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变得比较不残酷”的书:解读默多克的小说《意大利女郎》

2012-08-15 00:42刘晓华沧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河北沧州061001
名作欣赏 2012年33期
关键词:中心主义默多克女郎

⊙刘晓华[沧州师范学院中文系, 河北 沧州 061001]

文明在进步,但残酷并没有被完全遏制,只是似乎退去了以前的喧嚣、血腥和直白,变得更安静、更隐秘。不过,它依然继承着残酷惯有的冰冷和不人道。而揭露这种隐秘的现代残酷,并力图将其祛除正是英国女作家艾丽丝·默多克在其小说中一直努力探讨的问题。可以说,默多克的小说就是一种会“让人变得比较不残酷”的书。

区分出“让人变得比较不残酷”的书,这是理查德·罗蒂在《偶然、反讽与团结》一书中所完成的事。他首先区分了两种书,第一种书可以帮助我们成为自律的人,它表现的是人们执著于达成自我的目标,为此不惜倾其所有,穷尽一生,这体现出的是自我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各种表现自我奋斗、个人英雄主义的书籍大都属于此类作品,小说的主人公们多少都具有尼采所赞许的“超人”特质;第二种书则可以帮助我们变得比较不残酷,它关注人我关系,突破了自我中心的局限,使我们思索自我的行为可能对他人产生的影响。接下来,理查德·罗蒂又进一步将“让人变得比较不残酷的书”区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着眼于大的方面,表现的是各种社会意志与人之间的矛盾关系,也就是关注社会制度对他人产生的影响,诸多从社会政治、法律、教育等各项制度方面批判社会现实的作品大都属于此类书籍;第二种类型则从小处入手,关注日常生活中人际交往间的冲突和碰撞,也就是我们的私人特性于他人产生的影响。当我们固执于追逐自我利益,或痴迷于实现某个特殊成就时,势必会忽视他人,有时甚至会给他人带来痛苦和伤害。①

罗蒂十分欣赏“让人变得比较不残酷”的书中的第二种类型,他极为推崇纳博科夫小说《洛丽塔》中一小段常常被忽视的文字。在一个偶然停留的卡斯边小镇上,《洛丽塔》的主人公亨伯特随便选择了一位理发师马马虎虎理了个头发,其间他不经意地听着这位年迈的理发师讲述自己打棒球的儿子的故事,忍受着他的絮絮叨叨、口水四溅,心不在焉地看他擦眼镜、剪报纸,完全忽视了这位老人心爱的儿子已经去世三十年了。这个插曲只是亨伯特生活中的一幕,一个转身即忘的瞬间,专注于个人欲望的亨伯特根本无暇去体会这位白发老人讲述中的无限爱意和悲伤。这段文字所表现就是忽视和冷漠对他人所造成的残酷。

也就是说,这种书展示的不是社会实务与制度方面对他人的压迫,而是从普通的人际关系切入,揭示了一个人在自律的基础上所固有的自我中心主义对他人造成的残酷。这种残酷伴随着自律的悖反,它以追求自律即自我实现为前提,却最终无法达成自我实现,反而会带来对主体认识的遮蔽。

默多克的所有小说都属于罗蒂所说的这第二种书籍中的第二种。她笔下的主人公大都具有特殊才能和强烈的个人意志。他们自觉地关注自我,执著于追求自我需要和实现自我价值。这种自我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却可能对他人造成出于无意的漠视,或出于有意的歪曲,这都构成了对他人的残酷。默多克正是通过揭示这种自我与他人的矛盾,并最终警醒人们放弃自我中心主义,关注他人,从而使人变得比较不残酷。

《意大利女郎》也力图“让人变得比较不残酷”,而揭示人与人相处中普遍存在的残酷现实是实现这一任务的第一步。在小说中,艾尔莎姐弟所代表的犹太人的悲剧命运不仅是残酷最极端的恶果,也成了对现代残酷的普遍隐喻。

艾尔莎一家原本是俄籍犹太人,内心永远悲伤并酷爱弹钢琴的父亲准备带着年幼的子女偷偷逃离俄国。在刺目的灯光和枪声追逐下,他们惊慌失措地奔逃于边境大森林中时,父亲被打中了手,不得不忍痛放弃钢琴,结果抑郁而终,而姐弟俩从此只得到处流浪。这些苦难令艾尔莎念念不忘,她的讲述不仅是对自己家庭悲剧的讲述,更是对民族苦难的讲述。正像叙述者爱德蒙所认为的那样,她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就好像一位落难的公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讲述着关于自己祖先的传说。犹太人的悲剧正是由于一部分人出于维护自我利益而对他人采取的灭绝人性的伤害,这被看做人类历史上迄今最残酷的暴行。

艾尔莎的家庭悲剧不仅连接着犹太人的悲伤历史,更指向了现实。这种苦难绝不仅仅是一个家庭、一个民族所遭遇的残酷,而是具有远为广泛的指涉功能,它直接指向了现代社会中仍然普遍存在的残酷现实。正如爱德蒙所说,这绝非传说,而是直到今日,仍然会每天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不过,仍然普遍存在的现代残酷已然褪去了赤裸裸的血腥外衣,以更为隐秘的方式出现。那就是,人们在追求自我实现的基础上仍然体现出的排他倾向和对他人的否认、忽视和歪曲。默多克把这个建构自我的过程和结果称为“个人寓言”,它本身即意味着与他人的分离。默多克认为“个人寓言”是“对自己个人生活概念的一种思考,具有选择性和戏剧化的重点,以及方向性的暗示”,“认为自己的生活有某种意义和某种运动”,这会使人们“将自己看做是与他人分离的,这或者是由于某种会带来特殊责任的优越感导致,或者由于一个诅咒,或者某个其他独特的命运”②。而建立“个人寓言”的过程就是对他人拥有了权力的过程,因为自我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会导致对他人的歪曲或漠视。而这个过程贯穿了残酷,以一种更悄无声息的方式表现了它的暴力和无情。

艾尔莎也是现代残酷的牺牲品。人们出于维护各自利益的目的,都否认艾尔莎对过去的叙述,并歪曲她的形象,把她描绘成一个疯子,一个变态,一个只有肉体欲望而没有感情的人。同样,《意大利女郎》中的所有人物也都成了他人自我中心主义的牺牲品。夫妻之间以及父母与子女之间原本该拥有最亲密无间的关系,以关爱和理解为核心。但默多克却在《意大利女郎》中粉碎了一切,以令人触目惊心的方式强调了现代残酷如何遍布于一切人际关系之中,哪怕是至亲之间也无法避免。母亲莉迪亚性格强硬又狂暴,婚姻的不幸使她将全部的爱和希望都转移到两个儿子身上,而这种带着某些畸形的爱逼得长子奥托自我沉沦、次子爱德蒙为了逃离远走他乡,两个儿子都成了母亲执拗于自我实现的牺牲品。但是,作为小说叙述者的爱德蒙为了达成自我实现,也在叙述中透露着自我中心主义。在他的叙述中随处可见对母亲的抱怨甚至仇视,而他作为儿子却从未努力尝试去理解母亲,而是完全忽视了母亲的悲剧命运。先是对丈夫失望,继而对儿子失望,母亲后来只得从女仆——意大利女郎那里寻求安慰,也正是带着对儿子的失望和对女仆的感激,她最终才将遗产留给了女仆。更可悲的是,类似的悲剧并未停止,奥托和妻子伊莎贝尔仍在将这种悲剧继续。他们沉迷于各自的痛苦和自我需求,无暇给予女儿关爱和呵护,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怀孕、堕胎和混乱的情感困境,致使她精神濒于崩溃,几乎丧命。

由对他人的歪曲和忽视所带来的残酷,最终只能以悲剧结尾,因为它阻碍了人与人之间真正达成沟通和谅解,从这一意义来说,默多克成功展示了萨特的名句,他人即地狱。在这种境遇里,人们既无法真正认识到他人的真相,也无法突破自我中心主义,拯救自我。

默多克不仅揭示了残酷,而且探讨了祛除残酷的途径,他人成为祛除残酷的关键。祛除对他人的残酷,就是要放弃自我中心主义,认识并尊重作为主体的他人。在《意大利女郎》中,通过凸显他人作为主体的特殊性、神秘性,以及强调他人的拯救功能,默多克探讨了祛除残酷的可能。

作为主体的他人首先是一个特殊的独立个体。而小说家们通常都是通过赋予人物一个姓名来使其具有现实性和特殊性。因为一个专有名字携带着人物的家族、经历和性格信息,从而使人物成为一个特殊个体。而在现代主义小说中情况却又不同,由于现实性遭到忽视,人物代码也被大大削减,人物沦为表达概念的符号。默多克对此一直颇有异议,“她一再重申,小说有责任通过描绘不屈从于情节需要和为理念设置的现实主义的人物来如其所是地描绘世界,努力讲述关于世界的真相”③。因此,默多克常常公开表示对现实主义传统的认同,并坚持对人物的现实主义塑造方式。在《意大利女郎》中,她正是以名字的回归象征了人物特殊性的回归。在小说开始之后的绝大部分篇幅里,默多克刻意模仿了现代主义作家塑造人物的方式,“意大利女郎”都是以这个抹杀个性的代码出现,与之相应,她在人们眼中的身份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仆人,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而她的专有名字——玛丽亚·玛吉斯特莱蒂被叙述者爱德蒙想起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掌握家族命运的人,此时,人们才惊讶于她作为一个独立主体的存在,她的经历,甚至她遥远的故乡——意大利也都鲜活生动了起来,引起了爱德蒙无限的向往。因此,在默多克这里,一个专有名字的回归意味着她作为独立主体的特殊性的回归。

神秘性是作为主体的他人所具有的又一个特性。他人作为主体,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而这个意志逃脱了别人对其简单明晰的界定,因而便具有了神秘性。在《意大利女郎》中,为了突出他人神秘性的显现,默多克打破常规,以一个并非主人公的人物作为小说标题。“意大利女郎”只是个仆人的时候,一直被大家忽视,而当她成为遗产的唯一继承人时,大家才开始注意到这个意大利女郎的神秘存在。这种神秘性带给人惊异,吸引着人们将他人作为独立自主的主体去关注。就像爱德蒙所说的:“直到现在,我才十分清楚地发现,玛吉是一个独立的、私密的而且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存在。即便如此,我要留给她做人的权利——保持神秘的权利和令人惊讶的权利……毕竟,我们的老保姆就是一个谜。”④为他人留有保持神秘的权利,这证明我们都是相对的存在,“我们不是孤立的能够自由选择的人,不是我们所审视的一切的君王,而是堕入现实的愚昧无知的创造物,而关于这个现实的本质我们却常常借由幻想而进行歪曲”⑤。因此没有人拥有唯我独尊、忽视他人的特权,而应该尊重他人的神秘性。“毕竟,他人是我们的世界中最耐人寻味的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酸楚和最神秘的异己。”而默多克自称自己的文章都是围绕着世间最神秘的自我与他人的关系来进行的。“人类个体的全部神秘性就在这里——我们彼此之间是多么的不同。”⑥

另外,自我的拯救也要借由对作为主体之他人的发现来获得。因为自我的沉沦往往是由于自我过于沉迷于自我中心主义,而这不仅遮蔽了对他人真相的认识,更遮蔽了对自我的正确认识。因此,就像大多数返乡小说一样,叙述者爱德蒙的返家之旅也是自我发现之旅,而这个发现自我的过程却与发现他人的过程分不开,甚至要借由发现他人才能最终认清自己。因为对自我的拯救并不是体现在封闭的自我反思中,而是体现出他人中介的重要意义。艾尔莎就是一个中介,她的死使大家从不同程度开始反思,向自我救赎迈出了脚步。奥托的悔悟是在艾尔莎以葬身火海来证明自己对他的情感之后。大卫的命运也被彻底改变,原本他一味否认姐姐的叙述,试图借此忘记苦难的过去。姐姐的死使他勇敢抉择,决定回到苏联,直面痛苦,哪怕是死亡。他将在属于自己的苦难之地寻求新生,逃离被叙述者的命运,用自己的语言发出自己的声音,来建立自我身份。

发现并尊重作为主体的他人是改变自我中心主义视角的重要一步,他人是自我之外最重要的主体,而学会将视线转向他人,也将发现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并最终克服自我中心主义这种内向视角。伊莎贝尔就是如此,当她跳脱个人执念,爱德蒙才发现了“真实”而“完美”的伊莎贝尔,而伊莎贝尔也发现了真实的外在世界,“当人们突然能够看见这个世界并爱上它,因而使自己获得解脱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⑦。

① 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商务印书馆2003年年版,第201—202页。

② Iris Murdoch,“Vision and Choice in Morality”,in 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Writing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97:85—86.

③ Bran Nicol,Irish Murdoch:The Retrospective Fiction,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3.

④ ⑦ Iris Murdoch,The Italian Girl,Harmondsworth,Middlesex:Penguin Books,1964:132,162.

⑤ Iris Murdoch,“Against Dryness”in 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Writing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97:293.

⑥ Iris Murdoch,“Art is the Imitation of Nature”,in 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Writing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97:257,254.

猜你喜欢
中心主义默多克女郎
默多克和杰莉·霍尔
环境哲学视域下的人类中心主义辨析
试论人类中心主义与非人类中心主义之争
西方中心主义遮蔽西方之乱
涩女郎
涩女郎
新书披露默多克被邓文迪“情伤”近崩溃
An Eco—crit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flicts in the Poem “Snake”
沙滩女郎
默多克口无遮拦惹火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