许孟仁正好二十代。

这是什么概念啊,五百年前的事了。

办了二七、三七——我从马鞍山下来都要到许氏老屋坐一坐。许氏密室就在老屋后面的番薯种洞内。独坐在许氏老屋堂屋八仙桌前,我心里充满好奇,但没有去动它。我原计划是在三七二十一天里,为父亲祭完三七的同时,也把我和单小雪的事处理清爽,然后走进屋后番薯种洞,一睹许氏密室真容。可单小雪态度暧昧,仍旧是不想离也不想不离,还要继续拖段日子的意思。

办完三七的第七天,我又给单小雪打电话。

我说:“不要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了,这样对谁都不好。”

单小雪说:“你发现了老屋地底下的宝藏了吧,你想赶我走啊,没门!”

我和单小雪的事看来短时间内解决不了。

单小雪在芝城卖化妆品,我在芝城卖服装,各自独立经营,早已分居。可是我们还是合法夫妻。拖下来就拖下来吧,我决定先去探探许氏密室。

早上,我跟阿春交代好事情背着布包离开了服装店。

布包里放一只电筒,一把钢丝钳,还有一筒蜡烛。这是凭想象事先预备的,届时或许能用到。芝城街道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公务员八点半才上班,许多人仍在睡懒觉呢。梧桐树的老叶在秋风中飘零,显出深秋固有的气象。

车上有一些许镇人,向我打招呼,或者笑笑,挺友好的。

许氏密室从创建者先祖许镇邦开始,一代一代传下来,传到我父亲许孟仁,恰好二十代了。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哥有一个儿子,他既是长子,又有儿子,按说已经续上了许氏一脉的香火。现在倒好,阴差阳错,我成了许氏密室的传承人。这个家族的秘密,一代只传一人,因此,我的两个叔叔是不可能知道的。至于我的母亲知不知道,我没有把握,三年前她就过世了。不过,许氏家族一直有些传说,相传先祖许镇邦时节是个大户人家,富甲一方,许氏老屋或者周围的地下有个宝库,埋藏着金银财宝。然而传说中的事谁相信呢,都视之为无稽之谈。

我在许镇下了汽车,横过许镇大街,拐进许氏小巷。

许氏小巷尽头就是许氏老屋。几只金色的公鸡在墙根刨食,一头黑色的母狗和一只狗崽子慢吞吞地走过,一段断墙上的蔷薇旁有只花猫在打盹。我穿过幽深的小巷,来到许氏老屋跟前。

打开许氏老屋院门的铁锁,我走进去,随手关上院门,插上门闩。

我打开通向番薯种洞的后门,紧接着捏亮电筒。

许氏密室近在咫尺,我既好奇又紧张。

我摸索着走到番薯种洞八米深处,拿出布包里的钢丝钳,在左边洞壁上敲敲,再敲敲。父亲走得仓促,只交代了通向密室的路径,至于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有什么东西,都还没来得及说。他说有碑文,看了就明白。他强调了明道、暗道,还有陷阱、狩猎夹。他说千万记住,一定走暗道,避开明道上的陷阱和狩猎夹。我敲了敲左壁石板,果然有些空响,原来真是一道石门。石门缝隙里有个小窟窿,用钢丝钳一掭就启开了。还有门枢呢,真好。我拔开石门,露出了米把高半米来宽的门洞。

里头黑咕隆咚,我欠身探了进去,心里怦怦直跳。我用电筒照着,上下左右看看,四下里尽是石板、石条,像隧道。我小心翼翼地往里挪移了三步光景就停下了。父亲说,走进五步,右壁有扇石门,打开石门进去,就是暗道。我一边慢慢挪步前去,一边敲着右壁的石板,果真又有一扇石门。用钢丝钳掭了掭,再扳开来,又是一个米把高半米来宽的门洞。我缩回身子,用电筒照照明道,明道上铺了一层黑黑的类似于布质的东西。我想,陷阱、狩猎夹肯定藏匿于那层黑糊糊的东西底下,藏匿起来才算暗器。

我转过身子探进了暗道。

实际上这暗道就是许氏密室了。它的形状与洞口进来的通道并无大异,只是更显宽阔。狩猎夹的安全隐患已排除,我稍稍加快了脚步。但走了一米左右就又缓了下来。我在心里想,说出许氏密室的时候,父亲分明神志不清了,父亲可能还没有说详尽呢,某处也许还有些个狩猎夹之类的利器,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机关,而父亲自己压根也不知道。我想起了电视上一些镜头,脑中出现了密室内机关密布、险象环生的情景,于是放缓步履。我的膝盖竟有些打战,一步一步哆哆嗦嗦地往前挪移。

许氏密室有两米来宽,拐来弯去像一条盘山公路。

我要寻找碑文。父亲说,看了碑文就清楚了。按惯常做法,碑文应该立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我打着电筒在两壁上照了照,照过来又照过去,光柱像耗子一样上下左右爬动。密室两壁仍旧由石料建成,不是石板就是石条,不知这么多的石料从哪儿弄来的。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家族来说,这是一项伟大工程。父亲说过,许氏密室是太公头许镇邦建立的。关于“置田五百房屋三十二间”的说法也许是真的。倘若家道并非如此殷实,不可能弄出一个地下宫殿似的密室。我的电筒光柱移过来,移到左壁一条石条上就滞住了,那条横着的石条上分明镂有几个字。聚了目光前去,就辨清了“一百世室”四个字。电筒光柱就着“一百世室”鼠标似的爬着,眼前便现出一个门框的形状。又是一扇石门。我将电筒光柱划过来,在右壁上照了照,“一百世室”正对面的一条横石上有“五十世室”四个字,也现出了一个门框的形状来。

我既紧张又亢奋,真想打开这两扇石门瞧瞧。每扇石门挨近门框那儿都有一个凿出来的石鼻子,像把儿一样,可以伸过两只手指——我伸进了食指和中指,钩住了石鼻子,但想了想还是松了手,缩了回来。潜意识里,撬动密室石门的当儿,往往有飞镖之类的利器射过来而置人于死地。我的腿脚不禁又哆嗦起来,但还是往前探去。原来两壁上尽是石门。右壁是“四十九世室”、“四十八世室”、“四十七世室”,递减下去;左壁是“九十九世室”、“九十八世室”、“九十七世室”,递减下去,一扇挨着一扇,每一扇一模一样,都有石鼻子,分明同一个模型铸出来似的。我一步一步前探。我的样子肯定有些滑稽,缩了脖子,弓起脊梁,上身前倾,脑袋则左右缓慢摆动,像一台将要报废的老式电风扇,有点像探险,也像去抓一只麻雀。

我到了“七十二世室”与“二十二世室”之间了。可就在这时候,左脚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分明是一段朽木。本能地,电筒光线往脚下一落,我就“呀”的一声尖叫起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且倒退了三四步。一具骷髅!我揩了一把额头上吓出的冷汗,揉了揉眼睛,再怯怯地望去。骷髅面目非常狰狞,肋骨如同蜘蛛爪子,我越发地毛骨悚然了。

我开始打退堂鼓了。

我觉得带的工具不够齐全,也不够保险,还需要一个头盔之类的防身器具,口罩也该戴上的,一只手电筒还不行。我特别担心电珠坏掉。要是坏掉,黑咕隆咚的怎么办。这么想着我就往后退,退了六七步便转过身子往外走了。我一步一步走出来,很有些从深水里往上浮的感觉。

我关上一扇石门,又关上一扇石门,直到走出番薯种洞。

好比刚从泥土里头爬出来的蚯蚓,很不适应。特别是眼睛,明明是一个物事,看起来就变成了两个,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好一会儿,视阈中的物事才飘飘忽忽地固定下来。

突然,外头传来敲打院子门板的声音,继而传来了单小雪的叫喊声。

我知道单小雪已在门外了。她一边敲门,一边叫喊。她的鼻子好像在透气方面不够顺畅,叫喊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得有点机械。她总是这样。她就这样叫着我的名字,叫我开门。

我走出堂屋,穿过道坦,打开门闩。

单小雪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看来她在外面敲了一阵子,门楼前站了许多人。男人啦,女人啦,老人啦,小孩啦,都望着我笑。我有些虚幻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显得不真实。我也望着他们笑笑。气氛有点儿怪诞。

返回堂屋,我点上一根香烟,坐在太师椅上。

单小雪的脚步总是来势汹汹的,她先在楼下房间里瞧瞧,再到楼上去了,然后走了下来,在番薯种洞口探了探。单小雪对番薯种洞是有些恐惧的,以前我们的关系还行,有回我牵着她走进番薯种洞,可深未过半,她就退出来了。这会儿倒可能进去了,她返回到堂屋,双眼还有些发虚。

单小雪说:“还不走呀?”

我说:“再待会儿。”

单小雪说:“宝贝找到没有呀?”

我说:“你闯进来原来是想宝贝啊。”

单小雪的腿脚有点长,两只手有点长,右手拎着的褐黄色皮包的带子也有些长。她就这么着,长长地荡了出去。

我也离开了许氏老屋。

我没有跟单小雪一起走。

当下,离吃午饭时间还早,我想先去吃个早午饭,然后,在许镇大街上逛逛,买些诸如安全帽、电瓶灯、口罩等用具,以备再回许氏老屋,二探许氏密室。

我没有去堂姐许春花家吃午饭。

从父亲过世前一年开始,我雇许春花照顾父亲,为父亲做饭、洗衣服,为时一年左右。在这一年里,许氏老屋里遗失了许多东西,连父亲那条金项链也不翼而飞了。堂姐许春花为此很不好意思,但我绝不会怀疑她的。我对那些从山头上面搬下租房住在许镇的人有些怀疑,他们中少数人有小偷小摸的劣迹,在许镇居民心目中印象不好。可是许春花心里老是疙里疙瘩的,见着我总是说起遗失的事,说得我也不好意思起来。因此,我不喜欢去她家里。

我在一家面店里吃了一碗面,买了一顶安全帽、一盏电瓶灯便回许氏老屋了。许镇没有口罩卖,本来也要买一只的。

许氏密室仿佛一个新娘,让我给撩起了一角面纱,瞥见了好看的下巴。好奇心给吊起来了,我欲罢不能,一定得看清她的整个容貌。

我坐在老屋的太师椅上,老想打喷嚏。

我想起许氏密室里的骷髅。不戴口罩行吗?我问自己。问了几遍,便犹犹豫豫地强压下好奇了。我打了个喷嚏,背起布包,离开许氏老屋。

我要返回芝城买些个口罩来。

返回芝城当天,我跟县医院一位朋友要来了三只医用消毒口罩。朋友问我拿去做什么,我说去盗墓,玩笑着敷衍过去了。许氏密室的事我不想跟任何人说。

来到许氏老屋,不但院门上了闩,堂屋门也上了闩,连后门也给反锁上了。

这回我戴上安全帽、口罩,提着电瓶灯走进了许氏密室。

我的胆量壮多了。电筒也给带上了,放在布包里,有了双保险。

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那具骷髅,继续前行。两壁依旧是石门。右壁是“二十二世室”、“二十一世室”、“二十世室”,左壁是“七十二世室”、“七十一世室”、“七十世室”,很快,我走到了“一世室”和“五十一世室”中间。

许氏密室的两壁上共有一百个小石室。

终于看见了石碑。

石碑立在“一世室”和“五十一世室”之间前一米光景的地方。石碑后面也还是像隧道一样的甬道,只是显出了狭窄来,体态胖一点的人似乎需要很大气力才能挤过去,就好像丽水东西岩风景区的“一线天”。那儿分明放了些东西,黑糊糊的也许是木炭。仿佛还有一丝丝黑风吹拂过来,大约通到明道狩猎夹那儿去了,或许某些个地方有一两个通风口也未可知。我观察了周围环境,虽然甚是阴森,却并没有发现狰狞异物,应该是安全的。

开始看碑文。

石碑上首中间是“许氏密室”四个字,字体拇指面大小,笔画粗壮浑厚,遒劲有力,看得明白。碑文的字体便见小了,而且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毁损,留有铁器划过的痕迹,看起来模糊不清。历史上,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故事。包括那具骷髅在内,颇有想象空间。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落款是“许镇邦立于万历三年春”。“万历”大抵是明朝神宗的年号,距今肯定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我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知道了碑文的大致意思。有些语句还是完整的,比如“当世之物储而遗之,百世之后以为宝也”;比如“传之长子,又传之长子之长子,世世传之,以至百世”;又比如“非殆者不得售,违而售之者忤”。看来,一百个小密室,一代一个,是让其主人“储当世之物”而“遗之”的。我有所敬畏,觉得先祖许镇邦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同时,我有些冲动,想打开那些个小密室来看看,到底有哪些“当世之物”。

“一世室”显然是先祖许镇邦的。

我将手指伸进“一世室”石门的鼻子往外拉。先是轻轻试探,只用上两三分力气。可是石门没动。我戴好安全帽,将整个身体尽量躲在石门后面——就是里头“呼”地飞出暗器来也能够躲避开——渐渐增加了手指上的力度,以至极限,可石门依然纹丝不动。

我提着电瓶灯退到“二十世室”与“七十世室”之间。

“二十世室”应该是父亲许孟仁的。瞧着“二十世室”的石门,我就觉得异常亲近,宛如闻着了父亲的气息。我将手指伸进石鼻子,往外一拉,轻而易举就拉开了。果然是父亲的密室,里面藏了很多东西,那些遗失的菜刀、火钳、斧头、铜勺以及仿象牙烟斗、十八罗汉石雕、木制火车、贝壳等都在里面。还有一些我没有见过的玩意儿,有一个大约是铁制的葫芦,有一条可能是铜造的蜈蚣,还一条像牛鞭一样的玩意儿不知是什么东西。石室底层有一只小木盒,木盒里有一条金项链,还有一封信。

面对这些一年来遗失的玩意儿——我曾经怀疑那些从山头上面搬下来住在许镇的人——我非常惭愧,觉得他们特别无辜。

父亲的信是写给我哥的。三层意思,一是说明密室的情况,与“碑文”上大同小异,不赘;二是关于我哥二十一岁时要出租番薯种洞而挨打的情况说明,父亲以为倘若租赁出去,外人走多了恐怕泄密;三是要求我哥必要时提醒我——要我拿出男子汉气魄,不能甘心戴绿帽子。单小雪的事我自然知道,但想不到是父亲也早有所闻。她的美容店有几个雇员,有一个叫阿南,还一个叫阿福,她和他们的事是公开的秘密了。

我又打开了“十九世室”,即祖父许作周的石室。这里头的玩意儿比父亲的要少得多。除了一些庸常的铁器还有一本领袖语录、几枚领袖像章、几张旧报纸,一些票证。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只火笼,黄黦黦的,大约是铜质,值俩钱。

曾祖父的石室里简直没什么东西。几块石头,几段砖头,一顶破斗笠,一架旧算盘,一柄生锈的匕首,仅此而已。

我继续打开石室。一直到了“二世室”,等十九个小石室都次第打开了,就是“一世室”打不开。我把钢丝钳套进石门鼻子去,再扳过来或许能行,但我不敢使蛮力,依旧没打开。

从“二世室”到“二十世室”依次看起来,简直是一个历史博物馆。

我不大懂得文物,说不准名称。有木头的、有陶土的、有陶瓷的、有金属的、有玻璃的、有骨质的,还有其他材质的,如果不分质地,笼笼统统说起来,随便说说也有数十样之多:手炉,脚炉,香炉,插锁,脸盆,暖锅,果盘,佛像,罗汉,烛台,水烟壶,水盂,帐吊,墨盒,茶盏,茶托,小几,眼镜,脚踏,喇叭,手暖,鼻盂,烟袋,怪兽,铜钱,元宝,耳罩,螺号,马鞭,马鞍,等等。在十九个小石室里,相比之下,“二世室”、“九世室”、 “十五世室”里的玩意儿比较多,也有些稀罕的玩意儿。“二世室”有一把象牙梳,有一串松绿石片,有一个玉质半透明的绿色臂环;“九世室”有一套陶土茶具非常别致,还有一面青花大盘,十分打眼;“十五世室”里,有一只彩漆戗金龙纹菊瓣式捧盒,一双旗鞋,都特别醒目。我提着电瓶灯走过来,又走过去,看得眼花缭乱。

小密室里玩意儿的多少贵贱——多(贵)而逐渐少(贱),少(贱)而逐渐多(贵)——要是图示的话,有点像两三个抛物线。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而在我们许氏这儿,低乎有点富不过五代的意思。

在“十一世室”内,我发现一张厚厚的黄纸,写有一溜红字:余不孝,无子,遂嘱长女以入赘,以继许氏也。可见“十二世”以降,是母系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许氏”,可以说是“外戚”了。我有些失落感。

我又在小石室跟前走了个来回。

走过去,每跨一步是二十多年,一脚走进历史,一直走到十五世纪;走过来,每跨一步是二十多年,走出历史,一直走到二十一世纪。

我在时间隧道里穿梭,在历史长河里徜徉,钻到水底又浮出水面,一时有点晕头转向。

我开始把石门关上,一扇扇地关上。

关好石门,我又到了“一世室”跟前。

我还是想打开它来看看,而且这种愿望变得越发强烈,简直不能自禁。好奇在于不可见。我颤抖着手,把钢丝钳套进了“一世室”的“石鼻子”往外扳。突然,分明传来什么声音,非常苍老,仿佛一个老人从咽喉里挤出来似的,但听不出什么意思。我抽回力气,停下手来。忽然,我想到先祖许镇邦的坟墓就坐在这上头的山上,也许他的墓穴与石室是相通的,受到了干扰,他老人家责骂了。我咳嗽了一声,摸一把脸,眨了眨眼睛。迷信了不是?我这么想着,仔细听听,果真是幻觉,密室黑洞洞的寂然无声。我就又放出了力气,用了死力,拼命地往外扳。突然,我一下子撞在了“五十一世室”的石门上。“一世室”的 “石鼻子”扳了出来,掉在了地上。可石门还是纹丝不动。

“石鼻子”整个儿完好如初,我拾起仔细瞧瞧,原来这“石鼻子”也脱落过的,是用水泥给重新浇固的。那些水泥上还粘着一些胶质类的东西,好像不止一次脱落过。水泥的历史并不悠久,我怀疑我的祖父或者父亲一定动过。在石门与门框的缝隙,也留下了几处被铁器撬过的痕迹。

我将“石鼻子”放好,心想下次进来再给它弄上。我暂时打消了开启“一世室”石门的念头。

出来之前,我打开“二十一世室”的石门。

这本来是我哥的石室。我明白了父亲许孟仁去世前几天烦躁不安的原因。我哥可能还为二十一岁那年的事耿耿于怀。父亲是有脾气的人,他的脾气通过血脉传给了我哥。我母亲是个很温顺的人,她的温顺通过血脉传给了我。当时我用电话催了三遍,我哥的行动仍然缓慢。等他回到许氏老屋父亲已经断气了。父亲将许氏密室交代给我,是有违“传之长子,又传之长子之长子,世世传之,以至百世”之规定的。在人生最后的一截时光里,遇上这样的事何其遗憾。

现在是我的石室了。室内空空如也,我信手关上了。我想,我只有一个女儿,也不大可能再生产出一个儿子来,到时候也应该写上一溜文字:余不孝,无子,遂嘱女以入赘,以继许氏也。我这么想着,顿生满腔悲凉,于是跨过骷髅匆匆往外走。

走出番薯种洞,我忽然看见了白色的天空。

又传来了敲打院门的声音。

又是单小雪。

他妈的!我骂了一声走出堂屋,穿过道坦,打开门闩。

单小雪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看来她在外面又敲了不短的时间,门楼前面站了许多人。男人啦,女人啦,老人啦,小孩啦,都望着我笑。我有些虚幻的感觉,也望着他们笑笑。感觉上气氛越加怪诞了。

我踅回堂屋坐在太师椅上抽烟。

八仙桌上放着一盏电瓶灯,一顶安全帽,一只布包。布包里是电筒啦、蜡烛啦、钢丝钳啦等一应物件。好像是一些作案的工具。

单小雪看了看八仙桌上的物件,又把布包里的电筒、蜡烛、钢丝钳翻出来。她看着我说,金银财宝探到了没有啊,你妈不是说地下有个宝库吗?有金银财宝啊,你找到了吗?我说是啊,有金银财宝,可是还没有找到。单小雪说,别痴心妄想啦,还以为真有什么宝啊。我说,我就痴心妄想,你怎么着啊。单小雪到后门那儿探了探说,金银财宝埋在番薯种洞里吧,是吗?我说,也许是吧。单小雪说,是,是你个头——你老实给我说,你在这儿到底干什么?我说,我探宝嘛,我还能干什么呢?单小雪说,你走着瞧。我说,我坐着瞧。

单小雪走了。

我仍旧坐在太师椅上,又抽了一支烟。我把烟蒂掐灭,藏好安全帽和布包,提了电瓶灯跨出许氏老屋。电瓶灯要带回去充电的。

我肯定还要再次走进许氏密室。

一天,我把店里的事交代给阿春,去义乌进服装。

在义乌小商品市场里,我发现了单小雪。单小雪是来进化妆品的,她的身边有个男人,不知是阿南还是阿福,扛一个大布包,是放置采购来的物品的。从许镇“探密”回来不久,我又跟单小雪说,我们把手续办了吧,不要再拖了。单小雪说,你找到宝物了吧,所以要跟我分开,我可不干啊。我说,你还当真啊,哪有什么宝物。单小雪说,你待在许氏老屋干什么还没有跟我说清楚呢,你说说看到底干什么了?我说不办也行,以后不要管我的事,我也不会管你的事的。单小雪说,我有什么事啊?我说,你自己清楚,阿南,还有阿福,是你什么人?单小雪说,你说他们呀,他们是我的用人啊,难道不是吗——现在,单小雪在义乌小商品市场跟她的用人可有些亲密。但我也不管啦。还管什么管啊?我避开他们,拐进了卖牛仔裤的棚子底下去。算了吧,我仍旧拿不出男子汉的气魄。

采购完服装,我突然想打道温州我哥那儿去看看。

我有点心血来潮,马上把服装捆好拜托一起来采购的伙伴带回去,并给阿春打了个电话。许氏密室挂在我身上是个包袱,压力挺大的。我只有一个女儿,读书有点儿天赋的,现在于外地读初中,进行封闭式教育。将来要她回许镇住根本不可能,入赘的事也绝不是我说了算。这天年老早就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我不可能也无能为力逆历史潮流而动。再说,父亲把许氏密室交付给我,有悖祖训,不得已而为之的意思。我哥才是名正言顺的。我改道去温州就是想把这事儿说一说,把许氏密室还给我哥。

可见到我哥,我却莫名其妙说别的事儿去了,竟没有提起许氏密室。关于“番薯种洞”租赁的事,我本想代父亲解释一下的,可不提许氏密室也就无从开口。

从温州返回后,我常在网上将“文物”百度来百度去。百度出来的那些个照片,与许氏密室里的实物相比,看起来有点相似,又有点不相似。有时,也溜县城街巷旮旯的地摊上瞧瞧那些古玩意儿,也就某些物件问问价格,可都挺便宜的,上万元的没有。许氏密室的玩意儿,有多大价值没把握。尽管没把握,但偶尔也产生了“售之”的念头。“忤”就“忤”吧——我的服装店是租赁的,“售之”整出钱将服装店盘下来,赚了大钱再将那些玩意儿买回,买更多的回来——这样也不致“忤”哪儿去。这么一想,我觉着做人逢事应该沉稳些,太冲动了往往后悔莫及。没有将“许氏密室”说给我哥,我暗自庆幸。

但是价值不清楚是很不爽的。我想到了中央电视台的《鉴宝》栏目。许氏密室里那把象牙梳,那串松绿石片,那个玉质半透明绿色臂环,那套陶土茶具,那面青花大盘,那只彩漆戗金龙纹菊瓣式捧盒,似乎都很有些年代的。我想从中挑二至三件送北京去鉴定鉴定。于是我又在“百度”里百度,收集到联系《鉴宝》栏目若干信息。可我又觉得不妥。暴露之后挺麻烦的,单小雪那儿就不好说了。宝库的事,她原已有所怀疑,要是在栏目上出现,非得纠集阿南、阿福他们跟你打架不可。我想托朋友去鉴定,可很快就否定了。这样的朋友不好找,保密的事难以保证,就是守口如瓶了,倘若鉴定出是个“大家伙”,背地里给你做了手脚,掉换个赝品也说不定。这天年什么事都不好说。

打消了送去鉴定的念头,年底我还是要去趟许氏老屋。

本来是再过一两天去的,早上起床,天空阴沉沉的,看来要变天了,再不去年底也许就去不成了。跟阿春说了一声我就走了。除了电瓶灯还带了数码相机和一尊铜菩萨——是花一千块钱在义乌小商品市场里买的。我要到许氏密室里拍一些照片回来,并在“二十一世室”摆上一尊铜菩萨。我的“二十一世室”放的玩意儿应该比父亲的多,因为父亲的就比祖父的多,算是一种惯例吧。在共产党的天下,在这个被称作太平盛世的年代,留下的东西不能太寒碜。看着祖父许作周“十九世室”里就这么一只黄黦黦的火笼,我竟想起他那双硕大的奶袋,不由得有些难为情。

天空灰蒙蒙的,看起来似乎要下雪了。

许氏小巷寒风滚动,三两个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路。

许氏老屋周围,树上一只鸟也没有。

我提着电瓶灯走进了番薯种洞。就在洞深八米处的地方,我忽然发现,通向密室的那扇石门是开着的。难道上次忘了关上啦?我顿时紧张起来,慢慢挪步,有点雪夜过断桥、寒冬履薄冰的感觉。忽然,我像踩着了蛇似的叫起来。有一具尸体落在了明道陷阱里!那尸体一只脚被狩猎夹夹住了,身子扭曲着,脸面朝下,头发较长,肩膀却很宽——我慌里慌张地逃了出来。

我坐在堂屋太师椅上抽烟。

我把从义乌小商品市场买来的那尊铜菩萨摆在八仙桌上。

果然下雪了。

雪花飘飘扬扬的。许氏老屋道坦上、墙头上、树木上都白了,满世界都白了。那堆乱石显出了古怪状貌,仿佛立起些个狮子来。

我拨通了我哥的手机,说许镇下雪了。

我哥说:“下雪啦?”

我说下雪了。

我哥说:“就这事?”

我说就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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