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尼意会哲学的庄子思想意蕴

2011-12-12 05:30仿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言传意会附带

石 仿

(中国计量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在当代西方科学哲学领域,对传统科学哲学反思始终没有停止。从哈耶克的《科学的反革命》到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再到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无一不建立在科学人性化的基础上。而意会认知哲学理论的提出,更是引起了科学认识论上的革命,因此,提出意会哲学之说的波兰尼和哈耶克、波普尔并称为“朝圣山三巨头”。意会认知理论为认识论乃至一般意义上的哲学研究开辟了新天地,是认识论发展史上的“哥白尼革命”。

一、意会认知的基础——意会知识

波兰尼(M.Polanyi,1891-1975年)出生于匈牙利布达佩斯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家庭生活颇为富足。他先从事物理化学的研究工作,后转向社会科学领域。1958年发表了《个体知识》,系统阐述了意会认识问题,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其后又相继发表了《人的研究》(1959年)、《超虚无主义》(1960年)、《意会的范围》(1966年)、《识知与存在》(1969年)等著作,进一步发展了意会认知理论,使其逐步建立系统的意会认知哲学。

波兰尼的意会认知哲学以意会知识为基石,层层递进,不断深入。对于意会知识,波兰尼认为:“人类的知识有两种。通常被说成知识的东西,像用书面语言、图表或数学公式表达出来的知识,仅仅是知识的一种形式;而不能系统阐述出来的知识,例如我们对正在做的某事所具有的知识,是知识的另一种形式。如果我们称前一种知识为言传的(Explicit)知识,则后一种为意会的(Tacit)知识。”[1]在此,波兰尼提出了意会知识之说,认为人类的知识是由言传知识和意会知识两部分组成,并且界定了这两类知识之间的区别。在波兰尼看来,人类的知识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依靠逻辑推论得出的言传知识,另一种则是需要依靠直觉领悟才能获得的意会知识。不仅如此,波兰尼在承认意会知识的同时,又赋予意会知识新的意义。意会知识较言传知识具有逻辑优先性。这种优先性体现在人类在获得理解力的前语言阶段和后语言阶段。首先,在婴儿期间,人对于周围事物的理解表面上看是通过一些明确的暗示学到的,实际上对于言传知识的理解,取决于我们对这类知识的理解。虽然在前语言阶段,婴儿对言传知识的理解并不比黑猩猩强,但是不断增强的C类学习能力(隐性知识的学习能力,在波兰尼看来似乎是一种天生的顿悟),最终使婴儿会超过动物。“人类相对于动物的巨大优势却是起因于他原始的非言述官能中的一点几乎难以觉察的优势。”[2]这种非言述的官能能力并非来自于语言的应用,在波兰尼看来,这种能力在婴儿期表现为“潜能”,是人内在的一种潜能,通过一定的方式习得。其次,在人学会了语言之后,在言传知识领域,意会认知能力的重要性日益彰显。“没有人会信服一个他不能理解的证明,而记住一个我们并不信服的数学证明不能给我们的数学知识增加任何东西。”[2]“意会认识实际上是个体的一种理解力(understanding),是一种领会、把握经验,重组经验,以期达到对它的理智的控制的能力。心灵的意会能力在人类认识的各个层次上都起着主导性的、决定性的作用。”[3]

无独有偶,中国古代的意会大师庄子提出了“不知之知”,并且认为这种“不知之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于波兰尼的Explicit和Tacit的中文翻译就来源于此。“世之所贵着,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有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庄子。天道》)按照庄子哲学的理解,“知”有两种:一是即关于事物的明晰、是非的普通的知,是可以言传、可以辩论的;二是“不知之知”,即是超越言述官能范围而达到的更深层次的“知”。应当强调的是,“不知之知”并不是“无知”,而是一种“意会认知”。正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庄子。天道》)。

庄子哲学思想中的“知”从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波兰尼所说的言传知识,这一类型的知识可以通过言述以及其他的形式为我们所获得,但是我们所获得的此类知识只是“大知”的形式,还无法形成意会知识。在“知”与“不知”的关系上,庄子同样不是停留在“知”的层面上,而是首先强调要有“知”到“不知”的境界提升,因为“可以言传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庄子。秋水》),对于物的认识总是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从纯粹的物理知识上的了解,逐步上升到对物的精确的理解,这是认识的必经之路。但是庄子也认为“不知之知”或者说“意会之知”能够通达对物的准确理解,这一点是言传知识所不具备的。紧接着,庄子又指出“言者”所以在“得意”。在对待言传知识和意会知识的层次关系上,庄子认为言和意的关系应该是“得意忘言”“得鱼忘筌”的关系,语言只是我们获得意义的工具,一旦我们掌握了解了它所要表达的意义,语言在传递中的作用就完成了。再者,从宏观上来说,就是要尽力达到认识的“天为”,而非“人为”。因为人为的是刻意的。“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庄子。大宗师》)人为的知识最多只能保养其所不知的寿命之数,而不能尽天年,不至中道夭折的,这可算是尽了知识的能事了。但即使是这样,如果只是依靠知识,还有意想不到的患难。所以必须有忘却知识而纯任自然的意会之知,才会有“真知”。

波兰尼意会认知哲学中对知识的主体特征的回归,正是两千多年前庄子思想所强调的,在这一点上,一中一西,一古一今,相得益彰。

二、意会认知哲学的基本结构

在说明意会知识相对于言传知识的重要性之后,波兰尼开始了对意会认知哲学的建构,在建构的过程中,他受到了心理学派的启发。主要的影响来自于皮亚杰的认识发生心理学当中的某些观点,特别是在其哲学思想产生的早期。其中最主要的影响来自于格式塔心理学派中的整体论观点。它把直觉理解为从一个整体(a whole)出发来理解部分(parts)、从综合体(a comprehensive entity)出发来理解各个细节(particulars)的过程。但在主体和客体的关系问题上,格式塔心理学的观点倾向于认为主体是被动接受客体的信息反馈,波兰尼则认为,认知者在认识的过程中,能够主动将各个部分融合成一个整体,并且形成对某一综合体的整体认识,在认识的过程中,认知者能够最大限度发挥自身的意会能力。波兰尼便从人的活动和观察两方面来阐述意会认知哲学的基本结构,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

(一)觉察连续统一体

波兰尼认为,意会认识包括两种意识,附带觉察(Subsidiary awareness)和集中觉察(Focal awareness)[4]。在人的认识活动中,由于人的直接注意而被认知者直接觉察,称为集中觉察,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因素只是作为附带的因素被主体觉察,就称为附带觉察。附带觉察和集中觉察的关系在于“当我们由于注意某种另外的东西B而相信我们也觉察了某种东西A时,我们不过是对A的附带觉察。因此,我们集中注意的东西B有A的意义。我们集中注意的对象B通常是可辨析的,而附带觉察的东西A可能是不可辨析的。这两种类型的觉察相互排斥:当我们转移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一直附带觉察的东西时,它就失去了附带的意义。简言之,这就是意会认知的结构”[5]。对于附带觉察和集中觉察的关系,波兰尼也列举了很多的例子。钢琴家在弹奏音乐时,他集中注意的是正在弹奏的音乐,附带觉察的是正用手指弹奏的琴键。如果整个过程翻过来,集中觉察的东西和附带觉察的事物调换一下,那么我们的行为就会是一片混乱。这个案例说明在一个认识活动中,附带觉察和集中觉察是相互排斥的,但是在不同的活动中,两者又是可以相互转化的。集中觉察和附带觉察在人的认知中成对出现,它们像磁体南北极一样,组成了“觉察连续统一体”。

(二)活动连续统一体

波兰尼把人的活动分为概念化(Conceptual)活动和身体化(Embodiment)活动。概念化活动(Conceptual):认知主体运用语言表达的活动,其核心是自我对意义的确定;身体化活动(Embodiment):非语言行为的认知活动,工具的使用也是身体化活动的延长。概念化活动和身体化活动在人的活动中成对出现,它们组成了“活动连续统一体”的两个极。

(三)知识连续统一体

知识连续统一体是在综合以上两个统一体的基础上产生的。见图1。

图1 意会认知结构图

当集中觉察和概念化活动相结合时,产生了言传知识,当附带觉察和身体化活动相结合时,就会产生意会的知识。由于每一个实际觉察和活动都分别是各自两个极的混合物,言传知识和意会知识是共同组成里人的知识。“知识的连续统一体是由言传和意会为两极所组成的连续统一体。”[5]

波兰尼通过逻辑分析的方法,层层剖析,赋予以个体为载体的意会认知以完整结构。知识特别是意会知识的获得依靠个体自身活动和意识参与,在这一点上,图1中的几种活动和觉察的相互作用,在波兰尼看来就是知识的识知(knowing),从这一个层面讲,意会知识又是带有个体独特性特征的认知。庄子说:“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来独往,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庄子。在宥》)基于对“不知之知”——道的认识,需要个人独自的体验和意会,意会之知依附于个体的感悟中,任何别人都不能代替这种感悟。接着,庄子在其思想中也多处表达了意会知识的静默性、无穷性、整体性、交流的直接性等特征,其中对意会之知的整体性的论述和波兰尼对意会知识的看法有异曲同工之处。波兰尼强调意会认识的整体性,借鉴格式塔心理学的整体观点, “意会知识的结构在理解活动中表现的极为清楚。……把不连贯的局部理解为完整的整体”[6]。庄子非常强调意会知识的整一性,对意会之知的把握,是在整体的高度上了解所要知晓的事物。只有把部分寓于整体之中,才能真正洞悉事物的本质。“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认为意会之知是一个不可言说的整体,若用概念语言分解意会内容,如同给混沌凿窍,“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三、意会哲学的庄子思想上回归

对于如何由“知”上升到“不知之知”,庄子认为依次要经过“忘知”“虚静”“通神”“邀游”“合一”“至美”[5]六个阶段。在庄子看来,意会之知的形成离不开“知”的辅助,但是它更强调精神能量在形成意会认知中的重要作用,人只有“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庄子。大宗师》),据此,通过心斋的方式才能与神相遇,从而体会到至美的境界。波兰尼在论述意会知识和意会认知时,也十分强调精神或者说创造力在形成意会知识中的重要作用。波兰尼借助于格式塔心理学的整体理论和皮亚杰的认知行为理论,对从事科学研究的科学家群体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他发现,在科学探究过程中,科学家的直觉能力对其所从事的科学工作有重要的意义,甚至有些时候,这种在工作中形成对研究对象的洞察力直接决定了科学家成就的取得。不仅如此,意会认知在波兰尼看来,也是一种艺术行为,因为意会知识的个体性,使得意会知识具有了美(intellectual beauty),那么,人们对知识的追求就是对美的追求,这是知识的理性内核。波兰尼认为没有对美的至善追求,任何伟大意义的科学发现都是不可取的。

对波兰尼意会知识以及意会认知结构的解读是波兰尼哲学的基石,但蕴含在这些理论背后的哲学思想才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部分。波兰尼建构意会认识并不是要生成一个一成不变的体系,而是希望在认清意会知识的特点和结构之后,能够整合个体在认知过程中的对“我”的态度的回归,进而推给到整个人类,达到知与在(Knowing and Being)的统一。波兰尼用内居(in-dwelling)连接知与在。所谓内居,是指我们在认识对象时,只有将对象同化于我们的认识活动中,同时也将自己内在地投射于对象,这就是一种双向的“存在于内”[7]。简单来说,就是物我的互化,是认识主体与客体融合为一体的过程。但这种转化要经历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首先是外在的我与他物的关系。认识更进一步达到“我-你”的关系之后,主体进入了内居的层面,认识主体把自己投入到特定的认识对象中去。第三层,也是最高的境界——欢会神契(conviviality)。这是一种静观(contemplate),在这层面上,我与物融合为一,达到“游心于物之初” “万物与我齐一”的最高点。波兰尼说,意会认知理论建立起从自然科学不间断地过渡到对人性的研究。通过“我-它”与“我-你”却根植于主体对自己身体的“我-我”意知,它就填平了“我-它”与“我-你”之间的鸿沟。这代表了最高层次的内居。

庄子哲学思想中的出处体现着“忘我”“忘物”的游士思想。其哲学中所表现的既入世又出于世的思想,也是对“物我”关系的洞明。他认为万物一体,在《庄子。齐物论》所记载的庄周梦蝶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庄子在重视直觉观念的同时,也主张“物我齐一”的思想。即把自己的形体看做也许是蝴蝶梦中的幻想,又有身外的蝴蝶。既不能确知有“我”,也不能确知有“物”,“我”“物”在庄子看来是无法区分的。最终是要消除大小、长短之分,摈弃“我物”之分,达到逍遥游。

四、结语

波兰尼的意会哲学是以活动着的个体人为中心,具体分析个人日常行为中的意会认知体验,强调其中的理解成分。意会认知结构是由人身心的系统动态运动构成。从这一点上看波兰尼的意会认知哲学属于微观意会论。庄子的意会认知以及意会知识的目的在于把握“广广乎其无所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天道》的“道”,把握宇宙发展的根本规律。我们称这种以“道”为核心,以开拓无限认识空间为着眼点的意会理论为宇观意会论。

尽管波兰尼的意会认知哲学在很多方面和庄子的哲学思想有雷同之处,但是因为他们处在不同的历史时代以及不同的文化背景,使得他们的哲学思想在很多方面也有明显的不同。首先,着眼点的不同。波兰尼的意会认知哲学着眼于认识空间,而庄子哲学的意会认识着眼于认识过程(时间)。其次,角度的不同。波兰尼对意会知识的表述涉及了科学哲学、心理学、社会科学等;而庄子主要是通过列举日常生活中的意会知识的例子,以使读者了解这种不可言传的真实含义。再者,论述的方式不同。波兰尼通过西方哲学特有的逻辑分析方法,庄子则是典型的东方哲学的直觉思维分析,通过寓言、卮言、重言表述意会认知。虽然有诸多的不同点,但是波兰尼哲学思想中体现的思想还是值得我们反思。在波兰尼的哲学中,我们能够找到庄子哲学的意蕴。不过,波兰尼哲学也不是对庄子哲学简单的复归,而是新的理性揭示和重构。波兰尼用科学的方法把庄子哲学中不可言说的东西说出来了。这对中国文化“接着讲”有启示作用。

[1]Michael Polanyi.波兰尼讲演集[M].彭淮栋,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5:5-6.

[2]Michael Polanyi.Personal Knowledge[M].London:Routledge,1958:56.

[3]郁振华.走向知识的默会维度[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1 (8):6.

[4]Michael Polanyi.个体知识[M].许泽民,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102.

[5]刘仲林.意会认识论:当代认识论热点[J].自然辩证法通讯,1992(1):15-16.

[6]Michael Polanyi.人之研究[M].彭淮栋,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5.

[7]Michael Polanyi.科学、信仰与社会[M].王靖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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