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立场的坚守与重构
——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天行者》

2011-11-19 22:58冯晓
小说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刘醒龙民办教师知识分子

冯晓

知识分子立场的坚守与重构
——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天行者》

冯晓

刘醒龙是一位对乡土饱具感情的作家,也是一位对现实社会与民众生存充满了忧患意识的作家。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的《分享艰难》《村支书》《凤凰琴》等小说,曾以鲜明的知识分子立场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当代乡村的生存境域进行了深刻的表达和尖锐的思考,并引起巨大反响。进入新世纪以来,刘醒龙又陆续完成了《痛失》《弥天》《圣天门口》等几部重要的长篇小说。他曾说:“我越来越痴迷探究和发展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感觉这才是一种正人君子的行为,如鄂东方言所说‘站着死,竖着埋’的做人准则。”①我以为,这句话不仅传达了刘醒龙极为明确的写作理想,也完美概括了他一贯关注人生现实、积极肩负文学道义的精神品格。

这一点,在长篇小说《天行者》中再次获得了印证。在这部小说中,刘醒龙依然坚持“恢复‘现实主义’的尊严”②的文学主张,他对“民办教师”问题的深切思考,对乡村知识分子命运的关照,对普通生命生存真相的拓露,都显示了一个作家深厚的人文情怀。

一、从《凤凰琴》到《天行者》:作家的自我成长和蜕变

《天行者》由《凤凰琴》《雪笛》《天行者》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几乎保留了作家发表于1992年的中篇小说《凤凰琴》的原貌,从某种意义上说,《天行者》就是对这篇十几年前的小说的扩展和深化。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是什么激发了刘醒龙与“凤凰琴”再续前缘的激情?作为一个成熟的作家,刘醒龙不辞辛劳地为此续写长篇,其用意何在?也正是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将中篇小说《凤凰琴》与长篇小说《天行者》放在一起,进行了比较性阅读,希望能为自己找出合理的答案。

《凤凰琴》创作于上世纪90年代初,此时的刘醒龙正处于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而小说的主人公张英才,这个刚刚走上民办教师岗位的年轻人,浑身充满了正义感和理想主义气质,与创作主体有着紧密的精神同构。小说以张英才的所见所闻所感为叙事线索,真实展现了“界岭”几位乡村民办教师的生活境况。“界岭”的荒寒、民办教师生活的穷困、精神的挣扎,无不深深震撼读者的心灵。同时,小说也因其高度的写实风格在社会上引起了“民办教师问题”的讨论热潮,甚至直接推动了民办教师政策的改革,成为文学积极干预现实社会的一个典范。

十几年后,到了《天行者》这里,《凤凰琴》变成了故事发展的起点,整部小说的主要叙事对象也由张英才转换为“界岭”本地的三位民办教师。在谈及《天行者》的创作时,刘醒龙这样说到:“1992年我写中篇小说《凤凰琴》,只是因为心存感动。事隔11年,当我写完长篇小说《天行者》时,我发现自己的内心充满感恩。”③的确,读《凤凰琴》的时候,我们的眼睛、心灵一路追随着张英才前行,他的年轻躁动、正直、友善时时煽动着我们的情绪,我们常常会与他心灵相契般地同时流下感动的热泪。而在《天行者》里,我们不知不觉地被笼罩在了一种沉静庄重的氛围中,那个率直热情的叙述者渐渐隐去,替代它的是一种内敛、理智的全知式视角,生命的甘苦悲欢以渐次有序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不动声色地掀动着我们的心海,催促着我们对生命真相进行一场认真的探察。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在创作《天行者》时,作家那急切、焦灼的社会参与感,已自觉转换为深沉、博大的理性意识。因为,小说中的“民办教师”已不再像十几年前那样,只是一种具体实在的职业身份,而是具备了更为宽泛、深刻的象征意味,它代表着一种生命情态,承载着作家的人生思索。就像结构小说全篇的三次民办教师转正事件,在小说中完成的不仅是推动故事演进的功能,而且还具备了某种人生隐喻的功效。三次转正,一次比一次荒诞,一次比一次令人心痛,“半辈子都在盼转正的民办教师,当机会来临时,那些犹如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政策,反而让他们彻底失去转正的可能。”④“转正”是乡村民办教师的终生梦想,也是他们永远不能治愈的心灵之痛,每一次转正都会无例外地让他们在希望与绝望的夹击中心力憔悴,让他们在利与义的挣扎中饱受心灵的磨难。鲁迅说过,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⑤。当我们看到这样一群善良无力的人,宛若水中捞月般地为转正牺牲健康的身体,背负良心的责难,蒙受尊严的羞辱,会发觉人生正以其残酷、荒诞的面目迫近我们的眼前。

如果说,《凤凰琴》时期的刘醒龙,还是一个惟善惟义的感性主义者,那时他写“民办教师”,主要是出于心中无法抑制的同情和感动;那么十几年后的他,已称得上一个冷静理智的思考者,此时他再写“民办教师”,则是完全出于一个作家的清醒的责任感。他说:“如果不是他们的存在,中国的乡村将会更加蒙昧。也正是由于民办教师的存在,后来出现的社会大变革,其艰难程度也减轻了许多。”“这个时代太容易遗忘了。好像不丢掉历史,就没有未来。其实正好相反,没有历史就没有未来。”“文明的坚守传播,不是自生自灭的野火,而必须是世代相传的薪火,一天也不能熄灭。”⑥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将“民办教师”这一符号,视为刘醒龙对历史的一种隐喻性思考,正像我们在《天行者》里看到的,他不仅对民办教师这一段“谁也绕不开的历史”进行了深刻而动情的回顾,还用一种强烈的历史理性精神,对驳杂的现实人生、荒谬的生存本质进行了自觉的探寻和审视。在一次讲演中,刘醒龙这样说过:“作为作家,在生命无边无际时,所要做的便是选择某种伟大,抑或相对作家修养而言,尽可能做出离伟大最近的选择”。⑦在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正是这种严肃庄重的写作姿态,催生了《天行者》这部具有浓重的忧患意识和明确的精神立场的小说。

二、从民办教师到民间英雄:知识分子品格的建构

“民办教师”是刘醒龙心里一个念念不忘的情结,他时常不无愤懑地感叹:“作为乡村知识分子的这一类教师,一切的乡村奇迹的酝酿与发生,本应当首先归功于他们。然而荒诞让历史与现实一次次无视其伟大得不能再伟大的贡献,以至于沦落为被人拒绝理解的地步。”⑧我们注意到,在《天行者》的扉页上,作家特意写下这样一句庄重的题记:“献给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⑨很显然,作家是有意识地要为那些曾经默默忍受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磨难,将生命无私奉献于乡村教育的民办教师正名立传。

这座“民间英雄”丰碑的树立,关键在于作家对以余校长、孙四海等为代表的乡村知识分子形象的精心塑造。这是一群在极度艰苦的环境中执着播撒文明火种的传道者,每月只有70元工资(其中一半还总要被村委拖欠),在个人温饱暂且无靠的情况下,他们还无私担负着贫困学生的生活;为了维持学校的正常运转,他们不得不在教课之余,通过养猪、种地来增补收入;没有钱买课本,他们就自己油印,或者带领学生采药换钱。孙四海为了修缮校舍以保证学生在冬天上课不挨冻,果断将自己种植的药材提前挖出来卖掉;余校长为了学校,也几乎把自己的家庭拖垮,当有人劝诫他时,他说:“当民办教师的,什么本钱都没有,就是不缺良心和感情。这么多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拖个十年八载,未必经济情况还不会好么?到那时再享福吧!”这句朴实无华的话,看似简单,却实在彰显了乡村知识分子的仁义和良知。

在荒蛮落后的乡村,民办教师是知识和文明最主要的传播者,他们不仅肩负着传授新知的职责,而且还承担着精神启蒙的重任。小说中,升国旗、降国旗的仪式,一共出现有数十次之多,这些有意味的仪式描写,并非作家的随心之为,事实上,乡村知识分子的启蒙行动,正是通过这一仪式的渲染而得到了更为直观的传达——

通过这种庄严的仪式,他们一方面捍卫知识的崇高尊严,一方面完成对学生的教化启蒙。每天风雨无阻的升旗降旗仪式,不仅体现出他们对知识分子身份的坚守,同时也体现出他们积极向社会和时代寻求共鸣的心愿,换句话说,每次的国旗仪式,都是他们对自己身居陋室却心怀天下的知识分子品格的自觉张扬。

刘醒龙笔下的民办教师,同样也拥有极为丰富的性格内涵。他们不仅是甘于贫寒、执着启蒙的传道者,同时还是“舍身而取义”的真君子。“转正”这块试金石,毫不含糊地验证了他们灵魂的纯度,张英才在得到珍贵的转正指标后,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三位比自己更为受苦的同事;蓝飞私自造假盗取转正名额后,界岭几位民办教师在愤怒之余,想的最多的不是报复,却是对他的谅解,“将死之人都能让她好死,活着的人更应该让他好活。……蓝老师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要背上这些脏东西,岂不是生不如死吗?”邓有米用自己多年节衣缩食攒下来的钱买到了转正指标,然而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知道如果余校长和孙四海不能转正,他的内心就会永远不安,因此他不惜冒着违法的风险,用回扣得来的工程款为余校长交付转正手续费……对于这些民办教师来说,使他们最痛苦的不是物质的贫困,而是良心的不安,他们以舍利取义的品质用心维护着知识分子的道义和尊严。

在小说中,作家多次借人物之口说到:“想说界岭小学是一座会显灵的大庙,又不太合适,可它总是让人放心不下,隔一阵就想着要去朝拜一番。你要小心,那地方,那几个人,是会让你中毒和上瘾的!”显然,让人“中毒和上瘾”的,正是几位民办教师身上所彰显出来的强大的人格魅力。它不仅吸引张英才、蓝飞这样的本地人,也吸引了夏雪、骆雨这样的外来者。

从余校长、孙四海到张英才、蓝飞,他们顽强应对磨难的意志,执着坚守文明薪火的精神,无私奉献自我的品质,足以使“民办教师”无愧于“民间英雄”的称号。“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中华民族引以为傲的精神传统,也是《天行者》极力彰显的知识分子理想的精神境界。

三、从小技巧到大情怀:写实的简单与深刻

当我们的内心逐渐被变幻莫测的新事物盘据时,总有一些对过往记忆心存敬畏的人,会善意地提醒我们,别忘了历史的沉重与苍凉。《天行者》是刘醒龙为民办教师树立的一座精神丰碑,虽然小说里的那批民间精英,已经或正在退出历史舞台,但历史不容遗忘。也许正是出于“为历史存真”的理想,刘醒龙在这部小说中几乎摒弃了所有现代小说的叙事技巧,选择了一种质朴端庄的叙事方式,试图最大程度地还原历史真实,再现民办教师饱经磨难的生命历程。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天行者》看作是一部人生写实小说。

所谓“人生写实”,就是作家并不注重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他所倾心刻画的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生动真实的人,在他们的身上,高尚与卑微并存,伟大与渺小同在;他所致力开启的也是一种生活的本真状态,人们在这里能窥到生命的真相,也能体悟真挚的情感和真切的人性。譬如余校长这一形象,他虽然是作家心目中的“民间英雄”,但作家并没有对这个人物有任何刻意的美化和拔高,而是严格遵循现实逻辑对其进行塑造。在上世纪后半叶的中国,有成千上万的民办教师,他们亦教亦农的尴尬身份,“使他们除了像公办教师一样经常因扣发集资、捐款拿不到全额工资外,还要像农民一样缴纳各种附加费用,这无疑雪上加霜,民办教师机会要成了农村里的赤贫阶层。并且,这种‘赤贫’的身价,又连锁反应导致了世人对民办教师的鄙视,乃至欺凌。”⑩因此,我们看到余校长虽然正直善良,却常常在村长余实面前流露出怯懦和迎合;他虽能承纳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却在感情方面难掩心中的自卑和犹疑。他的身上没有承载作家过多的主观想象,也没有背负多少崇高伟大的价值期待,他只是那个时代成千上万名民办教师中的一员,他以普通的生命景象呈现乡村民办教师真实的生命状态,也以自己质朴的道义良知让我们看懂乡村民办教师的动人之处。

《天行者》是一部具有深刻悲剧意蕴的小说。它的悲剧性来源于错位的社会制度对人身心的戕害,也来源于人性自身的弱点和缺陷。在表现这些沉重的悲剧内涵时,刘醒龙采取了一种极为冷静节制的叙事手段。他从不刻意渲染故事的悲情效果,也很少让叙事主体的情感参与到悲剧事件的现场中来,而是以旁观者的语气讲述故事。以余校长的妻子明爱芬的死亡事件为例,明爱芬几乎是民办教师受难的标本,因为转正她遭受过朋友的背叛,也因为转正她牺牲了自己的健康,成为一个废人。多年来,即使病痛将她折磨得生不如死,她也不曾舍弃转正的梦想,可就在转正名额真正落到她的身上时,她却凄然离世。明爱芬的死亡,颇具悲壮的意味,作家本可以将其书写得一波三折,但刘醒龙却给了我们这样的呈现——

明爱芬用肥皂细心地洗净了手,擦干,朝余校长要过一支笔,颤颤悠悠地填上:明爱芬,女,已婚,汉族,共青团员,贫农,一九四九年十月出生。

突然间,那支笔不动了。

邓有米说:“明老师,快写呀!”

明爱芬那里没有一点动静。

在身后扶着她的余校长眼眶一湿,哽咽地说:“我晓得你会这样走的,爱芬,你也是好人,这样走了最好,我们大家都不为难,你也高兴。”

明爱芬死了。

满屋子的人都没有做声。

只有余校长在和她轻轻话别。

这段叙述简洁得近乎残忍,死亡的场面还没来得及铺展就已经被收回,刚酝酿起来的悲痛还未迸发就已经结束,因此,最后我们看到的,只是悲剧承受者们过于安静和被动地被尴尬现实随意支配的命运。契诃夫曾说:“您描写苦命人与可怜虫,而又希望引起读者怜悯的时候,自己要极力冷心肠才行,这会给别人的痛苦一种近似背景的东西,那种痛苦在这背景上就会更明显的露出来”。⑪的确,当作家的叙事态度越是冷静客观,这些悲剧承受者的抗争力量就越是显得弱小,而悲剧效果就会越显强烈,从而呈现出某种令人恐惧的压抑和沉重。同样,这种叙事策略也被作者运用在王小兰的悲剧事件上。王小兰与孙四海苦恋十多年,最终被心灵扭曲的丈夫残忍杀害,她的离去,给爱人和女儿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但叙事主体却并未对这种痛苦进行过多的渲染,而是选择一首小诗来作为传达人物精神痛苦的隐秘通道。“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了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这首诗的每一句并不显得悲哀,却又句句都见血泪,一切巨大的心灵痛苦,一切丰富的人生况味,都被包罗其中。

《天行者》在叙事方面显示了一种异常冷静的特质,作家似乎对人物的命运遭际未置一词,但在冷静的叙事话语之中,又深藏着创作主体的一颗悲悯之心,饱含着作家内心深处的人道情怀,就如鲁迅所言:“作者的内心是热烈的,倘不热烈,也就不能这么平静的娓娓而谈了”。⑫无论是客观真实地揭示悲剧承受者灵魂的挣扎和痛苦,还是冷静克制地描绘他们最终被毁灭的惨象,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其实都是为了强化创作主体的一种批判性价值立场。换句话说,刘醒龙愈是用节制的叙事手段将悲剧承受者表现得无助、孤独和被动,小说背后所隐藏的批判性就愈强烈。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作家对“冷静”和“热烈”的清醒把握和有效调度,《天行者》才拥有了一种更为鲜明有力的“为人生”的精神向度。

冯晓 暨南大学中文系

注释:

①汪政、刘醒龙:《恢复“现实主义”的尊严——汪政、刘醒龙对话〈圣天门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

②汪政、刘醒龙:《恢复“现实主义”的尊严——汪政、刘醒龙对话《〈圣天门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

③胡殷红、刘醒龙:《中你的毒是我的福》,《文学自由谈》2009年第5期。

④胡殷红、刘醒龙:《中你的毒是我的福》,《文学自由谈》2009年第5期。

⑤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92页。

⑥胡殷红、刘醒龙:《中你的毒是我的福》,《文学自由谈》2009年第5期。

⑦刘醒龙:《一种文学的“中国经验”——在突尼斯国际书展上的讲演》,《文艺争鸣》2010年第10期。

⑧胡殷红、刘醒龙:《中你的毒是我的福》,《文学自由谈》2009年第5期。

⑨刘醒龙:《天行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

⑩王献玲:《中国民办教师始末》,知识产权出版社2008年,第174页。

⑪《契诃夫论文学》,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05页。

⑫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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