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离性、镜像与张力:迪金森诗歌的现代性反思

2012-08-15 00:45任伟利
关键词:狄金森张力意象

任伟利

(太原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太原,030024)

间离性、镜像与张力:迪金森诗歌的现代性反思

任伟利

(太原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太原,030024)

艾米莉·迪金森是现代派诗歌的先驱,她的诗歌离经叛道,间离自我与社会;意象新颖荒诞,隐晦狡诡,呈现出多元、动态的镜像;文本打破陈规,运用新奇的语言和艺术形式,彰显诗性的多重张力,这些特征无不印证了迪金森诗歌的现代主义品格。

现代性;间离性;镜像;张力

艾米莉·迪金森(1830-1886),19世纪美国杰出而神秘的女诗人,被称为“自萨福以来的最伟大的女诗人”。她一生足不出户,摒弃一切世俗欢乐,唯独与诗歌为伴,书写了1775首蔚为可观而又充满睿智思想的诗歌,以及1049封散发着生活艺术气息的诗体书信,但在她有生之年只发表了7首诗歌。她的创作几乎都是短诗,却主题新颖,具有叛逆性;诗中意象奇特,怪诞不羁;在规则中求变的创作技巧更使读者耳目一新。这些特点正迎合了现代主义叛逆、荒诞、变革的创作观念,与现代审美思潮不谋而合。“正如波特所说,‘她在貌似恪守传统的表层结构下,用传统的方式表达现代人的心声’。”[1]167

英国文化社会学家拉什认为,现代主义文化的基本特点是“分化”,即“距离”,“间离性”。“间离性”表现为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同一主体分裂为多个个体后,个体之间的博弈或契合的一种状态。[2]迪金森远离喧嚣繁闹的大千世界,几乎完全囿于自我隐秘的内心世界。这种与社会的间性造就了她的特立独行,她通过诗行表达了对上帝的不敬、对天堂的质疑、对死亡的迷惘、对灵魂与永生的思考,追求身体和精神上的独立,对极度自由的向往。

迪金森的家庭宗教传统很深,但她却放弃皈依宗教。上帝对她来说,时而真实,时而空幻,时而神秘。第376诗中,作者谴责上帝对众生、对人类痛苦的漠然,表现出对上帝的不敬与否定。我当然祈祷过——/上帝可曾介意?/他介意过,就像/介意一只小鸟/在空中跺着脚——/呼叫:“给我”——/我生存的理由,不曾/有过,若不是因为你——/让我留在原子的坟墓——/无忧,无用,欢快,麻木——/和这样残酷的痛苦相比——/也会是更慈悲的恩惠。[3]117第49首诗中,作者写道:那样重大的损失一连两次,/都已在泥土下边。/两次,我都像个乞丐/站在上帝门前。//天使,曾两次降临/赔偿我的损失——/盗贼!银行家——父亲!/我又一贫如洗。/[4]诗中的上帝以三种不同的身份出现:盗贼、银行家和父亲,这恰恰体现出狄金森对上帝的矛盾心情:愤慨、嘲讽但却热爱。她相信上帝的存在,却怀疑他的仁慈;她不接受基督教,却渴望永恒和救赎。

对待信仰,迪金森审慎而力求客观;对待死亡,她洒脱却又眷恋生命。第712首诗歌描述了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氛。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他殷勤停车接我——/车厢里只有我们俩——/还有“永生”同座。//我们缓缓而行,他知道无需急促——/我也抛开劳作/和闲暇,以回报/他的礼貌——//我们经过学校,恰逢课间休息——/孩子们正喧闹,在操场上——/我们经过注目凝视的稻谷的田地——/我们经过沉落的太阳——//也许该说,是他经过我们而去——/露水使我颤抖而且发凉——/因为我的衣裳,只是薄纱——/我的披肩,只是绢网——//我们停在一幢屋前,这屋子/仿佛是隆起的地面——/屋顶,勉强可见——/屋檐,低于地面——//从那时算起,已有几个世纪——/却似乎短过那一天的光阴——/那一天,我初次猜出/马头,朝向永恒——//[3]225表面上,诗歌在描绘传统的送葬仪式,记叙死者一路到达墓地的情形,语调平静、节奏舒缓。实际上,作者以不同的场景展现了人生的不同阶段:早上经过学校,看到晨曦中嬉闹的孩子们让人回忆起童年;然后路过稻田,沉甸甸的庄稼预示着人生的青壮年;傍晚乘着缓缓下落的夕阳驶向人生的暮年。在作者看来,死亡并不是什么恐怖的、让人忧郁的事物,而是一种特殊的光荣,意味着悠闲、庄严、永生。它甚至可以和永生成为朋友,激起人们对生命的热爱与深思。

作为爱情理想主义者,迪金森也独树一帜,情感奔放炽烈。雏菊静静地追随太阳——/当他结束金色的旅程——/她羞怯地坐在他脚旁——/他——醒来——发现那朵花——/为什么——掠夺者——你在哪里?/因为,先生,爱情是甜蜜的!//我们是花朵——你是太阳!/原谅我们,当日光隐退——/我们悄悄地靠近你!/迷恋西边落日——/宁静——飞翔——一片紫色/夜色可能![1]228诗歌中,雏菊大胆,倔强,不顾一切地靠近太阳,显示出对权威的无视和对爱情的勇敢追求。但太阳高高在上,忙于普照大地,完全忽视了雏菊的爱。

宗教信仰的失落,内心的矛盾,受挫的情感,追求幸福的无望,使迪金森完全圈禁了自己,隔绝了尘世,游离于自我与自我的矛盾的心灵,使她走向独立、另类的思考,促使她转向对诗歌的“真”、“善”、“美”的诗境追求(449)。我为美而死,对坟墓/几乎还不适应——/一个殉真理的烈士/就成了我的近邻——//他轻声问我“为什么倒下”?/我回答他:“为了美”——/他说:“我为真理,真与美——/是一体,我们是兄弟”——//就这样,像亲人,黑夜相逢——/我们隔着房间谈心——/直到苍苔上我们的嘴唇——/覆盖掉,我们的姓名——[3]155在相邻的两座坟墓中,两人隔墙交谈,一个为美而死,一个为真理而亡,同样的追求使他们亲似兄弟,他们无休止地长谈,直至躯体变成泥土,名字被人遗忘。从美中感知真理,真理与美共存,简洁的表达、睿智的言语再现了作者深层的思考与深沉的情感。

镜像一词的本义是事物在镜中所形成的像。镜中的影像随着镜子摆放的数量及不同角度变化为千千万万,而镜像的形变无限延异。在不同的文化氛围中,“镜中影”不再顾及原型,带着各种面具登上了舞台,施展才华。迪金森的写作即对现实的巨大仿像。

我们不妨读她的诗《蟋蟀唱歌》(1104):蟋蟀吟唱/太阳西斜/结束劳作的人们——/为白日画押。//低草背负露珠/夕照,如陌生人站立/手持草帽,温文清新/若即,若离。//浩茫,像一位邻居,降临,/智慧,没有容颜,或姓名。/祥和,如同在家/夜正走近。[5]326诗中的意象大致包含了六个层面:视觉意象,夕阳西下,一日将近;听觉意象,蟋蟀吟唱,家庭宁静,周边安详;感觉意象,小草势单力薄,黄昏恭敬怯生;触觉意象,小草背负露珠,生命如此沉重;动觉意象,浩瀚走来,黑夜莅临;距离意象:矮短的小草,俯视的黄昏。这六个层面强大的感官意象猛烈地刺激读者神经,映照出一幅生动、完整的现实画面,动态地展现了自然的和谐。

迪金森对物体进行描绘时,多用“模糊”的手法,他借助了光和影将无关紧要的东西隐入黑暗中,将主体部分显示出来,形成离奇的镜像画面,体现了作者独特的审美诉求。例如:(465)我听到一只苍蝇嗡叫——当我死去/——屋里的凝滞/像暴风歇息——/固定于空气——//周围的眼睛——已将它们绞干——/为最后的一击/呼吸集合坚实——当国王/证明——在屋里——//我希望我的纪念品——签发/属于我的可转让/部分——有一只苍蝇/用忧伤——//干预——含混不清的嗡鸣——/在光亮和我——之间——/接着窗户消失——然后/要看的东西无法看见——/[5]185这首诗也包含了众多奇特的意象:有“窗户”的“沉寂的房间”,一位垂死的女人,一只“苍蝇”,“王”,“光”,眼睛、呼吸。表面看来,这些意象怪诞、荒唐,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毫无关联。事实上,这些意象的运用正体现了作者的独具匠心:在静寂的屋内,“我”奄奄一息,病榻周围的亲友屏息等候死神的降临,只有一只苍蝇发出叫声。苍蝇挡住了光,无论是自然光亮,还是生命之光,都显得纤弱无力,拯救灵魂的王也看不到、摸不到,只有青灰色的苍蝇的嗡鸣那么真切,那么实在,使她悟到生命的的不息,自然的重生,万物的轮回。

面对疾病、死亡、灵魂、鬼魅,人们可感触却不可知解,迪金森诗歌将人们带入神秘奇境。作者善于把心灵的朦胧图景,化为恍惚迷离的意象,表现复杂矛盾甚至惆怅莫名的情绪,虽然模棱两可,却给读者充分的空间去猜测、思考。从《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303)中我们也可以体会到诗歌意象的模糊性。The Soul selects her own Society—/Then—shuts the Door—/To her divine Majority—/Present no more—//Unmoved—she notes the Chariots—pausing—/ At her low Gate—/Unmoved—an Emperor be kneeling/ Upon her Mat—//I’ve known her—from an ample nation—/Choose One—/Then—close the Valves of her attention—/Like Stone—/[6]143门外的景象充满生命力和动感,而屋内则恰似坟墓,毫无生气,彰显出恐怖、抽象的氛围。这首诗以第三人称书写,直到最后一节才出现第一人称,使读者困惑。诗中的“soul”可以指任何人,这里指诗人自己;“society”指一大群人,这里指一个人。迪金森自二十五岁就过起了隐居生活,他对沃兹沃斯的恋情既深沉又绝望,这首诗以此为背景而作,表达了她为自己的灵魂已经选择了伴侣这种特殊的内心体验,揭示了作者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感情,但这种隐喻背离常规,令人震惊,也欣喜不已。

张力,原本是一个物理概念,它指同一物体内部两相邻部分之间相互作用且方向相反的拉力。移用到诗学中,张力指一句诗或一首诗同时包含两种冲突因素而又相反相成、微妙统一的一种艺术魅力。最先提出这一概念的是美国学者艾伦·塔特。他说“诗的意思是靠它们(内涵和外延)的共存和相互作用才得以丰富的”。[7]张力是联系一首诗各组成部分的筋架,诗中的意象、句子、章节乃至情感和多层次意蕴,都依靠张力来联结,从而形成艺术的整体感。迪金森的创作博采众长,既汲取了传统诗歌艺术的精华,同时也另辟蹊径,独树一帜。她将诗歌的情感张力、语言张力、文本张力融为一体,聚成跨越时空的艺术张力。

“I’ve seen a Dying Eye”(547)是一首描绘死亡的诗:I’ve seen a Dying Eye/Run round and round a Room—/In search of Something—as it seemed—/Then Cloudier become—/And then—obscure with Fog—/And then—be soldered down/Without disclosing what it be/‘T were blessed to have seen—[6]156这首诗通过描写死亡的过程表现了死亡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驾驭性。诗的开头写“我”看见了一只垂死的眼睛在屋子打转,像寻找某物。诗中用了三个“Then...then...then...”向读者描写了诗人观察到的死亡全过程,这个隐喻发展得尽可能地细致、出奇,张力不断增强,延宕和抑制了作者情感的宣泄,压缩炽烈的情感。诗人把对死亡的思考和犹疑不定都浓缩进了最后一行的省略中。而且,最后一行的“see”之后的宾语省略了,使诗歌在结构和意义上留下空白,使诗歌语言高度浓缩,平添了朦胧色彩和新奇性,与读者产生共鸣。

迪金森抛弃传统语法羁绊,运用双关、省略等修辞手法,增强语言张力,意义丰富,耐人寻味。在她的一首小诗“A Bird came down the Walk”(328)中有这样的描述:…He stirred his Velvet Head//Like one in danger,Cautious,/ I offered him a crumb...[6]266根据上下文,修饰语“Like one in danger,Cautious”既可被认为是用于描述上句中那有着天鹅绒般头部的小鸟,也可以被看成是用来修饰下句中的“我”。这样处于险境、需要谨慎小心的不仅是滑翔中的小鸟,而且还有在一旁观察的“我”,一语双关。读者也被拉入这个虚幻的情景中,与作者的情感揉合在一起。

迪金森对大写字母及破折号的使用是对传统诗歌形式规范的一种突破,通过巧用破折号,诗歌的空间张力极大增强,延长读者在阅读诗行中思考的时间和空间维度,增添了诗歌的表达效果和艺术魅力。例如:(288)I’m Nobody! Who are you?/Are you—Nobody—Too?/Then there’s a pair of us?/Don’t tell!they’d advertise—you know!// How dreary—to be—Somebody!/ How public—like a Frog—/To tell one’s name—the livelong June—/To an admiring Bog![6]133在这篇短诗中,作者共用了九个破折号,营造出强烈的情感效果和情感氛围。迪金森的尝试为英语诗歌走出传统樊篱,寻求新的表现模式提供参考与典范,也为建构崭新的诗歌美学作出探索,从而增强了英语诗歌的美学蕴含与表达力量。

迪金森弃绝宗教,隐形于世,置全部身心于诗艺,成为美国文学史上最具有原创性和最重要的诗人,她的诗歌背离传统而不落俗套,超越了当时时代欣赏水平的局限;意象神秘朦胧、形式变幻,映照了现实的纷繁莫测;她的诗歌语言和创作技巧冲破了传统诗歌的羁束,凸显艺术张力,创造了纯诗境界,为20世纪现代派诗歌的诞生和发展推开了通往成功的门扉。

[1] 刘守兰.迪金森研究[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2] 杨向荣.距离的生产与消隐——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J].当代外国文学,2008(3):39-42.

[3] 狄金森.狄金森抒情诗选[M].江枫,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

[4] 狄金森.暴风雨夜,暴风雨夜:狄金森诗歌精粹[M].江枫,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7.

[5] 狄金森.最后的收获——艾米莉·狄金森诗选[M].木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96.

[6] Johnson,Thomas H,ed.The Complet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M].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7] 史亮.新批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120.

I106.2

A

太原科技大学青年基金项目“英语文化认知的建构与实践研究”(20093038)

任伟利(1976-),女,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与美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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