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候·祝福·回忆——编余琐忆:宗璞印象记

2012-08-15 00:52徐兆淮
扬子江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宗璞钟山核桃树

● 徐兆淮

前些时,不经意地从报刊传媒上连续读到两篇关于宗璞近况的文章。一篇是宗璞所写的《新春走笔话创作》,另一篇是肖鹰所写的《宗璞的文心》。宗璞曾是《钟山》的老作者,我曾是她作品最早的读者与编者。于是,退休多年的我不由自主地便翻检出一些旧日与她有关的期刊与往来书信。阅读这些期刊与书信,我遂情不自禁地勾起对这位老作家的某些片段记忆。我知道,这些记忆虽无多少文学史价值,但对研究宗璞的创作或许不无裨益。故我不揣浅陋,写下这些文字。

无论是作为责任编辑,曾经编发过她的几篇小说和散文,还是在十年“文革”中,曾经亲眼目睹过她遭难的瞬间印象,宗璞在我心目中都是一位值得记忆和评论的作家。尽管,作为文学编辑,我已退休多年,与她往日的接触与拜访已经逐渐模糊。但如今翻检旧日书刊影集,仍不免会勾起我对这位年过八旬的女作家的片段记忆,及为人为文的真切印象。

原来,早在四十多年前,我大学毕业刚分配到社科院(前身为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所时,我即知晓,这位名门才女的名作家就写过题为《红豆》的小说,并曾受到过不公正的批判。而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则是,“文革”初期,她在王府井附近一家剧场内,陪着一大批“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遭批斗时的情景——时年38岁的宗璞也被戴上纸帽子、挂着黑牌子,默然肃立于一大批名人学士队列中,遭受凌辱、喝斥和批斗。置身会场台下,时值26岁的我,当然也弄不清,仅仅大我12岁的她,究竟是因为出身名门,抑或是为了写作《红豆》,而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当我在社科院文学所从事当代文学研究时,我阅读过同在社科院工作的宗璞写于50年代中期的著名短篇《红豆》,以后又在“文革”初期亲眼目睹了宗璞被陪绑批斗的情景时,我自然想不到日后会找她组约稿件的,可是,待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调回江苏,从事、参与《钟山》编辑工作时,特别是得知宗璞创作的《弦上的梦》与《三生石》荣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时,我便不由得将关注的目光转向了这位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女作家。作为一名文学期刊的热心编辑,早在上世纪80年代,我即意识到,要想成为优秀的文学编辑,他不仅要发现、扶持卓有才华的青年作者,自然更需追踪、关注那些创作力旺盛且富于创作特色的中年作家。事实上,创办于上世纪新时期之初的《钟山》杂志,正是首先把主要的组稿方向定位于那批“右派”作家和知青作家的。由于那时节,大多数作家和编辑家中无电话、电脑之类的现代通讯工具,于是,主要的组稿方式,便是编辑对作家先采取写信联系,表达问候约稿之意,然后接着便是对对刊物感兴趣的作家作家庭拜访、登门求教。为了联络感情,相互沟通,尽快求得作家的支持与赐稿,《钟山》还多次在风景区举办文学笔会活动,邀集、吸引一些优秀作家前来与会。这当是《钟山》办刊者的文学追求,也是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风景。

其实大约早在1980年的春日前后,我即对宗璞作过首次家庭拜访。记得她家居住在北大一个叫做燕南园的院落里,园内树木葱茏,花草扶疏,走进书房,顿时感受到一种书香飘逸、文静安详的气息。那分明是一种适于读书写作的世界,而出现在我眼前的宗璞,则更然是一位执礼甚恭、待人和善的中年女知识分子的形象,言谈举止间分明流露出淡淡的书卷气,和一副大家闺秀的精神气质。当我以一个读者的身份谈及对她写于50年代的代表作《红豆》的阅读感受,又以《钟山》杂志的编辑身份约请她为刊物写稿,并邀请她参与《钟山》即将举办的太湖笔会,尤其是得知我曾在社科院文学所工作过的经历时,她便欣然应允了。

按照我的理解,新时期文学的一个重要特色本是,作家与刊物之间业已初步打破原先的组约稿件的潜规则:作为一家地方省级刊物的《钟山》,向首都著名作家,集中组约稿件,实行期刊与作家之间的双向互利的办刊方针。于是,我们充分利用新时期的文学和四届文代会所开创的民主自由空间,采取各种组稿方式,大胆向京中著名作家组约稿件,力争把《钟山》办成国内有影响的文学刊物。应当说,这是《钟山》办刊者的自觉追求,也是开放的时代为《钟山》及其办刊者,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具体说来,为了组约京中著名作家宗璞的优秀作品,作为办刊者我们先后采取了一些特殊措施,除了对著名作家求贤若渴式的家庭拜访之外,又特地刊用大型刊物的版面优势,在刊发作家作品的同时和不久,即以专栏方式组发对作家新作的评论和作家的创作谈,既及时向广大读者推荐了作家的新作,增进了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沟通、理解,又扩大了作家及其新作的影响。

在我的印象中,记忆所及,自《钟山》1979年创办以来,宗璞先后曾向刊物惠赐过三篇短篇小说和一篇散文,又曾先后给我和编辑部写过五封往来书面通信。大约就在我对她作过家庭拜访过后,她即寄来一篇短篇《蜗居》,随即刊发在1981年第1期刊物上。如果说,按我的理解,宗璞的小说创作,原就有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亦可说,是现代主义)两副笔墨两套创作路数(上世纪80年代初期,超现实主义文学潮流,尚不被理论界所认可),那么《蜗居》显然不同于《弦上的梦》,大抵属于后一类小说的尝试之作。

大约正是为了推荐宗璞这类小说的创作尝试,《钟山》在发出《蜗居》之后不久,旋即就在同年第四期上组发了青年学者赵宪章所写的评《蜗居》一文《梦幻·现实·艺术》,对作者在此文创作中借鉴西方现代派艺术的某些特色,作了阐释和肯定。并正是编辑部的这一举措,引来了宗璞先生的一封讨论创作的来信。她在信中,饶有兴趣地写道:“我一直在考虑创作方法多样化的问题。现实主义概括不了文学史,当然概括不了现在和将来。但我们现在连浪漫主义都不提,更不要说现实主义等等。”我以为,这是刊物与作者友好合作的开始,也为我们今后的友谊与合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当然,这大约也是探讨宗璞小说创作难得的资料。

根据我的办刊理念,我认为,不管是创办一流文学期刊,还是创办一家有个性特色的期刊,都需拥有一流的作家队伍(包括创作与评论),并不断地培养、推出这一批有才华的文学新人,而要想有效地吸引、打造这一作家队伍,就需要不断地推出新的文学专栏,举办能吸引作家目光的文学活动,倡导并推动新的文学潮流。几乎紧接着《蜗居》的发表,《钟山》在1982年第3期上又以“作家之窗”专栏,向读者隆重地推出了宗璞的短篇新作《核桃树的悲剧》,并同期发表了华师大青年学子方克强、费振刚评介宗璞近作的论文《迈在探索和创新的路上》,及宗璞给方、费两位青年评论新秀的信件。

在作者的笔下,核桃树连接着一个人的命运,维系着一个家庭的情感。因而,核桃树的命运归根到底,也便牵连着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命运和情感。故而从本质上说,核桃树的悲剧,便是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悲剧。看似柔弱的清漪、阿岫母女俩,实则坚强高贵得很。宗璞在《核桃树的悲剧》的创作中,就这样以舒缓洗练的笔调,以沉郁悲痛的氛围,不仅充分显示了八十年代的“伤痕”、“反思”文学的某些思想特色,也较早地表明她在艺术创作上,尤其是在传统小说和现代小说的观念与技巧的融汇上,所作出的成功尝试。比起在高行健、李陀等人的倡导下,中国文坛80年代中期所兴起的先锋小说潮流来,她或许一点也不落后。只是,她不喜欢大轰大嗡,闹出大动静大声响而已,她更喜欢独自默默地走自己的创作之路。

显然,同样是写“文革”,同样是伤痕文学,宗璞早期作品却与刘心武的小说,无论是在内容与形式上,还是在思想凝聚点或艺术风格上,均有很大的不同。心武的《班主任》、《爱情的位置》显得更为明快简洁,具有思想冲击力度,而宗璞的小说则更显得雅致蕴藉、精美细腻,更具丰厚的学养和艺术感染力。即使把宗璞的小说与同时期其他活跃的女作家相比,宗璞也自有自己独特的风貌。

在新时期涌现的作家群中,宗璞原本就是一个默默创作不事张扬的作家。她的学者型气质与独特个性又让她宁愿独自默默写作,也不愿以团体或流派的面貌出现文坛之上与读者面前。但她的创作成就和独特风貌,却是不容忽视,甚至是值得推崇的。因而1982年在发表《核桃树的悲剧》的同时,编辑部又特地发表了华师大两位青年学子方克强、费振刚评论宗璞创作的论文《迈在探索和创新的路上》,较早地也较全面地论述了宗璞的早期小说创作,并对宗璞的创作探索,作了较充分的肯定和较细致的分析。这篇论文实可视为对宗璞早期创作稍有分量的研究文章。

出于对宗璞谦和淡定个性的尊重,事前我曾将方、费两位的论文推荐给宗璞看看,企盼得到她的支持与指教。未料很快就得到了她的回音——她给方、费两位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回信。信中写道:“收到11月19日信,很为我们77届大学生的水平高兴,也为你们对作品的了解高兴。你们对我作品写的是什么和为何写的理解大体是正确的。……我以为艺术都应给人想象、思索的天地。应该‘言有尽而意无穷’。中国诗特别有些长处。我很注意作品的‘余味’。你们讲的美学道理很好。……希望指出不足,以资长进。”接到她的这封来信,我们遂知,这次的专栏策划总算成功了。

继《核桃树的悲剧》之后,宗璞还在《钟山》上发表了两篇作品,这就是1992年的短篇《一墙之隔》和1995年的短篇《题未定》。2004年,我从《钟山》正式退休之后,就再也未见过她了。也失去了她的书信联系。但我始终并未忘记这位曾给我给《钟山》很多支持与帮助的女作家。我仍关注着她与她的创作讯息。最近,当我得知,这位年过八十又疾病缠身的老作家仍在为她的《野葫芦引》系列长篇的最后一部《北归记》而继续笔耕不止的情况时,我不禁对她感佩不已。

感佩之余,我不禁又翻检出三十年前,宗璞参加《钟山》太湖笔会时所留下的与汪曾祺、刘心武等人的合影照片,及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趁全国文代会召开前往组稿时,在招待所与她与张洁、李陀等人的合影。那时照片上的宗璞正端坐在前排座椅上,面庞上露出一贯谦和大度的笑容。近日读到她在《新春走笔话创作》的一篇短文中所说:“我的工作像蚂蚁衔沙,一粒又一粒,只希望能使写的历史向真实靠近。若能有一点作用,我便心安。”此刻我不由得对这位文学老人肃然起敬,我愿在此预祝她的新长篇顺利完稿,也祝愿她老人家健康长寿、创作丰收。据我所知,正在呕心沥血写作《野葫芦引》长篇系列最后一部的宗璞,如今已是八十有三的耄耋老人了,我更愿在此以一个老读者、老编辑的身份,向她老人家发出来自远方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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