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德格尔的“物”看里尔克的“物诗”

2011-08-15 00:51李晓林
枣庄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里尔克海德格尔万物

李晓林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里尔克这位伟大的奥地利诗人,对于中国读者并不陌生,他的诗歌不仅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诗人的创作,也在普通读者中引起广泛共鸣。作为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在创作的中期却写出了一批注重客观描绘的“物诗”,诗人力图像画家和雕刻家那样“看”,并且忠实于所看。

无独有偶,海德格尔在后期演讲《艺术作品的本源》、《物》和《筑·居·思》中对“物”、“物性”作了独特的阐发。可以说,海德格尔的相关思想是一条理解里尔克诗歌的通道,下面我们循着这条道路,体味里尔克“物诗”的精髓。

一、物之为物

早期的创作中,里尔克受到浪漫主义影响,诗歌往往是主观情绪的表达。1900年第二次访俄归来与女画家保拉·摩德尔松和女雕塑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后为诗人之妻)结识,他说是这些艺术家教会他“看”[1](P99)。尤其在做雕刻大师罗丹助手期间,罗丹更教会他“工匠般地工作”。从此他自觉地放弃早年的主观色彩,而转向客观的写作,创作出一批“物诗”(Dinggedicht)。1907年,里尔克的《新诗集》出版。以此为标志,“咏物诗”诞生了。里尔克的“物诗”是诗中有画,像画家和雕刻家一样重视细节描绘。他当时有句名言:“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2](P331)“诗是经验”并非意味着抒写一己经验,他早期的创作就是经验的体现,也不是说人生经验越多越好,而是说要尊重当下的、原初的视觉经验,借用一句现象学的名言就是“朝向事情本身”;而且,经验意味着一个人的内心深度,经验固然不等于深度,但是缺乏经验必定没有深度,深度是一个人理解万物、人生的前提。

里尔克“物诗”中的物,既有人(儿童、少女、病人、乞丐、老妇、盲人),有动物(黑猫、狗、独角兽),有植物(玫瑰、罂粟花),有艺术品(绘画),也有对风景的捕捉(风中之旗、雨后的树林)。这些物是孤单的,身体将它与外界隔离开来;这些物又是安然的,安然于自己的身份和命运。

首先,“物诗”中的物,是“自身聚集”(self-concentratinggathering)的物。海德格尔曾将物的本质因素称为“聚集”(gather),物将天、地、人、神“四方”聚集于当下栖留的自身,在“四方”的环化游戏中,物得以成为物[3](P1180)。我们在里尔克的“物诗”里看到的“物”,就是处于“意愿”(w ill)中、自身聚集的物。每一物都是意愿着的生命,人和动植物莫不如此。每一当下呈现的物,都在顺应其卑微的天命,里尔克的意义在于看到这种卑微中的伟大。所以,在他的注视中,有惊奇,有悲悯,还有赞美。作为诗人,里尔克没有以康德的现象界-物自体和叔本华的表象-意志来划分世界可见的现象与不可见的本质,他其实做了同样的事情,可见物背后的不可见的物自体、意志或意愿使物成为最大的奇迹,万物根基处的统一则使任何单独之物变得伟大。

海德格尔说:“物化本身是轻柔的,而且每一当下逗留的物也是柔和的,毫不显眼地顺从于其本质”[3](P1183)。就是说,物只要符合本性,就是柔顺的。即使作为万兽之王的老虎,其威严出于天性,也是本分的。可以说,海德格尔对物之本性的分析,在哲学意义上可能被指责为神秘的、非理性的,但是在诗歌意义上却是非常深刻的见解,尤其在里尔克的诗歌中得到了很好的回应。是海德格尔受益于里尔克的诗歌?是思与诗本为一体?是他们观看着同一个轻柔地呈现其本质的世界?或许都是。

其次,里尔克诗中的物,作为意愿着的生命,包含其过去和未来。比如少女之美,不仅在于外在姿态的曼妙,更在于“那少女的、一种‘还无所作为’的本性的美是,它预感着、准备着、悚惧着、渴望着的母性。”[4](P301)在里尔克看来,少女之美,在于其天性之美,而不在于其外貌的美丽;她的身上有童年的痕迹,有孕育着的母性,还有终将到来的夕暮之年。少女,被注视定格在当下的时空里,就像琥珀里的昆虫逃脱了时间。注视是人的注视,包含了对少女整个生命过程的理解。

因此,物在里尔克的诗歌中呈现双重性:一方面坦然自呈,没有秘密,一方面却有最大的神秘。玫瑰外表就是鲜艳的花瓣,香甜的气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就是这些,至多有象征意义,比如爱情。玫瑰又有永远无法穷尽的意味。它坦白,又遮蔽;它在这个世界上,却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它近在眼前,却拒人千里;它一方面属于人的世界,一方面又归属于大地的庇护。由于大地的庇护,物是自身锁闭的、不透明的、无法穿透的。

再次,物始终处于与外界的关联中,并没有孤立的物。

人作为万物之灵与动植物有所不同,但是里尔克着重的是人与动植物的相同来源,即拥有一个相同的根基“自然”。这里的“自然”不是狭义的自然界,而是作为一切“造物”基础的造化:“自然,也即这里的生命,指的是所有存在者作为一个整体意义上的存在”[5](P101)。里尔克强调的是万物的统一,万物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

在里尔克的诗歌里,我们也能看到物作为“意愿”与其他“意愿”的对立、融合,尤其是“物”与“自然”(造化)的统一。诗人化身为旗,置身于广漠的空间,感应着其他的物体:

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

我觉得风从四面吹来,我必须忍耐,

下面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依然轻轻关闭,烟囱里还没有声音;

窗子都还没颤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

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

——《预感》[8](P11)

最后,里尔克诗歌中的物,并不是真正客观的物。相比之下,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的“物化小说”才是对物的客观描写,但是罗伯·格里耶其实已经消解了物,因为物总是已经在人的世界里获得位置和意义。桌子是人的造物,人理解它;山峰不是人的产品,但它是人类世界里的东西,人看到它的时候理解着它。所以,罗伯·格里耶的小说,在客观地“看”的名义下僵化了看,将人的眼睛代之以没有情感和理解的镜头。在里尔克,客观地看是尊重物,是让物自己说。他如此描绘一只黑猫:

人人的目光一旦遇见它,

它似乎就此将它们扣住,

以便倦怠中带着险恶

使人毛发悚然随即睡去。

但突然它像被惊醒一般

转过脸来冲着你的脸:

于是你不经意间重新在它的

圆眼珠的黄色琥珀中

遇见自己的目光:被关在里面

宛如一只绝种的昆虫。

——《黑猫》[1](P380)

诗人以精确的笔触描写黑猫的形象和黑猫给人的感觉:幽闭、神秘、邪恶。尤其最后两句,简直是神来之笔。这样的“物诗”,如果说有什么象征意义的话,那么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物”之灵魂的捕捉。我们习惯于将一切“物”包括动植物视为没有情感的、没有意志之物,其实是扭曲了物,是把物当作没有生命也没有意义的物质来对待。

二、物与人

人在世界上生活,与物时刻处于密切的关联中。海德格尔通过对“物”的词源学分析,指出“物”的固有之义是“与人有关的事情”[3](P1174~1176),而且指出人们在生活中耳闻目睹的一切莫不是物:“我们从不、也永不‘首先’听到响动和音团,我们首先听到辚辚行车,听到摩托车。我们听到行进的兵团、呼啸的北风、笃笃的啄木鸟、劈啪作响的火焰。”[6](P199)就是说,我们听和看的时候总是包含着对所听、所视之物的理解;物总是已经处在世界上,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这也是海德格尔存在论先于认识论的根据。

海德格尔作为例证分析的物,往往是器物而非动植物,比如一把壶,人间最普通的器物。在现代人的思维中,壶是没有生命的、不值得敬畏之物,但是在海德格尔的分析中,壶同样将天、地、人、神聚集到自身:作为陶土它来自于大地,壶里的酒或水来自天空的雨露,水能够解人之渴,酒可以献祭于神。海德格尔以诗意的笔触说明这种联系,“在赠品之中有泉。在泉中有岩石,在岩石中有大地的浑然蛰伏。这大地又承受着天空的雨露。在泉水中,天空与大地联姻。在酒中也有这种联姻。酒由葡萄的果实酿成。果实由大地的滋养和天空的阳光所育成。在水之赠品中,在酒之赠品中,总是栖留着天空和大地。但是,倾注之赠品乃是壶之壶性。故在壶之本质中,总是栖留着天空和大地。”[3](P1173)“倾注之赠品乃是终有一死的人的饮料……但是,壶之赠品时而也用于敬神献祭。”[3](P1173)就是说,不仅人将天、地、神聚集自身,就连一切物(岩石、酒、葡萄、泉水、壶)都能体现与天、地、人、神的神秘联系。壶作为物,其本质就是将天、地、人、神同时栖留于自身。区区一把壶尚且如此,何况有生命之物。因此,人的本质并非人的主体性的高扬,而是要与其他三方“共属一体”,这样才能“是其所是”。

由于物与人的共在,更由于物与人根源处的统一,物与人的关系在里尔克的思想中可以从两方面把握:物需要人来理解、表达自己;人对于物的“顺应”。

首先来看物对人的召唤。

在里尔克诗歌和诗论中,诗人持谦卑的态度,不仅是忠实于“看”的暂时谦卑,而是永远的谦卑,不把人的价值标准用于物,诗人隐身让物说话。日常生活中、科学认知中,物的本性被忽略,只有在艺术中,物才真正是其所是。因此,是物自己在说,而人是“倾听者”,诗人不过是代物言说。

那些见过他活过的人们并不知道

他曾怎样与这一切唇齿相依,

这一切:这些深谷,这些草地

和这些流水都是他的面貌。

哦他的面貌就是这整个幅员,

而今它仍在把他寻找,把他追求;

——《诗人之死》[1](P290)

万物需要诗人,这是物对诗人的委托,而不是寻找颐指气使的主人。诗人观察万物,只是“以物观物”,自己隐身而退。因此万物借助诗人而自我言说。

其次来看人对物的顺应。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艺术作品是存在意义的传达,艺术家相比作品无足轻重,他几乎像一条通道,在作品创作过程中“自行消失”,艺术家就是“顺从”而非主观表现的艺术家,感悟这种关系的欣赏者同样是“顺从”的,当然“顺从”并不意味着“屈从”。其中道理我们不妨以《庄子·达生第十》善于制作乐器的木匠为例说明。木匠达到“鬼斧神工”境界的原因是经过数天的斋戒静养,涤除一切身外之物,得以“以天合天”即以木匠的纯朴天性应和木材的天性。这样的“木匠”和万物之间就是一种密切无间的关系。

在里尔克这里,诗人是以“原始”、“纯洁”的眼光观看万物,万物生机勃勃,就像上帝刚刚将它们造出一样。在《罗丹论》中,里尔克记载了罗丹对万物的热爱,“‘你看见禽兽和树木在它们自己家里。’他很快活地说。他看见路上的一切东西,并且感到喜悦。他拾起一朵香菌,欣然指给他的夫人看,因为她和他一样,从不肯放过这些清晨的散步。‘看’,他兴奋地说,‘这只需要一夜,在一夜里,这些薄片全做好了。这工作得多勤。”[7](P150~151)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物的生长,在艺术家眼里就是上帝的创造,这是永不停息的创造过程,或者说造物主是最辛勤最有天分的艺术家;万物都是美的,哪怕一朵卑微的香菌,一棵柔弱的小草,都留下了上帝之手的痕迹;而人间的艺术家,最大的荣耀莫过于参与这创造,他用心灵来领会来创造,而创造出的艺术品终归是“无名”的——最出色的作品,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就像神的造物,不是人的主观表现。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与物的关系却空前恶化。工业革命使一切美好的关系都破碎了,使一切的田园牧歌喑哑了,我们在里尔克的诗歌里感受到对此的惊恐,也在海德格尔的后期演讲中体会到对此的焦虑。

在1950年以《物》为名的演讲中,海德格尔开篇就说:“时间和空间中的一切距离都在缩小……植物的萌芽和生长,原先完全在季节的轮换中遮蔽着,现在人们却可以通过电影在一分钟内把它展示出来。”[3](P1165)在今天,我们享受着比海德格尔时代更为先进的技术,我们每天都能从电视屏幕上看到花朵在一分钟内从蓓蕾到绽放的完整过程,可是花朵的秘密彻底地被我们忽略了,而且我们满足于视觉的愉悦,却少了敬畏,更体验不到幸福。现代技术把一切带到人们面前,并没有使人们真正认识物,反而使人永远认识不了物。在纪念里尔克逝世20周年做的演讲《诗人何为?》中,海德格尔引用了里尔克的话:“对我们祖父母而言,一所‘房子’,一口‘井’,一座他们熟悉的塔,甚至他们自己的衣服,他们的大衣,都还是无限宝贵,无限可亲的;……一座美国人所理解的房子,一个美国苹果或一棵美国葡萄树,都与我们祖先的希望和沉思所寄的房子、果实、葡萄毫无共同之处。”[3](P431)对祖先来说,物闪烁着人性的温暖光泽,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是人们产生亲密情感和进行诗意沉思的对象。里尔克以“美国人”泛指现代人,以“美国货”来泛指丧失生命本质、只有使用价值的物。物丧失本质不只是物的悲剧,更是人的悲剧;人使物不复为物,人自身也无家可归。

三、人之为人

就人自身说,人可谓万物之灵,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事情的另一面在于,人本是万物之一。人将自身提高为万物之灵,割断了与自然的联系,使人自身处于无根基状态。今天,不是人类应该如何征服自然,而是相反,人类太需要从自然学习如何做本分的物了,罗丹的“禽兽和树木在它们自己家里”是对万物各得其所的赞叹,也许有羡慕,因为人类在世界上,还能有“在自己家里”的安然吗?

眼睛作为体现人类心灵的器官,也是人类观察万物的窗口,但是人们却往往滥用着视力。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人们沉溺于感官享乐的倾向进行了批判,人到处游逛,只是出于好奇,只是作为闲谈的资本,而不去领会物,也毫不在意自身。海德格尔说:“此在一任自己由世界的外观所收攫;它在这种存在样式中烦忙着摆脱它自身……通过不断翻新的东西、通过照面者的变异寻求着不安和激动。”[6](P172)老子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说出了同样的道理。

在一封信里,里尔克对人生有如此言论:“像树木似地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4](P295)生命,从动植物到人类的生命,无不像花朵,经过孕育、萌发,到了一定时间才会散发香气,到了一定时间才会流出甘甜的蜜。可是今天,我们满眼看到的是催熟的水果、早熟的儿童。里尔克诗歌的主题之一就是儿童,而且是“发光的儿童”,在儿童眼里的万物有色彩、香味、生命和灵性,与人声息相通。其诗中鲜见成年人,即使出现也是作为粗暴、狂妄、愚钝的形象,愚钝到不能领会物、狂妄到不屑领会物、自负到以为控制了物。人之为物,本来也是清白无辜,傲慢和狂妄使他丧失本性,就像庄子《大宗师》里“成人了,成人了”的欢呼雀跃,却不知“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而安静的里尔克,始终像孩子一般惊奇地分享物的秘密,纯洁如孩童而睿智如老人。

在《诗人何为?》中,海德格尔开篇就指出,由于人将自己作为主体,导致基督教的上帝和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缺席”,人无法进入与神的关联,世界丧失基础而面临深渊。他把诗人称为能使世界发生转变的人,“在世界黑夜的时代,人们必须经历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渊。但为此就必须有进入深渊的人们。”[3](P408)就是说,人类应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安于守护者的身份,倾听存在之音,使四重性得以聚集,使物物化,使自身忘情于世界的环化游戏中。让物成为物,不是把物看做僵硬的、无生命的对象,只有形状、颜色和体积的视觉对象,而是物化着、生成着的物。

如果说海德格尔批判了主体性思维方式使人成为主人、使自然成为对象,既不能认识自然又扭曲了人的本性的话,那么里尔克诗歌则早就表露了这种不安。物被置于理性的聚光灯下,被置于现代科技的放大镜下,物的生命委顿了,只余下可见的外形、被当作可利用的资源。人类理性太过明亮的光线,现代技术缺乏人性的分析,使物处于无庇护状态。因为现代技术不仅意味着技术的进步,而且意味着一种思维方式,这就是“祛魅”,万物沦为实在之物。而海德格尔和里尔克的意义在于“复魅”,重新让自然万物入于被庇护中。但是这项工作何其困难。因为代物言说的前提是认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要进入到世界中,去理解人与万物的“整体存在”。在写于1902年即“物诗”酝酿阶段的短文《论山水》中,里尔克肯定了当时艺术的一种趋势,即人不是万物的中心,而只是万物之一:“他有如一个物置身于万物之中,无限地单独,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9](P330)

海德格尔后期倾向于从语言的角度理解人的本质,“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思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3](P358)人不仅思考自身,也对物进行命名,而人对物的命名是严肃的,甚至神圣的。他认为诗能够“召唤”物,使得物走上前来;诗能够“命名”物,使物的存在得以澄明。海德格尔并不是说,诗人拥有上帝般命名的神力,而是说诗人能够“应和”存在之音,因此诗人对物的命名不是随意的,相反是“最高的必然”。

在里尔克的诗歌中,少见下面这首明白如话的诗,也少见这样抗议的姿态:

我如此地害怕人言,

他们把一切全合盘托出:

这个叫做狗,那个叫房屋,

这儿是开端,那儿是结束。

……

我不断警告、抗拒:请离远些。

我爱听万物的歌唱;可一经

你们触及,它们便了无声息。

你们毁了我一切的一切。

——《我如此地害怕人言……》[8](P60)

里尔克此诗,说出了海德格尔日常语言与诗性语言对立的道理。相对日常语言,诗性语言最为深刻地揭示了人与世界的关系,也最为深切地理解了物之为物。对于里尔克而言,人与世界有一种神秘的关联,人生的意义在于对这一神秘关联的体验。人在对世界的领悟中,达到对自身的领悟。尽管里尔克不是一个体现“时代精神”的诗人,尽管他的诗歌没有强烈的社会批判色彩,但是他诗歌的纯粹却映射出现代社会的肤浅、浮躁,也映射出现代人生存的无根基状态。人们越来越满足于都市里的新奇景观,而对自己缺乏正确的认识,浑浑噩噩地虚度一生。在里尔克这里,对物的把握与人自身的生存是密切相关的。

在今天,我们倾听诗人和哲人的言说,不仅获得美的享受,更是灵魂的启迪。以诗歌对抗技术时代和官僚制度,可能是以卵击石,但是,至少人们在心灵中应该有一片净土。里尔克的诗歌让我们相信“美的经验,特别是在艺术的意义上的美的经验,是对一种有可能恢复的永恒的秩序的呼唤”。[10](P52)在审美活动中,世界呈现美好的、生机勃勃的的一面,就像诗人喜欢吟咏的玫瑰,美丽神秘而不自知,给人幸福却难以命名,任何语言无法穷尽其魅力。里尔克的“物诗”何尝不是一束玫瑰,永远芬芳的玫瑰,人们汲取着恩惠却无法穷尽其奥秘的玫瑰:

玫瑰,你端居首位,对于古人

你是个周缘单薄的花萼。

对于我们你的生存无穷无尽,

却是丰满多瓣的花朵。

你富有,你好象重重衣裹,

裹着一个身体只是裹着光;

你的各个花瓣同时在躲

在屏弃每件的衣裳。

你的芳香几世纪以来

给我们唤来最甜的名称;

忽然它像是荣誉停在天空。

可是,我们不会称呼它,我们猜……

我们从可以呼唤来的时间

求得回忆,回到转到它的身边。

——《玫瑰》[11]

[1]里尔克.里尔克诗选[M].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2]里尔克.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A]//冯至译.冯至全集(11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3]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

[4]里尔克.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A]//冯至译.冯至全集(11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5]Martin.Heidegger.Poetry,Language,Thought[M].Trans.AlbertHofstadter.Harper&Row,1975.

[6]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7]里尔克.罗丹论[M].梁宗岱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8]里尔克.里尔克诗选[M].臧棣编.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9]里尔克.论山水[A]冯至译.冯至全集(11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10]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作为游戏、象征、节日的艺术[M].张志扬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

[11]里尔克.玫瑰[J].世界文学,19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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