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丝之谜》的文化身份认同

2012-04-12 03:45
湖北社会科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宋家后殖民移位

张 燕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小说《丝之谜》是旅英马来西亚华裔英语作家欧大旭(Tash Aw)的第一部英文长篇小说,小说一经问世,便赢得了英国历史最悠久的文学奖“惠特布莱德文学奖”(Whitbread)2005年度最佳小说新人奖。英国著名的哈珀·柯林斯出版公司(Harper Collins)以350万令吉(约750万人民币)的高价买下小说版权,出版后迅速攀上英美畅销书榜,并被翻译为2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这本书在全球畅销书榜屡创佳绩,成功地超越了第三世界与第一世界鸿沟,是一部在欧洲得到了确认的作品,第一次把东方的马来西亚画上世界文学版图。

欧大旭说过,他自己在英国生活了十几年,但记忆最深刻的仍然是“马来西亚乡村那些傻乎乎的、有点莫名其妙的事情。”[1](p206)在他的小说中,“每一个人物都有点漫无目的,他们都离开了自己原来生活的地方。”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作者的影子。这里所说的就是后殖民文学普遍的“移位”(displacement)或“误置”(dislocation)主题。所谓“移位”或“误置”指的是个体一出生就已失去自己的本土文化之根,进入一个陌生的异己世界,不得不经历一个复杂而痛苦的“文化移入”过程。这就使得他们既与原生地的同胞有别,又与移居地的原住民相异,成为一个“异类”。小说《丝之谜》里的主人公林强尼其实就是这样的“异类”。“移位”或“误置”是像林强尼那样人群的后殖民状态下的普遍特征。

小说故事发生于上世纪30至40年代的马来西亚,当时正值动荡的第二世界大战期间,时值英国殖民与日本侵占时期。故事讲述了在霹雳州以产锡文明的近打河流域,孤儿林强尼如何从由矿场最底层的小工,一步步晋升为河谷最有权势的人。他美丽的妻子与神秘的日本学者暗通款曲;生命中唯一的好友选择终身避走;而他的独生子认定他是恶魔,对他深恶痛绝。整部小说分成三个部分,分别由林强尼的独生子、早逝的妻子与唯一的友人回忆叙述,拼凑出林强尼复杂而神秘的一生。

林强尼过的是很原始的生活。他住的村庄在橡胶园周围,以割橡胶为生,有时捉小动物换点零花钱。这意味着他是为英国人或法国人干活。他能接触到的唯一群体是一起割橡胶的孩子。他不可能和那些开着小汽车的庄园主有谈话的机会,也绝不可能和有钱的华人攀谈。他完全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乡村“有几所英国人开办的学校,但只接收权贵豪绅、政府职员的子女。‘学校融合了爱德华七世和马来亚的建筑风格,是殖民建筑的优秀代表,从学校可以眺望乡村最美的风景。’”土生华人的身份让他失去了中国文化之根,而穷苦的被殖民者的身份让他失去了接受西方教育的机会。教育会起到一种广泛的社会现代化的效果,会促进种族之间的沟通与交流,而这正是殖民者所担心的。当时任霹雳驻扎官的瑞天咸爵士曾对英语教育的过度推广表示担心:“一个必须防止的危险是大规模的英语教育……我认为向农村人口的孩子们提供一种语言的完全陌生的知识是十分不明智的,这将使大多数人无法适应生活的责任,并会对诸如体力劳动之类的任何事情表示不满。”[2](p284-285)幼小的林强尼在英国的殖民统治环境下成为一个无根基的局外人和边缘人,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因为贫穷,他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这时的他也是“移位”的,处于悬空状态。

林强尼既非完全的中国人,亦非完全的马来西亚人,亦非英国殖民者培养的精英阶层,他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他是被动的、移位的、被剥夺的。他的生活由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操纵着。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教育、贫富和命运,无法获得一个有尊严的身份和社会地位,他所处的“移位”的人生状态,使他既是后殖民社会普通的一员,又是其典型代表。

林强尼是一个不合常规的人。移位是他作为个体无法自主的生命状态,他又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的行动来重新给自己定位,重构自己的身份。他努力地追寻着西方文化,展开人生追求。探寻西方文化是他希望与世界交流与沟通的手段,他个人的发展是和他探寻西方文化平行展开的。在移位的生命状态中,通过对西方文化的寻求,他不断地重构着自己的身份。

在20世纪30年代末期,林强尼刚满二十岁。他自身矮、胖,不善言谈,孤独,毫无社交技巧。他以前的名字叫林成真,一个毫无特点的闽南名字。他选择了强尼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崇拜美国的叫强尼·维斯穆勒的奥运会冠军。他特别羡慕强尼·维斯穆勒发达的胸肌,羡慕他是女性崇拜的对象。强尼·维斯穆勒是当时拍摄了一系列“泰山”影片的导演米高梅邀请来饰演“泰山”角色的美国游泳运动员。在饰演“泰山”之前的运动员生涯中,他曾创下了28项世界纪录并获得5枚奥运金牌。林成真在重新自我命名为强尼时将自己的形象和欲望和“泰山”及奥运金牌得主强尼重叠了。饰演“泰山”的演员集结了所有的优点,这些优点显然就是林强尼意欲获得的。林强尼用重新命名的方式来重新确立自我的身份,试图将自己等同于另一些有优越身份地位的人。他的名字反映的其实就是“移位”现象,这是他盲从外来的西方文化,是殖民者以高举和强化西方文化与文明的优势作为殖民策略的结果;也是他试图消解与西方文化的对立,将西方文化融入民族文化的方式。

林强尼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近打河谷英国开的锡矿做工。英国人的锡矿公司普遍配备了挖土机。这种机器特别昂贵,购置一部需花费百万英镑,而且需要15至20年才能收回投资。优点是劳动生产率非常高,一个挖土机能顶一千个苦力。林强尼对机械极有天赋,他会使用西方的现代科技产品,因此他不用做苦工,他就只用操作挖土机,而且住在“专为特殊技工安的长屋里”。虽然也是工人的身份,但有所不同。那时的挖土机并不是很先进,出现了几次问题,林强尼也解决不了问题。英国人很实际地让工人们回家,不发工钱,工人们愤怒地把怒火投向林强尼,而林强尼握着改锥把它刺向了英国人的大腿。结果很出人意料,英国人死了,而林强尼意外地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这件事使得他变成了民族英雄。操作西方的挖土机,做英国人的矿工,结果林强尼成为了民族英雄,这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他的又一次“移位”第二次重构了他的自我身份。从他个人发展历史的轨迹中我们可以知道,这其实是一次“误置”。“误置”的“民族英雄”的身份促使林强尼在个人发展中大胆起来,而且是越来越不择手段,因为他意识到谋杀也能逃脱法律的制裁。这给他最终的命运打下基调,也无疑使他在重构自己的身份中蒙上一层阴影。这也使得他即使在事业达到顶峰时,始终都是徘徊在社会与命运的边缘。

林强尼在河谷最大的纺织品贸易公司找到了他的第二份工作,他的勤快得到了老板陈虎的赏识,把他当作接班人来培养。在陈虎家里,“还有丰富的藏书大多是汉译本马克思著作,也有许多英语书籍,包括一小部分唐福特·耶茨的小说”。这让没有受过教育的林强尼第一次接触到异国文化。他试着读老虎书架上的书,首先找到的是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而且喜欢上了英文版,“每天晚上他都要读书,用蹩脚的英语读上几行,希望能突然找到一扇天窗,进入书本深处的广阔世界。不知怎么的,读书使他感觉自己更加重要、更加成熟,使他觉得自己是伟大事业的一部分”。他经常进入老虎的图书室,读《雪莱诗歌选集》和唐福特·耶茨的一些作品。他把新单词都记下来,记在练习本上,这些本子他一直保存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可以说陈虎家的英语藏书为林强尼打开了一扇学习西方文化的窗户,如果取洋名是盲从西方文化,那么现在的他就是有意识的积极吸取西方文化的养分了。这无疑是他想重构自我身份,同时想消解与西方文化的对立达到与西方交流对话的显示。1905年,霹雳苏丹在马来学院常年授奖典礼致词中说:“一个人只要是苏丹的儿子就确定了他的前途的那种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即使是苏丹的儿子,除非他能求得知识来补充他的出身的高贵,否则他在社会上就会没有地位”[3](p486)林强尼渴望知识、财富和地位的欲望让人无法想象,林强尼来到贸易公司没过多久,陈虎被谋杀,林强尼接管了虎记贸易行,成为河谷里最会赚钱的布老板,他的财富吸引了河谷首富宋狄克,马上成为了他的女婿。林强尼通过自己的努力,也依靠手段,从他者转变为自我,第三次重构了自我身份,社会地位是提高了,却“产生了一种受骗的感觉,但自己也不知道受了什么骗。”他是又“误置”到了显赫的宋家,由此产生婚姻和个人命运的悲剧。

宋家雪儿的祖父是是马来西亚联邦惟一一个真正的中国贵族,父亲狄克在马来西亚大学学的法律,还在哈佛大学学习了一阵子,他凭借家族的关系投身于大规模的实业中,从事商业信贷活动,与欧洲人做锡和橡胶的进出口生意。他们是河谷的首富,是马来西亚的上流阶层。在河谷林强尼虽然是仅次于宋家的豪富,因为没有社会和家庭背景,他在宋家是没有地位的,在他们眼里,他是“没有受过教育”,是“野蛮的人”,是“从那边来的”。强尼和宋家之间始终有条鸿沟,对宋家而言,强尼是局外人。结了婚的林强尼就像“珍爱一块不为人知的钻石或者一块未经雕琢的宝石那样”珍爱妻子宋雪儿,就是从来不去碰她。但是在林强尼的内心深处,他是非常愿意和他们交流沟通的。妻子是说英语的,他更加地努力学习英语,希望这样就“能跟她自由交谈了,包括她的家人”。

为了改变被宋家漠视的处境,林强尼采取了另一种方式,他设计了一场冒险炸毁虎记贸易行,再从烈焰中救出宋狄克的好戏,从而获得宋家的信任。总之林强尼成为整个河谷最有影响力的人,他步入了马来西亚的上流阶层,他的儿子也“就可以去立卑地区的克利福德学院就读”了。他获得了宋家的信任,但是他的手段是可耻的。与他者文化的成功交流是通过极端的方式进行,这还不是他的道德底线。1941年12月,日本正式发动了侵略马来亚的战争,1942年2月,马来西亚英军向日本投降,日本开始了在马来西亚的全面统治。日本人取代了英国人成为马来西亚的最高统治者。作为河谷最有影响力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几乎没有选择地答应和日本人合作。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个行为是一次更彻底的“移位”,让他走得更远,完全偏离了方向。他劝说河谷人服从日本人,向日本人缴税。还出卖了马来西亚的共产党员,以致44名共产党员全部中了日军的埋伏,被杀害。河谷人民在日军占领期间,被搜刮了数千万美元的苛捐杂税,很穷苦,而林强尼花钱在虎记贸易行废墟上建立了一座日马和平纪念碑,买新车,还购买了河谷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和谐丝庄”。林强尼与日本殖民者互惠互利,沟通成功。但是在1957年马来西亚结束了长达450年的异族统治,获得了独立自由那天,林强尼便遭到凶手的袭击,他在战后成为了臭名昭著的卖国贼。林强尼最后的结局居然是臭名昭著,他最后构建的身份是“卖国贼”。

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林强尼的身份不断地发生着改变,从土生华人、被殖民者、民族英雄、河谷豪富、宋家女婿、最后到卖国贼,是一个不断游移的过程,他的生存状态不断地“移位”,偏离原来的位置,这是由他一出生就决定了的,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造就了他大起大落。他的一生,既非成功,亦非失败,他的个人命运,他不断的文化身份构建其实也是后殖民社会中人们的普遍表现。

从后殖民批评的角度看,林强尼对西方文化的寻求实际上也涉及到作家本人的文化身份认同危机。欧大旭出生于中国台北,还在襁褓中便随父母回到马来西亚的吉隆坡,成长、学习。在吉隆坡一所天主教中学毕业后,升读英国剑桥大学修读法律。接着他选择长居异乡,并在考上律师执照后,留在伦敦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然而他的人生并不是注定要当一名律师,他真正醉心的是写作。后来他进入东安格利亚大学文学创作班进修,专业从事写作。欧大旭最怕被别人问他是“哪里人”。对于大多数人,这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对于他来说,这个问题却是有些复杂。他如果说他是马来西亚人,这并不准确,因为他的祖籍是中国。如果说他是中国人,这也不全面,因为他是在马来西亚接受的小学和中学的教育,他的国籍是马来西亚。如果说他是马来西亚人或者是中国人,这也未必能说尽他的身份。他从上大学开始,以后到现在都是生活在英国。对于英国,他永远是一个“他者”。他将自己所经历的文化分裂转化为抚平裂痕的家园梦想。他一直在寻找家园,寻找归属,所以他身居英国,而成长的地方马来西亚是他永久的书写对象。2009年他还应上海作家协会的邀请,参加了由王安忆提议发起的“2009上海写作计划”。他长时间与英国BBC电视台合作节目,负责东南亚文化、电影与文化的点评。他能借鉴多种传统,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传统。欧大旭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心有旁骛,他既非完全的中国人,亦非完全的马来西亚人,亦非完全的英国人,他在这三个地方都找不到文化认同,他也是一个边缘人,一个局外人,一个文化上的“杂种”。他小说中主人公林强尼对西方文化的寻求、重构自我身份的努力,其实也是欧大旭作家自己的文化身份认同危机和边缘意识。

后殖民理论家赛义德曾说,“一个人离自己的文化家园越远,越容易对其作出判断;整个世界同样如此,要想对世界获得真正的了解,从精神上对其加以疏远以及以宽容之心坦然接受一切必要的条件”。[4](p331)另一位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也主张作家站在一种“离家”的立场上。所谓“离家”不同于“无家可归”,也不同于反对家的概念,而是不以某种特定文化为归宿,而处于文化的边缘和疏离状态。[5]p117-118)这表明,地理和精神上与文化家园的疏远,虽然造成了身份的分裂,但是,却有利于对其进行深刻的认识,并将独立和超然的意识注入其中。欧大旭的创作,也正是基于这种“疏远”、“漂泊”、“离家”和“移位”的经历之上的。欧大旭借助西方的语言,讲述来自东方的故事,在潜移默化中,将东方与西方融汇在自己的创作中。他从自己被悬置的边缘状态中获得了观察世界和人生的有利地位,获得灵感。也许他的“离家”,“移位”,正是他的成功之处,为他赢得了来自东方和西方的读者。

对赛义德而言,所谓身份或者认同等等,都不是什么与生俱来的、固定不变的,具有本真意义的东西,相反,它是流动性的、复合性的,最终都是一种建构,在很大程度上它是一种人为建构的历史、社会、学术和政治过程。每一个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在一次访谈中,赛义德甚至这样说:“身份问题是当前所有问题中最次要的。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是要超越身份界限,走向别处,不管那是什么地方。”[6]欧大旭在小说中,用主人公的不断“移位”的生存状态表达了全世界流散的和后殖民社会的人们身份的复杂性,也表达了对自己身份感到的痛苦,但“实际上更多地表达了一种新找到的力量。”[7](p124)欧大旭的“移位”,成为了他想象的驱动力,他的处境“既非—亦非”,这种悬置状态正如钱柏斯描述的“一脚踩在这边,另一脚却永远踩在别处,横跨在疆界的两边”,[8](p17)反倒成了他获得意义的源泉。他的边缘处境有助于打破民族主义的疆界,有助于在全球化与文化多元主义的时代,灵活地选择和穿越于本土与西方、现代与传统、地方性与世界性,在争取国际平等关系与争取国内自由知识分子身份之间形成良性关系。

[1]欧大旭.丝之谜[M].王丽艳,译.南海出版公司,2008.

[2]Rudner,Martin.Maylaysian Development:A Retrospective[M].OTTAWA,1994.

[3]贺圣达.东南亚文化发展史[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

[4]赛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5]赵稀方.后殖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6]王逢振.赛义德访谈录[N].中华读书报,2000-12-27.

[7]阿里夫·德里克.后革命氛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8]Chambers,Ian.Migrancy,Culture,Identity[M].London:Routledge,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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