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纤浓于简古 寄至味于淡泊*
——论宋代山水诗的平淡美

2011-12-08 09:32
关键词:山水诗北京大学出版社淡泊

窦 薇

(1.云南农业大学 学报编辑部,云南 昆明 650201;2.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淡,是最能体现宋代文化精神和美学风格的一种美。它不是作品精神内容的贫乏与浅俗,也不是作品艺术旨趣的苍白,而是一种具有深度文化内涵和艺术造诣的美。它浓于至极而归乎平淡,既是一种人生境界亦是一种美学风格。它深深渗入宋代艺术的每一个领域,尤其是诗歌中。

一、宋代内敛型的精神文化特征与淡美风格的形成

淡,在宋代成为一种主要的美学风格,和宋代特定的精神文化背景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宋代,思想文化心态上呈现出内向转型的特征。形成这种特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宋代成熟的文官制度以及空前强化的君主专制造成的政治保守和军事无力。宋初统治者鉴于晚唐五代以来蕃镇割据、武将专权的历史教训,通过“杯酒释兵权”制定了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对内着重于防止叛乱,对外采取守势。为清除内患,统治者采取了兵与将分,官与职分,优待士人的一系列政治措施,建立了更为彻底的中央集权制度。这种国策的直接后果是使军队失去了战斗力,统治者用退让妥协的方法求得边境的安定。这使宋代国势从一开始就处于衰弱状态,封建统治集团失去了建功立业的宏伟气魄,时代精神趋于内敛。宋代思想文化心态内敛的另一个原因是理学的兴起与盛行,把儒家的伦理纲常、行为规范从外在的礼教义节转为一种内在的道德自觉,并把儒家外在的伦理规范对人的思想行为的整顿、约束变为内在心性的协调和修养,完成了儒学的“内转”。此外,禅宗在宋代的盛行,使其心性本觉、随缘自适的禅悦情趣和道家自然无为、存神养气的生活态度相结合,形成新禅学,更进一步契合了士大夫深层的心理需要,成为其重要的精神支柱,并进一步积淀、内化为文化心理结构成为宋代思想文化心态内向转型的另一种思想依据。

思想文化心态内向转型,使士人们能够关注自己的心灵世界,专注于对个体内在精神生命的珍惜,对情感性灵的省思、品味和感悟。统治阶级对文官政治的建设,提升了士人阶层的文化修养。这使得政治家、学者兼诗人(文学家)组成了宋代权力核心的主体。他们身居高位,所处的政治环境和生活环境宽松而舒适,但高度集权的君主专制使他们受到的思想束缚和精神压抑又是沉重的。作为一群具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知识群体,他们具有高度的忠君忧国的精神,并表现出强烈的政治关怀。但封建帝国江河日下的衰亡已成为难以扭转的历史必然,士人们一腔忠君报国的热情,往往在现实政治面前转化为无奈的感伤。危机感、迟暮感,时时占据着他们的心灵。士人们心灵深处的这种矛盾,以及他们的文化修养,连同宋代内向转型的文化心态,驱使他们转向内省,到宁静淡泊的诗情画意中去寻求精神的寄托。与此同时,他们把由维系社会政治秩序的群体自觉产生的忧患意识,与由人生悲凉所导致的对个体生命的珍视,奇妙地结合,形成一种由外向内、由动返静、关注主体心灵,重视内心感受的淡泊情怀。这种情怀在很大部分学者兼诗人(文学家)组成的宋代士人那里,转化成了一种审美创造的能力,于此,创作出了以淡美为主要艺术风格的大量作品。

在众多以淡美为旨趣的艺术作品中,山水诗成为了宋代士人抒情达意载体的首选。作为一种具有隐逸个性以及内敛性品格的艺术样式,山水诗吻合了宋代诗人内在的审美需求。山水诗经过先秦两汉的孕育,魏晋的成形,到唐代形成第一个高峰,到宋代已经高度成熟,迎来了发展的第二个高峰期,在个性、风格迥异的宋代山水诗人笔下绽放出一支支美妙的艺术奇葩。故宋代山水诗呈现出各具风格的多重淡美。

二、宋代山水诗中以内敛、淡泊情怀为基调的多重淡美之体现

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云:“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1]这种超越于有限语言形式的言外之美,就是淡美的魅力所在。它以平淡、简易的语言传达含蓄、深远的个中意味和精神内蕴,给人一种回味无穷的美。同样,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称赞韦应物、柳宗元能“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1];黄庭坚在《与王观复书》中称道杜甫到夔州后的诗歌“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及之”[1],他们所推崇的都是这种看似简易,但却韵味无穷的平淡之美。这种以淡为至味的美,在宋代山水诗中至少可以概括为四种类型[2]:第一种是以隐逸心态为主的平淡清远之美;第二种是以主体人格的修养为基调的高洁淡瑟之美;第三种是化奇峭为平淡的古淡之美和由雄豪归乎平淡的雅丽精绝之美;第四种是以老境为基调的萧条淡泊之美。

(一)与隐逸文化相关的平淡清远之美

宋代隐逸文化具有淡泊宁静的气质。它不同于“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避世于丘壑的“小隐”;也不同于身在朝市而心游江湖的“大隐”,而是以自由为旨归的、超越政治关系,实用观念和功利目的的一种诗性的栖居。士人们生当盛世却淡泊名利,推崇一种高逸淡远的生活情调。他们是纯情的、率真的、淡泊自甘的真隐之士。他们的这种生活态度往往反映于那一幅幅充满隐逸之乐的山水诗意图中。如宋初隐士文人魏野《书友人屋壁》:“达人轻禄位,居处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闲为歌圣代,老不恨流年。静想闲来者,还因我最偏。”[3]诗中描写了一位友人隐士,脱离尘俗的幽居生活和闲散安逸的心境,这也正代表了诗人自己的心迹和志趣。诗中的达人视禄位为鸿毛,结庐于依林傍泉的寂寂山野,不闻尘世的喧闹,徜徉于深林流泉中,友鱼鹤,傍砚墨,品茶赋诗,老之将至而无憾。颔联“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极写幽居之趣,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颈联中“歌圣代”一语,点明了宋初统治者对隐者的特殊恩宠。正是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中,隐逸之士的隐逸之心才显得如此纯正。他们不好名利,在习静喜幽的心性所造就的淡泊情怀下,创作的诗歌,其营造的情境才显得那么清远宁静。和魏野同时代的、较有名望的隐士文人还有林逋,其《小隐自题》:“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鱼”[4]诗人以轻松愉悦的笔调歌咏了自己恬然自适的隐居生活。诗中,诗人所居之境,翠竹绕树,清幽深秀,蜂懒、鹤闲,深有余趣。颈联中,诗人描写自己隐居的自得生活:终日饮酒,每每从沉醉中醒来,四肢疲软,恹恹如病,妨碍了开卷读书,索性掩卷。春风和煦时,扛锄入园,也品尝一番田家之乐。尾联进一步称颂缘山斫柴,临水垂钓的樵渔生活。诗到此处,悠然作结。诗中所流露的幽人之淡远情怀却不绝于篇。反映宋初这种清远淡泊情怀的还有九僧的山林之作。宋初以“心性本觉”为主旨的禅宗极为流行,禅宗那种保持内心宁静的自我解脱,与士大夫“独善其身”,崇尚清淡闲逸的老庄思想相结合,产生了追求平淡、清远境界的审美情趣。九僧与宋初隐士文人的生活态度极为相近,视荣华富贵为过眼云烟,淡泊情志,放荡于山林江湖,过着与世无争的闲散生活。因而,他们诗歌作品的情思往往具有平淡宁静的味道。只是由于情思淡薄,九僧诗作属于常见的云雨花木和星月溪水等自然景观,艺术境界有一定局限。但九僧诗作,仍属以内敛、淡泊情怀为旨趣的淡美之作。

(二)以主体人格的修养为基础的高洁淡瑟之美

此美源于宋代士人对自身主体人格的构建而反映于诗作中的精神文化心态。唐末五代的长期战乱使维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社会伦理道德散失殆尽。宋代士人面临着中国思想史上的又一次深刻的信仰危机。士人阶层萎靡不振,无视名节,忠义全无。宋太祖认识到封建伦理纲常对于维系统治秩序的重要性,崇尚文治,奖励儒学,着意激扬忠义之气。范仲淹,欧阳修就曾大力倡导、推动过北宋士风建设。而宋代,处于统治地位的文士群体,也具有着比以往更为强烈的家国责任感,他们也渴望建构一套符合自身需要的价值体系。他们曾经以激昂的情思书写自己坚韧不屈的人格个性,建构清刚劲健的人格风范。但是,宋代积贫积弱的国势和内敛型的文化心态,没有能够为他们提供释放昂扬激情的热血战场,而是让他们转向内心,去建构一种理想的审美人格,在“孔颜乐处”的平淡自足中,持守自己一番高洁的品性。他们在寄情于山水的吟咏中,往往借一些具有象征意味的物象,来抒发自己高洁、淡远的情怀。如林逋《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5]诗中,诗人借梅花幽姿独绝、高洁端庄的品性,寄寓了自己清高脱俗的节操和高雅闲逸的人格。尤其颔联两句,描绘出了黄昏月下,清澈水边的一幅绝妙的溪边月下梅花图。那静谧的氛围,朦胧的月色,疏淡的梅影,缕缕的清香,令人陶醉。“横斜”描绘出了梅花之姿态,“浮动”二字写出了梅之神韵,梅花的气质风神被写尽写绝,此联因而也成为了历代咏梅诗的千古绝唱,一直为后人所称颂。

(三)化奇峭于平淡的古淡之美和由雄豪归于平淡的雅丽精绝之美

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中,经世致用的思潮鼓舞了诗人们的济世热情。他们改变了清静无为、自然适意的生活态度,开始留意于社会现实问题,力图振作精神,焕发热情。因而,在诗歌创作中,体现出一种追求奇伟雄豪之境的思想倾向。只是诗人们这种慷慨激昂的情思在一系列政治挫折中归于平静。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的失败,打击了他们的政治热情,诗歌创作中高昂的情思转化为淡泊的情怀。此时诗作的平淡之美富含矛盾辩证法,是对昂扬激情和奇峭风格的化解之美。最能体现这种美的诗人当推梅尧臣和王安石。欧阳修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一诗中云:“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梅诗那种“石齿漱寒濑”式的清切平淡,往往能将一腔雄豪的激情化于沉着而不失奇峭的平易中,令人如食橄榄,初觉苦涩而回味愈甘,难怪后人把梅尧臣称为宋诗的鼻祖。梅诗的平淡除了这种回味愈甘的美而外,还在于运思造境的出人意表和造句用字时的拔去浮言腴语而见筋见骨。如《东溪》:“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短短蒲草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5]此诗写景,意新而语工。诗人溪行闲观,从水旁岸上写到水中州渚。最能体现梅诗特色的颔联二句,从人所共见的“凫眠”想象到诗人所感知的“闲意”;从乡村常见之景:岸旁老树,春深着花,写到别有新意的“无丑枝”一语,正体现了一种“老自有余态”,清淡平远而又生意盎然的自然景象。每句前四字写景,后三字写意,边写边议,有景有意,情、景、意融为一体。颈联中的短短蒲草,平平沙石,则表现了清澈而又平静,颇具江南特征的洲渚之景。尾联以“情虽不厌”作结,在多层转折中体现了宋诗“以文为诗”的特征。梅诗的构思极艰,苦于吟咏,在此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而其“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书卷》)的创作理念也由此可窥于一斑。不同于梅诗的古峭平淡,王安石晚年则把峭厉雄直之气转入深婉不迫之趣中,注意写意,寓悲壮于宁静淡泊之中,以用意深刻而又明净空灵的境界代替早期的峭厉奇拔。如《南浦》中的景句“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6],《次韵春日感事》的“潺潺嫩水生幽谷,漠漠轻寒动远林”[7],《题齐安壁》的“日净山如染,风喧草欲熏”[8],《钟山晚步》的“小雨轻风落 花,细红如雪点平沙”。[7]这样的景句,练字琢句,诗意隽永。以情观则平淡清丽,以意衡则雅丽精绝。

(四)以老境为基调的萧条淡泊之美

从审美心态上来说,这是一种老造平淡的美。它是对历经人世沧桑之后的、老成持重的、淡泊心境的写照。从艺术表现上来说,它是一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苏轼《与二郎侄书》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9]说的就是这种以老境为佳的,渐老渐熟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这种美的形成,是随生理年龄的增长,社会阅历的增加,而产生的一种和心境有关的美。这种美体现在诗歌创作中,往往给人一种老道精深而又回味无穷的感觉。它和隐逸淡泊的归隐之心有一定关系,但给人带来的又不全是那种闲适安然、轻松愉悦的心理感受。因为,在它精神的深层,还包含着一种人世的的凄凉和强歌无欢的沉郁,是作为具有家国责任感的宋代士人心理情感中普遍存在的忧患意识的写照。这种以老境为基调的美,在黄庭坚的诗歌创作中,表现最为突出。黄庭坚把陶、杜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他的诗作有陶诗的精神,但没有它的冲淡恬远。因为陶诗在表现形式上的自然素朴与内在情思的淡泊是联系在一起的。黄诗追求陶诗落尽豪华而出于真淳的精神,但在创作实践上却是有意为诗,追求学问和功力。因而,他对平淡的追求,由读书贯穿而来,多了一种“造”的意味。他学习杜诗的博大,但仅在命意立言上下功夫,因而他的诗作着力于内心深处偏于哲人的探索,以词理的细密和风格的瘦硬为特征,讲求意老语重和规模宏远。比如《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10],此诗登高临远,在景物描绘中,表达弃官归隐的愿望。首联中的“痴儿”一语,化用《晋书·傅咸传》上的典故,包含了无人相知的自嘲、自许之感;颔联乃登高临远所见之景;颈联以伯牙和子期的故事慨叹自己心怀志事但却无人能知;末联,以“归船”、“长笛”、“白鸥”来表达弃官归隐的愿望。此诗频用典故,有归隐之淡泊襟怀,但意老而语重,有命意立言上“造”的意味。

上文通过宋代以淡美为基调的四种美学风格的解读,分析了宋代山水诗的美学特征,从中不仅可以感受到宋代特定精神文化内涵下的特定美学风格,而且还可以领略到山水诗特有的美学内蕴。

[参考文献]

[1]王文生,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八三·魏野六[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932.

[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一零五·林逋一[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1192.

[5]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一零六·林逋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1218.

[6]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二五六·梅尧臣二五[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3130.

[7]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五六三·王安石二六[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6678,6675.

[8]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五六二·王安石二五[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6669.

[9]苏轼.与二郎侄书[M]//刘芳.宋型文化与宋代美学精神.成都:巴蜀书社,2004:116.

[10]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一零零九·黄庭坚三一[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11132.

[11]胡晓明.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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