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学青年的死

我怀着虔诚的心情走进图书馆。尽管已经进入暖季，但是西北荒僻山沟的早晨，气温依然格外的凉。阅览室那位胖得近乎溢出酱汁来的女图书管理员见了我，脸色十分淡漠。每次，我们来此借书，她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仿佛我们获得了许多营养与好处，而她却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这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丈夫我曾经见过一回，脸整个是肿着的，连眼皮都浮肿得犹如金鱼的眼睛，抑或电灯泡一样。听说她的丈夫患了严重的肾炎，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疑难杂症，也未可知；另外还有一则关于她丈夫的病源的说法，说是他到一个那种女人出没的地方逛了一回，就患上了这病，后来花了无数的钱，走了无数的地方，找了各种各样的大夫，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子，都没能看好。

有人说，这个女人之所以变得尖酸刻薄，主要跟丈夫的这个病有关。她还那么年轻，时常不悦的样子，完全像是丈夫给不了她一个女人应有的欢乐似的。她对一切都感到心烦，没有好感。因此，她对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惯，老是一副跟人吵架的态势。尤其她是不喜欢听或看到别人有什么高兴事情的。你们说说，我来这里，无非就是看看书。况且图书馆的书就是让人看的。是的，即使是公家的书，她也要让自己家的人看。记得有一次，一学校老师来图书馆，向她要了本杂志正在翻阅，她的侄女突然来了——正好也向她问这本杂志。当姑姑的啥话没说，就直奔那个老师要过杂志来，给了自己的侄女。她的这种行为，我们倒觉得真实，符合她的身心和修养，乃至有些可爱。

然而，今天我仔细打量她的脸，不觉心里有些发毛。这张脸让我这个嗜好书籍，老喜欢奔这里来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惭愧和畏怯。我觉得自己就跟个经常蹭饭的人一样，毫无骨气。我有时怨愤，诅咒人不能有一点点权力，人一旦有芝麻大点权，就总是不免要刁难人和给人施展。即便是一个看门的，也会让你受不了。当然，这种干啥的人天生就像是干这一行的，脸上、表情、眼神里仿佛是带着的。譬如说看大门的，也天生具备这天分：见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就耀武扬威，呼三喝四，话就大得了不得；倘若是遇上个衣着亮堂，尤为大腹便便者，就摇头摆尾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连忙跑前跑后欢迎起来。

当然，这也不足诧异。

女图书管理员先开口了：“又来看书了，经常看我们的书，也不请人吃个啥！”

“下次一定请你！”我说。说这话的时节，心里暗暗有些自愧，且有些戚然。一个人过分迷恋什么，其实也是很可怜的。譬如，我有个朋友喜欢赌博，把家里的钱都输给了人，就又一次次向自己的老婆讨私房钱出去继续赌博，每一次他都涎着一张灰暗、内疚而惭愧的脸，屈着双腿抱住老婆的胳膊央求着，样子像个要吃妈妈奶头的孩子，可怜巴巴的；还有，我另一个朋友喜欢抽烟，可以说嗜烟如命，然而又没有钱买烟，就到处捡拾别人丢下的没有燃尽的烟屁股来抽，尊严、骨气全失了。他们需要赌博和抽烟，而我们需要读书，都一样的。说实话，我们需要读书，就像我们需要光明一样，可能光明就是我们生命中的真理。

“说话不算数！”她不屑一听的样子。也许在她，老是觉得我占了她很大的便宜，欠着她很大人情似的。确实也是这样的，虽然是图书馆的书，如果她不乐意把书借给我，或者不让我碰一下书，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我不会讨好，亦不会耍赖。

当然，我不能亏说里面所有的图书管理员。这里另有那么一位大姐，人却格外好，表情恬静，处处现出大气，脸上时常挂着一丝微笑。你问话时，她的眼睛里就隐隐现出乐观、满意和真正意义上的安详的样子，无论我借什么书，她什么话也不说，都只管借给我了。她的那种微笑，甚至让我莫名地产生一种幻想，想着她们的家庭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她本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有，她一定在一个非常温馨的环境里生活着的。然而，后来才知道，事情恰恰并非是这样的，事实上她是一位被丈夫抛弃了好些年的女人，有着许多的不幸。然而了不起的是，你却从这位女人的脸上看不出来不幸、看不到苦难和酸楚。女人真的是各个的不一啊！可是，我不免要想，那么在这么多对鸡零狗碎的事情斤斤计较的女人中，唯有她怎么能够那么令人感动呢？她怎么能够那么善良呢？她怎么能够那么和蔼可亲呢？

我想，在这样的环境和天地里，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借自己喜欢看的书，心里就会洋溢着甜蜜、丰满、柔和的情趣。有一次，看着这位大姐一声不吭，那动人微笑着的表情，真想情不自禁，满心爱戴地叫一声：我的好姐姐！

今天的这个女图书管理员，我当然也不能冤枉她，她虽然有时会说几句挖苦的话，不免把脸吊得长长的，但是你不吝送她几句赞美之词，她的心就软了，还是会把书借给你的。

女图书管理员用一块毛巾擦着柜台上的玻璃，突然抬起不大愿意看我的眼神，扔来一句：“尕希姆自杀了，你知道吗？”

我吃了一惊，背脊里似一股凉气猛地灌将下去。

尕希姆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文学爱好者，算是一个有上进心的文学青年吧。我还是不肯把女图书管理员的话当真，觉得不可信：

“别开玩笑了！”

“你真的不知道？”

“前天我还见过他的。”我说。

女图书管理员说：“真的，在乡下的一所学校里。”

这个女人真会编故事，变着法儿咒人，可能认为我和尕希姆这种看上去精神有点问题的人，一准都会自杀。

我心里有些羞愧。图书管理员今天是不会叫我把新来的杂志带回家去的。但是她的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点。就在前天，我还和文学青年尕希姆在一块儿聊天呢，他有自杀的迹象吗？没有！

我又想了一会儿，觉得尕希姆那天还是有一些不大对头。

我和文学青年尕希姆经常在这位女图书管理员跟前借书，尕希姆有时为了把书借走就会死缠硬磨，管理员有些烦他；但是我们有较长一段时间不来借书的话，女图书管理员就会问我们：“最近干吗去了，也不来借书。”每个人都有百无聊赖的时节。

图书管理员又重复了一遍：“尕希姆自杀了，真的！”

我盯着她的表情，望了一会儿。

“不信算了！”她把头长麦穗那样吊下去。

我有些震动：“伤得重吗？”

她说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她说。

昨天晚上？她告诉我是在乡下一小学里，在女朋友宿舍两个人双双走了！

女图书管理员不耐烦地抬起头来。

我愈加惊愕。

女管理员说，消息是可靠的，一大早公安人员领着法医去验尸和鉴定文学青年尕希姆留下的遗书去了。

我感觉有些疲惫。

一个生命正值旺盛的青年走了！恐惧包裹着我。一个非常年轻和熟悉的人突死，有些瘆人。文学青年尕希姆太年轻，文学青年尕希姆我们曾多次来图书馆借书，一起说了那么多话。

世界很虚假。我莫名孤凉，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好打发掉这不安和孤凉。我觉得现在大脑有些缺氧，思维有些混乱和模糊。

我从图书馆的书架上拿下那本半个月前文学青年尕希姆发表有一篇散文的杂志。散文题目叫《沙沟山游记》，那是我们一大帮人组织去了一趟云台山之后，尕希姆最大的收获和成果。那次，还来了一位远方的女编辑，尕希姆爬到一陡峭险峻的峭壁折了一捧野花送给了那位女编辑。稿子就是寄给她的。这是文学青年尕希姆唯一正式发表的作品。之前，他写了那么多稿子，可每次一经寄去，都仿佛泥牛入海。这篇散文似乎是文学青年尕希姆专门为给这个世界、为给大家留作纪念而发表的。文章里提到了我，提到了主麻和御用文人伊斯玛。我被他描述成一位有深邃思想的人，所以我把写我的那段话看了好几遍。他把伊斯玛站立的剪影，写成山上的一个自然形成的石猴，把主麻写成一个饥饿的艺术家，因为主麻太瘦了，好像家里经常不给他饭吃。比较写到的别人，我自己还是挺满意他对我的那段描述，说我的目光如何炯炯有神，头发如鲁迅笔下的野草什么的，令我油然自豪。那位女编辑他最应该写到的，可是上面却没有她的名字，也许是寄到她手里，出于编辑崇高的情操，她把写她的给删除了。其实没有必要删除的。杂志一来，尕希姆就第一个告诉我，让我到图书馆去看看。我悄悄去看了几次。有些东西就像是安排妥了的。我读着他发表的文字，发现杂志上尚有文学青年尕希姆的笔迹。看来这本杂志尕希姆曾借去过，他把自己的这篇文章的好几处地方在旁边又重新作了批改和订正。这本来是违反图书馆规定的，但是如此一来，这本杂志上的这篇文章，当人们重新再阅读它的时候，似乎觉得更安全、更稳妥、更耐人寻味了。尕希姆亲笔书写的那些文字比起书上的铅字显得更小，却更富魅力，也现出人应有的情味。

我指着杂志上的那篇文章对图书管理员说：“你看，这是文学青年尕希姆写的！”

她放下手里擦玻璃的毛巾，接过杂志去，用莲藕一般的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沿着那篇文字行走，她的指头慢慢地行进着，又跨越了几段，此时，我发现女图书管理员慢慢掏出手帕，轻轻揩拭着眼角渗出的泪。这次，她却并没有责备文学青年尕希姆在借阅的杂志上的那些涂改。她为什么哭了呢？是文学青年尕希姆的文章感动了她吗？是因为尕希姆是这里的常客，突然没有了使她有些难过吗？不知道。反正，我想以后这里就会只剩下我这一个常客了。而文学青年尕希姆从此不会再来了。他永远地消失了。

图书管理员看完了文章，浑身像是哆嗦了一下，须臾又把杂志放到柜台的玻璃上，终于赞了一句：“写得好！”她略微顿一顿，长叹一口气又说，“以前我还骂他：‘光看我们那么多书，自己也不写出一篇来。’他说，‘我以后发表出来你看！’我嘲笑他，‘你如果能发表牙长那么一截，我就也跟上你叫尕希姆算了。’没想他还真发表了！”

后来，听里面几位读者议论说，文学青年尕希姆是因一场旷世之恋自杀的。接下来，我头脑有些混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感觉一片茫然。

匆匆走出图书馆，来到街头，我有一种近乎怪异的心理，渴望告诉全世界的人尕希姆自杀的消息，好让他们也分担一些我的慌乱与困惑。

那一阵，我感到恐惧和孤独。

我一步一步行走在这个名叫沙沟的小县冰凉的街面上，望着静悄悄的，像是有点陌生的县城，想起沙沟那条悠长的河流，想起石子铺就的那条古老的土街和那些消逝的寂寞日子。在一瞬间里，我把自己的人生迅速捋了一遍。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根冰草。那一天，我想了许多自杀的事情，我想起有个卧轨自杀的诗人叫海子，他的诗那么阳光，他那么热爱这个世界，热爱每一位亲人，似对这个世界那么留恋，但是却选择了自杀；还有一个叫顾城的诗人，他也是自杀的，同时他还剥夺了另一个女人生存的权利。我们沙沟县的文学青年尕希姆到底属于这两个人中的哪一列？我不得而知。我觉得人的生命轻贱得很。那么轻贱、渺茫。

有一只野鸽子从天空低低地飞过，翅膀的声音像思绪从天空划过。我抬起头，第一次发现沙沟这里的天空原来是那种旷古寂寞的天空，充满了忧伤意味和悲凉的情调。我甚至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现了许多我往日里根本无法想见的事情。现在，我知道了：人是要死的，没有谁躲得过。

生命其实非常脆弱。

老实讲，在沙沟这个小县里，我的朋友少得很。

大多时节，人都是独来独往的。

在街上，我碰见了阿米乃，她也算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文学青年尕希姆自刎的两天前，我们几个人还在一块聚过，那天还有另一个叫耶尔古拜的。我们四个分手后，就再没有见过文学青年尕希姆，那天是我们见文学青年尕希姆的最后一面。

我还记得那天的情形，阿米乃在文学青年尕希姆他们单位的乒乓球室打完乒乓球，我在尕希姆的宿舍翻书籍，临离开宿舍时阿米乃还拿了文学青年尕希姆的一幅钢笔字。我记得文学青年尕希姆递给她字时说：“留作纪念吧！”

其实，现今细细回想那天的事情，文学青年尕希姆已流露出离去的念头，只是我们没有往这方面想。也不可能想。我们往往都会这样判断：他一个年轻得让人羡慕的小伙子，何以会轻生。然而，真正的情况是：人却是越老越害怕死，老了的人才最担心死亡。

我们总是喜欢拿常规的思维去判断和推理文学青年尕希姆的死，我们根本没有想过他会是那种唯美的追求者，理想和爱情的献身者。他会为爱而义无反顾地自杀。

文学青年尕希姆之所以走上这样一条路，我们先简单了解一下他的个性。据说，他是一个多才多艺又多情的青年，忧郁、多愁善感，同时又十分自负、孤傲，时常在孤独中。他对爱情孤注一掷，死不回头。

我告诉阿米乃文学青年尕希姆自杀了。

“呀？”她显然吓了一跳。阿米乃的脖子特别短，发出“呀”的时节，那个“呀”音极其尖细响亮，下巴和脖子贴在一起了。阿米乃这个女子特别要强，在各方面都喜欢出类拔萃，她上中学的时候就因为善于雄辩，因参加县、市各类演讲比赛频频获奖，名噪一时。因她个性有点像男孩，所以我们一群都从不把她当女孩看，就连我这么神经敏感的人和她在一起并肩行走也感觉不到她是一个女的，倒像是一个小弟弟。她有时还主动和耶尔古拜搂肩搭背，说说笑笑的。

耶尔古拜比较坏，他满脸坏笑，把阿米乃像一个篮球一样夹在腋下，哈着长长的腰，一起一伏地前行。关于阿米乃的考学和怎么参加工作，听说还有一段传奇故事呢。阿米乃初中毕业那年，在参加中专考试前，给市上一所中专院校的校长写了一封长信，校长被她的文采深深打动，竟然没有通过考试成绩就破例招她进了学院。这件事情曾一度引起沙沟全县人民的轰动，说这个女孩子了不得，不简单，不是一个平地里卧的鸟。果不其然，她毕业前不知怎么就认识了一位大官，听说也是被她的信感动的，就帮了她的忙，一毕业就分派在沙沟县电视局工作。这个单位不是一般人想进就能进的，进去的人多是一些大官的老婆、美女什么的，同时也是他们养尊处优的场所。所以，阿米乃和尕希姆成为朋友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嘛。特别之人必和非常及另类在一起，这一点是毫无含糊的。

我说：“我刚从图书馆出来，听说公安上的人已去验尸了。”

阿米乃说愿这个消息是假的！

我说，是真的。

阿米乃给耶尔古拜打了电话，耶尔古拜骑着自行车来了。

阿米乃就把文学青年尕希姆自杀的消息告诉耶尔古拜了。

“造谣。”耶尔古拜说，还疑惑地笑着朝我脸上看。

“真的，当时我也不相信。”我说。实质上，我已经相信这件事不会再是假的了。因为回想起来，文学青年尕希姆曾间接向我们透露过要自杀的事情，只是我们没有察觉罢了。

我们三个人默默地走着。此刻我想和耶尔古拜、阿米乃找个清静地方坐上一会儿，让这仿佛置身于难以言说的心情得到片刻的宁静与休息。我提议说：“我们到体育场的草坪上去坐一会儿吧！”

他俩便点点头。

体育场修建在这小县的河道旁边，没有赛事的时候，这里寥落无人，成了一个空阔和无人打扰的清静场所，也成为我们几个年轻人经常散心和聊天的地方。

那阵，我的心狂跳不羁，感到茫然、无依。因为我的朋友文学青年尕希姆死了。此时，我感到莫名的虚弱，多么想要一种强大的安慰和支撑啊！最主要的是，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设置到这个故事当中去，好像这种事情只有我能干得出来。我想，我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会怎么办呢？也会这么做吗？有些细节我都能想得出来。真是心有余悸。

在体育场那宽大无人的草坪上，我们三个人展开腿子坐下来，想让那些真正的青草，让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泥土来温暖我们灵魂发冷的身体。我们这里的草坪是自然生长的真正的草坪，阴凉柔韧的绿茵一直延伸到体育场之外的小河沿边。草坪上覆满嫩嫩的草，草和杂花相衬相映，现出五彩缤纷的美丽：金黄的、辣红的、淡紫的。从这里向河岸的远处看，荒山上星星点点的绿树中间被人踩出一条绳索一样仿佛通向天空的小白路。这里没有灰尘，没有我们不愿看到的慌慌张张跑来跑去的人。这里也没有那么多无聊的赛事，好像也没有苍蝇的打扰。平时拿一本书躺在地上阅读，可以使人不知不觉打盹和睡着。当你醒来，翻身爬起，发现那些被你压弯的小草会讶异地打量着你，并像是责怪蚂蚁会进入你的耳朵，随之小草又恢复了原状，仿佛在倾听你均匀的呼吸，吸走你呼出的一丝丝废气。

依照尕希姆平时的表现，我们做出分析，认为谁都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唯独尕希姆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

杀人和自杀都是需要勇气的。

但是，我终归觉得我们都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以及没有看到文学青年尕希姆的个性和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尕希姆其实是一个执著的人，一个表面隐忍、乐观，然而内心却极其顽固、执拗的人。想到这里，我勾下头颅，无休止地回忆着，跟他们又谈起文学青年尕希姆生前的一些事迹。

文学青年尕希姆短暂的一生是那么的孤独、伤感、忧郁、绝望、无奈而凄楚。他别了这个地球，别了这些朋友，也别了在他认为视之如命的文学写作和书法艺术。

美好如斯的太阳，在天空深望着我们。

就在一刻钟前，头顶突然有一大片不知哪里来的乌云遮住了天空。正当我们坐在草坪上的时候，那朵乌云却散开了，好像要向我们表明什么似的。那朵云不会是尕希姆吧？太阳穿透了云层，打量着我们三个人。以前，我从未注意过太阳有这么美和超然。现在，我能感受到了。就连那一株株小草，以及地上爬行的最卑微的小小蚂蚁虫子，都显得那么亲切，令人心生怜悯和同情！我想，自己即使是当一只蚂蚁也不错啊！

真主有时会在某些特定的时段，使你身边发生的一些奇怪的事情和你内心的一些想法巧妙发生配合与联系，从而产生意想不到的深刻效果，发人深省，就像是有意要让我们多加思考，抑或更多地体味人间百态万象，体味人生的真谛似的。

突然，我因自己还苟且偷生而感到庆幸、感到些微的知足和感动。我还可以去图书馆借书，我还可以欣赏别人的文章，我还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在沙沟的地界上走来走去。尽管有时我也那么孤独。其实，谁没有过孤独呢？谁没有生发过杀人和自杀的念头呢？只不过各个情况不同罢了。文学青年尕希姆是为情所困，也许别人是为别的什么，也可能是为一嘴吃的。我记得还是在我流浪的那会儿，我曾经和一位撒拉族老人在穿过一座荒无人烟的峡谷时，就在我俯身山泉喝水的那一刻，差点被那老人从背后自我的后脑勺一驴腰子石头把命送了。后来，他把石头撇了，说他听见山谷里古怪的叫声，惊醒了他，他害了怕，才把石头撇了。后来，我与那老人和衷共济一同穿越了峡谷之后，他告诉了我这些，说起初他是想从我身上图得一笔钱财。

一样的，我曾经也有过好多次想要杀别人和怎么结果自己的想法，也常常会耽于这种冥想中不能自拔。尤其是对那些现出强大而骄横不可一世的人、在背后放暗箭的人，这两种人都是我曾经想过怎么干掉的。这样的罪过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过，一次我被人诬陷，又没有办法解释，那时我就想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卑污，就有一种不想活的感觉，就想先把那几个人怎么干掉，然后自己怎么尊严地结束自己。但是，过后，自己又觉得非常羞愧和懊悔。但是每次在局中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就会胡思乱想，脑子里那根弦就绷得很紧，如果再紧上那么一点点，一切就都完了。我有时特别佩服那些出家的人，他们把一切都放下了。

放下就轻松。人最难得的就是放下啊！

我勾着头，他们两个都以为是我在流泪呢。其实我不会流泪的。文学青年尕希姆的亡灵如果看见我流泪的话，会和我走得很近的，我想。我曾听人说，在死者面前谁越显得脆弱，死者的亡灵就会将谁纠缠得越紧。不禁心生害怕呢！

耶尔古拜说：“早知道他会走这条路，就该美美揍他一顿，让他清醒过来。”

阿米乃附和着。

这时候，远处的跑道围栏边，有一个女子面向着阳光奋力地劈叉、压腿，正如火如荼地锻炼身体，喘息之余不停地揩着头上的汗水。

我看不清那女子的眼睛。

我说：“你们看！”

耶尔古拜说：“瞧瞧那个女的，多么热爱生命！”

这时，那女子疯狂的动作，抡拳挥腿，但是由于她可能不够专业，腿子的筋没有拔开，所以显得笨拙和滑稽，就像是一个肥胖的熊猫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扛东西。

我看着有些哭笑不得。

我们三个分手时，经过那个练得热火朝天的女子身边，这才看清她原来是不久前我县的一位有名的失了恋的女子。这个女子也说过要自杀。

我们对她说：“歇歇再练吧！”

她手没停，一边连续出拳，一边说：“不，我要练好功夫，把那个负心的人给打死！”

我暗暗有些担心这个女子。

耶尔古拜和阿米乃却大了胆子叫她停下来。

这个女子突然一个扫绊子腿，收了功。她告诉我们，以前她想自杀，但是，后来她改变了主意，准备要好好地练功，等到能够对付得了他前男友的时节，就把他干掉。

我想这个女子的神经可能不大正常，否则怎么会一个人没命地劈叉、压腿，还勇猛地跳得那么高频频出拳，打扫绊子的时节，宽大的裤筒扫得地上尘土飞扬。

我想对那女子说几句话，但是个性使得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们避开那女子走了。

我们三个人在一个十字路口分了手，他俩是一路，我得向另一个方向走。等到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显得更加孤独，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里。

我仿佛受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惊吓，翻身倒在床上睡下了。我连转动一下脖子都感到没有信心。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孔。透过窗户，我看见阳光和那灰蓝色的天空，突然一阵异乎寻常的恐慌。我的心脏莫名地跳着。我觉得文学青年尕希姆的魂灵就躲藏在那冥空中的某个地方，正暗暗地从窗孔里窥视着我。我想摆脱这阴魂不散的纠缠，便尽力闭上眼睛。

但是，文学青年尕希姆的身影却硬是要跳进我的脑子里来，似一个执拗的虫子，搅得我痛苦不堪。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出现我和文学青年尕希姆之间那些生活的碎片。这些碎片就像一本被撕碎的书页一样，在我面前飞舞。

碎片一：那是个太阳还在睡觉的早晨，我沿着沙沟河岸的一条细小的甬道跑步。在那条被小草掩映的甬道上，我碰见了文学青年尕希姆。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是谁说的第一句话的，现在已然是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他的牙缝很宽。问我在哪里上班。之后，我又问了他。他告诉我他刚刚从乡下一所学校调到这里的文化馆工作。他还说他是搞书法的，说以前搞过一段时间的文学。我想，怎么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我坦率问他发表过一些什么。他毫不惭愧地说，还没发表过，就只是一篇一篇地写。

他非常诚恳。他脸上的肤色有点黑，头发四六式地分开着，脸和身材都有些瘦，但似乎非常有劲儿。他的嘴只要一张开，就比一般人的嘴大，大三分之二吧。他的牙缝中可以塞进去一根筷子，牙齿黑黄而短小，犹如钢笔笔尖一样。他笑的时候，喜欢扭动头颅和身子。

也许女孩子会喜欢他的，我想。

他的内心大致上是刚直、善良、多情而又极具伤感的。

那次，他带我到他的宿舍，请我看他搞的书法。

他的宿舍在文化馆那栋旧楼的最顶层，小小的，布置非常简朴，一张旧木桌，一把腿子用绳子维系的木椅。桌上摆着一些书籍。他的床铺上也堆着一些书籍和杂志，几乎占了半个木床。他坐在木椅上，我就只能坐在床沿边。

他句句都不离一个“搞”字。我觉得 “搞”字不适宜用在艺术创作上。然而这个字从文学青年尕希姆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神圣。

他给我看他写的字。我经常读帖，虽不敢说懂书法，但他的字确实写得遒劲有力。

在那一瞬间，我对尕希姆产生了好感。后来，我自文学青年尕希姆宿舍后面的窗户望着那颗升起的日头，沉默了一阵。那天，他给我讲了他读书上学的艰难，由于父母都是大山深处的农民，家里的那个穷不能言述，而哥哥却争气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他是哥哥和嫂子供养读完小学、中学，而后考上师范学校毕业的。我倾听着他的声音，想着他家到底能有多穷。

之后，我怀着他给我的对于生活的前景和希望，离开了他的单身宿舍。

碎片二：那是一个秋天的黑夜，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我由于经常性的失眠，独自在街上散步。长长的夜里街上显得寒冷和凄清。

我缓缓地像个迷茫的孤魂走在湿漉漉的沙沟的街上。月影西斜。我的影子清晰地洒在地上。也许这个名字叫沙沟的小县，所有的人都已经在梦乡之中了。

夜，更加地清凉！

当我经过文化馆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文学青年尕希姆。我站在文化馆的门口，不禁望了望文学青年尕希姆的宿舍。那间小屋的灯光却神奇地亮着，宿舍门微微张开着。

我想：文学青年尕希姆在干什么呢？他怎么还没有睡呢？

我轻轻地走上了文化馆的那栋旧楼，之后，悄然立在文学青年尕希姆的宿舍门口，呆呆地望着：文学青年尕希姆他身前放着一洗脸盆清水，水里倚着盆壁立放着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他一面以手中的毛笔蘸盆里的清水，一面在擦洗得异常干净而明亮的水泥地上忘我地书写王羲之的《圣教序》。他的表情严肃，神情凝重，身影似乎斜着贴在水泥地上。我看见他全神贯注，仿佛要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毛笔的笔尖上。文学青年尕希姆的身影在灯光下摇曳着，一会儿，像是一张剪纸或者画片。但是他的嘴巴、他的眼睛等，看上去却给人有如攀登峭壁的感觉，有些可怕。他的嘴巴是微微张开的，光着膀子。

我不敢惊动他。

后来，文学青年尕希姆仿佛是在思索一个什么疑难问题，抬起头来。我发现他目光如炬。须臾，他仿佛才从艺术世界回到了现实，对我笑了，接着长叹一声，收了笔。文学青年尕希姆挪开盆里的水，请我坐在床边。

文学青年尕希姆这个练字的镜头，时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文学青年尕希姆的半个脸面也时常会映在我脑海中那一盆清凉的水中。

那天，我们伏在文学青年尕希姆宿舍的后窗户上，遥望夜空。灰蓝而清馨的空气里，传来潮湿的夜色的味道。一簇簇冰冷的星辰挂在天际。我们想着那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这世上的每一个生命。他说，一颗星辰的陨落，就意味着一个生命的消逝。

我问他，哪个星星是你？

他随口笑着说，天上最亮的那一颗！

我没有说什么，只凝重冻结一般地沉默着。

人都是在无形中确定自己的位置的。但是作为人往往又都非常迷茫和孤独，就像进入一个深邃的山谷而无法找到出口。每一个人在遇到坎坷和挫折的时候，更是找不到路标，甚至自暴自弃。

碎片三：文学青年尕希姆和我成了朋友。

一天，太阳红得如一个火球。屋子里热得人受不住。

我去找文学青年尕希姆，提议到沙沟的小河对岸的杨树林去聊天。

文学青年尕希姆高兴得很，一声不吭跟上我就走了。

我们一路上边走边谈。我问文学青年尕希姆找上对象没有。

文学青年尕希姆说，以前谈过一个，后来分手了。他说，现在又谈了一个，在乡下的一所小学里教书。他在这方面倒是抓得挺紧！我问他以前的那个女朋友是否漂亮，白还是黑，胖还是瘦。

我对这些问题总是感到好奇。

文学青年尕希姆也不好好说，一再打断我的话。当然在我的不懈努力下，他还是告诉了我那个女子是一所卫校毕业的，在一乡政府的卫生院工作，脸盘子大，白净皮肤，身体的线条匀称，在身上戳一指头，能戳出水来。他先是引她到这小县唯一的一家舞厅跳舞。他说跳舞的时候，他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温馨和催眠般的气味。他紧紧地抱着她。文学青年尕希姆那颗旷世孤独的心，似乎得到了片刻的慰藉。那女孩温顺而极有教养地贴在他那出身卑微然而却十分有力、孤傲的怀里，感觉着音乐起伏的旋律，以及时而激越时而舒缓的鼓点。

但是非常遗憾，文学青年尕希姆家的人都不同意那个姑娘和文学青年尕希姆结婚。不同意的原因是这样的，文学青年尕希姆和那女子的家分别都居住在两个偏僻山沟的村子里，据说相互隔着一道山。这两个村庄的人常因一些风俗习惯上的问题发生纠纷，从而集体械斗相互打死了人。所以家人不同意这门婚事是非常自然的，主要是父母都在那个村子里居住，把一个打死多个左邻右舍的另一村里的人的女子娶来，在这个村子的人显然是不会答应的。

那个女子家也是一样。

文学青年尕希姆从父亲倔犟的胡须上，感觉到事情是没有希望的。在那段时间里，文学青年尕希姆觉得所有的压力一起落到他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无奈。

分手毕竟是痛苦的。他们在街上租的一间小屋里分手了。她没有吃一口他为她专门买的她平素最喜欢吃的花生。她为他穿上她精心为他在时装店里挑选的衬衣。

他们抱头痛哭了一场。

文学青年尕希姆说他曾有一段时间总是会想起那个女子，想起她的善良和她对他的好来。他说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面被猫爪子挠一般抓心的难受。

我问文学青年尕希姆，再见没见过那个女子？

文学青年尕希姆摇摇头。他用手掐着身边的一棵小草，说那女子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说她看见他就会伤感的。

我陷入沉思。

文学青年尕希姆后来告诉我，他现在又谈了一个，说是个小学教师。文学青年尕希姆说，这次家人都很关心他的婚事，并且都非常支持。他说他的年龄也到结婚的时间了，这个小地方比不得大城市，到年岁不结婚，人们就会议论纷纷的。

文学青年尕希姆说，这次他找的这个对象，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竟然又一次产生了巨大的爱情，碰撞出了新的火花。他突然沉重地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谈恋爱了。

碎片四：由于忙，有几天没见文学青年尕希姆了。我只是偶尔听说文学青年尕希姆他快订婚了，就是和那个小学的教师。我也为他暗暗高兴。

也就是尕希姆自杀前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家里看书。阿米乃和耶尔古拜不约而至。我们谈了些什么，我已忘记了。总之我们都很开心。谈到亢奋时，我们提议上街头走走。

来到街上，时间大约是下午快接近五点钟了。天气依旧很热，有一些轻微的风吹拂着。环城山峰的梯田里绿意盎然。

前两天一直下着连绵的细雨，路面上积水的地方依然有一些潮湿和泥腥气。

下雨的日子，总是会让人联想到缠绵的爱情。

我们说起文学青年尕希姆，并谈起他最近在一家文学刊物上发表的那篇《沙沟山游记》的散文。

耶尔古拜说，文学青年尕希姆确实是一块写作的料子！

阿米乃说，没想到那篇散文会写得那么好！

我们顺道走到文学青年尕希姆单位门口，碰见文学青年尕希姆单位的头儿，那个喜欢照相的小个子馆长，他以前也写点文字，可是等到不写东西了之后，就把写东西的人贬斥得一文不值，尽管他不怎么发福，但是却极力表现出自己富态、傲慢和大官的样子。不就是一个小科级，有必要目空一切吗？

没当过大官的人当上个小官就这么个姿势！阿米乃低声说。

馆长傲岸地审视着我们。

请问文学青年尕希姆在吗？耶尔古拜问。

“谁知道呢！”他没好气地说，“一天不务正业！”他仿佛跟文学青年尕希姆有仇似的。

我们都弄不明白。

据我们所知，文学青年尕希姆每年在春节前夕，都会无偿地给老百姓写对联。文学青年尕希姆干这样的事情，单位从上到下没有人能够胜任，包括这个本来很瘦，但却要装出大腹便便的人。

耶尔古拜偷偷对我说，文学青年尕希姆的上司跟他们单位的那个马局长不能比，说他们的那个上司尽管文化程度不高，但很好学，给职工找着办事情，尽管不那么严厉，但是职工却很尊敬他，大家也很自觉，他给职工办的好事连职工自己都想象不到。他时常微笑着说，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我们躲开那个人，去找文学青年尕希姆。

文学青年尕希姆听见我们来了，从宿舍里走出来，他正往身上穿一件新上衣，有些激动，招呼我们到他的宿舍坐。

文学青年尕希姆今天穿得像个新郎官。他从来没有穿得如此新过。他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糖水，说他换衣裳准备出个门，走个哪里。我们也没有细问他去哪里。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叹息一句：“天不遂人愿，你想做啥都做不成！”

我想，做不成也没有关系。

文学青年尕希姆说他要给我们开柜子，拿些好吃的。可是找了半天，却没有找见钥匙。

后来，我怀疑他是害怕打开柜子之后，被我们看见什么。我想，是害怕看见什么呢？是他要自尽的那把小巧玲珑的精致的匕首吗？总之，那天他没有找见钥匙。

可是，耶尔古拜却一直唠叨，说文学青年尕希姆根本就没有诚心给大家拿好吃的。

阿米乃也一本正经地对耶尔古拜说：“算了，算了，人家留着给女朋友吃呢！”

文学青年尕希姆却呵呵笑了。

后来，耶尔古拜说他还有一点事情，要先走了。

剩下我们三个。他们两个突然说起打乒乓球的事情，就都来了兴致，像男孩子的阿米乃就问文学青年尕希姆拿没拿文化馆活动室门上的钥匙。

文学青年尕希姆说，他正好拿着。

他们俩在活动室打乒乓球。我在一旁观看。后来，文学青年尕希姆把拍子塞给我，叫我也学着打一打。我笨手笨脚的，总是接不住阿米乃的球。

文学青年尕希姆想起什么似的对阿米乃说：“你们见过我最近的书法作品吗？等会儿送给你们一幅。”说一会儿到宿舍去拿。

我说不去宿舍了。

阿米乃也说，快六点了，还得回家帮母亲做饭。

尕希姆说他去拿下来。随之，就紧紧张张跑宿舍去拿他的书法作品去了。

现在，想起那天的事情来，他是那么不安、那么焦躁，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又干那个，慌慌张张没有着落的样子。他的魂魄似乎已游离在身外。

文学青年尕希姆拿来几幅硬笔字。

阿米乃赞美不已。

尕希姆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现在回想文学青年尕希姆对阿米乃说的话，竟然是一句永别的话。

之后，文学青年尕希姆就送我们下楼。他突然转过来头对我说：“我准备写一篇小说，可是怎么也写不下去。下雨的这些天我一直写，可是只开了一个头，却写不下去。等以后由你来写吧！”

我问他：“写啥？”

“你以后就知道了。”他说，“这几天雨怎么这么多！”他愁肠百结的样子。

我隐隐觉得他仿佛有什么心事。但我又不能肯定，就问他：“什么时候结婚啊？”

他说那女子退缩了，说有些不怎么愿意。但他似乎又回避这一类话题，什么也不想说似的。后来他一连重复几遍说：“我想做一件事情。”

我好奇地问他，什么事情？

他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当时有点不高兴。阿米乃也责备他不信任我们，说他神神秘秘的。

但是，我看见他很凄凉的样子，不免又心生同情。我在他跟前，听到他的呼吸似乎比以往急促，我从他的呼吸里感觉他那么孤独、哀伤。

阿米乃匆匆回去给她妈做饭去了。

我和文学青年尕希姆又在沙沟的街头徘徊了两圈。我们谈了一些文学方面的话题。

我们慢慢走着，空气里散发着悲伤的气味，似乎世上的一切都飘荡着凄凉哀婉的音乐。黄昏惨淡的阳光下，文学青年尕希姆的脸色显得黄中泛着一丝青黑。我们在大街上，倾听着节奏缓慢、催人泪下的沙沟县城少年宫楼顶那显得苍凉的钟声。

我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文学青年尕希姆说，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我说，我们都省省钱，还是算了吧。

他说，请你吃一碗面的钱我还是有的。说完，就拉我去了街道边的饭馆。

从饭馆里面出来，文学青年尕希姆凄楚地说：“弟兄们，你说爱情在人的心里到底有多重啊？”

我信口说：“就像旷世之寂寞，千年之孤独。”我还忍不住给他讲述了一段关于我的生涩的感情历程，告诉他我苦苦地恋过一个美丽的女子。“那时我在青海的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淘金子，因受不了老板的毒打，逃跑了，当时被老板的手下围追堵截，奔命般逃跑在路上，当时连喘息一下和给那女子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在慌乱中我给她寄去了两张白纸。当时，我的意思是：我和她的爱情一切尽在不言中。哪里想到，人家却理解成是：这是一个无言的结局！哥们儿，我的那短命的爱情就这样完了。可是你知道吗？我是那么爱她，爱得就想在自己的身上深深刻下她那动人的名字。你知道吗？那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子，听说她大哭了一场，从此我们就断了。现在想起，我心里还隐隐作痛呢。”我用脚拨着地上的一颗石子，接着说，“但是，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只留下了说不尽的遗憾。”我说不下去了。后来我告诉他，我至今依然珍藏着她给我的一首诗歌，我把它保存在我的父亲送给我的一个小书柜里，至今不敢去打开它。

文学青年尕希姆似乎很喜欢听我的隐私。

因为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这件事情，说一次，虽然会轻松一次，却也会重新疼痛一次。如果生命能从头再来，我不会再那么愚蠢的。

尕希姻把头勾了下去，犹犹豫豫的。

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吞吞吐吐，似乎想给我说什么，但最终只说了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

然后，他就一步三回头地往他单位的方向走。

我记得，当时他离开我的时候，走了十多步，忽然回过头来，像是打算追过来对我说许多话的样子。但却又突然刹住了脚，朝我挥了一下手，笑了笑，就走了。然而，我无法忘掉他那迷茫、无依，像个无辜的小孩子一样忧郁的眼神，以及那凄凉的微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如果把什么都对我说出来，该多好啊！但我又想，一切又都是人的命运。也许，当时他的魂魄早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飞向那远的有一天我们都要去的世界了。

碎片五：从生到死，中间就隔了一天，文学青年尕希姆就在乡下的一所小学的宿舍里，在她女朋友的房子里，用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自刎而死，同时也带走了他的女友。据说，他在从县城到乡下的路上，身背一只黄挎包，乘坐班车去的，他去时包里背着一本《神曲》，还有一沓带格子的信纸。在颠簸的班车上，他用那些信纸写下了两封遗书。这是他离开自己的宿舍后最后的绝笔。后来，他的哥哥把他的信给我看了，上面涂满血迹，有些字迹被血覆盖住了，从字里行间我能看出文学青年尕希姆那激荡不安、孤傲狂放的性格和矛盾复杂的心理，以及那颗思想斗争得异常激烈的年轻的心灵。

有人说，这两封遗书远远超过了他所有的书法作品。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听说文学青年尕希姆自刎时用的是左手，匕首插入自己的喉咙之后，刀子就自己出出进进，直至生命停息。鲜血将他带在身上的那本古旧的但丁的《神曲》染红了，同时鲜血也将那诀别这世界的两封信溅得面目全非。

文学青年尕希姆两次婚恋都失败了，第二次是因为女方家嫌尕希姆家太穷了。

碎片六：有一个人给我讲过尕希姆家里的情况。他说，那时他在一个小学教书，有个星期天他和同事背着土枪到山上打野兔。天气特别热，他们转了几十架山梁，一直到下午，只碰到两只兔子，都没有打中，他们转得腿子又酸又疼，乏得站都站不住了，后来又渴得受不了，就想找个人家要点水喝。结果，他们就走进一个山沟里的人家，院子也没有围墙，只是用一些干朽的向日葵秆子当做篱笆围成一个院落的样子。里面倚着山梁的崖壁凿有两孔窑洞。他们走进窑洞，老半天才看清里面的情形，可以说什么都没有，炕上连一张席子都没有，一张羊皮是他们一家人唯一的被子。有个脸孔黝黑的女人立在窑洞的炕沿边羞怯地望着他们。

家里没有舀水的用具，他们两个老师把一个破木桶扳倒，蹲下来喝了水。后来，他们看见窑洞的墙壁上凿有一排坑窝，用泥修得光光的，恰好能伸进去人的头颅，便有些纳闷，不知是干啥用的。

他们问：“这是干啥的？”

女人不说，只羞愧地笑一笑。

后来他们好奇，追问得紧。

女人就说：“你们猜！”

他们说是点灯用的。

女人摇头。

他们猜不来。

女人后来告诉他们，说是吃饭的碗。

女人家连一个吃饭的碗都买不起，吃饭的筷子是山上折的藤条棍儿。家里的粮食只有半袋子玉米，他们两个看着心里就难过得不行，后来一人给放了五块钱，才走了。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就是文学青年尕希姆的家，而那个女人就是尕希姆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