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贞观后期唐太宗的执政变化——以魏征《不克终十疏注》为视角

2012-04-07 22:35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贞观魏征太宗

胡 倩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唐太宗李世民是我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君主,他以出色的文治武功创造了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贞观之治。因为在位期间能够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居安思危、虚心纳谏、知人善任,所以唐太宗本人也被誉为“一代英主”、“千古明君”,成为历代君王的楷模。但是,考诸史事可以发现,贞观之治中值得称道的政绩主要集中在前期,随着“大治”的出现和功业的隆盛,唐太宗的统治方式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贞观名臣魏征于贞观十三年上呈了《不克终十疏注》,详细阐述了唐太宗近年来不能“克终俭约”“颇好奢纵”[1]P295的言论举动。本文即以此上疏为契点进行浅要分析,谨为抛砖引玉。

一放松克制,滥用民力

隋炀帝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最终在农民大起义的浪潮中自取灭亡,唐太宗在贞观初期吸取了隋朝二世而亡的教训,“抑情损裕,克己自励”[1]P237。即位之始,水旱灾害频繁,米谷价格飞涨,突厥也对边疆地区虎视眈眈,不断进行骚扰,“帝(唐太宗)志在忧人,锐精为政,崇尚节俭,大布恩德”[1]P23。贞观二年,众臣奏请太宗在宫中修建一座台阁来居住,以改善宫中低湿的条件,但是被太宗一再拒绝。贞观四年,太宗对大臣们说:“朕尊为帝王,富有四海,每事由己,诚能自节,若百姓不欲,必能顺其情也。”[1]P186此外,还曾下令释放宫女三千余人,让她们出宫自由婚配,以尽最大可能降低政府财政。

但是,到了贞观后期,太宗对自己的要求不再如此严格,奢侈浪费、滥用民力的现象越来越严重。魏征认为唐太宗“倾年以来,好尚奇异”“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1]P296。贞观十一年太宗下令在东都洛阳修建飞山宫,魏征进谏没有任何成效。同年,唐太宗又参照汉代预筑皇陵的制度,于2月开始修建山陵,他要求“因山为陵,容棺而已”[2]P6127,但事实上昭陵的修建耗费了十二余年,陵园面积不断扩大,“封域面积最终达一百二十里”[3]P407。在险峻的九嵕山峰上修建如此规模的陵墓,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实在不少。贞观十五年房玄龄、高士廉在路上遇到少府少监窦德素,顺便询问宫中北门在修建些什么?太宗得知后,勃然大怒,训斥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门小营缮,何预君事”[2]P6173,可见唐太宗此时不仅大兴土木,而且蛮横不允许大臣干涉。贞观二十一年太宗患风疾,苦于京师长安夏天炎热,下令在终南山太和废宫基础之上修建翠微宫。但是在游幸之后,太宗又以宫殿面积狭小不能容百官为理由,增建玉华宫于宜春之凤皇谷,虽命令“惟所居殿覆以瓦,余皆茅茨”,但是“备设太子宫、百司。苞山络野”[2]P6253,规模巨大,耗费以亿计。

此外,唐太宗还下令“今皇太子出用库物,所司勿为限制”[2]P6175,依仗着太宗的支持,太子承乾越发挥霍无度,左庶子张玄素上书进谏,却在早朝时被太子的侍从狠揍一顿,几欲致死,太宗对此竟然不置可否。

初登大位时,太宗“内除毕弋之物,外绝畋猎之源”[1]P298,但是在数年以后,他开始放弃对自身的约束,渐渐地醉心于畋猎。贞观十一年上封事者皆言太宗“游猎太频”,太宗认为“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忘,朕时与左右猎于后苑,无一事烦民,夫亦何伤”[2]P6131。但是当时真如太宗所说的“天下无事”吗?他说出这番话的一个月前,洛阳等地雨水成灾,冲坏官寺、民居等建筑,溺死者六千余人。贞观十四年太宗游幸同州沙苑,亲格猛兽,晨出夜还。魏征力劝太宗为社稷百姓着想,放弃格兽之乐,太宗也仅仅以“偶属尘昏,非故然也”[1]P286为借口搪塞过去。

在贞观十二、十三年间,巫州、霸州、巴州、钧州、明州、壁州、洋州、集州相继发生农民暴动,北方的吐蕃相继入侵弘州、处月、处密,高昌占领焉耆五城。面对动荡不安的各地局势,唐太宗一边与大臣讨论“帝王创业与守成孰难”的问题,一边却频频游幸畋猎不已,甚至不顾天子一年三次畋猎的礼制,仅仅在贞观十五年十一月就游猎三次。

唐太宗统治后期的种种作为导致政府财政开支不断增长,相应地,对人民的剥削也因此逐渐加重,贞观初年大力推行的轻徭薄赋政策悄然发生了变化。

二 意在奢纵,忽忘卑俭

李唐王朝是在隋末农民战争失败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对蕴藏在人民中的巨大力量有着清晰的认识。唐太宗曾将治国比作栽树,民心为树之本根,“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所以在即位后,他大力实行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

贞观初年,太宗对大臣们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1]P1这个比喻充分说明了若想要巩固政权,必须要以百姓为本的政治理念。贞观二年,关内旱灾严重,百姓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卖子以换衣食,太宗得知后遂下令由政府出资将其赎回,归还给父母,不至于亲人分离。面对严重的旱灾和蝗灾,太宗心急如焚,他下诏祈求“移灾朕身,以存万国”,只求“年谷丰稔,天下又安”,甚至吞吃了数枚蝗虫,以“为民受灾”。他尤其注重农时,为了不妨碍春耕,不顾阴阳家所谓的“忌讳”,将原本在二月举行的太子加冠礼推迟到十月。皇太子的加冠礼是国家大事,但太宗却将日期改为农闲后的十月,足见他对不失农时的重视。

此外,太宗经常与大臣们讨论隋朝灭亡的原因,避免重蹈隋亡的覆辙,他指出隋朝“宫中美女珍玩,无院不满。炀帝意犹不足,征求无已,兼东西征讨,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遂致忘灭”,所以他“夙夜孜孜,惟欲清净,使天下无事”[1]P22。

但是经过贞观初年的恢复,国家逐渐富强起来,太宗开始骄傲自满,“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1]P296,这与贞观初期“养百姓”的政策已经大相径庭了。贞观十一年时,营修宫殿所造成的劳役繁重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向太宗上疏言事,他痛心疾首地指出“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陛下虽加恩诏,使之裁损,然营缮不休,民安得息”。“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余斟,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他认为虽然现在政府所囤粮食、物资丰厚,但是国家存亡的关键不在于畜积的多少,而是百姓能否安居乐业,一旦人民无法生活下去,那么国家社稷就岌岌可危了。所以他迫切地希望太宗能够如贞观之初,继续“俭以息人。”[2]P6133

但是唐太宗对此置若罔闻,甚至为自己辩解,认为“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1]P296。

魏征在《不克终十疏注》中就尖锐地指出“倾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别驱使;和市之物不绝于乡闾,递送之夫相继于道路。”[1]P300百姓为了躲避沉重的徭役负担,纷纷逃离家乡。隋末人民为了逃避沉重的徭役,纷纷自断手脚,称为“福手”、“福脚”,贞观十五年“至是遗风犹存”。政府下令“自今有自伤残者,据法加罪,仍从赋役”[2]P6176。其劳役之繁重由此可略见一斑。就连卫戍宫廷的侍卫为了逃避行役,“乃夜射行宫,矢及寝廷者五”[2]P6165,这绝不是偶然现象。

贞观初年太宗“不欲劳百姓”,推行于民以静的政策,从不轻易发动战争。但是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经济日益繁荣、军事力量逐渐强大,唐太宗作为一个封建君主,逐渐滋生了好大喜功的思想,在贞观后期走上了侵略异邦的道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发动对高丽的战争。在贞观二十一年第二东征高丽时,由于陆路运输不便,不得不用船只运输军粮等物资。修建大量船只的任务落在了远离高丽、地区富庶的剑南道人民的身上。当地人民不得不忍受劳役和船庸的双层压迫,“至卖田宅、鬻子女不能供”[2]P6262。官吏无休止的压迫和沉重的压迫,也加速激化阶级矛盾,最终引起了雅、邛、眉三州的暴动。

随着统治者政策的变化,人民负担日益加重,“昔者功业虽盛,终不如往初”,贞观后期的社会已不再是太平盛世了。

三猜忌大臣,不悦人谏

唐太宗深谙“治安之本,惟在得人”的道理,所以只要是对国家、人民有贡献,不论亲疏远近、门第高低他都加以重用,所以在贞观初年涌现了大批贤臣、能臣。著名谏臣魏征曾是太子李建成的旧臣、宰相马周出身贫寒,李靖、屈实通则是隋朝的降将,但是都凭借个人才干得到重用。太宗用人不仅重视学识,还特别看重官员的德行。贞观三年,他曾对魏征说:“用得正人,为善者皆劝,误用恶人,不善者竞进”[1]P90,坚持慎重选用人才的原则。

贞观初年,太宗仍能对以诚信待臣下,对前代君王以权谲之术御臣下极为不满,数次强调唯有君臣同心协力才能创盛世。但是到了晚年,特别是太子承乾篡夺皇位失败被流放后,太宗开始对辅佐自己的文武大臣心生猜忌。

贞观十七年,杜正伦、侯君集因涉及太子承乾谋反之事或被罢官或被斩首,这二人均是魏征生前极力推荐的宰相之才,所以太宗怀疑魏征在朝廷有因私结党的嫌疑。又得知魏征曾把给皇帝的建议给负责记录的历史官员诸遂良观看,认为这是他故意要博取清正的名声。太宗大怒,下令解除衡山公主许与魏征的长子的婚约,甚至亲自砸掉了魏征的墓碑。贞观十九年,褚遂良诬陷宰相刘洎有不臣之心,尽管刘洎极力辩解,并有马周在旁作证,但是仍被太宗赐死。开国功臣张亮也仅仅因为收养了500个义子,就被认为是反形已具,被冤杀。另一位开国功臣尉迟敬德也被怀疑有谋反之心,被太宗屡次用语言试探。

经过政治上的大清洗,出身普通地主的官员数量大量减少,而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关陇贵族日益受到太宗的重视,他们对太宗大力阿谀奉承,完全不同于魏征等人直言进谏的做法。贞观十八年四月,太宗让大臣们直言他的过失,长孙无忌等人都说:“陛下无失。”不久,太宗又在大臣面前说:“人不若不自知其过,卿可为朕明言之。”长孙无忌说:“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将顺之不暇,又何过之可言。”[2]P6210

《不克终十疏注》中魏征指出太宗“由心好恶,或众善而用之,或一人毁而弃之,或积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远之。”[1]P296可以说高度概括了太宗在用人方面不能克终的弊病。

贞观之治出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善于纳谏。贞观之初,太宗接受了魏征“兼听则明,偏信而暗”的思想,鼓励大臣积极进谏。太宗“威容俨肃”,众臣觐见时常常害怕的惊慌失措,太宗知道后马上改变态度,和颜悦色地接见大臣,希望能够听到臣下的谏言,得知政教的得失。

除此以外,太宗对勇于直言的大臣给予丰厚的奖赏。太宗本欲杀一个叫元律师的人,大臣孙伏伽进谏认为他法不当死。太宗欣然纳谏,并赐给孙伏伽兰陵公主园以示嘉奖。有大臣对此表示不理解,太宗说:“孙伏伽是我登基以来第一个敢于反驳我的人,所以要给予重赏。”正是在太宗的鼓励下,大臣们消除顾虑敢于触皇帝的逆鳞,朝廷上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直谏风。贞观时期最著名的谏臣魏征,一生之中共进谏200余次,成为太宗检验自身功过的一面镜子。

随着功业的建立,唐太宗难免骄傲自满,渐渐地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了。对于太宗变化,魏征有着清楚的认识“贞观之初,(太宗)恐人不言,导之使谏。三年已后,见人谏,悦而从之。一二年来,不悦人谏,虽黾勉听受,而意终不平,谅有难色。”[1]P75陕县丞皇甫德上书谏修洛阳宫是劳民之事,太宗认为这是讪谤,勃然大怒。虽在魏征的劝说下仍旧赏赐了直谏的皇甫德,但意终不平。

贞观十四年,在平定高昌后,唐太宗准备在那里设置州县。魏征不赞成唐太宗的这个想法,他认为这样做,就“常须千余人镇守,数年一易,每来往交替,死者十有三、四,遣办衣资,离别亲戚,十年之后,陇右空虚,陛下终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中国”,黄门侍郎褚遂良也以为不可,他建议唐太宗“宜择高昌可立者,征给首领,遣还本国,负戴洪恩,长为藩翰”,这样就可以实现“中国不扰,既富其宁,传之子孙以贻后代”。但是魏征、褚遂良的劝谏并没有被唐太宗所采纳,他仍“以其地置西州,以西州为安西都护府,每岁调发千余人,防遏其地”。这个做法耗材扰民,也没有达到巩固边防的目的,两年后高昌就被西突厥入侵,唐太宗悔责不已。[1]P227

太宗曾在贞观十八年、二十一年两次出兵高丽。第一次东征时,不采纳江夏王道宗提出的突袭敌之大本营平壤的正确战术,反而屯兵于重兵把守的安市,历经半年仍没有攻下,不得不在粮草殆尽的情况下狼狈收兵。房玄龄去世前力谏太宗不可再次东征,希望能够“焚陵波之船,罢应募之众”[2]P6260,但是谏归谏,房玄龄死后太宗终于第二次讨伐高丽,并下令剑南道和越州的人民制造大量兵船,严重影响了当地的经济。

唐太宗本人也发觉了执政后期的这些变化,遂逐渐在政治上变得不自信起来。贞观十七年,他以“知前日之恶,为后世之戒”为理由,查阅了自己的起居注。这是唐太宗在政治上不自信的一个表现,虽然大臣力谏仍未能阻止。这一举动造成很恶劣的后世影响,李唐皇帝纷纷效仿,随时翻看自己的起居注,任意饰非护短,十分不利于后人了解历史的本色。

邓小平说:“评价人物和历史,都要提倡全面的科学的观点,防止片面性和感情用事,这才符合马克思主义。”所以虽然在统治后期,唐太宗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纵观整个贞观年间唐太宗仍能任用贤良、继承和发展了武德年间推行的均田制和租庸调制,社会整体保持平稳的发展,经济繁荣,为唐朝持续两百年的统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贞观后期的十多年间,政治虽有下滑,但是太宗能够对自己的一些做法有所反省。在写给太子李治的《帝范》中,太宗就说道:“吾居位已来,不善多矣,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屡有兴作,犬马鹰凖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此皆吾之深处”,希望太子“勿以为是而法之”[2]P6251。这说明太宗仍能正视自己的过失。

评价一个政治家的功过,不仅要注重他的功绩,更重要的是要看他能否正视自己的过失。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唐太宗仍不失为一代明君,贞观之治仍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治世。

[1][唐]吴兢.贞观政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63.

[3]赵克尧,许道勋.唐太宗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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