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欧茨的女性主义思想
——以《如愿以偿》为例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8期
关键词:欧茨阿尔伯巴拉

刘 可

解析欧茨的女性主义思想
——以《如愿以偿》为例

刘 可

1.前言

乔伊斯·卡洛尔·欧茨是美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近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欧茨素以细腻的内心描写著称,创作题材广泛,其中不乏探讨女性生存困境和压抑心理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欧茨本人是一位女性作家,也写了大量涉及女性题材的作品,但她却从未被认为一位女权主义作家。一些女性主义批评家认为她小说中的女性角色都是些受虐狂,并指出她的作品中缺乏自立自强的女性角色[1]。本文认为这种观点可能是缘于对欧茨早期作品中所表现的女性主义意识的误读。实际上,欧茨从没有停止过对女性命运和地位的关注,对在父权社会里遭受歧视、虐待的同类也给予了极大的同情与关怀;但是,作为杰出的心理现实主义作家,欧茨同时也对女性自身存在的性格缺陷和心理变异做了深刻的审视和反思,间接地指出女性的自由解放之路是一个艰难的自我觉醒、自我抗争和自我发展的过程。欧茨的这一女性主义观在她的早期短篇小说《如愿以偿》(Accomplished Desires)[2]里得到了很好的展示。

2.同情与关怀

《如愿以偿》是一部关于两位女性悲剧命运的短篇小说,曾荣获一九六九年的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小说中马克·阿尔伯是一所女子学府的文学教授,并无多大才华,他的妻子芭巴拉则是一位著名诗人,普利策奖获得者。芭巴拉在写诗的同时还要照料家务和三个孩子,阿尔伯却毫无内疚地引诱了迷上他的女学生杜丽,并把她带回家同居以此羞辱自己的妻子。后来,阿尔伯甚至无耻地要求妻子芭巴拉带怀孕的杜丽去堕胎。不堪侮辱的芭巴拉最后选择了自杀,杜丽则“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阿尔伯的第三任妻子。小说标题“如愿以偿”含有巨大的讽刺意义,杜丽的“如愿以偿”不过是成了阿尔伯的第三任家庭奴仆和暴力对象。

对芭巴拉和杜丽遭遇的同情反映了欧茨在性别政治上的基本立场。小说中的大学生杜丽,长相清秀,却迷上了人到中年已有妻室的阿尔伯教授。在欧茨的笔下,这位“第三者”其实是个任人摆布的小可怜,年轻虚荣又缺乏判断力,很容易受到阿尔伯这样的伪精英的诱惑,最后丧失自我,成为父权社会里只能靠取悦男性而生存的一名玩偶。杜丽自己最终也认识到了这点,却为时已晚:她特别感到自己受了骗,自身有一部分让人谋杀了,就仿佛那天她到底还是堕了胎,从她身上永远割除掉一点什么似的。同杜丽相比,阿尔伯的妻子芭巴拉的悲剧更甚。尽管比丈夫阿尔伯更有才华,她却不得不待在家里照料家务和孩子,闲暇时才得以创作诗歌。对于妻子所做出的牺牲,阿尔伯不仅毫无愧疚,相反长期以来对婚姻极不忠实,给芭巴拉带来巨大的痛苦和折磨。杜丽的出现成了压垮芭巴拉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小说不落俗套的是芭巴拉并没有把杜丽视为破坏自己家庭和逼迫自己走上绝路的帮凶,相反对不得不去堕胎的杜丽产生了一种母性的怜悯:她真还是个孩子,芭巴拉怀着一阵同情心这样想到。他们三人当中,数杜丽最上当了。在她心中,年轻单纯的杜丽是受了阿尔伯的诱骗,结果也会跟自己一样成为阿尔伯施虐的对象。芭巴拉对杜丽产生的物伤其类的情绪,反映了在男权势力迫害下女性之间的同情与理解。除了对女性的同情和关怀,欧茨的女性主义思想还包括她对造成女性不幸的各种根源的探索。

3.造成女性生存困境的社会原因

《如愿以偿》里唯一的男性是马克·阿尔伯。在欧茨笔下,阿尔伯被抽象化为一个象征,其意义是压迫女性的男权势力。阿尔伯的所作所为代表了男权势力对女性的迫害,是造成女性生存困境的根本原因。男权势力对女性的迫害首先表现为对女性的暴力行为。小说在对芭巴拉进行内心观察时,采用了意识流的技巧,使读者随芭巴拉跳跃的意识活动了解到阿尔伯多年来对她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残酷虐待,包括抛弃、背叛、殴打等;并且因为没有详细的暴虐情节描写,读者反而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去揣测芭巴拉的可怕遭遇,阿尔伯自私残忍的形象也因此在读者的阅读心理中得以强化。除了芭巴拉外,杜丽也是阿尔伯施虐的对象。得知杜丽怀孕后,阿尔伯和芭巴拉有下面一段对话:“嗯,咱们这出了点小问题”。芭巴拉一边瞧着自己的钝指甲,一边等待。“她叫自己怀了孕,看上去好像是存心的”。“她怎么啦?”“嗯,”马克颇不自在地说道,“她是存心这样干的”。这里直接引语的使用鲜明地刻画出阿尔伯的丑恶嘴脸,除了一如既往地羞辱自己的妻子外,也可以看出他对杜丽冷酷无耻的玩弄态度。“幸亏”芭巴拉的自杀,杜丽才免于遭受被阿尔伯玩弄后又遗弃的命运,最终“如愿以偿”地成为阿尔伯第三任夫人,只是她能坚持多久呢?欧茨擅长于描写家庭暴力,那并不意味着她缺乏人性关怀,只是作为现实主义作家,欧茨更愿意在作品中如实地反映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性别关系——在受男权势力支配的社会里,女性处于弱势,她们的不安和恐惧来自于种种歧视和暴力威胁。

其次,男权势力对女性的压迫还表现在对女性心理和价值观的扭曲。小说中芭巴拉是个“大块头,爱出汗”的中年女人,面对年轻美貌的“情敌”杜丽,她感到自惭形秽。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平庸的无名之辈杜丽对普利策奖获得者芭巴拉则不无鄙视之心:瞧那个女人下车时那副德行样儿!——大腿上那一片根本不该暴露的松软白肉都让人瞧见了……这里叙述者利用自由间接引语完成了对人物的戏仿,将杜丽的刻薄肤浅刻画得活灵活现。芭巴拉的自卑和杜丽的优越感都源于一种价值观,即青春美丽是女性的价值之所在。这种价值观显然是父权社会里男性将依附他们生存的女性视之为玩物的产物。小说中,作者多次将芭巴拉和杜丽在外形及衣着举止上进行对比,却不提“迷人、芬芳、高雅”的杜丽和“肥胖、邋遢、笨拙”的芭巴拉在内涵和才华上的巨大差距,也从不解释杜丽为何鄙视芭巴拉的丑陋体型,却迷恋同样是人到中年、长相丑陋的阿尔伯,尽管他的成就和名望都不及自己的妻子;在杜丽和学院姑娘们的眼里,阿尔伯属于让她们敬畏的那种教授类型:他们穿着领口脏了的开士米羊毛衫,手指头沾染圆珠笔油渍,又时髦又散漫。从学院女生的视角看,不修边幅甚至邋遢的外表正是阿尔伯之流名士风度的证明,丝毫无损于他们的学者魅力。这种叙述安排真实地展现了父权社会里性别价值标准的巨大差异。对于玩偶之家里的女性而言,其价值在于靓丽的外表而非才华和能力,后者只能为男性赢得羡慕和敬意。女性对这种价值标准的认可甚至迎合,充分反映了父权社会对女性心理和价值观的严重扭曲。可悲的是,芭巴拉这样的高级知识女性,也不自觉地受到这种价值观的影响,想到日趋丑陋的自己以后可能会受到更多的“杜丽们”的挑衅,芭巴拉对未来充满厌倦和恐惧,这也是导致她最终悲剧结局的原因之一。

最后,男权势力对女性的压迫体现在事业上对女性的排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随着女权运动的高涨,很多女性走出厨房,成为职业妇女,男女看似越来越平等了。一九七二年,《时代周刊》在检阅女权运动成果时就说到:“不论如何,现在不能随便把妇女赶进玩偶之家了。越来越多的美国妇女将更充分地发挥自己的能力,远远地摆脱家务而扩大自己的生活。总之,将来会少一点尿布,多一些但丁”[3]。芭巴拉的遭遇却是对这一理想主义预言的莫大讽刺。“但丁”芭巴拉又回到了厨房,料理家务和照看三个年幼的孩子使她整天疲于奔命。束缚芭巴拉的不仅是身为母亲的责任感,最主要的是限定女性身份角色的男权势力。在它的左右下,女性长期以来被禁锢在狭隘的家庭生活内,即使有机会从事家庭劳动以外的工作,也无法得到跟男性一样的平等对待。如同芭巴拉,尽管才华横溢,却也只能在家务之余进行写作;而才华不如芭巴拉的阿尔伯却可以在学院里高谈阔论,咒骂当代诗歌的虚伪,扮演一个幻灭、愤世嫉俗的天才,回家后则理所当然地享受妻子的服务。不仅如此,尽管已经是普利策奖获得者,芭巴拉却毫无功成名就的喜悦感:他们虽已“功成名遂”,不过并没有什么意义,年轻的作家总是在不断涌现,他们都是四十年代中期或晚期出生的,出奇的年轻,年轻得可怕……芭巴拉的焦虑感也可能是作者本人曾有的一种情绪体验。作者欧茨生于一九三八年,和小说中的芭巴拉基本上是同龄人,想必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紧张和焦虑。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叹是超性别的,但是在男性话语权力占统治地位的背景下,女性作家的生存和发展更为艰难,可以说她们的焦虑感在很大程度上跟性别竞争的不平等有关。欧茨在一次采访中被问到做女作家有什么优势时,就调侃道:“优势多了!可能多得不胜枚举。因为作为一个女作家,某些在大众媒体上对作家进行排名的男性评论家可能不会很严肃地对待我,我想,我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4]”。欧茨克服焦虑的方法就是保持无与伦比的勤奋,迄今为止出版的一百多部各类作品使她成为美国当代最多产和涉及文学门类最广的作家之一。她笔下的芭巴拉则不那么幸运,充满暴力的婚姻,繁重的家务逐渐磨灭了她的创作甚至生命的热情。芭巴拉的悲剧不过是父权社会里知识女性不幸命运的集中体现,欧茨通过创造这一人物,表达了自己对所有受排斥、迫害的女性,尤其是那些如流星一样闪过,却最终被扼杀的才华横溢的同类的深切同情和遗憾。

4.批评与呐喊

欧茨在探究造成女性生存困境的社会根源的同时,也冷静地指出女性自身存在的性格弱点与心理缺陷同样是她们难以摆脱困境从而获得自由和发展的重要原因。杜丽和芭巴拉的悲剧很好地诠释了这一观点。杜丽天赋平庸,性格虚荣,这使她对名望之类的东西特别向往。她迷恋阿尔伯,并非完全出于对对方学问的欣赏,她甚至并不懂他的作品,她向往的是教授夫人的头衔和学者名流的生活。欧茨创造杜丽无疑是想要警告一下那些虚荣的,幻想着通过征服事业成功的男人而分享其功成名遂生活的年轻姑娘们。但当“杜丽们”为自己的幼稚和虚荣付出惨痛代价时,欧茨对她们并没有幸灾乐祸,相反是不吝同情和关怀;同时,也对她们的行为提出自己的批评。在这点上,欧茨表现出对传统女权主义观点的认可,即对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而言,远离社会工作,回归厨房,重新依附男性生活,无疑是一种自残行为,其后果就是成为男性的附庸,最终丧失女性的自由和尊严。如果说性格虚荣导致了杜丽的悲剧,那么芭巴拉的致命缺陷就是性格软弱。作为诗人,获得普利策奖证明芭巴拉的事业是成功的,但是欧茨笔下的芭巴拉却毫无名作家的潇洒自信。读者看到的是一位生活在丈夫暴力阴影下,依靠酒精和精神分析治疗度日的中年妇女。一九二五年,鲁迅先生发表了小说《伤逝》,目的之一是要为中国的“娜拉们”泼瓢冷水,奉劝她们要头脑冷静,在没有经济独立前,不要轻易走出玩偶之家。作为当代作家的欧茨认为只在经济上诉求平等,甚至事业上取得成功,都不能必然保证女性能够远离男性的威胁。芭巴拉一再容忍丈夫对自己肆无忌惮的伤害并不是缺乏经济独立的能力,而是自身的软弱性格使她畏惧周围舆论,妄想通过委曲求全来维持一种婚姻正常的假象,最终却葬送了自己的才华、自由甚至生命:她跟纽约的朋友通电话,可从来没有详细告诉他们家里正在发生什么事。这种事如此荒唐可笑,使她好像成为一个笑柄。害怕成为笑柄是现实生活中很多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尤其是像芭巴拉一样的知识分子,不愿公开她们的遭遇的原因。正是这种软弱的性格使她们受到男性的讹诈,不得不屈从于后者的淫威或者等到最后无法忍受,然后以生命来换取灵魂的自由。“芭巴拉们”获得自由的代价显然是太大了,实际上,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无须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5],女性就会最终获得解放和自由,这也是作者欧茨通过小说文本向女性发出的内心呐喊。

[1]王振平.乔伊斯·卡洛尔·欧茨——构筑完整的小说世界[J].世界文化,2009,(3).

[2][3]朱虹.美国女作家短篇小说选[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4]杨向荣.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访谈录[J].青年文学,2008,(11).

[5]鲁迅.坟——鲁迅杂文精读[M].东方出版中心,2007.

刘 可(1970— ),女,文学硕士,西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文体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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