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众化报纸浪潮

2012-03-22 11:18张昆
新闻爱好者 2012年4期
关键词:小报大众化政党

编者按:为了适应世界高等教育发展的新趋势,教育部2011年9月决定推出中国首批103门视频公开课程。所谓视频公开课程,是采用现代信息技术手段制作,面向以大学生为主体的社会公众免费开放的优质视频课程。由张昆教授主讲的《传播的历程》是其中唯一一门新闻传播类课程。该课程是在张昆教授主讲的国家精品课程《外国新闻传播史》基础上提炼而成的。为了让读者领略视频公开课程的精彩,现刊出《传播的历程》第四讲《大众化报纸浪潮》解说词。

在今天这个媒介化时代,报纸被视为大众教育的工具,已成为一种常识。但是直到19世纪以前,报纸一直是上流社会的精神特权,一般的下层民众是无由问津的。因为当时的报纸除了价格高昂外,其典雅深奥的内容、繁琐艰深的文字,也使得民众望而却步。19世纪初期,伴随着工业革命、城市化和政治民主化的进展,在欧美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涌现出了第一批面向普通大众的“便士报”、“一分钱报”,从而在根本上改变了近代报业的结构和性质,报纸开始由上流社会走向民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众传播媒介。

大众化报纸的特点

在大众化报纸问世前100多年间,在欧美国家,伴随着社会革命和政党政治的形成,政党报纸曾流行一时。最早是在英国,随后是法国、美国等,但最突出的还是美国。自美国独立建国到19世纪30年代初期,美国的政党政治已成雏形,联邦党和共和党人轮流执政。作为党派的宣传工具,党报登上了历史舞台。但是,美国那个时期的政党报纸留给世人的是难堪的记忆。它们为了各自政党的利益,不惜践踏客观性、公正性原则,要么对论敌极尽丑化之能事,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要么为自己的政党辩护,或者虚构故事,或者消解论敌的攻讦。有时不满足于笔墨官司,乃至大打出手,真是斯文扫地。美国政党报纸的拙劣表现,给报纸的公信力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大众化报纸的出现,正是对政党报纸的否定。

大众化报纸与此前的政党报纸相比,表现出鲜明的个性。

第一,几乎所有的大众化报纸,都毫无例外地标榜自己是超党派独立报纸。这与政党报纸公开表明党性原则绝然不同。在自由资本主义的上升阶段,在反对封建专制的斗争中,资产阶级报刊自以为代表着真理与正义,作为阶级力量的代表,它们毫不讳言自己的阶级特性。为了阶级的根本利益,它们甘愿作为资产阶级政党的宣传工具。出于宣传的目的,政党报纸主要是讨论政治问题,攻击甚至是谩骂对方,客观报道不是它的任务。大众化报纸则不同,其读者队伍明显地超越了政党报刊读者的阶级界限。在这种情况下,标榜党性,不仅无益于扩大发行,甚至会赶走已有的读者。何况,政党报纸标榜党性的另一目的——取得政党的财政援助,在此时已由于经济上的自立而变得毫无意义了。所以大众化报纸普遍采取了超党派的独立立场。

第二,大众化报纸都维持了经济上的独立。在此之前,几乎所有国家的报人一直在为经营的困难而苦恼。在更多的情况下,为了维持生存,报纸不得不出卖自己的立场,以此为条件,接受政府、政党或某些利益集团的津贴。“英国报业之父”旦尼尔·迪福、大名鼎鼎的《泰晤士报》都未能例外。19世纪初期的工业革命,给报纸增加了大量的读者;与此同时,出于拓展市场的需要,工商资产阶级大大地增加了广告开支。报纸的收入空前增加,发行与广告成了支撑大众化报纸的两大支柱。由此,报纸也从赔钱的政治事业变成了赚钱的盈利企业。经济上的自立,为政治上的独立创造了条件。

第三,与政党报纸相比,大众化报纸拓展了报道领域,尤其是重视地方新闻、社会新闻、人情味新闻以及煽情主义新闻。这显然是为了满足广大中下层读者的需要。他们固然关心政治,但是其关心程度远不及上层社会的读者。这也是政党报纸何以重视评论、政论,以政治报道为主的原因。

第四,大众化报纸都显得很通俗,平易近人。在文字上,摒弃深奥典雅的书面语言,而以口语为主;不用充满陈腐气息的古代语言,而以现代语言为主。这方面,日本的小报做得很出色。在版面编排上,使用多行标题,大量采用图片,使报纸摆脱了过去庄重、呆板、严肃的传统,而显得醒目、生动,富有变化的活力。在内容上,还大量刊用非新闻性题材,如诗词、连载小说、知识小品等。

第五,大众化报纸的定价远比政党报纸低廉。这正是大众化报纸得以迅速扩张的主要原因。在此之前,政党报纸的定价,是远非下层民众所能承受的。美国大众化报纸问世前,普通报纸每份售价3美分,为此后大众化报纸的3倍。日本的大报每份售50至70钱,而小报每份仅20钱。报纸的廉价化,使得下层民众都有能力购买,从而在根本的意义上拓展了报业的生存空间。

固然,大众化报纸有许多弊端,但是它对于报业的发展,也有独特的贡献。如重视报道时效,注重消息的全面报道,以揭露黑暗、改良社会为号召,这些内容大体上是顺乎历史潮流的。特别应该指出的是,大众化报纸以通俗的表现形式和低廉的价格,使报纸从上流社会进入到平民百姓的家庭中。大众化报纸使报纸本身大众化了,这是新闻史上划时代的重大事件。

孕育大众化报纸的历史条件

我们可以从四个方面分析孕育大众化报纸的历史条件。

第一,政治民主化的完成。近代大众报业以新闻自由为基础,而新闻自由又以民主政治为前提。民主政治的确立乃大众报业发展的先决条件。诸如特许制之取消,新闻检查制度之废除,言论编辑政策之独立,均依赖民主政治的完成。而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美主要国家,尤其是英国、法国、美国,资产阶级革命均获得了成功,“主权在民”、“天赋人权”学说深入人心。公民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思想自由,已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国家法制的保障。另外,民主政治的广泛参与激发了公众对于社会信息的需求。他们比什么时候都要关心时事,留意周边的变化,关注政治人物的言行和政府的决策。

第二,城市化进程加速。近代报纸是商品经济的产物。作为商品经济和市场体系的重要环节,城市的兴起与规模的扩大,城市作为生产中心、消费中心和信息中心地位的确立,是近代报纸繁荣的前提。

第三,工商经济的发展。工业革命推动了工商业的发展,而广告又成了工商业进一步扩张的重要手段。在19世纪前半期,广告产业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实现了空前的飞跃。报纸又是基本的广告媒介,离开了大众报纸,广告的繁荣是不可思议的。因為广告带来了滚滚财源,报业开始摆脱经济依附,实现了经济自主和政治独立。

第四,交通电讯技术的革命性变化。交通电讯技术的革命,是从三个方面展开的。首先是印刷技术的重大改进。18世纪末期,蒸汽动力开始应用于生产过程。1814年,德国人发明了滚筒式蒸汽动力印刷机,大大提高了印刷速度。其次是交通电讯技术的发展。19世纪前,人类的交通主要依赖于马车和帆船。随着铁路网的使用,使人类固定生活条件下的陆路交通速度提高了10倍。当年拿破仑在俄罗斯惨败后,从维尔纽斯到巴黎,走了312个小时。现在,这段1400英里的距离乘火车只需不到48小时。大洋航行,也由于蒸汽轮船的使用而缩短了距离。在此前后,有线电报也发明出来并进入了实用阶段。这些技术的进步,大大提高了传播质量。再次是通讯社的出现。作为一种消息工厂、消息批发商,通讯社延伸了报纸的新闻采集手段,以廉价的服务,扩张了报纸的视野范围,降低了消息采集乃至报纸制作成本,从而加强了近代报业的经营基础。

主要国家的大众化报纸

19世纪30年代,大众化报纸首先崛起于美国。美国大众化报纸成功的商业实践,引发了欧洲、亚洲国家报人的效仿。于是在法国、德国、英国、日本等,相继出现了大众化报纸的浪潮。

美国第一张成功的便士报,是本杰明·戴(1810—1889)于1833年9月3日创刊的《太阳报》(The Sun)。虽然本杰明·戴的办报目的仅是为他的印刷所增加业务,虽然在《太阳报》之前,美国已有数家便士报,但它一出现便成了大众化报纸成功的典范。本杰明·戴宣称,他的目的是“办一份人人都能买得起的报纸,为公众报道当天的新闻,同时提供有利的广告媒介”。它每份售价一分钱,并且首创街头出售。作为一家仅有4页的小型报纸,其报道内容主要为当地发生的事件与暴力新闻,其取材大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琐事,但是读起来极有趣味。它重视报道的人情味,有时甚至为人情味而捏造新闻。《太阳报》以其特有的风格和低廉的价格,深受读者的欢迎。刚创刊时,它仅发行1000份,6个月时发行8000份,3年后达到了3万份。直到19世纪50年代,该报的销量一直居美国报界首位。

《太阳报》的成功,使得短时间内,美国各地出现了许多效法者。其中影響最大者,当推詹姆士·戈登·贝内特(1795—1872)于1835年5月创办的《纽约先驱报》(The Herald)。在许多方面,贝内特比起本杰明·戴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战胜《太阳报》,贝内特一方面扩大报道领域,创办富有特色的金融专页,报道金融市场、货币交易和证券行情,以吸引商业阶级读者;另一方面,他还提出了“人道主义”、“改良社会”的口号,大肆攻击政客、议员和教会,以造成耸动性效果。这些措施推动了报纸的发行,但同时也引起了上流社会的不满,并遭到了报界同行的嫉妒。1840年,纽约市掀起了一场旨在抵制《纽约先驱报》的“道德战争”。至50年代,《纽约先驱报》在发行上超过了《太阳报》。

如果说《太阳报》和《纽约先驱报》的犯罪新闻与煽情宣传,使得它们还够不上称为一个负责的报纸,那么,霍勒斯·格里利(1811—1872)创办的《纽约论坛报》(Tribune),则以其高尚的理想、客观的态度和负责的精神,代表着便士报的最高典范。它的创刊、发展,标志着美国大众化报纸发展到了成熟阶段。霍勒斯·格里利是美国新闻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报人之一。他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早年虽然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却通过自学掌握了渊博的知识。1841年他创办了《纽约论坛报》。他宣称:“它将努力维护人民的利益和促进他们道德的、社会的、政治的权益。它将摒弃许多著名便士报上的不道德的、下流的警察局新闻、广告和一些其他材料。我们将尽瘁心力地把报纸办成赢得善良的、有教养的人们嘉许的、受欢迎的家庭常客。”他的指导思想是:“一方面不当政党的奴仆,另一方面也不伪装中立。”《纽约论坛报》创刊后,每期4版,每版5栏,编辑完善,印刷美观。出版仅一个月,发行量就达到了1万份。虽然在销量上它始终落后于《太阳报》和《纽约先驱报》,但在对社会的影响方面,却远远大于上述两报。美国历史学家詹姆斯·福特·洛德甚至称该报是“美国过去没有的、以后也没有的一种权威”。据说,当时中西部的广大读者,都把《纽约论坛报》当做圣经来读。尤其难得的是,格里利主张“均财富”,并且身体力行,他将《纽约论坛报》不断地赚来的钱,除了自己留下很小一部分外,全部分给他的雇员。1872年,格里利逝世,《纽约论坛报》也一落千丈。

英国在历史上最早完成了资产阶级革命,又最早实现了工业革命,其工商经济独占鳌头,但英国报业非但未承其惠,反而还在知识税的重压下苟延残喘。当时一个著名议员布尔法·李顿把英国、美国报业作了比较,尖锐地指出:“美国报纸每份售价一便士,美国1万居民的城市,没有一个没有日报……1829年,英国共出版报纸3300万份,或每周63万份,每36人合一份报纸。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仅有120万居民,每周出版报纸30万份,约4人合1份报纸。这么大的差距是怎样造成的呢?这是由于美国报纸的价格只有英国的四分之一。”他坚决要求废除知识税。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1853年,英国国会最后取消广告税,1855年取消印花税。一时间,大众化廉价报纸纷纷创刊。其中最有影响的廉价报纸莫过于《每日电讯报》。该报在英国首先采用美国式的编辑方法,对于重大消息采用多行标题来表示。不仅注意扩大新闻报道面,而且重视报纸的趣味性。该报聚集了英国新闻界的佼佼者,如李赛智、约瑟夫·狄龙等。1858年,该报的销量已超过伦敦市所有早报的总和。

大众化报纸的日本版“小报”,出现于19世纪70年代。1874年,《读卖新闻》创刊于东京,是日本第一家有代表性的小报。1875年,大阪出现了第一家小报《浪花新闻》。4年后,《朝日新闻》又创刊于大阪。这些新兴的小报与先前大报的区别,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大报是以汉文语调的评论文章为主的,而小报则没有评论,突出的是社会新闻;大报所没有的旁注假名和插图,却被小报普遍使用;大报的记者多是幕府旧臣等士族出身者,小报记者则多为通俗小说作家等庶民出身的人。其二,大报的读者是社会的中上阶层,小报则属于社会中下阶层的读物;大报的定价远比小报要高。其三,大报的篇幅长,题材严肃;小报则篇幅短,其内容多为有关警察和风流艳闻等发生在读者身边的事件。大报文风典雅,小报则浅显平易。上述区别,使得小报在中下层社会赢得了愈来愈多的读者;相反,大报则因醉心于谈论天下大事,对物价、商情等信息几乎是视而不见,以及在政治上的激烈言论,不时受到当局的打击,因而在发行量上,开始慢慢地落后于上述小报。小报作为新生事物,在日本报界终于站稳了脚跟,并逐渐成了日本报业的主流。其中,东京的《读卖新闻》、大阪的《朝日新闻》,后来逐渐演变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报。

报纸大众化的结果

大众化报纸的发展,意味着报纸作为新闻媒介开始了由上流社会精英分子向中下阶层普通民众的转移,报纸等文字媒介由少数精英的特权,变成了一般社会成员能够接近、使用的信息渠道和意见平台。世界新闻史开始进入大众传播时代。随着一般民众成为报纸的基本消费者,普通民众也加大了对社会政治生活的参与,大众化报纸服务民主政治的社会功能由此得以进一步彰显。

对于大众化报纸的进步作用,应该予以充分的肯定。但是如果仅仅注意到大众化报纸正面的影响,那就大错特错了。1852年4月,美国《民主评论》杂志的一篇文章就说:“一分钱报是胃口不好或消化不良的人们的胡椒,对身体健康的人们益处很少。”这种评价还算是冷静、理性和客观的。对于英国早期的大众化报纸《每日电讯报》,马克思的批评更加严厉。他指责《每日电讯报》“便宜而讨厌”。其致命的症状是“勒维(每日电讯报的老板——引者注)坚决要肮脏的东西而不要干净点东西;为了给一篇龌龊的文章腾地方,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删去最重要的报道。勒维的鼻子的大本事在于对臭气具有深情厚谊,在数百里以外就能把它嗅出并吸引过来”。马克思还辛辣地讽刺道:“伦敦所有厕所都通过一些隐蔽得很巧妙的管子把人体的脏物排到泰晤士河里。同样地,世界名城也通过一些鹅管笔把它所有的社会脏物都排到一个纸制的藏污纳垢的大中心——《每日电讯》里。……但是,掌管纸制的藏污纳垢中心的勒维,不仅对化学是内行,对炼金术也是内行。他把伦敦的社会脏物变成报纸上的文章,是为了随后把报纸上的文章变成铜,最后再把铜变成金。”

的确,低俗是大众化报纸致命的弊端,也是它走向民间的通行券。报纸能够从云端降入凡间,凭借的就是低俗这一杀手锏。没有低俗化、没有对普通民众低级趣味的迎合、没有对下层社会的关注,报纸仍然停留在对国家大事的论辩上,就不可能有大众化报纸。在这个意义上,低俗是报纸大众化进程绕不过的中间站。但是过了这个中间站,就只有一条路走到底吗?赫伯特·阿特休尔认为,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期的“黄色新闻的形式就是便士报形式的一种延伸,同时又充分运用了新技术提供的各种可能”。但是就在上述大众化报纸流行的同时,在欧洲、美洲乃至亚洲的一些国家,一些以理性、建设性相标榜的严肃报纸迅速成长起来,如美国的《纽约时报》、英国的《泰晤士报》、日本的《时事新报》,它们没有迎合普通读者的低级趣味,却仍取得了不俗的经营业绩。在后来与黄色新闻的较量中,它们也能屹立不倒。在这个意义上,大众化报纸的经营理念和业务政策,确有检讨、批判的必要。

(作者为贵州民族学院候鸟学者,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新闻传播学科组成员、教育部新闻传播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新闻史学会副会长、中国传播学会副会长、中国新闻教育学会副会长)

编校:赵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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