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禅与济世
——以晚明士绅居士梅之焕为例

2012-04-11 06:32赖玉芹
关键词:士绅李贽居士

赖玉芹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430073)

参禅与济世
——以晚明士绅居士梅之焕为例

赖玉芹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430073)

本文以明末湖北黄州麻城县士绅居士梅之焕为个案,探讨士绅的宗教信仰与儒家思想、社会生活的关系,窥探具有浓重儒家思想的士绅如何参禅,及其在佛教影响下如何参与地方社会、具有怎样的精神生活。文章从三个方面展开论述,包括讲述梅之焕与僧人的交往以及建寺修庙等事佛活动;分析他参禅事佛的出发点——“济人利物”,即他找到了儒释的这一契合点;并论述在佛教观念的影响下,梅之焕积极参与地方的社会活动,同时又构建独特的心灵空间。作为士绅和佛教居士的双重身份,梅之焕既葆有士绅的强烈社会责任感,又流露出其参禅的特性,提高了其精神境界。

晚明士绅;梅之焕;居士佛教;参禅;济世

中国的居士佛教是指那些僧尼佛教之外志于佛道者,晚明佛教居士较多,他们与包括四大高僧在内的众多僧人一起共同促成了晚明佛教的短暂复兴。清人彭际清的《居士传》对晚明的居士有所记载,释圣严《明末的佛教研究》亦对晚明佛教做了总体研究;另有一些论文涉及到部分文人居士如“公安三袁”等研究,展示了文人的放纵行为和频繁的事佛活动。然而,当明末之时,社会风气奢靡,道德松弛,国家危亡,却也有一些士绅居士并非沉迷于宗教以求自己的解脱,而是积极地建功立业,且以居士的身份来救世济人。关于这一点,目前尚少有人做具体研究,本文将通过湖北麻城梅之焕的个案,来窥探一个具有浓重儒家思想的士绅如何参禅,又如何在佛教影响下开展地方社会活动的。

一、梅之焕的事佛活动

梅之焕(1575-1641),字彬父,号长公,湖北黄州麻城人,是兵部侍郎梅国桢的侄子,二者被并称为“二梅”。梅之焕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改庶吉士,后授吏科给事中。崇祯初,为甘肃巡抚,抚寇有术,屡建奇功。回乡之后,协助地方官吏,捕寇缉盗,析讼解纷,维护地方社会秩序,赈济灾民。《明史》称:“之焕虽文士,负材武,善射,既废,无所见。所居县,阻山多盗。之焕无事,辄率健儿助吏捕,无脱者。”①

梅之焕系复社成员,且名声较大,交往十分广泛。其“性率真,不为世俗礼,即贵交亦汝尔称。与张公鼐、杨公鹤、李公邦华、胡公应台及同里之李公长庚、陈公以闻皆道义交。而范公景文、何公谦皆未谋面,雅称神交。好面折人过,遇伪士辄谩骂,若曲技一得之善,赞不容口。振赈穷急难,不俟请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至老弗之倦焉”②。除了俗世的交往,梅之焕还自号 “信天居士”,参禅事佛,并与当时的僧人及居士交往:“于禅宗徹心抉髓,单刀直入。早岁李龙湖(按:李贽)深器之,与无念、道一、愚菴诸僧游,各有相入而究无一字”。

1.与僧人及居士的交往

晚明黄州阳明后学讲学风气浓厚,以耿定向为首的心学家均属王门左派,他与弟耿定理讲学论道,于是,对这种氛围颇为向往的李贽,“遣妻女反温陵,独携一仆,祝发于敝县石潭芝佛寺,收徒百余人,以僧深有谓为首座”③。除李贽外,当时儒而杂释的管志道、焦竑、何心隐等都曾来到黄安、麻城,讲学论道,“公安三袁”亦受李贽吸引前来麻城,他们都是当时著名的佛教居士。麻城梅氏家族中梅国桢及其女儿梅澹然等众多人士深受李贽的影响而信佛,在家门熏陶下的梅之焕亦然。他与李贽、公安三袁、杨鹤等居士以及无念、道一、觉浪、出谷、愚菴、古梅、死心等僧人俱有交往,关系密切,成为心灵相契的朋友。正如研究晚明士绅佛教的卜正民所称:“愿意进一步研究佛教的士绅,可以从佛教导师寻求个人的或团体的指导,晚明士绅作者一再提到这样的开示,尤其是和他们享有大致相当的社会地位的住持的开示”④。

梅之焕交往的缁流中,往来频繁、互为知己的要数麻城的无念和道一,他曾言:“余阅缁流多,止得念公、道一前后两人耳”⑤。

无念(名深有),系麻城本地僧人,是李贽在麻城谈道论佛座中首席。他在佛教界很有影响,亦结交了一批佛教居士如焦竑、陶周望、黄平倩、袁宏道等,晚年入黄柏山建大禅林。梅之焕亲聆无念的教诲,共同谈道事佛,可谓情深意笃,连他自己亦认为不可思议:“念老孤踪,亦不复强,但意中恋恋亦不能堪,谁知方外交游亦脉脉关情若此?”⑥其文集中,与无念的书信最多,达23封,而信中之语如“自别念公,无日不念念公”足见他对无念的崇敬和依恋。无念成为他人生的导师和无话不谈的知己,他欲与之订为生死之交:“我归是必与念公定个生死,好歹有一场结煞”⑦。在无念去世后,梅之焕深感失去了一个可依靠者,在《恭荐无念禅师》中称:“焕亲承鞭影,历奉尘谈,无由再见紫磨金色之身,但自低回翠竹黄花而语”⑧。梅之焕对于无念是以弟子身份相处的,无念的任何事务和困难,梅之焕都急其所难,鼎力支持,提供资助;不仅听从其教诲,亲临法事道场,并在其死后在黄柏山法眼寺为之修建息影塔,以作纪念。

道一(名周之首)是梅之焕的另一名方外交。弃巾衫,学仙道,归后随李贽住龙湖,削发为僧,于县东雁台山创建道场。虽然梅之焕的文集没有与道一的书信,但他们聚处往来吟咏,十分投缘。道一倡导三教合一,梅之焕为三教像募资,并帮助宣扬阐释三教的合理性,募集藏经,关注藏经阁的修建,在其死后又为其著作写序梓刻。

与梅之焕交往的居士,除了李贽外,主要有袁宏道、袁中道、杨鹤、杨嗣昌父子,还有同乡好友李长庚和陈楚产等。李贽称赞梅家兄弟是“弟兄昆玉”,十分欣赏梅之焕,写信劝告他“功名荣华公分内物,惟有读圣贤书以增益其所未能为祝”,并表示乐意与他们一道讲论⑨;梅之焕对李贽亦非常崇敬,在其死后为之作纪念文字甚多。梅之焕对袁宏道十分神往,早年参与其在京师的友朋聚会,袁氏回乡后曾写信表达问候之意。梅之焕羡慕无念与袁宏道一道参禅,“然和尚得共中郎话,言视兀坐寒山却有佳处。我自儿时爱慕中郎如天上人……谅必有真切话不似他人捏作活头语也。”⑩在与无念的信中,他还赞叹袁宏道的行为;梅之焕曾称赞袁中道所作的李贽传“可谓传神”;另外,像杨嗣昌父子,本身也是佛教居士,与公安三袁亦有往来,梅之焕与其交往密切,相互看重的程度亦恐与信仰有关。

梅之焕众多的堂伯兄弟姊妹及同乡好友李长庚、陈楚产,也都参禅事佛,捐建庙宇。李长庚是梅之焕自幼一同读书的好友,深受袁宏道赏识,并互通书信。梅之焕曾谈及李长庚参禅的心得:“孟白却在平地,每次书来,愁生愁死,可见聪明不如愚痴多矣”,还特地作《代阖邑为李孟白延生建醮》。堂姊梅澹然,长斋绣佛寺,得到李贽的指点。姐弟一同念佛,水月禅心,相依为命,后来亦能互相理解,志趣相投,而澹然早逝,让梅之焕无限惋惜和伤感。

从一个人所交之友可以看出其品味、好尚和层次,梅之焕的方外交,虽然没有众多的诗会、讲经和聚会的场景,我们仍可以看到其佛教生活状况,也感受到他与这类人士的真挚情感,体味其心灵的渴望及向往所在。

2.建寺修庙

晚明佛教界兴起了改革的浪潮,不少地方兴起建庙的热潮,僧人建庙要依赖于王朝权贵及地方社会势力,其中主要是士绅。这是因为当时王学讲学之风盛行,寺院通常作为理学家的讲学场所,士人与高僧交往频繁,互相依托,他们结社刻经,讲道吟诗,念佛放生,于是一些士绅乐于捐建寺庙,为僧友,也为自己。晚明麻城寺庙,除了原有的和僧人自建的以外,相当一部分是本地士绅捐建,有的为某一高僧捐建,有的舍宅为寺,有的建立家佛堂供佛读书其中,如著名的芝佛寺,由周思久构楼,以无念为住持,后成为李贽振锡著述之所。从麻城县志所提到的寺庙看,明确指出的捐建者梅之焕、李长庚、周思久、陈楚产等人之中,梅之焕所建最多,有慧云菴、宝树庙、弥陀庵、玉皇阁,并重修了双龙寺。

其中,县东南七里岗的慧云菴,“明天启间巡抚梅之焕建,内奉东岳神并诸佛像,崇祯二年,流寇肆毒,之焕建护生堡,保护乡人,全活甚众,人德之,塑像祀焉”⑪;位于邑东七十里宝树庙:“现存庙一间,庙外桧树一株,为长公手植,围十余尺,苍翠参天,庙址前屡易主…… 熊存仁决议提为附近地方公有,以保存名贤遗迹云”,到民国时,被作为名贤遗迹而得到后人的重视和保护。

梅之焕参与和关注许多佛寺的修建。鸡笼寺,又名湛寂寺,是在万历时由无念禅师所建,有御赐藏经及皇妃所赐袈裟一领,梅之焕为之题“湛寂法门”,该寺成为天然福地⑫;位于黄柏山的法眼寺,系无念所建,梅之焕为纪念无念禅师又修建息影塔。道一所建阁成为梅之焕的一桩心事,他曾说:“道一山上可当雪山建阁,已定于此矣。一考周即归,彼时方可出关了此公案也,但得念公尚在足矣”⑬,可见他十分关心,还挑出建阁的监工人选。

3.经理佛教事务

士绅所建寺庙不仅成为僧友的住持之所,同时又是自己的生活空间之一。梅之焕系怀于僧友,系怀于佛教事务。寺庙里的仪式、活动,包括住持的选定、佛经的收藏、和尚的戒规等等,他都关心并参与制订,还为之宣传阐释,撰写募文,募资修塔铸像,显示出一个士大夫于佛教事务的关切。从梅之焕的书信可以看出,他还系心于禅宗的宗风振兴,关心禅寺的承续。“欲登山奉祝,风雨阻之……宗风不振,明斯事者寂无其人,念公当多留几千春,俟五灯有续,庶不负来一番耳。”⑭

梅之焕为麻城当地的佛寺募求藏经,或建藏经阁,并为此竭诚作文。所作《为基隆山募藏》中称:“念公老矣,哪有闲力数他家宝,只是无奈婆心切耳。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敢并告之大众,以图无负念公请藏密意,夫亦愈于请矣”⑮。其实,梅之焕不太赞同藏经,觉得并无此必要,认为修禅在于实念实修,在于缙绅士人的维持,其《黄蘖山护藏经》亦明确指出这一点,他还为道一作《为白杲募藏》,都反映他的事佛的诚意。

梅之焕还为道一铸造三教像而摇旗募资。针对有人对于道一倡导三教的质疑,他以铜铸像可以塑造出不同的形象为喻,深入浅出地阐明三教合一的道理⑯。

梅之焕拟制《黄蘖山瑜伽订》,足见他已深入佛门重地、发挥着组织者的作用。他提出四条原则和标准:第一“要办一副深心”,即至诚心,第二“要根本戒行德重”,第三“要观想”,对教理教义仔细钻研,第四“要真言”。他写道:“此外,若仪文套数从简不妨。念公老矣,当速传此一派袈裟褊衫各一件权奉登座的,余俟习成如例相奉,于今纱帽不能救人,袈裟犹能救鬼,将公服绯袍尽改作袈裟施瑜伽高僧矣”⑰,表明自己的迫切愿望和对瑜伽教寄予的希望。

4.宣传佛教著作,保存文献

作为士大夫信仰佛教者,梅之焕还具有强烈的保存佛教典籍的意识,并为佛教著作写序,宣扬其中的宗旨。他作《书黄蘖复问后》⑱,揭示了无念的“出世济世”的情怀:“念公嘤鸣求友海内,名公卿无不私事念公者,则又朱门自来即人耳,不第无朱门见也。试阅往复书,其出世济世旨可谓管中一斑矣”;在无念死去多年以后所作《跋黄蘖念公禅林韵事册后》,意在恢复人们对无念的记忆,宣扬其著作和思想,称颂其影响⑲。在道一逝去后为其著作序(《刻道一和尚集序》),同样表达了希望其思想能永垂不朽之意,使圆寂12年后尚形如生的道一不仅形骸在,而且言语在,永远住世⑳。

梅之焕对于佛教典籍的责任心十分可嘉。嘉靖己未岁(1559)麻城定惠寺中发现了元代无闻聪禅师所注的《金刚经》木版一幅。他担心该版会因为战乱而毁坏,力辟众议,坚持重刻㉒。

此外,梅之焕自身礼佛是虔诚主动的,除了捐建寺庙、提供资助外,还经常赠送僧友财物,交纳银两,用作上香的费用,自觉缴纳受生钱。他曾与无念、邹南皋相约游历庐山、武夷山、曹溪等佛教圣地,热情甚高,在《与念公十九》中称:“曹溪好福地,惜无好僧。念公曾以憨山相托特为此往,而憨山已行矣。机缘信不偶哉!”梅之焕为官期间似已广游佛教圣地,参访高僧宿德,因为麻城的严清和尚就是经过他的引领,得以“随遍参吴越宗主,得法于灵隐具足大师”。

二、参禅意在“济人利物”

在当时国家混乱、大厦将倾之际,儒释思想如何合一?在困惑丛生、理想幻灭之时,社会风气趋向名利、官场空虚,作为士大夫的梅之焕参禅的出发点是什么?有着怎样的佛学思想?又如何落实他的人生追求?

1.立足佛儒契合点:济人利物

作为士大夫的梅之焕,其思想根底毫无疑问是儒家的,是积极入世的,但是,面对官场的虚伪习气、人心沦丧,不免生厌,“每见官人们口口说贫说苦,极没廉耻,作此违心套语向人”㉒,于是,他需要有能真诚相待的人,有真心相助、能讲实话的人。生活在世俗社会,逢场作戏,如在苦海,对现实的失望,导致人生理想的幻灭,因此他迫切需要有人能给他指点迷津。因信赖无念禅师,便将真心托付于他,视其为人生的指引者,他在信中写道:“眼见世路上光景没些好处,既不能行志,又不能适志,恋此何为,不知舍此将归何处,勿言无处可归也,实实道来”㉓;“常寄字来,提醒一提醒,我心下到也有些虚明的境界,只迷却路途耳。为寻路故迷途,路不寻又无下手处,速道一句来”㉔……。

窥探梅之焕的内心,可以发现他愿意与方外人士交往,最初并不是为探讨佛教真谛,而是为解决在俗世的不适,他需要知心者,需要生活的导师。尽管如此,他参禅并不是羡慕佛门清净,不与世事,大彻大悟,超脱生死,其出发点乃在于:“我乃小小根器,不敢妄谈出世大事,意下只要行得几件济人利物之事,剿除得几个害人蠹物之人,他日好与阎罗胡子厮见,则志愿毕矣。是真语是不妄语,念公切骨道来”㉕。可见,梅之焕参禅的动机是“济人利物”。而济人利物,在佛教方面,是出于慈悲情怀,出于“佛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乘佛教意旨;而在儒家方面,是出于儒家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符合“仁”、“善”等思想。所以,梅之焕并非遁入空门,并非出世,而是立足儒释思想中的这一交融点和契合点,轻松参禅,没有内心的纠结和矛盾,而不致于悖离儒者的态度和情怀,背负“不孝不忠”的包袱,他既能为佛教事务竭尽其诚,又能不忘世事,关心家国天下。

2.关切众生,强调实行践履

梅之焕的这种思想观念,是他反观现世中存在的只图名利和幻妄不实的现象而参悟的。对于僧俗两界的诸多现象,他揭露说:“都中讲佛的自上本过后都变了卦,可见都只是为名,此辈人极可耻,不耻他今日不讲,只耻他向日的讲是何缘故,假人再无不败露之理。”㉖梅之焕认识到儒家讲理学,弄虚作假,释家竟然也虚以委蛇,以空的理论回避实行。他说:“道学何尝不好,至今日不如狗矣,以其借名色为骗局也,空门亦如之。高者为名,卑者为利,苏公已立千年公案,道学之假无足责矣。自家生死大事亦只以为名利之媒,不但不如狗,又不如今日道学矣。”㉗他鄙视追逐俗世功名利禄的僧人:“你看那打黄伞进禅堂,拿全简名帖、四路拜客者可像和尚么?令人益思念公矣!”㉘

有鉴于此,基于济人利物的出发点,梅之焕体悟到:不能只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而应关切众生,对于众生苦恼,痛彻于心,不做“自了汉”。他说:“自家身上的厉害得失认得太真,将逐恶境流转,此地狱种子也,别人身上的疾痛苦恼看得太假,将一切漫不关情,人天种子亦灭矣。地藏王何事不念,何念不空,至于怜悯地狱诸苦,若常如烈火焚心,岂以地狱皆幻全不关情乎?”㉙“夫佛之舍身喂虎、歌利王割截肢体笑而受之,只是无人我相耳。一见众生苦恼,何尝不痛切于心,若说一切皆空,全不关念,则自了汉何为要打断脚胫?”㉚

以上可以看出梅之焕参禅得出的宗教观,即是关切众生,他力图将这一观念落到实处,反对空口谈禅者借口一切皆空而坐视不管,因此,实行践履是他思想观念中的重要因素。他赞赏李贽与众徒所立的规约切要简便,切实可行㉛。实行的关键是实心尽力,他眼中的神与佛都是竭诚而为:“地藏王不以众生难度而冷空地狱之誓,亦各自尽其心力之所能及而已。匹夫之初念即神圣之极功。救得一命是一命……”㉜

梅之焕认为救人救世都是刻不容缓,行事须急切:“常如初焚时,以此急急要度脱,只如见人在烈火中挣命,犹暇作道理相劝解乎?惟有急急一手提出百了千了耳,速简高足了此公案。”㉝这与无念的“救世如救焚,急于自救”的精神是相通的。

三、参禅影响下的社会生活

济人利物是符合为政者意旨的,与正统意识形态中利用佛道二教的用意是一致的,“借他彼岸作我周行,固知苟可济人利物,则神道设教是乃仁术”㉞。佛儒的这一契合点,杨庆堃描述为:“其结果是佛教教条披上了儒家思想的道德外衣。尤其是宋代以后,佛教在入世方面大规模地渗入儒教,并成为中国世俗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㉟梅之焕参禅,没有从地方社会的舞台上缺席,而是利用“神道设教”,达到度人的彼岸,利用参禅领悟的道理和介入佛教界的身份而实践济人利物的宗旨,热心于家国事务。

1.为众生而礼佛

梅之焕心怀天下,心系家国事务,退居乡里后,又关注地方社会的事务,以之为己任,勇于担负。他在与无念的信中写道:“又闻盗逐蝗生,无非恶境,今日东山复以绝不相干事无故连杀三命,凶手脱逃,死者之家亦不敢告以官,皆土木做不得主,只益仇耳。末劫光景,忽已至此,吾不能做自了汉,坐视不救,救又无法,何以教之。”㊱因为具有这种关怀之心,当麻城遇到盗寇、“流贼”(农民军)时,他义不容辞:“名其堡曰护生堡,莳花之圃、养鱼之陂,皆斥以于民,诛茅结庐、鸡豚成社,所全活数十万人。兵后凶灾,赈廪贷粟,又全活数万人。公以士大夫失势家居,卒能枝拄巨寇,保全江汉,以其至诚恻惮、急病攘夷,一腔热血,夙为乡里士民所倾信也”。以至于在他活着的时候“流贼”“八年不敢窥麻黄”㊲。为了这些公共事务,他不仅自己力所能及,还多方设法,利用在佛教界的身份,调动自己各界的朋友。

当本地发生灾荒,他作文倡导募施济荒,在文中他利用佛儒思想,交相劝导,以鼓动人们的“不忍之心”:“我闻迦叶乞食偏向贫里,为贫里夙不植福,今生得贫困报,故往导之施以植其福。然以植福故,施名不净、施且割在陈之粮,于目前图植福之报于寥寥身后,又迂阔难俟。是恶足动喜舍心而导之施哉?曷亦就近取譬?……试清夜扪心思:许多残喘由此得延,许多游魂由此得起,能不自慊否?……苏文忠公云: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畅干酒,吾为之酣适,为人施药设酒,盖专以自为也,则此举分明是自家当下切体受用,岂第为济众计植福地哉?”㊳

梅之焕曾作祈雨告文,祈祷上苍。这类告雨文在许多士大夫的文集中亦屡见不鲜,但一般是他们在地方官的任上,而梅之焕却是作为居家士绅为本地民众而祈雨。为了解决旱灾问题,他劝告无念出山,施以法术,其用心无不是为了灾荒中的民众。“今赤地千里,念公何不以片纸从事。如曰众生业重,然使众生不作业,又何须救度,佛不喜神通,谓不把做一件事耳……此出能作霖雨,何事不可忍耐,只无端打入疯狗队里,大家吵闹一场,有何傝侨哉?”㊴

梅之焕为了救济灾荒而倡导募捐,而灾难之后,除了掩骼施食,做好后事外,他又为众多冤魂求佛祷神,以告慰亡灵。例如,他“痛念辽东阵亡将士及屠戮居民人”,建水陆大会㊵;梅之焕两度为争渡溺死者诸魂施食:“今兮节中元之日,正盂兰普度之期,体乌尤入定之心,度白骨相撑之众……唤起迷魂滞魄,休依鱼腹为家,请看秋水长天回向鹫峰作证”㊶;在中元节时,地官赦罪,普渡众生时,进行盂兰会的活动,安慰孤魂野鬼。这些都充分显示了他的慈善之心以及忧民之心。

2.构筑心灵空间

在为众生事佛的同时,梅之焕因为参禅而多了一重心灵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他向神佛以及方外之交倾诉,以神佛为裁判,并祈求帮助和庇护。

我们看到梅之焕大量与神灵对话的文字,非常真挚诚恳,哀婉动人。在恭荐梅澹然时,充分流露出他对堂姊的真切情感、对其品德操守的肯定及对其不公命运的悲鸣:“碎玉不改其白,烁金愈增其坚,胡畀之良,胡夺之速?方冀亲传衣钵,同超百尺之竿,岂期身倦,津梁遂入两楹之梦……更期九品莲中广开后觉,抑或三生石上,再访前缘,敬伏遗文,用宣冥感”㊷;对于李贽的特立独行他由衷敬仰,在《恭荐李长者》中,他特地向神佛求情,敬仗慈悲,以告慰亡灵㊸。

阳间让人失望,缺乏公正,他转而求助阴间神灵,深信其公正与铁面无私。梅之焕晚年被陷害诬告、受无端指责,伸冤无门,于是他借助祭奠已逝的年兄双南田,让他帮助质问阎罗王,让其为之雪耻,澄清是非。他说:“(五阎王)殿前业镜台照人无所不徹,各曹掌案,记载详明。年丈试叩之,如弟实有嗾使等事,则请追其魂摄其魄,打入拔舌泥黎狱……盖世网犹可幸逃,天网谁能竟漏,若曰无鬼神,何以有生死,既已有鬼神,何得无显报,白口咒纵可欺人,决不可欺鬼神,纵可欺鬼神,决不可欺年丈之自为鬼神。”㊹晚年得到皇帝的昭雪和恩赐却不能复出,难以报答君恩,所以当流贼难靖、自己有心无力时,他向关帝表白自己的拳拳之心,请求借关帝神力助剿。

梅之焕相信神佛的公正和慈悲,相信神佛的圣明、洞察一切,但这并不表明梅之焕是完全依赖神佛或只图借助神力,而是在无助和无可奈何的时候,能藉此得到安慰,内心得以平衡和安宁。大量的礼忏、恭荐文字,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他无疑是在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构筑一个心灵空间。在与神佛相通的精神世界里,他得到了一定的补偿,并表达自己对逝者的怀念;我们也看到,卜正民所说的“寺院的这种吸引力是隐士般的生活方式:从尘世纷争和日常生活的杂务中退隐,而从事于提升精神的优雅的乐趣”㊺,梅之焕并没有隐退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而是能正视许多纠纷和困难。参禅于他,无疑提升了他的精神境界,培养出圣贤之心、超脱之心,他的精神空间里不只有他自己,还有国家、有民众、有逝去的亲友,也有游魂孤鬼。

四、结语

上文笔者考察了梅之焕将士绅与佛教居士双重身份合而为一的行为和心迹,并称之为士绅居士,是将之与以“公安三袁”为代表的文人居士区别而言的。晚明的文人居士占居士的主要比重,除“公安三袁”外,还有李贽、焦竑、陶望龄、汤显祖、董其昌、陆光祖、冯梦桢、屠龙、瞿汝稷等等,他们在身份上多是当时的文人和学者,曾经历官而往往厌弃官场琐屑俗务,意在追求生活的闲适和精神的自由,既修真悟道,讲经刻经,又结社聚会,登山临水,吟诗宴饮,甚至携妓入庙,纵情声色,或栖止山林,读书参禅,其生活具有明显的文人习气㊻。可以看出,他们重视生命个体的体验,具有出世的倾向,独立于世俗的社会生活之外,在地方社会中只关注佛教方面事务,又具有文人狂放不羁、高才博学的特性。他们之于当时的社会风气、士人风气影响较大,常常遭到时人及后人的指斥,晚明的“狂禅”也多半是指他们而言。

但晚明的佛教居士并非都是具有争议的“狂禅”型的,笔者通过梅之焕的个案考察发现,梅之焕是有别于这些文人居士的㊼。虽然他早年也参与这些文人居士讲经宴饮,深受影响,甚至是其中一员。但梅之焕历官时间较长,建有较大功业,沾染文人习气较少,且又不同于文人谈禅者的“只贵眼明,不贵践履”,而具有躬行实践的行事作风,奉行“不讲学,止教人躬行实践”。晚年归乡之后,并非栖隐山林,不问世事。虽然鄙视官场的伪诈,对世风的浇薄而感到无奈,试图在佛教信仰中寻求安慰,向神佛和高僧寻求良方,而其入世经世之心依旧,济国利民之心不减。我们看到了他恭敬礼佛,介入佛教事务,也看到了他以居士的身份、利用佛教观念来关怀民生、济人利物。相对于文人居士来说,梅之焕依然有浓厚的儒家士大夫的家国情怀,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心,承担较多社会公共事务;其谈禅参悟的出发点不仅仅在于自身心灵的安顿,还在于利于他人的普渡,他无疑已将无念禅师的“出世救世”理念内化,为众生而祈福。因此,他不是一心向往彼岸,而是视生活的此岸为彼岸,他是一个入世的礼佛者,是一个儒门的参禅者。

笔者将梅之焕这种具有强烈社会责任心的居士称为士绅居士,认为他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因为儒家的入世济民和佛教的普渡众生是重要的契合点。当然,文人居士和士绅居士二者也不可能泾渭分明,许多文人居士也有功业之心和儒者情怀,梅之焕亦曾是文人居士圈中的一员,而入世关怀与笃信佛教在某种程度上本来存在矛盾之处,士绅和居士这两重身份也不易完全融合。至于在晚明还有哪些人可入士绅居士之列、个案的研究能否向群体研究拓展还值得深入探讨,姑且提出这一看法以就教方家。

注释

①张廷玉:《明史》卷二四八,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419页。

②万延:《梅中丞行状》,梅之焕:《梅中丞遗稿》序,清顺治卫贞元刻本。

③甘鹏云、王葆心:《湖北文征》(卷四),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03页。

④㊺(加)卜正民:《为权力祈祷——佛教与晚明中国士绅社会的形成》,张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1页,第107页。

⑤㉗㉛梅之焕:《书黄蘖所藏李龙湖开觉寺》,《梅中丞遗稿》卷六。

⑥ ⑦ ⑩ ⑬ ⑭ ㉒ ㉓ ㉔ ㉕ ㉖ ㉙ ㉚ ㉝ ㊱ ㊴ 梅之焕:《与无念禅师》,《梅中丞遗稿》卷四。

⑧梅之焕:《恭荐无念禅师》,《梅中丞遗稿》卷七。

⑨李贽:《与梅长公》,《续焚书》卷一,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311页。

⑪⑫㉒民国《麻城县志前编》卷二《建置》,民国二十四年铅印本。

⑬㉘梅之焕:《与古梅》六,七,《梅中丞遗稿》卷四。

⑮梅之焕:《为基隆山募藏》,《梅中丞遗稿》卷六。

⑯梅之焕:《募铸三教像》,《梅中丞遗稿》卷六。

⑰梅之焕:《黄蘖山瑜伽订》,《梅中丞遗稿》卷六。

⑱梅之焕:《书黄蘖复问后》,《梅中丞遗稿》卷六。

⑲梅之焕:《跋黄蘖念公禅林韵事册后》,《梅中丞遗稿》卷六。

⑳梅之焕:《刻道一和尚集序》,《梅中丞遗稿》卷六。

㉜㊳梅之焕:《募施粥济荒》,《梅中丞遗稿》卷六。

㉞梅之焕:《募建茶菴》,《梅中丞遗稿》卷六。

㉟(美)杨庆堃:《中国社会中的宗教——宗教的现代社会功能与其历史因素之研究》,范丽珠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57页。

㊲梅之焕:《梅长公传》,《梅中丞遗稿》序。

㊵梅之焕:《建水陆大会》,《梅中丞遗稿》卷七。

㊶梅之焕:《为争渡溺死者诸魂施食》,《梅中丞遗稿》卷七。

㊷梅之焕:《恭荐澹然大士》,《梅中丞遗稿》卷七。

㊸梅之焕:《恭荐李长者》,《梅中丞遗稿》卷七。

㊹梅之焕:《祭双南田年丈》,《梅中丞遗稿》卷七。

㊻ 参见朱贻强:《公安三袁居士佛教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5年博士学位论文;傅湘龙:《晚明文人士大夫居士化的多元景观》,《云梦学刊》2010年第1期。

㊼笔者发现在袁宏道的文集中,他写了很多募文,但几乎没有梅之焕的《募施粥济荒》、《为争渡溺死者诸魂施食》、《建水陆大会》之类替大众乞神求佛的文章。

2011-09-03

湖北省2011年社科基金项目“明清士绅与地方社会”

责任编辑 梅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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