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人生的韧劲叙事

2011-08-15 00:46江腊生
创作评谭 2011年2期
关键词:韧劲铁路作家

□江腊生

火车人生的韧劲叙事

□江腊生

一般来说,轰轰烈烈的宏大叙事往往容易通过小说这种文体表现出来。当作家执著于渐行渐远,却又淡然如水的日常生活作个性的叙述时,最显其中的功力。《车头爹车厢娘》穿越时空,立足于一个铁路建设的临时住宅区,感受其中人性的力量和生存的韧劲。作家融入自己切身的岁月情感与人生体验,独辟蹊径以铁路、火车、铁路工人为题材,将数十年的铁路人生作平凡而深刻的理解。日常生活对于作家而言,是一种充满艰辛而又富有力量的韧劲体现,也是岁月碾磨下的一种悲情与淡定。衣俊卿指出:“所谓日常生活,总是同个体生命的延续,即个体生存直接相关,它是旨在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的各种活动的总称。”①这种生命的延续在普通人身上,正是凭借一种有些固执又充满艰辛的韧劲来体现。在叙述手法上,作家以散文化的语言,缓缓推进小说叙事的节奏,在几乎漫不经心的情节推进中,营造了一种日常生活的诗意氛围。

一、日常生活的韧劲书写

纵观中国现当代小说创作,以铁路、火车、铁路工人为题材,专注于这一特殊人群的风土人情的小说并不多。作家以融入自己的人生阅历和体验,老老实实地叙述了铁路人生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小说以抗日战争为引子,延伸到南方一个铁路建设点,将几十年的铁路建设和人生状态通过日常生活叙事表现出来,没有宏大历史下的政治热点关注,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斗争书写,而是扎扎实实地深入到这一个特殊人群的内部,与他们同呼吸,共患难,书写了他们与祖国铁路同行的韧劲与执著。

小说中的奶奶形象最为突出。她虽然一双小脚,却带着一个家族,影响着这个铁路群体,淡然而坚强地跨过人生的沟沟坎坎,绕过了一次次灾祸和苦难。岁月如同坚硬的铁轨、坚硬的机车,将她从一个新婚的小脚女人变成一个坚韧、泼辣和固执的年轻寡妇,进而成为一个日夜听着火车汽笛声的小脚老太太。其中生活的艰难与灾难没有打垮她,也没有像一般的宏大叙事那样,给其套上美丽的光环。新婚燕尔,他的丈夫是被日本人奴役的火车司机,却被抗日的地雷炸死,瞬时将其带入一个出门捡煤核的寡妇时代。她从捡煤核、做女红开始,将一个家族带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南方铁路建设点。一个年轻的寡妇拉扯出一个家族的成长,也影响了众多铁路儿女的生活和情感。满头银发见证了她生活的韧劲,也见证了一个国家铁路建设的几十年风风雨雨。丈夫出事后,游击队的连长前来道歉,她敢对着连长扔出一个尽管未拉弦的手榴弹,吓得连长迅速卧倒,好一会儿不敢爬起来。面对生活的苍凉,她固执、泼辣,支撑起一个家庭,又像一个圣母,深明大义,关爱着铁道工人于金水、颜大嘴,还有一个个铁路家属。她坚持让自己的女儿安芯剪掉长长的辫子,不让她与年轻潇洒的杭州一起跳舞。当杭州出事后,女儿安芯执意要嫁给自己的心目中的英雄时,母亲既对自己的女儿于心不忍,又深明大义。她只身护着自己的孩子、孙子,甚至所有弱势的人,成为所有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车厢,推动火车头的前行。几十年的岁月磨砺,奶奶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逼人的敢于生活下去的执著劲,正是几十年中国人面对艰难和悲凉的写照。

颜大嘴满身都是建设铁路留下的伤疤,却整天嘻嘻哈哈,笑在嘴上,乐在脸上。他只身一人坚持奋战在野外的铁路工地上,完婚的那一天,为了排除突如其来的铁路障碍而牺牲。“文革”时期,余美丽被逼作不无色情味的现身说法,在给麻木的人们带来性教育的启蒙和快乐的同时,内心的苦痛可想而知。母性的力量让她艰难而执著地为颜大嘴生养下一个遗腹子,平凡而坚定地传承着美丽的人性。安芯在杭州因公残疾之后,不顾众人一致的反对,毅然嫁给杭州,艰难地共同生活。于金水深爱着安芯,默默地在旁边关照着安芯的生活,直到他找到一个和安芯一模一样的妹妹安芸。爱的执著,已经远远超越了爱情本身的含义,变成了一种化入日常生活的坚韧存在。它没有宏大历史叙事中的轰轰烈烈,也不是观念化的神圣体现,只是像坚硬的铁轨一样,静静地向前延伸。整个小说叙事,如同坚硬的机车在坚硬的铁轨上前行,没有巨大的事件描述,没有情感的波澜起伏,只是在叙说着众多以奶奶为首的铁路人群的生活韧劲。

日常生活的韧性书写,传达的是一种绵绵的人性力量,即使遭遇生离死别,或者神圣爱情,也只是激起生活中的小小涟漪。这体现了作者驾驭生活的独到能力和生命体验的深刻。同时,传达出生活本身坚硬而绵软的复杂性,而不仅仅是以往那种虚妄的现实主义所能涵括的。

二、悲剧氛围中的淡定与乐观

悲剧氛围的营造,应是小说人物性格凸显的主要方面。一般来说,小说往往通过悲剧情节的大肆渲染,将人物置于情节紧张的状态下,彰显人物的生存状态和人性力量。《车头爹车厢娘》却没有按照这一常规叙述模式,而是屡屡在悲剧氛围之下显得淡定与乐观,保证文学沿着生活本身的路径走下去,不像以往更多的是一种情绪和气氛的渲染,与现实的艰难与无奈相距甚远。这种淡定与乐观,需要作家对生活的深刻体验,“曾经沧海难为水”,一切生活中的悲剧状态,都显得波澜不惊。然而在波澜不惊的潜层,却涌动着作家对普通民众命运的关注,蕴含着作家一种乐观的情绪与淡定的生活态度。

奶奶在年轻的时候便失去了丈夫,她把悲痛、怀念、安慰都集中在做鞋子、做女红上,凭着自己的手艺尊严地生活着。一个历经生活艰难的老太太,支撑起一个铁路家族的全部,成为火车前行的车厢和依靠。当女儿安芯执意要嫁给工伤的杭州时,她首先是一屁股坐在床上,朝着自己死去多年的丈夫顾自嘟哝起来:“死鬼,你就自个儿享清闲啦,不管俺,也不管孩子啦。那年,你咋不把俺一道带去呢?你说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么事不管。你叫俺一个妇道人家操碎了心。你心狠的!往后,你别指望俺供你吃的喝的花的,就让野鬼去欺负你,呼你的大嘴巴子。”这是一个性情豁达的老太太的真情流露,一方面体现了她对自己女儿未来生活的担心,一方面又体现了她能够深明大义,以淡定乐观的生活态度来面对生活的艰难和无奈。当安芯嫁过去之后,她怨归怨,心里却是乐乐呵呵的。陈连根的意外事故,范莹莹的舍身救人,颜大嘴的舍命保火车,孙女枣儿的牺牲,儿子安路的先她而去,对于奶奶来说,这些死亡事件都是一次次的人生悲剧,然“奶奶就像铁道兵部队上的政委或指导员,在调教一位新兵。和蔼而不失严厉,沉痛而怀有希望。她不是整整他的衣领和袖口,嘴角边泛起讥嘲的笑意。那是与生俱来的表情。”这些死亡事件的叙述,并没有在极悲极痛的状态下,凸显人物的坚强与其他性格,而是将其置于一种最为平常的生活状态中,以淡定和乐观的姿态加以面对。过了六十之后,奶奶便将自己百年后的自己设计得艳丽而飘逸。“她对做这活儿却是神圣不可动摇的。就像一个小女孩,很专注地折折叠叠裁裁剪剪,赋予浪漫的想象以生动的造型。有了鲜艳色彩的映衬,生命便如落红付诸春水般平易。”老人有悲、有喜、有怨、有怒,却始终在一种淡然的心态下生活着,支撑着一个家庭的里里外外。或许这正是普通人活下去的真正哲学所在。

于金水默默地守着自己心爱的人安芯,他为安芯的爱情而高兴,为安芯婚姻的不幸而焦急,当于金水与安芯由于众人的恶作剧而独处于一个封闭的闷罐子车厢中时,小说没有像很多小说那样,恣情书写他们的欲与爱,而是显得非常节制。二人由“车闸失灵一般”到“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缓缓停下来”,这是非常深刻的一笔,将人性的真实与生活的本真,现实的无奈结合起来,体现了作者有意识地节制文本中的情感和情绪,将生活中的爱与美淡淡地体现出来。安芯是一个骨子里流淌着和奶奶一样的血液的女人。她不顾家人的极力反对,敢于面对受伤后的杭州,并为他付出自己的爱情与青春。当杭州因为残疾而屡屡变得脾气暴躁,她默默地忍受,为杭州生儿育女。还有余美丽、梅香、秀等女性,她们身上都有传统女性的温柔与坚毅,善良与母爱。她们都经历了一次次亲人的死亡,却依然能够平静地面对生活,稳稳地将生活的火车头不断地推向前方。

可以说,小说没有浓墨重彩地渲染其中的悲剧氛围,没有精心雕琢人物的性格命运,而是不断将其中悲剧氛围淡淡而坚定地加以叙述,整个文本的表面,是一个平静的湖水,深层却涌动着人性与爱情的美丽与豁达。看得出来,这体现了作家对生活的不温不火的独到把握。

三、散文化的诗性风格

整体看来,小说的重心并非落在跌宕起伏的情节结构,也并非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而是漫不经心的散淡,将生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通过散文化的诗性笔法表现出来。作家以儿时熟知的铁路新村为背景,用散文化的笔调,着意描写风俗民情,刻画出铁路新村的人情人性。铁路新村里的家长里短、婚丧葬娶等风俗人情构成了小说的审美氛围。因为风俗自然地流露出一个地方人们的天性,作者总是善于从这里去寻找人物性格的源头活水以及与人物有关的风俗。汪曾祺指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②《车头爹车厢娘》通过一系列家长里短的生活情态,地方风俗,构成了一幅幅具有生命律动而与人物性情相融的铁路风俗画。其中捡煤核、修铁路,拣菜蔸等,构成了具体的年代中铁路家属生活的全部。

在情节上,小说没有一般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等环节,而仅仅是将生活中一系列日常的生活和盘托出,没有精心组织的小说叙事结构。小说尽管横跨几十年的时代长度,经历了抗日战争、大跃进运动、“文化大革命”等历史事件,却没有一个宏大的情节叙述结构,始终以微观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为主笔,不以情节的推进为节奏,而以一个个细微的人物素描而延展小说的画面。整个小说似乎以孙大路、范莹莹、陈连根、杭州、颜大嘴、枣儿、安路、奶奶等一系列人物的生生死死为主线,辅以铁路新村人家的家长里短,将铁路人群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表现出来。情节的推进,叙述的结构,并没有一个前后贯穿的节奏,而是按照生活本来的面目和进度在缓缓前行。即使安芯一家的宝贝“柱儿”的丢失,也没有前后贯穿的线索,柱儿的出现与丢失,更多的是安芯和奶奶等人的情感世界的表现,流露更多的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并不是事件的完整性。

艺术上,小说没有环境氛围的精确描写和人物心理世界的深入开掘,只是凭借情绪的流动而展开小说的叙述。在丈夫即将出事的当天,小说没有书写其中的紧张气氛和环境,而是一再交代奶奶那天纳鞋底的情形。“那天的锥子很不好使,一再断针,半截针尖扎在厚实的斜地里还拔不出来;那天的顶针极不安分,一不留神就挣脱手指蹦到地上;那天的麻绳锋利如刃,刺得她掌上一道道血痕。”这本质上是小说中人物情绪的流动,或者事件发生的暗示,通过这种暗示,来突显爆炸事件的发生,和奶奶后来一生命运的开始。奶奶的一生都与做鞋子、做女红紧紧相伴。这一兴趣并不是情节推进和人物心理的表现方式,而是奶奶一生的性格气质的体现,无论在哪一层面上,与始终萦绕在文本中的火车的汽笛声一样,都无法构成表现小说情节和人物心理的重要支撑点,更多的是一种情绪的流动。

其他如断腿之后的杭州经常在床上摆弄火车的模型,杭州妈妈喜欢唱越剧,颜大嘴工作之余喜欢侃大山,都散点式地体现了人物的性格与情感,整个小说阅读起来,就像一幅幅漫不经心的素描画,而不是浓墨重彩的油画。

语言上,小说完全以散文化的笔法,以工笔画的形式点染着每一个人物的性格与情绪气质。小说没有明显的交代人物活动的时间和地点,也没有煞有介事地铺陈语言的隐喻和象征意义。“坐在惊惊乍乍的汽笛声中,奶奶剪裁着寡居的漫长岁月,缝补着自己的一生。”“老寿星穿上了自己做的寿衣,披红着绿驾鹤西去。在短暂的一生中,她用了漫长的三十年来为自己的这次盛装出行做准备。秀、安芯安芸两对,以及孙家的孩子们、老邻居们都看见,烟囱顶端,有几缕轻烟,弄云髻,舒长袖,舞裙裾,悱恻缠绵于仙凡之间。”这样的语言有很多,如同散落的珍珠,诗意十足地出现在小说的各个角落,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诗性的美感和情绪的飘逸。

总体上,作家以一种无足轻重的笔调,将日常生活中种种艰难、无奈与乐观,通过散文化的手法,凸显其中最为平常的,却又最能体现民众生活的坚韧与伤痛。整个文本看起来,漫不经意的日常叙事中传达出一种生活的执着与乐观的情绪,体现了作家乐观向上的审美情趣与诗意盎然的语言风格。

注释:

①衣俊卿《现代化与日常生活批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②汪曾祺《〈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载李平主编的《中国现代作家与文化现象》,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责任编辑 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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