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光明的使者

2012-07-25 09:13萨苏
读者·原创版 2012年8期
关键词:盲女阿尔德拉夫

文 _ 萨苏

1872年,上海市开设了沪上第一所由国人创建的西医院——体仁医院,又名居茨拉夫眼科医院。这所医院为何起了个外国名字呢?这要从19世纪的女传教士玛丽·温斯塔尔说起。

玛丽的丈夫郭实腊是当时有名的牧师、传教士、汉学家。在中国期间,郭夫人收留过很多盲童,特别是女盲童,并把其中一些送往英国或美国学习。这些女童都是被恶人故意伤害以成为乞讨工具的流浪儿。被收留后,她们都使用了郭夫人的夫姓——居茨拉夫。

郭夫人对这些女盲童的教育和帮助或许有双重目的。首先,她很明显是想把她们培养成将来在中国传教的女教士,以帮助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然而,从她给友人的信件中,又可以看到这件事的另外一面,她写道:“(以此)来让中国人认识到,那些不幸丧失了视力的人,并不是社会的寄生者,他们可以受教育,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自立,可以对社会有用,并且——快乐。”

在上海市的地方志中这样记载:“体仁医院系国人在沪创办的第一家西医院……广东某富商之盲女(姓名无考)临终遗言,愿献全部遗产创建医院,专治目疾。家人依嘱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建成体仁医院……数年后增设内、外各科,并置病床65张,对贫苦病人住院、医疗、膳宿全部免费。当时《申报》曾对该院有过‘体仁之道,名不虚传’的赞誉。”这个“广东某富商之盲女”究竟是谁呢?她为什么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她的家人今天又在哪里?

带着这一串问题寻找答案,一个奇特的想法忽然浮现出来——这所医院被命名为居茨拉夫眼科医院,而郭实腊本来的姓正是居茨拉夫!这所眼科医院是为了纪念他而创建的吗?

答案是否定的,根据体仁医院的历史记载,这所医院是用其创立者,也就是那名盲女的名字命名的。

当我们根据居茨拉夫的名字继续追踪,一个几乎从未被世人注意过的名字慢慢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那就是阿格尼丝·居茨拉夫——一个使用外国名字的中国盲女。

她正是被郭夫人送到伦敦学习的那些盲女中的一个。阿格尼丝身世不详,郭夫人收留她时,她正在街上乞讨。阿格尼丝被郭夫人带到伦敦,于1842年1月3日进入伦敦盲人学校学习,时年7岁。这个叫阿格尼丝的盲女在中方资料中几乎找不到痕迹,也没有留下中文名字,所以,在官方资料中成了“姓名不详”。

在英国教会的记录中,这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儿,仅仅学习了不到3个月,在1842年3月29日的一个晚餐会上,她和另一名中国盲女已经能够抚着盲文念书了,这一幕让在座的嘉宾们颇受感动。盲文学校的老师将她和另一名中国女盲童劳拉分为一组,希望她们不要忘记自己国家的语言。最初,她们的确用中文交谈,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教师们遗憾地发现,阿格尼丝和劳拉渐渐改为用英文交流,中文成了她们的外语。

她们毕竟离那个苦难深重的国度已经远了,那个让她们失去光明的地方,或许不堪回首。

直到1855年,一个小小的告别会,才重新提醒我们这些女孩子的存在。那是阿格尼丝的告别会,她告别了伦敦的老师和朋友,接受了厦门教会盲人救济所的一个职位,决定回到遥远的故国。

阿格尼丝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女,而且双目失明,在教会中自然不受重视。这个职位年薪只有10英镑,几乎无法满足她在中国的生活需要。当时在中国传教的教士戴德生曾专门给伦敦的朋友写信,抱怨对阿格尼丝的不公,并很担心她能不能在中国生活下去。

其实,她已经创下了一连串纪录——从英国来的传教士中,她是当时唯一的盲人;同时,她也是中国第一个可以为盲人教授盲文的女教师。

然而,在教会眼里,阿格尼丝终究是无足轻重的。所以,她此后的行踪,我们无法再找到正式的报告。只是一些接近过她的教会人士不时在文章中提到这个小女子,才能够让我们知道她到达中国后做了什么,有怎样的命运——那是一个年轻的盲姑娘的努力,在晚清中国那个混乱和昏暗的时代。

1855年,阿格尼丝和一位姓琼斯的传教士全家一起出发,到达广州时路费已经用尽,琼斯传教士全家都生了病,一个儿子病死,传教士的妻子怀了孕。在他们有所踌躇之时,阿格尼丝仍然坚持继续她的旅程。她的目的地从最初的厦门改到宁波。在那里,被宁波人称为“马利姑娘”的女传教士阿尔德赛女士建立了中国第一所正式的女子学校(即后来的崇德女校和甬江女中的前身)。她正缺助手。

阿尔德赛接纳阿格尼丝,很重要的原因是她和郭夫人本是好友。也许,她的本意是带有一丝怜悯的收留。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和阿格尼丝一起工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因为她是一个十分有用的人。

在宁波期间,阿格尼丝经常陪着阿尔德赛女士到乡村去。乡民们对于金发碧眼的阿尔德赛远不如对于和自己形貌接近的阿格尼丝更加认同。作为一名双目失明的人,阿格尼丝很容易获得乡民的同情,而当她平静地展示用盲文读书和弹奏乐器时,她开始赢得众人的敬佩。更多的人因为阿格尼丝而相信她们的学校会给女孩子们带来有益的教育,从而愿意把孩子托付给她们。阿格尼丝是一名很好的音乐和美术老师,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甚至可以依靠这一技艺维持生活。她还用可以凸出在画面上的油彩教学生作画,并通过触摸确认学生们的线条是否流畅而优美。阿格尼丝的勤奋和聪慧完全弥补了眼睛看不见的困难。由于长期生活在英国,阿格尼丝的中文是慢慢恢复的,但她的聪颖使她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阿尔德赛女士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评价她:“你一定会为这个消息感到愉快——阿格尼丝现在已经可以流畅地讲(中文),因此她在盲人工业学校中变得极有价值……她每天花整个上午在那里,有时口授,有时用盲文来教学,希望撒下的这颗种子终究能成大器。”

盲人工业学校?19世纪50年代,中国会有一个盲人工业学校吗?

是的,确切地说是一个盲人学习技能的工厂 。阿格尼丝并没有忘记自己回中国的初衷。在到达宁波的沿途,她已经收容了3名女盲童,到达阿尔德赛女士的学校后,她便开始教授她们使用盲文。阿尔德赛记述,阿格尼丝还经常走两个小时的路,去教一个住在乡下的失明女子学习盲文。传教士傅步兰如此记录:“1840年,教士某得瞽女六人,遣二人至美国,四人至英,受适当之教育,其至英国者有一人返国,充宁波瞽人院院长。”这里说的就是阿格尼丝。但所谓的瞽人院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救济机构,这支小小的队伍不断扩大,在阿尔德赛女士的支持下,一所专为盲人建立的“工业学校”开办了起来。

阿格尼丝给在英国的友人写的一封信被保留了下来,她写道:“我非常渴望给你写信,并让你知道上帝给我打开了怎样的一扇门,使我在自己的国家能如此有用。阿尔德赛女士在这里建了一个聘用盲人的工厂 ,并用自己的钱给他们发工资。盲人们每天早上九点来上班,晚上九点离去。他们在这里编制席子、草鞋、袜子和花样不同的项链。现在,我们已经有十一个工人了。我每天早上九点都去那里,教他们读书,并向他们传播上帝的福音……在下午,我在教室里教授四名女孩子。”

看起来,虽然在宁波的日子繁忙紧张,阿格尼丝却充满快乐。几年以后,已经年迈的阿尔德赛女士决定返回故乡,并放心地将在宁波的盲人教育工作留给了阿格尼丝。不幸的是,她未能回到家乡,就于1860年病逝于途中。

失去了这样一位长者,相信很多人对阿格尼丝的工作都不太看好。关于她的消息愈发稀少了,直到1861年美国传教士蓝绥德再次访问宁波的时候,才在信中提到了阿格尼丝。她仍在那里执教,还有了相当的发展。尽管蓝绥德等人曾慷慨资助,但大多数经费是阿格尼丝带着盲人们用自己的产品获得的。

伦敦的一家杂志对此进行了报道。但好景不长,1862年,太平军在宁波周围的战斗将蓝绥德等人驱逐出去,阿格尼丝也不得不随之离去。据记载,她后来到了上海,并得到其他人的支持,在那里又开办了一所盲人学校。

此后,关于阿格尼丝的信息断断续续。只有在其他传教士的信中,能看出她一直在为底层的人服务。1921年,哈佛大学的学报中引用了一封信,提到这位失明的中国女子在上海的生活,说她一直住在穷人居住的地方,依靠给有钱阶层的人教授钢琴和英语为生,并努力服务于穷人,无论是盲人还是明眼人。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推测是1871年,因为这一年,根据阿格尼丝的遗嘱,她留下的财产被捐赠出来,在上海建立了一所专门治疗眼疾的医院。这所医院的中文名字叫做体仁医院,西文名字叫居茨拉夫医院,以纪念它的创立者阿格尼丝·居茨拉夫——一个只有外国名字的中国女子。

体仁医院在1882年并入刚刚成立的同仁医院,是今天同仁医院的前身之一。

从乞讨的盲女到留学异国,又几乎是空着双手回到了自己的国家,靠自己的努力在接近二十年的时光里帮助那些和自己一样不幸的人们。最后,这个一生没有见过光明的女子,用自己的积蓄建起了一座为人带来光明的医院。在异国,没有人记得这个孤独的中国盲女,更不会有人为她封圣;在中国,她帮助的都是贫穷无依的人,因此没有人为她写下回忆录或召开纪念大会。阿格尼丝无声地来,悄然地去,如果不是我好事地在故纸堆里翻动,也许我们将永远不知道世界上曾经拥有这样一位看不到光明的天使。

我不知道是否讲述清楚阿格尼丝给我的感动,直到看见下面的一行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顾城以悲剧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他的这两句诗,我想应该永存。如果时空错位,这两句诗更像是写给阿格尼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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