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学解读文学
——《新译〈聊斋志异〉选》读后

2012-01-28 17:33刘艳玲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山东淄博255130
淄博师专论丛 2012年3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老师

刘艳玲(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山东 淄博 255130)

读老师的新作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摆在案头的是一册《新译〈聊斋志异〉选》(三),王光福语译研析,台湾三民书局2012年1月初版。当年在校读书时无缘聆听老师课堂上对文学作品所作的富有个性的阐释,留校工作后则有幸在教学和科研上得到老师切中肯綮的指点,所以对王光福教授的“老师”这一称呼我已经很亲切很恭敬地喊了二十多年。

老师博览群书,兴趣广泛,为人处事风趣幽默。坐拥书城数十载,老师读书写作注重打通古今中外、文史哲艺,特别是在西方哲学和中国古代美学方面的研读用力甚勤。老师尝戏称自己为“杂家”,因为他小说、散文、诗歌、考据、赏析、评论,各种各样的文章都写。其实老师数十年来潜心研究的,主要是以《聊斋志异》为中心的明清小说。他注重吸取文史哲艺的精华,故其学术研究著作文风汪洋恣肆,议论左右逢源,从而形成了具有自己特色的学术文体。老师不仅下笔有神,还喜欢引吭高歌或深情朗诵,常常流连于艺术的世界里而得意忘返。

应台湾三民书局之约,老师与二三同道从《聊斋志异》中撷取精华篇章,详为注译和研析,《新译〈聊斋志异〉选》的第三册即出自老师笔下。老师的性情、学养以及他对“聊斋学”的专注与喜爱,注定了他是以极认真的态度和饱满的感情来对待这项工作的。故读《新译》一书,使人感到其绝无高头讲章式的酸腐,也无鉴赏八股样的教条,书中文字如行云流水,意趣纷呈,又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使读者在轻松愉悦的阅读中“掌握《聊斋志异》的精华,领略蒲松龄的小说艺术”,从而达到一种新的阅读境界。

《新译》一书,最值得欣赏的是语译和研析的语言。清人冯镇峦《读聊斋杂说》有云:“聊斋于粗服乱头中,略入一二古句,略装一二古字,如《史记》诸传中偶引古谚时语,及秦、汉以前故书,斑驳陆离,苍翠欲滴,弥见大方,无一点小家子作贫儿卖富丑态,所以可贵。”这话道出了《聊斋志异》叙述语言的特色,那便是既明白晓畅、生动活泼,又典雅绮丽、凝炼优雅。在语译、研析《聊斋志异》时,老师同样做到了语言通俗性与典雅性的完美结合,从而使读者在欣赏故事美趣的同时,也领略到了语言的精粹之美。我们且来欣赏《连琐》篇语译的两段文字:

杨于畏,移居到了泗水岸边。书房靠近旷野,墙外有很多古墓,夜里听到白杨树萧萧作响,声音如同波涛汹涌。深夜他秉烛读书,心情正十分凄凉,忽听墙外有人吟诗:“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那声音哀伤凄楚。仔细听听,柔细婉转像是个女子。杨于畏感到奇怪。

第二天,看看墙外,并没有人迹。只有一条紫色的带子,遗落在荆刺丛中;杨于畏捡回带子,把它放在窗台上。到了夜里二更前后,又传来和昨天一样的吟诗声。杨于畏搬了个凳子踩着一看,吟诗声顿时停止了。他明白这是个女鬼,但心里却很倾慕她。第二天夜里,杨于畏伏在墙头上等着。接近一更的时候,有一个女子缓慢从容地从荒草中出来,手扶小树,低着头哀伤地吟咏那两句诗。杨于畏轻轻一咳嗽,女子忽然隐入荒草中不见了。杨于畏从此就等在墙下,听那女子吟咏完了,就隔墙续吟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过了很久,墙外还是寂然无声。

这不像是翻译,倒像是创作。纯净优美的语言,仿佛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一幅幅清新淡雅、意味隽永的工笔人物图画。随着书中人物的移形换步,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恍然进入一个如梦似幻的艺术境界,从而品赏到一段充满诗情画意的人鬼之恋的情境。

《新译》中语译、研析的语言不仅具精粹之美,而且幽默诙谐、趣味横生。数百年来,研究者论析《聊斋志异》,往往从孤愤、狂傲、讽世等作者的创作动机切入来追寻《聊斋志异》的各种艺术特征,这诚然至为重要;其实蒲松龄的性格中还有诙谐风趣的一面,反映在《聊斋志异》中便是书中时常出现的幽默俏皮的文字和情节。而且,《聊斋志异》中的幽默更具文人意趣、风趣机智、亦谐亦雅,是可以使人在笑声中思索的。老师不愧蒲松龄的知音,理解其人,读懂其文,所以在语译、研析时常常涉笔成趣,启人笑口,向读者传达出《聊斋志异》文本中的智慧与幽默。我们来看《青梅》开篇一段的译文:

南京的程生,性情磊落,不受约束。一天,从外面回来,解开衣带,觉得衣带头上沉沉的,像有东西吊着。看了看,没看到什么东西。一转身,有个女子从衣服后面钻出来,笑咪咪地抬手理一理头发,漂亮极了。程生怀疑她是个鬼,女子说,“妾不是鬼,是狐。”程生说:“倘若能得到美人,是鬼尚且不怕,何况是狐呢。”于是就和她亲热欢合起来。

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好像是两个调皮的孩子,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情节甚是有趣。蒲松龄的原文固然风趣典雅,老师的语译也精当妙曼。如原文“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语译为“一转身,有个女子从衣服后面钻出来,笑咪咪地抬手理一理头发,漂亮极了”。“钻出来”,“笑咪咪地抬手理一理头发”,语言浅显流畅、生动活泼,一个俏皮可爱的女孩子跃然纸上。老师酷嗜中外现代小说,并且有小说创作经验,其译文当然会不自觉地轻盈顺畅、细密雅切,非生翻硬译者所可比。

风趣幽默的蒲松龄也有一颗童心,在人物的命名上与读者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可还是被细心的老师发现了。《黄九郎》是《聊斋志异》中一篇叙写男性同性恋的作品,对于作品中迷恋娈童的“何师参”其名其字,老师作出了这样的解读:

有个成语叫“萧规曹随”,说的是西汉初年,曹参代萧何为相,对萧何制定的政策法规全盘继承。这本来是曹参向萧何学习,可是《黄九郎》中的这位却叫何师参,字子萧。如果光看他的姓名,我们还不知道他以哪个“参”为师,因为孔子的弟子里还有一个曾参。可是一看他的字,我们明白了,原来他是姓了萧何的名,字了萧何的姓,名了曹参的名。弄这样一个曲里拐弯的名字,就预示着他阴阳颠倒,有同性恋之癖。

对于《董生》中受艳狐迷感而不知悔改的两书生,老师在研析中则拿他们的名字来调侃:

可惜的是,董遐思虽然名为遐思,考虑问题却不长远,竟色迷心窍,轻信了狐女的话,与她亲热起来。

……

王九思病了,董遐思托梦前来告诫,可王九思白叫了王九思,狐女轻轻一句貌似颇有道理的“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就哄得他不加三思地又与之亲热起来。

阅读这些文字,不仅可以让读者在惬意的微笑中获得一种愉悦的审美享受,而且即使三百多年前的蒲松龄看到这些文字,定然也会隔着时空的河岸与老师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蒲松龄深得“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创作三昧,他的《聊斋志异》堪称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全书意境翻新,精彩纷呈,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老师在研析时注意从不同的角度切入作品,或直议其事,或启人遐思,引领读者在色彩绚丽目不暇给的《聊斋》艺术世界里徜徉漫步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走近了蒲松龄丰富而深刻的内心世界。老师的研析,一篇一境界,在此无从一一列举。且以《画壁》研析中的一段文字为例:

短短一篇故事,却如舟行长江三峡,过一险滩,刚趋平缓,紧接着又是一险滩,把人的胆子都吓破了。正好像陆游诗中所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最让人拍案惊奇的是,朱孝廉的一番冒险经历本来都是虚幻的,没想到他走出画壁后,画上的拈花少女竟然真的变成了少妇的梳妆发型,真是匪夷所思,奇怪极了。

英国诗人柯立芝说过:“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这朵花,被阿根廷小说家波赫士称为“柯立芝之花”。如果我们读者中的某一个人在梦中有朱孝廉这番奇遇,醒来后看到梦中情人就在眼前,那么,我们会感到怎样呢?

画壁上,那位“拈花微笑”的散花天女是可爱的,她人长得漂亮,性格又极具温柔;她大胆与爱慕自己的书生相爱,却又怕被发现,惊恐不安,活绘出青春少女私自相爱的情状。

那位貌似凶神恶煞的金甲使者,似乎也是一位可人。在那样一间小屋的方寸之地,要想搜寻一位大活人,还不容易?他故作吓人状,大呼小叫,把姑娘们吓了个半死。但是,他并没有真搜,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这样,既完成了任务,又保住了天女的爱情,等天女明白过来,也一定会大大感激他的。

蒲松龄具有天才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创作的《画壁》故事和其中的人物都可谓精警动人,启人深思。《画壁》这样一个“幻由人生”的故事,关涉虚幻与现实的关系,在蒲松龄看来是颇具一些“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意境和色彩的,也许他是由“庄生梦蝶”的故事受到了启发;而老师博学多识,在研析时随手就拈出了“柯立芝之花”这样一个类似的西方命题来启发读者思考。老师举出的阿根廷小说家波赫士是一个擅长将现实叙事和虚构故事融为一体的现代作家,他的作品通过奇妙的“柯立芝之花”实现了对现实与幻境的跨越,波赫士也因此成为20世纪西班牙语世界中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掩卷而思,三百多年前出现的《画壁》又何尝不是如此?通过“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和“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软”的一番描述,蒲松龄让笔下人物朱孝廉“入画”与“出画”,同样打通了现实与虚构的森严壁垒。对伟大的小说家而言,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匪夷所思又不约而同的,所以,《聊斋志异》和《小径分叉的花园》都成了文学经典。

《新译〈聊斋志异〉选》(三)选文五十篇。《新译〈聊斋志异〉选》(五)选文六十篇,也将于年内由三民书局出版。看老师的意思,文字或更有可观。老师很勤勉,期盼着能早日捧读新作,一快心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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