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体观念的淡退历程及其思考

2012-04-08 00:55吕红光
关键词:文类体裁文体

吕红光

(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0015)

·文学与文化研究·

中国古代文体观念的淡退历程及其思考

吕红光

(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0015)

中国古代特有的文体观念使中国古代诗文佳篇层出,而自近现代以来,由于中国古代整体思维方式的淡退,中国古代语境下的整体性的“文体”含义不断遭到分化。文类文体观念、个体文体观念、体用一如的思维方式相继在人们观念中的淡退,中国古代盛极一时、追求别致文体的胜景不再复现,这不能不令人感叹这是一个“中国文体精神”缺失的时代,这一现象应该引起当代的批判与思考。中国文体精神已经失去了其在古代特有的生存土壤,但如果能在人文学科范畴内通过官方对文体写作进行有效的措施与制度,对目前人文学科界的文体精神现况的改善起到一定成效还是有可能的。

中国古代文体观;整体思维方式;中国文体精神

在西方文学理论与思维方式的影响下,“文体”在通行的文学理论教材中的定义就是指诗歌、小说、戏剧等文学体裁[1];至于文章的外在样貌,以“风格”一词划分而出。一代又一代教科书式的传承使这种观念存于人们的头脑中,几乎具有笼罩性的影响力,直至今日仍在社会各个层面上广泛使用。事实上,这是一种西方拆分式的思维模式,与中国古代整体思维模式是完全不同的。

一、对中国古代文体观念的结构与价值的澄清

(一)中国古代文体观结构:体用一如

在中国早期,华夏民族由于特定的地域与特定的文化,形成了整体性思维方式。以是,无论是最初的如图画一般的从整体上见而示意的文字,还是依靠龟甲兽骨整体所裂之文以兆示凶吉的占卜,抑或是中医对病人的望闻问切、从整体上审视患者的病理。中华民族所形成的每一个特色文化基本上都是在整体性思维方式下而展开的,中国古代文体观亦如此,整体性是其最重要的特征。刘勰《文心雕龙·附会》篇云:“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2]近现代学者早就看到了古代学者以人体结构名称比文体的思维方式,钱钟书先生《谈艺录》云古人“以文拟人”[3],吴承学先生有专文《生命之喻——论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人化的批评》[4]论之,等等。但是这些似乎并未引起学术界的重视。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由于西方文体学的发展,文体学在古代文学界受到了广泛重视,“文体”二字在中国古代语境下到底是什么含义引起了前沿学者的思考,一些学者指出了中国古代“体”字含义虽多[5],但古代“文体”的最核心、最普遍性的含义乃是“文章整体”之意。除了整体性特征以外,一些前沿学者还指出,中国古代体用思想发达,由此古代“文体”形成了即体即用的体用一如的结构。如顾尔行《刻文体明辨序》:“文有体,亦有用。体欲其辨,师心而匠意,则逸辔之御也。用欲其神,拘挛而执泥,则胶柱之瑟也……体不诡用,而用不离体,作者之意在我……”①此种观点以钱志熙与姚爱斌为代表。参见钱志熙《论中国古代的文体学传统——兼论古代文学文体研究的对象与方法》(《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92—99页)与姚爱斌《论中国古代文体论研究范式的转换》(《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42—48页)。古人将文体视为像人体一样的有血有肉的活的整体,非是僵死之物。由此,中国古代的文章整体形成了体用一如的球形结构,球体表层为文类文体②陶东风在《文体演变及其文化意味》(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页)论及文类文体是指“对某一文学类型(如诗歌)区别于其他文学类型(如小说)的文体特征的概括”,个体文体是指“对单个作品的文体特征的概括”。这是两个描述性的文体学术语,适合于学术性的论述。为了区别于体裁风格这个概念,所以本文亦采用这两个术语。——相当于人的躯体框架,内层为个体文体——相当于人的精神内蕴,二者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与西方将文章整体分为体裁与风格的拆分式结构是不同的。

(二)中国古代文体价值:文章表现才性的人才观念

从东汉末年起,从人的实际本质、性情来判断这个人是否有才能、适合于承担什么职业逐渐成为评判人才的重要方式,许劭《人物志·材理篇》:“质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道理之家也。质性警彻,权略机捷,能理烦速,事理之家也。质性和平,能论礼教,辨其得失,义礼之家也。质性机解,推情原意,能适其变,情理之家也。”[6]在中国古代的思维方式下,个体文体相当于人的整体的精神面貌,正好是能够体现人物本质性情的重要指标之一,萧子显《文学传论》:“文章者,盖性情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7]文与人完全统一为一体,文如其人。曹植因为文才出众,所以曹操曾多次地想立曹植为太子。当性情可以决定一个人是否有才的时候,当文章成为性情的重要外在显现的时候,文章就与才能、仕途有了无法割舍的关系③关于六朝文章与人才观念的关系,林童照《六朝人才观念与文学》中有详论(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5年版,1—190页)。,导致士子们疯狂地重视文章写作。实际用途极大地刺激了文章写作、追求别致个体文体的高潮。

但是,近现代以来,随着工业文明的进展,中国古代文体观消匿无迹,广大知识分子不再像古人一样追求别具一格的文体,这无疑是中华精神文化遗产的巨大损失。何其洋洋,在中国古代,那曾经是士人们争相以求的什物;何其寥落,今人几乎遗忘古代文体观念为何物。文类文体观念的消退,让我们本拥有丰富多彩的文类文体大国在创作种类上日趋减少,《文心雕龙》中的文类有三十多种,而今人们眼中的文学体裁只剩下了四大样式,高考作文还特别要求“文体不限,诗歌除外”;个体文体不再成为知识分子的普遍追求,导致昔日古代诗文佳篇层出的胜景不复重现。下面作者即探讨中国古代文体观念在近现代的淡退历程,并对这一现象进行现实性的批判与思考。

二、古代文体含义在近现代缩小为“体裁”的历史进程

(一)明清近代以来“文体”、“体裁”、“风格”在使用上的混乱

文体、风格、体裁在中国古代文体观念产生之初,其实都有指文章整体的含义。风格在魏晋本是用于形容人的较好整体风貌的词汇,而且是个褒义词,《世说新语·赏誉》,“(陆)机清厉有风格”[8]。《晋书·庾亮传》,“风格峻整,动由礼节”[9]。都是说某人有与众不同的风貌。后当文体观念兴起之后,由于古人喜欢拿人体来作比的思维方式,人们便用形容人的词汇转而用于文体,如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10]268,这里的“风格”用于指较好的文章整体。而体裁与文体在产生之初基本上是同义的,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颜延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11]这里说颜延之“体裁明密”,明显是对颜延之文章整体的评价,意思就是“文体明密”;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10]267这段文字先对世俗浮华的文体表达不满,然后希望有德才兼备的人出来“改革体裁”,明显就是改革文体的意思。在明清以前,一些文人用风格或体裁来表达文体的含义,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人们最常见的是直接用“其体如何如何”的句式来表达。清末近代以来,词汇“文体”依旧盛行,并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文体指文章整体的含义仍然是这个词汇最为普遍的、最为一般性的用法。龚自珍有《文体箴》:“呜呼!予欲慕古人之能创兮,予命弗丁其时!予欲因今人之所因兮,予莜然而耻之……文心古无,文体寄于古。”[12]梁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练,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13]同时,明清以后“风格”和“体裁”这两个词汇的使用频率大为增加。而且体裁的意义首先得到了分化:体裁的含义一方面仍有继承前人指文章整体的含义,如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司空表圣二十四诗品,仿书评而别具体裁,气味可步柴桑四言后尘。”[14]这里说司空图的《诗品》别具一格,其“体裁”堪与陶渊明的四言诗媲美,“体裁”二字显为“文体”之同义词。另一方面,也开始出现了以“体裁”指称文类文体的例子:徐师曾《文体明辨序》:“夫文章之有体裁,犹宫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15]74“文章必先体裁,而后可论工拙。”[15]74《围炉诗话》称:“诗文体裁有异。”[16]大概是因为“裁”字有逐渐走向有剪裁、制裁、规范的含义,使“体裁”从最初的文章整体含义逐渐有走向指称文章样式的倾向。

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由于“体裁”含义尚没有官方系统的干涉,全凭文人自发使用,这使“体裁”的新旧两种含义在长时期并存,导致了在近代以来的学者中的著作里这两种“体裁”含义均有呈现,甚至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如梁启超《十五小豪杰译后语》:“本书原拟依《水浒》、《红楼》等书体裁,纯用俗话,但翻译之时,甚为困难。”[17]这里的“体裁”是说译者本着按照原书俗话的文体风貌进行翻译,亦为文体之同义词。而梁启超之《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然则将来新诗的体裁该怎样呢?第一,四言,五言,七言,长短句,随意选择。第二,骚体,赋体,词体,曲体,都拿来入诗,在长篇里头,只要调和的好,各体并用也无妨……”[18]。梁任公在这段话里用了四言、五言等好多文学样式,所以这里的“体裁”肯定是指文学样式的。此种情况在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等书籍中亦可见之,不多繁举,“体裁”与“文体”这两个词汇在近现代以来使用的混乱可见一斑。

(二)文章整体含义的分化

一方面,在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转变过程中,语言由含蓄紧缩转向直白明确,由古人将文类文体和个体文体均泛泛表述为“其体如何如何”转向因白话文需要其明确的表达而日益需要两个词汇来表述这两个含义,已经出现了用“体裁”来表达文类文体、用“风格”来表达个体文体的表述,但因为缺乏学术界统一的界定,使国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的使用中是比较混乱的,时而用“体裁”与“文体”同义,时而用“风格”与“文体”同义。另一方面,由于外国文学理论的翻译的介入,也日益需要找到两个相应的词汇来分别表达gnere和style,早期翻译家将gnere翻译为“体裁”、将style翻译为“风格”(style曾经被翻译为“文笔”,如布封的《论风格》起初之时被翻译为《论文笔》,但很快就被《论风格》的名称所淹没)。由于“style风格”这个词汇可以指代一切艺术的特性,所以风格这个词汇突然变得十分流行起来,不仅书籍翻译成或命名为“风格”较多,如王元化《文学风格论》、王之望《文学风格论》、周振甫《文学风格例话》等,而且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事物的特色差不多都用风格来表示,总之,“风格”这个词汇在使用上逐渐具有覆盖性的应用范围,它已经成功地从古代的一个表达“文章整体”含义的词汇变为一个泛指艺术特性style的西方译词。由是“风格”一词大兴,原来表达“文章整体”的词汇“文体”反而被淹没。建国后,由于大量外国文学理论的介入与教科书体制的兴盛,西方作为文学类型grene的理论和作家style研究都写进教科书,文学类型理论被翻译为“体裁”并归入文学本体论的理论层面去研究,而style研究则被归入创作论中详细分析。但由于西方与我国古代思维方式的不同,西方文学类型与风格之间从未形成过像中国古代那样的文类文体与个体文体亲密融合到“体用一如”的一体结构。西方文学理论被写入国内教科书经一代又一代新成长起来的学子们学习,“五四”以后的国人们本来就离中国传统思维方式越来越远,体用一如的观念也逐渐消失,学子们在失却原有的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基础上直接学习西方文学理论,于是,本来属于中国古代的词汇“体裁”与“风格”彻底转换为西方引入性词汇并由教科书的定型威力而定型于人们的头脑中。

此外,由于在古人眼中,一切文章总体都可以“文体”呼之,表达唐前最核心意义的“文章整体”可以用“文体”来表示,若干文类构成的文章总体也可以称呼为“文体”,特别是唐之后的历代大型的总结文章的类书越来越趋向于以类的方式进行总结。但是,古人很清楚他们在类书中所使用的“文体”二字在中国古代文体观念中所具有的层次,这是无须说明的。而近代以来的学人以及此后的总结文章体裁的教科书如薛凤昌《文体论》等没有进行现代术语转换而仍因袭前人继续使用“文体”一词,使“文体”的含义也逐渐朝向指称类别化的方向发展。综上,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文体”所指含义逐渐缩小为只剩下文类文体,与今之“体裁”同义了。

三、中国古代文体观淡退的原因

不仅“文体”的概念在20世纪中期以后在人们的观念里缩小为“体裁”,中国古代传统的文章整体的文体观在“五四”以后也在逐渐淡退;不仅体用一如的文体观结构在淡退,对文类文体特别是个体文体的重视也在逐渐淡退。

(一)诗文界限的弥失

诗文界限的弥失造成作品在语言与形式上界限的弥失。鸦片战争以后,梁启超等有着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企图拯救民族危亡,他们认为中华民族落后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民智愚钝,开启民智的先行条件就是要全民都能读书认字。但是中国文言文太难学了,这对于村夫野妇是不实际的,于是他们把革命的矛头对准了文言文,主张文言合一,废弃百姓们读不懂的文言文,采用易学易懂的白话文,这样才能让民众学习更多的有用的科学知识。“五四”时期,以胡适为代表的文化干将更是积极号召推崇白话文,对古代以诗歌为代表的文学样式的种种限定进行突破,他们主张不再受诗歌中的韵律、对仗、平仄、字数等“脚镣”的束缚,要比较自由地表达情感。胡适在《谈新诗》中说:“近来的新诗发生,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诗体,并且推翻词调曲谱的种种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19]诗歌从此走上白话道路,诗与散文的界限逐渐弥失。在新时代以追求自由和个性为主导观念的洪流中,新诗朝向颠覆和摒弃一切旧有传统的诗体特征,从80年代起的新中国第二代诗人的朦胧诗到第三代诗人的后现代主义诗歌,新潮流对诗体进行了彻底的瓦解,他们彻底摒弃韵律、平仄、字数等一切格律要求,完全随着自我意识跳动而为诗,写作完全个人化,在他们手中,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入诗,没有什么形式不可以称为诗,完全打破了旧有的诗文界限。不可否认,中国传统诗歌在新中国里仍然不乏爱好者甚至创作团体,但对新时代的学子们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诗乃是中国古代有韵之文的总称,包含了古代韵文的所有创作技巧,诗文界限的弥失造成作品在语言与形式上界限的模糊。

(二)文类文体观念的淡退

古代在杂文学的概念中所形成的几十种甚至上百种文类文体,随着古代国家制度的消失而大量失去其在生活中的实际的社会功能意义,现代化专业分工的细腻使起草不同的专业文件有不同的专业人士处理,人们不需要像古代文人那样全盘掌握每种文类的实际意义。18世纪末西方现代文学观念兴盛起来,即纯以艺术审美为核心的纯文学理念,并在20世纪全面占领中国文学观念市场,从此,中国旧有的传统文学被呼之为“杂文学”,古代杂文学被分为应用型与纯文学两大类,纯文学观念在中国逐渐确立起来,实用性的应用文字被踢出文学领域,不再属于文学创作。“文学”二字从古代的各体文章之学缩小为纯美文学(现代学者一般只承认古代的诗赋两种类别比较典型地符合现代西方文学理念,于是古代文学学科的研究于诗赋为相当繁盛,远胜其他各体。而对于其他各体的研究如政论文、散文等也只是在古人的字句中竭力寻找符合纯文学理念的各种因素)。剩下纯文学的创作样式被囊括为诗歌、小说、戏曲、散文四种。明清时期,由于社会物质世俗生产与传播途径的进步,小说与戏曲成为市民娱乐消费,但二者长时期被列入低俗之流,不被士大夫以文学目之。

近代以来,由于梁启超等学者认识到可利用小说、戏曲的广泛的传播激发民众的救国热情,小说与戏曲才逐渐进入文学行列。特别是小说,以其故事情节的吸引力迅速成为最为流行、最受欢迎、最为有影响力的文学文体,而传统文学中的正统诗赋,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而气息日渐微弱,反而成为影响力较小的文学文体。在实际创作中,这四种文学样式在语言表述与形式上的区别已经日趋模糊;近现代以来,作家们追求自我个性,他们似乎是有意识地甚至是故意要对既成的体裁框架要素进行消解或融合,比如抒情性是诗歌的主要特征,第三代诗人如周伦佑等人却提出了“反抒情”主张并形成潮流;再如在近现代以来一直占主导地位的小说,人物与情节本是小说的必备要素,而后现代主义的意识流小说通过弱化情节与意识跳动的手段将其完全解构。同时,只要作家需要,不管是原来哪种文学样式的要素他都可以毫无顾忌地用到他所需要的体裁中,新生代的追求就是要破坏掉一切固有的条框。美国学者查尔斯·纽曼在其《后现代主义的写作模式》中一针见血地指出:“语言的碎裂和体裁的消亡是现代主义特有的陈言套语,其特征在于抗拒和以任何与形式的成规与定势化的行为相关的先在真理来进行分类。”[20]这导致文类文体(体裁)观念在人们头脑中逐渐淡化并退却,吕周聚将此称为“无体裁写作”的“文体狂欢时代”[21]。当作家群体进入了体裁的狂欢时代,广大的非作家群体日益趋向不创作,一代又一代学子们受到西方分类方法的影响,完全接受教科书中的四分法,新的概括性极强的分类法迅速进入人们的观念中使多数的人们不再细究其类别,对文类文体的细致的分法成为少数学者研究者的事情;在现代教育中,由于现代科学的分科与全球工业化的趋势,语言文学学科不仅只是众多专业之一,而且日益沦落为边缘学科。文学失去了在古代那样的核心地位,现代教育并不注重文体界限,中小学试卷上作文部分基本上写的都是“文体不限”,这无法不导致人们的文类文体观念的日趋淡化。

(三)个体文体观念的淡退

在古代,由于文章乃是广大士子通向仕途之路的必要工具,士子们为形成自己独特的个体文体而耗尽一生的心血。“五四”特别是建国以后,由于西方专业分科教育体制在中国的确立以及科学学术研究观念的转型,创作不再成为整个知识分子阶层追求的事情,而只成为相关专业或相关职业人员的事情。大学里所设置的语言文学专业是以学术研究为核心事业的团体,这一庞大而又有力的团体进入学术研究,力求学术语言的科学性与严肃性,不再追求个体文体,文体不再像古代那样成为精英们竞相追求的目标,创作成为少数职业作家以及爱好者的事情。在现代工业化的转型中,自然科学突飞猛进成为现代工业文明的主角,人文科学的地位在不断消退。文章创作,不再成为仕途的工具,创作日趋世俗化与市场化,陷于媚俗主义。文章失去了昔日作为权力话语的辉煌时代,结束了其作为士子进入上层社会的手段,这成为知识分子阶层不再追求个体文体的根本动因。同时,工业文明的发展,导致了创作理念与欣赏创作理念的消退。在古代,文章写作不仅是仕途手段,还是人们生活交际或是娱乐手段,比如临别赠诗或是宴席行酒令等。其实,从近代到建国初期的一段时间,由于文学救国论的影响,文学创作虽然没有仕途之利,但仍有其在政治上的实际意义,仍有大量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出现,无论是出于自愿或非自愿,创作或欣赏创作尚仍是一种全民之举;“文化大革命”之后,一方面文学急切地要摆脱政治干扰,要走纯美文学道路,另一方面,90年代以后工业经济的迅猛发展,导致现代都市生活的快节奏,使人们没有时间去阅读;现代工业娱乐方式,转移与遮蔽了人们的阅读视线。文学无论是创作意义还是欣赏意义都极大消退了,使个体文体在人们的社会生活层面上几乎失去了生存空间。

(四)体用一如思维方式的淡退

由于中国特有的体用一如的思维方式,中国古代形成了特有的以文类文体为体、以个体文体为用的体用一如的文体观念。也许从现代文学理论角度看来,今之所谓体裁大致对应古代的文类文体,今之所谓风格大致对应古代的个体文体,其实不然。中西方思维方式不同,我国几千年的文明古国自有其与他国不同的思维方式,体用一如的思维方式是中国古代特有的思维方式,为他国所无。西方为逻辑分析性的思维方式,一切事物都可以像钟表一样拆成若干零件,一切事物都由原子、分子构成。而中国体用一如的思维方式强调事物的整体性,一只被砍下来的手就不是手了,它已经失去了手的功能,不能像钟表一样重新安装上。中国古代文体观亦如是。文类文体必然外显为某个作家的个体文体,作家的个体文体也必须以文类文体为载体,前者不能脱离后者独立存在,后者也不能脱离前者而独立存活,体用一如文体观的特点就是强调它的整体性,不离不弃,如同手掌之有左右。

中国在现代西方科学不断引入以后,学人们惊叹于、艳羡于西方科学知识的思辨性、逻辑性、严密性、探求世界的具体性、可操作性与实用性,中国传统以人文为主流的知识与价值系统霎时间大厦将倾。随着西方科学的传入与西方分科的教育体制的建立,一代又一代的学子们在西方科学理念下成长并完全接受西方逻辑分析式的思维方式,中国特有的体用一如思维方式反而消失了。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下,学习西方自然科学成为主潮;中国传统人文知识在实用主义的理念下退化为边缘学科而日益受到冷落,古代文学被纯文学的观念所套定,把属于事实层面的东西都归结于历史,把属于思想方面的东西归结于思想史或是哲学,在这种情况下,体用一如的思维方式不仅是消失了,而是很难再找到它能够滋生的土壤。

如上所述,由于近现代以来古代文类文体观念的淡退、个体文体观念的淡退与体用一如思维方式的淡退,中国古代文体观念从全民的观念里淡退,那曾经是古代士人们皓首一生、孜孜以求的东西,在今天变得是那么的遥远。

四、对“中国文体精神”缺失时代的现实思考

徐复观先生曾有《中国文学精神》一书,何妨套仿其句,将中国古代体用一如的文体观念、学人不断总结文类文体与士人在全社会范围内竞相追求别具一格的个体文体的人文精神称之为“中国文体精神”。20世纪晚期,西方研究文体学的热潮波及中国学术界,学人们这才意识到中国本有丰富的文体知识与狂热的文体追求,才意识到文体于文学是多么的重要。王蒙先生在《文体学丛书》序言中指出:“文学观念的变迁表现为文体的变迁。文学创作的探索表现为文体的革新。文学构思的怪异表现为文体的怪诞。文学思路的僵化表现为文体的千篇一律。文学个性的成熟表现为文体的成熟。”[22]王蒙先生的话说得何其深刻。西方文学观念的传入与白话文的兴起,导致了中国几千年的文体为之巨变;学术理念与科学严肃性的无限推广,导致数量庞大的学术论文文体日益趋向于同一而难免失之于单调。我们不能不感叹这是一个“中国文体精神”缺失的时代。

现代文体学兴起后,文体学在学术界有了相当大的进展,受到很多学者的重视,这与文体学作为学术、仍然在学术理念的范畴之内有关;也出现了在写作意义上号召文体观念的呼声,这是我辈作为古代文学爱好者所极为乐意看到的,如果“中国文体精神”能够重现,吾辈何惜以毕生之精力而为之?但是,中国古代文体观念的繁盛是在古代特有的思维方式与才能仕途的实用价值的环境下生成的,而时至今天,文体已经不再与仕途相挂钩,对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来说已经不再有实用层面的意义。中国是个非常重视实践的国家,没有用的东西是很难有其滋养的土壤的。自从科举制度废除后,学子们几乎无法从文章写作谋求仕途,甚至出路(少数作家除外),“五四”以后的学子们练习古代诗文写作的热情日渐消退。建国后学术分科日益细密化,学术成为高等教育的唯一指标,文章写作成为少数爱好者或职业作家的事情,这些人侥幸成功者屈指可数,不成功者连生计都很难维持。广大学子不能通过追求文章写作获得出路,文体失去了它能够生存的土壤。以是,仅凭学术界对文体的呼喊是没有多少实际作用的。现代工业化的生产生活模式,文体观念不可能再为全体知识分子所有,昔日不可能重现;但退而言之,吾辈觉得在语言文学专业或是所有人文学科范畴如果能够通过官方对文体进行有效要求、采取一定的措施与制度,尽管无法达到古代文体观念兴盛的局面,但对目前人文科学界的文体状况的改善起到一定成效还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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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duction of the History Process of the Chinese Ancient Style Concept and the Thinking

LV Hong-gu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Literature,Zhejiang Shuren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5,China)

The Chinese ancient style concept leads to lots of classical poems and articles,but since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the Chinese ancient style concept disappeared,the Chinese ancient style concept of the genres、the graceful of the paper and the uniqueway of thewhole-thinkings are reductied gradually.This phenomenon should make the realistic thinking that it the lost times of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ancient style.This spirit losing its special space,itmay have some fruitful effects if the official can take some effectivemeasures and systems in the domain of the humanities.

the Chinese ancient style concept;the unique way of the whole-thinkings;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ancient style

I206.09

A

1009-1971(2012)04-0066-06

[责任编辑:郑红翠]

2012-03-28

2011年浙江省教育厅课题(Y201121856)

吕红光(1980—),女,吉林扶余人,讲师,文学博士,从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与文体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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