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女子形象鲜明”现象成因的原型阐释*

2011-08-15 00:53卢秀华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1期
关键词:精卫元杂剧荣格

卢秀华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9)

元杂剧“女子形象鲜明”现象成因的原型阐释*

卢秀华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9)

与前时代的文学作品相比较,元代戏剧作品对女子形象的刻画比以往任何时代都丰满、突出、动人。我们称之为“女子形象鲜明”现象。用荣格的原型理论来评价这一现象,发现这是由于中华民族在远古时代就崇拜女性,这种女性崇拜情结经过千万年的积淀逐渐形成一种集体无意识,在元代特定的社会环境里被激发出来。

女子形象鲜明;集体无意识;女性崇拜;元代社会;原型

一、何为“女子形象鲜明”

“女子形象鲜明”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品中的形象大多是正面的,她们敢爱敢恨,比传统女子具有更深的精神力量与人格魅力。二是她们具有古老神话中女性神的某些特点,如在困难面前不屈不挠,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纵观中国古代描写女性的文学作品,其女子形象很少有像元杂剧里的女性那样身上闪烁着斗争与反抗的光辉,敢于大胆冲破礼教的樊笼,如此觉醒的为正义、为自由而呐喊。如以满腔的悲愤控诉和鞭挞社会黑暗的窦娥,惩罚丑恶势力的机智勇敢的赵盼儿和谭记儿,敢于冲破礼教束缚追求自由爱情的崔莺莺等,成为后世许多优秀作品中以突出女性形象来吸引读者的经典范例。尽管在唐传奇中有热烈追求自己爱情的女子,但作家也是以男权视角来叙述故事,女性地位顶多上升为男子失意时的“知己”。与前时代的文学作品相比较,元代戏剧作品对女子形象的刻画比以往任何朝代都更丰满、更鲜明、更动人。正如邓绍基先生所说:“这种女子强于男子的描写在元人爱情婚姻剧中成为一种重要现象,它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传统‘男尊女卑’观念的削弱,甚至‘颠倒’。”[1]

那么,为什么在元代会出现那么多以女性形象鲜明、独特而在舞台上经久不衰的作品?这与中国古代男权中心的社会现实是不相符合的,许多学者从社会、文化、戏曲自身发展规律等方面来阐述产生此现象的原因。本文试图用荣格的原型理论来阐释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

二、集体无意识及原型理论

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 (Carl Gustav Jung,1875—1961)曾师承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把人的心里结构分为意识、潜意识与无意识。荣格针对弗洛伊德的个体无意识理论,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学说。他认为个人无意识“主要是一些我们曾经意识到,但以后由于遗忘或压抑而从意识中消失了的内容,而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却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意识之中,因此也就从未为个人所获得过,它们的存在完全得自于遗传。”[2]我们可以把集体无意识理解为人类自原始社会以来世世代代普遍性心理经验的长期积累。

荣格认为,人的无意识领域并不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最底层,在无意识下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底蕴——原型。什么是原型?荣格认为原型是人类早期生活经历在心理上划出的痕迹。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与早期相类似的生活经历又不断地加深着这些心理痕迹,沉淀在人的心里中,成为一种典型经验、一种情结,凝聚着人类各种不同性质的情感内容。因而“生活中有多少种典型情境,就有多少个原型”。[3]6原型有许多表达方式,它可以是神话、图腾崇拜、怪诞梦境等,是一个保存在人类经验之中并不断重复的非个人意象的领域。最基本的文学原型就是神话。荣格说:“神话是揭示灵魂现象的最早和最突出的现象。”[3]54远古的神话通过种族记忆长期积淀在个体身上而形成集体无意识,随着文化的传承被继承下来。反应在文学上,这种集体无意识要通过置换和变形。那么,元杂剧中关于女性形象鲜明的现象就可以用神话—原型理论进行解释。

三、女性崇拜及元代社会

据史学考证,中国历史上的大部族都是由母系氏族发展来的,对女始祖的崇拜,是原始社会的一大特色。从华胥氏生伏羲,附宝孕黄帝,任姒生神农,庆都生舜这些神话可以看出,历史上著名的皇帝都是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充分显示了远古社会对女性的尊重与崇拜。这种女性崇拜渐渐沉淀于社会文化的意识深处,再以文化遗传的形式世世代代发挥其影响,渗透到每个社会成员的心理意识之中。荣格认为:“文艺作品是一个‘自主情结’,其创作过程并不完全受作者自觉意识的控制,而常常受到一种沉淀在作者无意识深处的集体心理经验的影响。这种集体心理经验就是‘集体无意识’。我们可以通过分析在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叙事结构、人物形象或特征,重新构建出这种原始意向,进而发现人类精神的共相。”[4]元杂剧作家们在其作品中正是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了中国传统文人的集体无意识,于是才创作出了“形象鲜明”的女性形象。

既然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应该说在每个时期的作家身上都有可能表现出来,为什么单单元杂剧作家的这种集体无意识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这是与元代独特的社会环境有关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少数民族女性地位比汉民族女性地位高,激发了作家潜意识中女性崇拜的集体无意识。元朝是汉民族与少数民族融合的时代,而少数民族带有游牧民族色彩,在受中原文化影响之前还处于奴隶社会,所以母系色彩较浓。而且在蒙古族,一些买进卖出的事由妇女经营,显示了女性的作用与地位。这种女性的魅力必然给汉民族受压抑的女子们带来新的力量,从而刺激作家的神经以唤醒与此相类似的原始意象,那便是远古时期的女性崇拜。

二是元代社会文人地位尤其是汉族文人的地位从“唯有读书高”到“九儒十丐”,作家们有与女性地位从“崇高”到“卑下”的同病相怜之感。从人类学上看,中国社会自从周朝进入父权社会以后,女性就成为了男性的附庸,就丧失了作为独立人的权利。而在元代社会,文人更是找不到自己在社会中应有的地位。元代是一个政治现实严峻的时代,文明程度较高的汉族被处于较低社会发展阶段的游牧民族所征服,人们习以为常的传统信念受到空前挑战。据文学史记载:“在深受压迫的民众中,文人的处境自亦非常不幸……元代的科举,废立无常……考试的科目、要求及考中以后的待遇,对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均有不同的规定。文人的地位极为卑贱,时有“九儒十丐”之说。”[5]327由此可以看出,从以汉族为主导的社会文化到以游牧民族为主导的社会文化的转变过程,与远古社会从母系氏族转变到父系氏族的状况是如此地相似,于是潜藏于人们内心深处的女性崇拜的集体无意识便被唤醒,女性从被崇拜转而变成了男性的附属,这种压抑长期蕴藏在女性身上从而积淀成一种“种族记忆”,形成种族的集体无意识,在元代汉族文人地位非常低下的特定社会环境里,潜藏于他们内心深处女性崇拜的集体无意识被唤醒,由作家代言,把他们满腔的愤懑、压抑的情感以一种不得不发的冲动倾注在代表善良、美与正义的女性身上。正如荣格所说:“当困境出现之时,无意识中与之相应的原型将如星座般地自然形成。这一原型因特定心理能量的聚集而吸引人们的意识,从而为人们的意识所感知。”[3]54

四、作品人物及原型

下面从具体的作品中找出元杂剧作家们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当然,任何神话原型都需要置换变形。孕育生命的母亲形象可能被置换成无所不能的女神,拯救苍生的女神也可能被置换为正义凛然、不屈不挠的女子形象。同样,在元杂剧中,女性神也被置换变形,主要是女娲被置换成了勇敢坚毅的“女超人”形象;精卫被置换成了封建传统下的柔弱女性无法撼动现实时必须以“异常方式”来实现自己理想的形象。

(4)显著降低土壤有DTPA提取态镉和磷酸盐提取态砷含量,零价铁和腐殖质之间的交互作用对抑制镉进入水稻具有协同作用。

(一)女娲原型

不可否认,对华夏民族影响最深的女神当属女娲,与西方全知全能的上帝造人不同,人类的诞生与繁衍是由一个女性神来承担的。关于女娲造人,《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风俗通义》中有这样的记载: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祸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6]

女娲造人,明显地带有母系氏族社会的深刻印痕,女娲作为人类母亲的鲜明形象已经植于种族记忆之中。还有另一则有关女娲鲜明形象的神话,那就是补天。《淮南子·览冥篇》有这样的记载: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撷民,鹜鸟攫老弱。于是女蜗练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洲 ,积芦灰以止淫水。[7]59

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在远古时期人们对严重的自然灾害是无能为力的,人类渴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来拯救他们,而这种超人的力量被赋予了一位女性,她勇敢坚毅地承担起拯救人类的重任。正如著名神话学家袁珂所说:“这件工作,真是巨大而又艰难呀,可是慈爱的人类的母亲女蜗,为了她心爱的孩子们的幸福,一点也不怕艰难和辛苦,勇敢地独自来担负起了这个重担。”[7]60她集女性所有美好的品性于一身,不像西方女性神具有嫉妒、淫乱等缺点。在民间传说中,她更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女超人”。

女娲神话对于元杂剧作家的影响就在于这种个性鲜明、坚强刚毅的“女超人”原型。《救风尘》中的谭记儿就是这样一种形象,郑州富家子弟周舍是风月场中老手,他以假意的温存将汴梁妓女宋引章哄骗到手,结果宋引章嫁给周舍后,遭朝打暮骂。对周的卑劣和宋的不幸,同为青楼女子的赵盼儿早有认识和预料。长期风尘生活的经历,使她对纨绔子弟的品性有深刻的了解,她虽然身份低贱却很有正义感。当宋引章落入火坑不堪虐待急盼解救时,赵盼儿挺身而出,机智巧妙地安排了救人之计,她抓住周舍贪财好色的本性,精心打扮以“风月”为手段将周舍引入迷魂阵。当使周舍写下休书,周舍自知上当还不知廉耻的说赵盼儿是他老婆时,赵盼儿毫不含糊:我怎么是你的老婆?好酒、熟羊、红罗都是我自己带来的。原来赵盼儿早对“受聘则为妻”做好了准备。一个在世俗眼中只配跟“小人”为伍的女流之辈拥有这样的侠肝义胆,不得不叫男儿们也为之汗颜,这充分显示了赵盼儿勇敢、坚强的“女超人”形象。

〔尧民歌〕呀,着那厮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着那厮满船空载月明归;你休得便乞留乞良捶跌自伤悲。你看我淡妆不用画娥眉,今也波日我亲身到那里,看那厮有备应无备![5]359

从谭记儿身上不难看出她的自尊刚毅、机智勇敢。她像女神一样掌握着事件的发展,一个“女娲式”的“女超人”形象激动着无数演员与观众。

除此之外,还有《西厢记》中的红娘,《秋胡戏妻》中的罗梅英,《诈妮子调风月》中的燕燕等。她们都机智刚毅,敢于与强大的世俗礼教相抗争。

从这些“形象鲜明”的女子身上可以看出,她们不再是可怜兮兮的柔弱女子,而个个是聪明能干、大智大勇、扶弱斗强、救苦救难、浑身上下充满着英雄气概的刚强女子,这无不显示了元代社会地位低下的文人们借助舞台上的女性来抒发他们内心的压抑的感情,这种对远古女神崇拜的“集体无意识”揭露了他们渴望再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来拯救他们的心理。尤其是在政治现实严峻的元代,他们对女性拯救人类的情结也就显现出来。正如荣格所说:“整个人类都有这种对救星的期待……在意大利与德国,我们看到的是作为大众心里的救星情结。实际上,救星情结是集体无意识的一种原型意象,在我们这充满灾难、迷惘的时代,它自然又被激活起来……”[8]11

(二)精卫原型

关于精卫的故事,《山海经校注》有这样的记载:

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后人以此神话比喻意志坚决,不畏艰难,人们为了表达对精卫的钦佩之情,还称她为“冤禽”、“誓鸟”、“志鸟”、“帝女雀”,并在东海边上立了个古迹,叫作“精卫誓水处”。这则神话向我们表明:弱小的人在现实中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时,只能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志。精卫是弱小者,她无法改变自己被大海夺取生命的事实,只能将自己的精魂化作一只小鸟,以实现自己生前无法实现的愿望。在此暂且称为“精卫式”精神。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女子是弱小者,她们的思想被封建的“三纲五常”所禁锢,没有地位,没有人格,没有追求自己婚姻幸福的权利,她们是封建传统思想的牺牲品。所以作家笔下就“不能”让一个女子在现实社会中实现她们的愿望。而此时精卫原型的“典型情景经验”就会在作家脑海里被激活。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在精神生活中,一旦形成了的东西就不再消失了;在某种程度上,一切都保存了下来,并在适当的时候……它还会出现。”[9]

在元杂剧中,最能体现“精卫式”精神的作品当属伟大戏剧家关汉卿的《窦娥冤》。窦娥三岁丧母,七岁离父,十七岁成了寡妇,与婆婆孤苦度日。这样一个普通善良的女子却被张驴儿一伙恶人诬告为杀人犯,被判死刑。在这件事情没发生之前,对一个恪守封建妇道的善良女子来说,“判处死刑”这项法律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当人类还没有把自己从自然界中独立出来前,死亡对人类而言无任何意义。但是女娃亡溺衔石投海,死亡便在这复仇行为中具有了人文意义,它表明人与自然间出现了分裂。所以当窦娥无法改变自己在黑暗现实之中的命运,与强大的官府出现分裂时,她也只能在死前狠发誓愿,然后化为鬼魂以寻求父亲的帮助并为其昭雪。以异常的方式实现自己理想的女子触发了作家心中的情感体验,现实残酷,那就以“非现实”的手段来毁灭现实,而精卫填海正是这种毁灭现实情结的神话表现,它成为人类以异常的方式实现自己理想这一典型情境的原型意象表征。

也许精卫填满海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但她给了弱小的女性以希望,这种美好的理想为世世代代的人们所接受,它符合国人的接受心理。在后世的作品中同样可以找到许多具有“精卫式”精神的女子,逐渐形成集体无意识沉淀在人类心灵深处,在某个特定环境下喷发出来。元杂剧的作家们就是在元代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以集体无意识为媒介通过对原始神话中女神形象的置换与变形,塑造了那么多“形象鲜明”的女性。

神话是一个民族文明的摇篮,它深植在人类的童年记忆中,再以外化的形式表现出来。纵观中国的神话,就会发现中华民族在远古时代有一种对神秘力量的化身——女性的崇拜。中华民族有一种“女性情结”,观音菩萨本来是男儿身,到了中国就变成了具有所有美好品质的女性,即使后羿射掉了9个太阳,他的形象也没有嫦娥那么鲜明与美好。荣格说:“不是人支配着情结,而是情结支配着人。”[8]10表现在元杂剧作品中,则是:不是元杂剧作家支配着他们笔下的女性,而是中华民族的“女性崇拜情结”形成的集体无意识支配着他们。

[1]吕薇芬.名家解读元曲[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9:55.

[2]荣 格.荣格文集.冯 川,译[M].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83.

[3]荣 格.心理学与文学 [M].北京:三联书店,1987.

[4]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1997:168.

[5]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李晓桃.元杂剧中的神话原型解析 [J].艺海,1996(3):67—70.

[7]袁 珂.中国古代神话 [M].北京:中华书局,1981.

[8][瑞士]荣 格.荣格性格哲学 [M].李德荣,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

[9]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 [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7.

A Prototype Analysis of the Contributing Factors of“Female D istinctive I mage”in Yuan Dramas

LU Xiu-hua
(College of A rts,ChinaW est NormalU niversity,N anchong 637009,China)

Compared w ith the literary works of preceding ages,females are always more vividly and conspicuously presented in dramas of Yuan Dynasty than any previous ones,this phenomenon is known as“Female D istinctive I mage”.Applying Jung’s prototype theory to evaluate this kind of phenomenon,we discover that it is because of Chinese female worship in ancient times that female was regarded as the embodiment of mysterious power through thousands of years.This female worship gradually developed into a kind of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 and was inspired in the particular social environment of Yuan dynasty.

female distinctive image;femaleworship;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Yuan dynasty;prototype

I206

A

2095-042X (2011)01-0080-04

2010-09-29

卢秀华 (1986—),女,河南商丘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李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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