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2011-08-15 00:46郭远辉
创作评谭 2011年2期
关键词:纳兰性纳兰苏轼

□郭远辉

人生若只如初见

□郭远辉

于清朝而言,它的绵绵文风要远逊于它的赫赫武功。清朝是离我们最近的朝代,但它的文学余韵却似乎离我们很远,比明朝远,比宋朝远,比唐朝更远,甚至比魏晋两汉还远。幸亏有一个曹雪芹和一部《红楼梦》撑起了一朝文学的半壁江山,剩余的半壁由蒲松龄、袁枚、龚自珍、纪晓岚等瓜分。这个“等”字里,也许有一个人,我们并不十分熟悉,在小说大行其道的满清王朝,他却偏偏要在隔了整整一个元朝和明朝之后,用一根词的导体,接通了宋朝与清朝的文脉,他用词作贡品,请遥远的宋朝笑纳,一代学人王国维给他戴上了“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冠冕,同样,况周颐也给他戴了一顶“国初第一词手”的帽子,这个人叫“纳兰性德”,一个充满了满清风味的名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屏。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木兰辞拟古决绝词柬友》

这样的词句,让人不忍卒读,又不能不读。“人生若只如初见”仅这七个字,容纳了洋洋万言无法言说的人生美好情境。这样的情悟,这样的心悟,这样的境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只是一种假设,一种理想,一种梦呓,多少人求之而不得,多少人生活在这种诗意的光影里,幸福的死去。

八旗豪门,多出酒囊饭袋,纨绔子弟,而纳兰性德如贾宝玉般卓然昂立,年少文武俱佳,成为八旗子弟中的高标另类。纳兰性德,原名成德,为避太子保成讳,改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正黄旗满洲人,大学士明珠长子,好读书,善射骑,重情义,淡名利,康熙十五年22岁时考中进士,授三等侍卫,后循晋一等,武官正三品。这样的出身,比才子词人、白衣卿相柳三变高贵了不是一个档次,尽管柳永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进士之家,但比起纳兰的皇亲国戚、宰辅之门来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但纳兰似乎并不看重这些个门第出身,与他交往的多是汉族布衣名士,如朱彝尊、陈维崧、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等,纳兰与柳永一样,都是当世词坛的天皇巨星,柳永的词乐坛教坊争相传唱,以至于“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而纳兰词在当时的流行程度大概可与柳永词比肩,出现了“人人争唱饮水词”的热闹景象。朝鲜人曾惊叹:“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

“宋以后便无好词,直至出了纳兰性德。”我经常会想,为什么苏轼之后,柳永之后,辛弃疾之后,过了数百年(这个“之后”竟会是如此的久)才出了一个纳兰性德,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多少有些别扭,不是张王赵李,是不钱孙朱刘,是纳兰,是容若,是一个流淌着孔武好斗,强健蛮横的满族血液的人。这个没有中国传统文化根基的民族的土壤里,怎么能长出这样一株汉文学的奇葩来?毫无疑问,纳兰是一个绝世天才,一个政治上的强权民族的子民。从小说满语,在满族文化里成长起来的纳兰,对汉文化的痴情让人感动。可以想象,纳兰性德用汉语写《饮水词》,也许要比林语堂用英文写《中国人》难得多。毕竟,纳兰高高在上的政治心理,要比当年林语堂寄人篱下的弱者心态,更难调适得多,有时候,放下比攀登更难能可贵。在这一点上,纳兰做到了,他放下了自己高昂的头颅,他说:“君本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这样决绝的态度,与红楼里的宝玉何其相像!高贵至尊的血统,仗剑护驾的威武,少年及第的得意等等,这一切都没有给他带来真正的快慰。他是一个美学上的超现实主义者,是一个出身富贵家的世外人,是一个爱情的完美主义者,是一个像他的名字一样的性情中人。文章憎命达,纳兰虽出身贵族,但他在心理上,似乎早已将自己划入多舛之列,他几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在戕害着自己的强势心理,虚掷着世俗的高贵身份,他完全可以不劳而获,通过世袭罔替的方法得到财禄和爵位,但他从小发奋苦读,凭真才实学博取功名。这样健全的人格,造就了他的内心与世俗的矛盾:他本是一介武夫,却屡被风寒侵袭,雄风破损;他生性一副文人的骨架,却偏偏以武为业;他生为满人,却甘愿为汉文化浸淫冲撞,把汉字作为最痴情的表达;他厌倦当一个堂皇华盖下的烘托排场的人体道具,渴望厮杀疆场,洒一腔热血,但他一生除了随扈出巡南北,和短暂出使梭龙(黑龙江流域)考察沙俄侵扰东北情况外,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森然的皇城禁地,好在有经史子集、孔孟老庄的濡染与陪伴,才使这样一位少年天才不至于沦为井鱼夏虫……这样看来,纳兰的人生并非志得意满,他的命运也并非通达顺畅。

自古文章多寂寞。对政治的过度热衷,会损害艺术的寿命和真气,对艺术的过于痴情,会破坏政治的内部结构和运行规律,这也许就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极少出现集第一流的政治家与第一流的文学家于一身的人。曹操算一个,诸葛亮凑合一个。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皆为文章而生,政治与文学交集是那么的有限,他们首先是在这有限的交集里辗转浮沉,腾挪躲闪,然后冲出政治的海面,升腾起文学的万丈光芒。

徘徊在政治边缘的人热衷于书写政治,身处政治中心的人常常回避对时局和政治的书写,然而没有几个文章大家在政治上是得意的,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历史现象。纳兰容若每天陪伴在康熙的左右,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对政治的嘴脸看得清清楚楚,一不小心,政治内核的烈焰就会烧到自己的眉毛。在侯门深海和宫廷高墙里待得久了,就像一只养在樊笼里的鸟,对大自然,对外面的世界心向往之。而在政治的捆逼下,在人性的夹缝中,他只能在完成了一次次的护驾任务后,轻轻地解下腰中的剑,拿起一管软软的笔,蘸上绵绵的情思,蘸上横溢的才华,把一颗疲惫痴癫的心,把一片纯真赤诚的心,托附给了一阕阕情意绵绵的词,这一阕阕的词便是一只只自由的鸟,从宫廷飞向民间,从权力的高端降落在平和安稳的视线,从一个人的生命里,飞向无数个人的心间。这时候,天地睡了,时间睡了,宫廷睡了,王朝睡了,权势睡了,排场睡了,争斗睡了,倾轧睡了……只有纳兰醒着,思想醒着,情怀醒着,诗意醒着……这时的纳兰才是真实的纳兰,是一个与政权无关的纳兰。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细读纳兰词,字字是真气,句句是真情,阕阕是真心。像一朵洇开在宣纸上的墨荷,没有公子气,没有浮华气,没有逼眼的杀伐气,没有霸道的王者气,又像一根根丑陋的绝缘体,保护着我们向往美好的心。纳兰虽囚身宫廷,却写出了比浪迹山林更具人性真情的句子,他的悼亡词哀感顽艳,他的风物词真淳自然,他的边塞词蕴含着兴亡之感和羁旅之怀。这里试引他的两首边塞词:

蝶恋花·出塞

今古江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

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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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命运的多蹇不仅体现在政治上的位高权虚,更体现在他情感世界里的悲欢离合。1674年,二十岁的纳兰与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雨婵结为秦晋,可谓是门当户对,琴瑟之和,婚后伉俪情深,幸福美满。从这个时期的诗词中,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神怡心醉的燕尔之悦。“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形象地勾画出情人的心心相印和爱之绵绵。“为怕花残却怕开”表达的是不敢轻易触动美好,生怕失却的担心。纳兰性德与卢氏真是才子遇佳人,天地浪漫,风月无边。每当纳兰性德随皇帝出巡,或奉旨出差在外,他总是心系娇妻,千里寄怀。

不想婚后三年,卢雨婵因难产而死,纳兰坠入痛苦的深海里无力自拔。在他之前的中国词史里,没有一位词人的悼亡词有如此的多,占了其所有三百多首词作的十分之一。从妻亡后半月内声泪俱下所写的“判把长眼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桨”到六七年后出使塞外的“旧欢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词人的伤痛未曾稍减。所以不论从其悼亡词的数量或作者伤逝时间的延伸观之,妻亡成了词人心灵的重创。

纳兰渴望能与爱妻“一生一代一双人”,但现实却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这样一个转折点,让词人的心境剧变,从仕途、婚姻两得意的春风少年到“断肠声里忆平生”的“人间惆怅客”,他开始愁怨世间“尽教残福折书生”,开始觉得“人间无味”。

在对人生这个重大命题的认知上,纳兰是一位善感多情的词人,而苏轼更像一位通达超迈的哲人: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往日崎岖还知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苏轼无意间把人生的归宿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他自问自答,或许是替世人问,替世人答,把人生这篇文章做得如此漂亮:人生的轨迹是什么样的呢?应该是像飞鸿在雪地上走过,偶然间留下了几行或深或浅的脚印一样的吧,生命只要留下了足迹,又何必计较它是往哪个方向飞呢?这是苏轼在经历了生命的起落之后发出的真切感悟和理性箴言,他也正是用一生的践行为这个命题作了最适当的注脚。而流星般短寿的纳兰显然没有苏轼那样深厚的生活历练,在政治上也没有经历过苏轼那样的升降贬迁,履满天涯,他却用至情至性抛给了我们一个比梦更温暖更唯美的假设:如果人生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能永远停留在初见时的情景,如果销魂的爱情都能永远停留在一见倾心的那一刻,心不会变,爱不会变,美不会变,那该多好呀!而生活的真相是,纳兰所幻想的一切,所渴求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朝着不同的方向在变,连他最不想变的爱情都在一夜之间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剧变,旧人变新鬼,恩爱变痴怨。情爱如毒,真心的人最容易断肠。而对于纳兰来说,词才他最好的解药,服下一个个字,便解开了他百结的愁肠,排出了心里的苦汁。幸运的是,卢雨婵对纳兰的爱至死未变,留在他记忆里的永远是短暂婚姻生活里甜蜜和恩爱,还有绵绵无期的思念。反观现实生活,有多少人,身如故,情已变,人还在,爱已死,仙侣成陌路。有时,情死比人亡更让人痛,就此而言,纳兰是幸福的,纳兰词是幸运的,不死的爱情,比生命更珍贵,所以纳兰留在词里是真切的凭吊,而不是虚伪的怀念: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性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望着御前殿外,那尊倒映在忧郁里的背影,大清帝国显得更加孤独。读着这样阴阳对泣的句子,如卦语,如谶言,心碎了无痕,不禁问:“纳兰心事几人知?”。而谁都知道,苏轼的《江城子》是悼妻词中的千古绝唱,凄婉悱恻到了至境。《金缕曲》与《江城子》是两颗泣血的孤魂,一唱一和,在爱的灵堂里徘徊了千百年。

尽管纳兰性德三十岁时,在好友顾贞观的帮助下,纳江南才女沈宛。他们本是一对道合佳人,可惜他们的爱情因纳兰性德的家庭原因以悲剧告终,沈宛回归江南,纳兰终未再续。

而那时,一代圣帝康熙正把一个帝国引向盛世,可惜这个盛世不属于纳兰,不属于纳兰词,只属于凋零前的最后一次怒放。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暮春,纳兰抱病与好友相聚,醉而承欢,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而逝,年仅三十一岁,留得词作348首任后人品读。

三十一岁,短暂得像一颗银河里的流星,从历史的夜空划过,让人唏嘘。我们不禁要问,如若纳兰再活个三四十年而寿终正寝,他该会是一个怎样的纳兰呢?这与现在这样生命的抛物线运行到最顶端戛然而止,所带给我们的印象会有什么不同呢?寿命的延展有时也未必是好事,它会让野心滋长,欲望膨胀,激情退潮,才华空耗,七十岁的纳兰定格在世人的印象或许只是一身世故,一脸沧桑,一派老气,所以我想,如果纳兰再活个三四十岁,他一定能给我们留下更多的好词,却未必能保全那个“如初见”的完美印象。时移世易,一切都在变,而纳兰却来不及转身,来不及改变,他用这样的一个美丽而易碎的梦挽住了多少人内心的那份无形的渴念与向往,挽住了一个天才词人那份永远不会老去的真性和真淳。

数十年后,纳兰词成为曹雪芹案头的必读书,“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纳兰的精神血液已经流到了曹雪芹的身体里,我们是不是已经从后来贾宝玉的身上隐约看到了纳兰公子的影子?不知道这是历史的投影,还是艺术的巧合。不管怎样,纳兰性德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影响是铁的事实。

在中国诗词灿烂的星河里,纳兰性德不是最亮的那一颗,不是最炫的那一颗,但一定是离梦最近的那一颗。生命的终局只有一种,时间写给纳兰性德的墓志铭只有七个字:人生若只如初见。

责任编辑 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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