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词古文辞赋手法运用之探析

2012-08-15 00:42耿光华张朝辉

耿光华,张朝辉

(1.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075000;2.张家口职业技术学院,河北 张家口075000)

辛弃疾是南宋豪放词派的代表作家,其词作最大的艺术创新在于“以文为词”。他在创作中成功地将古文辞赋的章法、句式以及议论、对话等具体手法移植于词,为散文艺术与词体创作之间打通了道路,扩大了词的表现方法。因而使词体语言面貌焕然一新,并以其崭新独特语言意象,呈现出别具一格的个性风采。

关于稼轩词在创作技巧和语言使用上的杰出成就,刘辰翁早在《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中就曾给予热情赞誉:“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率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乃稼轩横竖烂漫。乃知禅家棒喝,头头皆是。”(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在此,他对辛弃疾词作的语言艺术大加赞赏,以“横竖烂漫”、“禅家棒喝”,作出了高度评价。这种语言上的创新也标志着辛词对传统表现手法的丰富和更新,他以叙事手法入词,利用散文化的结构、哲理般的议论及妥帖化用的典故,拓展了词的表现空间。在语言运用方面更可谓:驱遣自如,广博精当,不但善于点化前人的诗句成语入词,而且特别善于效仿辞赋手法入词,显示出熔铸百家、陶冶经史的特色,充分体现了他驾驭语言的高超艺术腕力。为此,笔者想就具体词篇对辛词中古文辞赋手法运用的特征进行梳理和分析。

一、借鉴辞赋的设问形式阐发神思妙想

传统散文中为了启发思考、引起人们对某些问题的关注,常常以问话的形式表示出来,有时自问自答,有时问而不答,这种方法便称作设问。设问能够引导读者思考,突出某些内容,使文章富有波澜变化。设问运用得好,可以使论点突出,增强文章的说服力,还可委婉深刻地抒发思想感情。而在词体中运用此方法则较为鲜见,辛弃疾却敢于大胆尝试,将设问融于词中,使其词不守故常,别具一格。如他的《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仿屈原《天问》体,打破了历来咏月之作的格套,想象神奇,境界开阔,连用问语,新颖别致,既有对词体的突破,也有语言的创新。请看具体作品: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①[P347]

词的小序已显现出创作意旨的与众不同,作者明白地提示这首词有两个特点:一是构思与前人不同,“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而这首却写的是月亮西沉以后的情景——词人只取月落一景作特写镜头,不写待月而写送月,不写月升而写月落;与一般借月咏人间悲欢离合的作品不同,他既不思乡怀人,也不吊古伤今,只是就月说月,从探索自然天文中构造意境,全不顾及社会人间,将月亮的古老传说和生动形象的比喻融汇交织,组合成一幅幅绚丽的图景,给人以审美上的愉悦感,形式上的新鲜感。二是自觉地学习屈原,“用《天问》体”形式赋词,这便形成了这首词在艺术表现上的特殊之处——通篇设问。屈原的《天问》是一部一连用了170多个问题质问天的长篇史诗,既反映了屈原对天地自然万物乃至人类社会历史内在规律的探求,也表现了屈原对新颖艺术形式的追求。辛弃疾借鉴了《天问》体的形式,将一系列问题植入词中,在一连串探索性的追问中借神话传说材料构造具体意象,生发出横向罗列意象,并发共存的艺术结构。赋予明月更新奇更浪漫的境界,艺术形式更为新颖活泼。这种以设问方式赋诗填词的创作方法,足见作者卓然不凡的构思和纵横驰骋的奇想,发人深思。

作者首先面对黎明前西沉的月亮发问:美丽的中秋明月,你悠悠飞去,将飞向何方?接着由人及月,生发联想:“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这是词人对落月去处产生的设想,这一神悟是词人对月亮与地球的自然现象观察后的大胆合理推想。下面再问:“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那是空旷无垠宇宙中的浩荡长风吹动你照临人间,送来中秋佳节吧!作者由眼前时空生发出幻想。紧跟着连续追问:“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它像天空的宝镜,是谁用绳将它牢系?月宫中嫦娥与后羿离弃,久待不嫁,是谁把她羁留?上片一连四问,作者以神话传说为基础联系眼前秋景生发一系列奇妙问题,真可谓异想天开,饶有兴味。下片紧承上片,继续对有关月亮的传说,陈述自己的奇想,提出更加深奥的疑问:针对月亮的运行路线,有人认为月亮运行经过海底,却又无从查问,这种说法让人迷茫困惑忧虑不解;如果月亮真的经过海底,大海中万里长鲸横冲直撞,是否会触破月宫的玉殿琼楼?传说中月亮上面还有蟾蜍和玉兔,于是他不禁再问,在月亮通过海底的时候,本来就会游水的蛤蟆固然无妨,那玉兔不通水性,又怎么办呢?这是想象,更是一种关切。结尾二句承以上诸问作总的发问与收结:如果上述这一切都使你明月完整无缺,安然无恙,那么月亮又为何渐渐变成弯钩?环环相问,累如贯珠,一连串的设问奇妙而有趣,丰富而深邃。表面的自然意象隐括着社会意象,在浪漫奇想中熔铸了现实因素。“明月”由“天外”到“海底”经历的遥远、坎坷之路,说明它的艰难经历,最终变成“弯钩”,不正说明它的身心遭受了严重创伤么。

这首词不仅在创作意旨、构思、艺术表现、语言形式上具有创新性,而且思想上也表现出作者对客观自然现象的敏锐观察及大胆猜测。如王国维所言:“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人间词话》)词人对月亮升沉运行规律的探索步步深入,在他的词中,东西方位是移动的,打破了人们习惯思维中的方位“绝对化”,而赋予了新的方位的“相对化”,亦即有了月亮不停地绕着大地转的朴素认识。从月升到月落,从月圆到如钩,从明月世界的多彩的变动中,正是表现了词人对中秋明月的赞叹和惆怅之情,无论是神思妙想还是浪漫情怀,其中无不渗透着词人极为深沉隐晦的家国之悲。作者在巧借《天问》体赋的过程中,使己心暗合于屈子,隐喻自己“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情势和自己虽长叹“路漫漫其修远兮”而仍不失“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著和心志。可见这首词,借鉴辞赋手法,以独特的语言形式巧得其致,委婉表达了自己的心志。

二、运用辞赋主客问答模式展现复杂心态

先秦诸子散文和战国两汉辞赋有一个重要特征,即有效利用主客问答的“对话”形成一种问答体的结构模式,以有利于不同观点的陈述。这种作品结构和语言形式具有强烈的现场感,能令读者体会甚至进入到作者的运思过程,从而引导读者生动而充满兴味地理解作者意欲表达的观点、思想或情感。辛词也巧妙借鉴此法,将赋体主客体对话形式植入词中,以展现复杂心态,使其词耐人寻味,妙趣横生,含意深婉。且看其作品《沁园春· 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P240]

这首词不仅题目新颖,而且整首词从形式到内容都新奇别致。作者与酒杯对话,不怪自己贪杯酒醉,倒怨酒杯侵害了自己,将酒杯人格化,安排一主一仆两个角色,通过一问一答含蓄委婉地表述了作者对南宋政权的失望与自己内心的苦闷。这种主客对话的方式,是仿效汉代东方朔《答客难》和班固《宾戏》之宾主问答体的创作手法,词中以酒杯为客,以己为主,居高临下,生发了一场舌战思辨,其意旨在于吐露自己志不得申的愤懑之情,可谓别出心裁。

首句以命令的口气呼曰:“杯汝来前”,继而道出戒酒的原因:只因“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所以要保养身体,约束自己,不再饮酒伤身了。以夸张手法极写“主”致病之因,并问责酒杯。“汝说”三句是“客”的对答与申辩。其中化用了《晋书》中《刘伶传》的典故,杯说:喝酒就应像刘伶那样只管有酒即醉,死便掘地以埋,那才是古今达者。主人惊讶杯的冷酷无情,故以严重的口吻斥曰:“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虽责怪酒杯寡情,但语气较前有了变化,从中透露出酒杯曾是自己的“知己”。

作者“戒酒”的决心已定,始以“更”字再加重语气,词意递进一层,并分三层对酒杯进行谴责。第一,“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意为沉酣歌舞,如酒之媒介,害人尤甚,直似鸩毒。酒杯以歌舞为媒介让人沉醉,这等于软刀子杀人,正似人间鸩毒(古人认为鸩鸟的羽毛置酒中可成毒酒)。第二,以四句议论,从哲理方面述说饮酒之害:“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意为何况怨恨不论大小,常由爱极而生;事物不论何等好(“美恶”,偏义于美),超过限度就会成灾害。这层以“议论”入词,却不枯燥单调,极富情致,用语深邃,言近旨远。实际上等于承认酒于自己是美过成灾,因而也减轻了酒杯的罪责。第三,毅然坚定地宣称:“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意为今天和你达成协定:勿留急去,不然我尚有力把你砸碎!以示戒酒之决心。最后,酒杯只有俯首听命了,深深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不再辩解听从安排,诗人以胜利而告终。全词通过俏皮的主客问答方式,含蓄委婉地述说了自己长期志不得申,胸积忧愤,故以酒浇愁,以至身心疲惫,而自己戒酒,实出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复杂的心情。这样的表现方式极富现场感,既增强了艺术趣味,也将作者复杂心境展现出来。形象鲜明,用语幽默,意蕴深婉。

另外,这首略带幽默戏谑意味的即兴之作,为适应内容需要词中大量采取散文句法,但仍符合词的韵律。词中穿插了对话、议论,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更为独到的是:篇章结构也打破上下片的换意定格,词的下片,从“更凭”到“吾力犹能肆汝杯”9句,与上片末尾3句衔接,是作者对酒杯谴责和对酒害的议论,一气呵成道出批判之辞;从章法上讲,它突破了上下的分片限制,构成一种跨片之格,这是散文的技法。总之,作者设想奇特,纵情挥洒,与酒杯交谈,与客人交谈,与内心交谈,打破词之常规,以议论为词,以古文为词,它以新的姿态和手法丰富了词体的品种,为词坛增添了一束别具风致的奇葩。再看另一首《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P371]

这里写他醉倒松下刹那间的心理状态,是以对话形式构成。醉眼朦胧竟与松树对话,看似醉态醉语,实际神完气足,其神智比身边的青松还要坚强,运笔轻松诙谐,随处流露英雄本色,并非游戏笔墨。透过作品闲兴与醉态的描写,充盈其中的是一种欲进不能、欲倒不甘的复杂情绪;展示了诗人不屈不挠的坚强个性和争强好胜的壮士本色。作品对词人的遭际、心绪和性格作了完整的诠注,在轻松的背面,透出了一种深度和力度。诸如此类的词篇还有《水调歌头·盟鸥》,其中作者假托与禽鸟的对话,表达自己厌烦当时社会尔虞我诈,渴望在自然界物我两忘、得到解脱的意向。作者常以主客问答披露内心矛盾,通过运用这种手法收到以彼言此,相互映照的艺术效果。

三、融汇辞赋句法章法创造词体新格

稼轩词不仅继承苏轼打破诗词界限的做法,而且将辞赋散文章法句法融入词中,达到诗词散文合一的境界。他学问广博,无论经史子集还是古今体诗句,拈来就用,浑化词中了无痕迹。他用韵绝不限制,不讲雕琢,形成一种散文化的歌词。为此也招致一些持不同意见人的非议,认为以散文句法入词是“生硬”,其词作有“掉书袋”现象。但生活在南宋时代的辛弃疾颇具狂豪之气,是一位英勇善战的武士,他的政治抱负、身世遭遇,不同于一般词人,其创造精神更不是一切陈规惯例所能束缚的,更不愿受传统词学固有形式的拘禁,加之词的不断发展丰富,已不再专为应歌唱曲而作了。稼轩词的狂豪精神正是借助语气的强烈多变,充分利用虚词以自由表现口吻语调的特点,加上散文化句法而形成的。

如其《西江月·遣兴》的散文化句式,“以手推松曰去”,这里化用了《汉书· 两龚传》龚胜“以手推常曰:‘去’!”这句成语(“常”是指博士夏侯常);再如《贺新郎》里“白发空垂三千丈”,用了李白《秋浦歌》;又《南乡子》里“不尽长江滚滚流”,运用杜甫《登高》等等。辛弃疾将前人文辞诗赋恰到好处地化入词中,正是这巧妙的化合,自然的融会,使词的语言活力四射。用散文句法入词,是辛词语言的开创。辛词跳出了历来词家狭窄的路径,扩大了歌词语言运用的范围,娴熟引用经史典籍和前人诗词中的成句,变旧为新,自然妥帖,恰到好处,显示出杰出的语言功力。再看《贺新郎》词: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怕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P265]

词中起首和结句,都是散文句法,并从古文经典中化出,别有一番新意。首句“甚矣吾衰矣”语出《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辛弃疾这里用孔子的话,其实是感叹自己人已衰老,而道不行于世,理想不能实现。在有严格格律的词体中运用《论语》散文句式最难贴切,而稼轩信手拈来,协律可歌,妥帖自然;“白发空垂三千丈!”源自李白《秋浦歌》但加以“空垂”二字,便增加了新意;“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人。”出自《南史·张融传》“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但把原字句略加变动,便使散文句式具有了词的节奏,特别是添一“狂”字,便使原句更加符合特定情景的需要。辛弃疾将散文句式融汇词中都是为了表现情感而设计的,不仅使词无生硬之痕,反而活跃生色,表现了其高超的语言技巧。类似作品不胜枚举。如《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天下英雄谁敌手”3句,活用《三国志》曹操的话;《西江月·遣兴》:“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出”2句,语本《孟子·尽心》。上述例证说明辛词不仅打破了诗与词的界限,同时也打破了散文与词的界限,大量吸取经、史散文语言和表现方法入词,这是一个伟大的创举,进而也使词体语言获得更大程度的解放!

辛词章法也颇具独特性,特别是能以叙事手法入词,使词的结构具有了散文的叙事因素。如《祝英台近·春晚》: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P83]

这是一首闺怨词,但词的结构时间关联性很强,具有了一定的叙事因素。下片“鬓边觑”、“把花卜”、“才簪又重数”等动作按照时间顺序互相关联,依次叙述了主人公细看鬓边之花、数花片以占卜丈夫归期、对占卜结果欲信不信、于是又重数花片的动作过程。这个时间流程又与下面“哽咽梦中语”构成时间序列,动作起因都是因思念丈夫所致,但前者是醒时,后者在梦中,前后形成了一个叙事情节链条,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而其中的非叙事句“罗帐灯昏”附加在叙事句“哽咽梦中语”上,又以环境描写点明时间,非叙事句并没有脱出叙事句所组成的叙事结构之外。全词并没有太多抒情,而主要通过叙事,让读者从中体会到主人公对丈夫的担心和思念之情,这首词的结构十分的紧密,上片着意描摹春景,下片着意写人叙事,相互映衬,一气呵成如一篇伤离怀人之文。这是辛词以文为词,运用散文手法安排篇章结构的突出例证。再看小令《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P169]

这首词可视为一个典型的叙事文本,全词以喜悦的心情,清新的笔触,表现了农村劳动者一家的生活,采用的便是直叙白描的手法。翁媪饮酒聊天,大儿溪边锄草,中儿编织鸡笼,小儿卧剥莲蓬。几个简单的情节安排,就把一幅和平宁静、朴素安适的农村生活真实地反映出来了。从章法上看,意脉连绵,情思不断,人物排列,时间接续,溪水河畔,画出农家全景。这种叙事章法的运用可谓是对词的又一重要贡献。

四、化用经史典故深化词作思想内涵

辛词在语言技巧方面的另一特色,即在词中频繁化用典故。这本不是辛词的创造,而是古代文学一个突出的现象。它对作品有利有弊,有人以典故炫博矜奇,用来粉饰空洞无物的内容。有人却用人们熟知易解的典故,表达丰富的内涵,起到以少胜多,古为今用的作用。辛弃疾当是后者,他在作品中所化用的典故意蕴与表达的思想内涵自然贴切,毫无做作之嫌,给作品带来了深邃、醇厚的韵味。如其著名小令《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末尾3句“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表现词人对英雄的仰慕、对奸侯的唾弃,这里巧妙地化用、搬用了《三国志》中曹操“今天下英雄惟使君刘备与操耳”和“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之语,可谓用语经济,词意含蓄,寄慨深沉有力。又如《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一词: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P317]

词中采集众多历史故事,“尽是集许多怨事,全与李太白《拟恨赋》手段相似”,章法独特绝妙。内容上几乎完全抛开对眼前送别对象和送别场景的描写,而专门罗列古代许多“别恨”的典实,写得极像一篇《别赋》。且看其丰富而巧妙地使事用典,上片:“马上琵琶关塞黑”两句,事见《史记·外戚世家》及司马相如《长门赋序》,引用汉时王昭君被迫远嫁匈奴的故事,表现远离故国之悲。“看燕燕,送归妾。”出自《诗经·邶风·燕燕》,由于卫国发生政变,戴妫继位不久的儿子被杀,她也被遣返回家,庄姜送归,“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内含国乱丧子,去国之痛。下片“将军”3句,出自《文选·与苏武诗》汉名将李陵“以五千之众对十万大军”终因寡不敌众,兵尽粮绝而降,以致身败名裂。汉使苏武虽备受凌辱,终得全节以还。二者握别,李陵有诗云:“携手向河梁,游子暮何之?”这是壮士之别,有悲愤之情,也有羞愧之心。“易水”3句,事见《史记·刺客列传》。战国时期,壮士荆轲为燕太子丹行刺秦王,行至易水,“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涕泣,又前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气势磅礴,震撼人心。连用4个典故,大有借古喻今之意,昭君、戴妫远离家国,情景十分凄切,这与二帝蒙尘,嫔妃北俘的“靖康之变”不无联系。李陵卒辱匈奴,荆轲身死异乡,壮志不酬,慷慨悲壮,正是南宋广大爱国志士报国无门、请缨无路心境的真实写照!正如(清)周济所评:“前片北都旧恨,后片南渡新恨。”(《宋四家词选》)此词虽迭用故实,而不见堆垛之态,反觉情意深厚,耐人寻味,言简意赅更有一种沉郁蕴藉之致。

由于此词铺排历史离恨故实,清人刘体仁谓其袭用江淹《恨赋》体,并断然曰“非依声本色”(《七颂堂词绎》)。又因词中送别题旨,刘永缙谓其源自唐人“赋得体”(邓广铭《笺注》卷四附录)。这足以证明稼轩词不拘词学传统手法和别开生面的艺术创新精神,其具有创新意义的作品不仅于此,如《贺新郎·赋琵琶》词,通篇用琵琶故事铺排而成,可称此词的姊妹篇。

辛词频繁用典表达深邃思想的经典作品应为《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这首词共用了孙权、刘裕、宋文帝、北魏太武帝(佛狸)、廉颇5个典故,全词不用典故的只有“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3句。然而辛用典与一般文人用典不同,从这首词的5个典故来看,它与作品思想内涵紧密联系,并且都是京口(今镇江)这个地方的历史掌故,也是“京口北固亭怀古”题目里应有的文章。上片:怀念孙权、刘裕,孙权立足江东,抗衡曹魏,开疆拓土,造成了三国鼎峙的局面。刘裕以京口为基地,削平了内乱,取代了东晋政权。他曾两度挥戈北伐,收复了黄河以南大片故土。下片:用王玄谟劝宋文帝北伐事,惋惜文帝未做好准备,冒险北伐,以致大败。在这里,作者发的是思古之幽情,隐含的是现实的感慨。无论是孙权或刘裕,都是从百战中开创基业,建国东南的。这和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于江左、忍气吞声的懦弱表现,是多么鲜明的对照!借典喻今,用历史事实表达自己的思想,并以此对统治阶级进行规劝和斗争,表现了深刻的政治性和思想性。最后,作者以廉颇自比,准备以垂暮之年,挑起北伐这副重担,比拟是多么贴切、逼真!众多故实中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与词人的思想感情融会,不仅深化了主题,还给作品造成了沉郁顿挫的风格,深宏博大的意境。辛词使用典故,言简意赅,语约义丰,目的在于以古鉴今,丰富主题意蕴。尽管用典频繁,但对作品内容有利无弊。它们所起的作用,在语言艺术上的能量,不是直接叙述和描写所能代替的。总之,稼轩词无论怀古抒怀,总能征引历史故实表述复杂心态,也因而发挥了典故的特长,使其词意近于史,意蕴深厚,兴致繁复,每首作品仿佛都是各种情绪交织的命运交响曲,其语言运用不愧为词坛巨擘。正如清人刘熙载(《艺概》)所言:“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用,便得风流。”

辛稼轩借鉴多种辞赋手法运用于词中,被称之开拓了“以文为词”的新境界。他成功将辞赋中的设问、问答、铺排、典故、章法多种手法植入词中,进行了语言形式的全面更新,这种大胆的创新精神与其词作的狂放精神是相一致的。词是一种纯粹的音乐文学艺术品,在发展过程中,实用功能不断扩大,特别是辛弃疾所创造的“以文为词”的艺术手法,使词已经兼备了应用文的性质,它几乎进入了人们社会交往的各个方面,其运用素材之广泛,表达情感之丰富,思想意蕴之深厚,确实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这主要得力于稼轩将他独特的表现手法、艺术境界与艺术思维整合到词中,形成了他慷慨豪放的词风,成就了词学史上的伟大创举,这种创新无疑对当时的中国文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注 释:

① 引文均出于齐鲁书社编《辛弃疾词鉴赏》,(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版,只在引文后注明页码。

[1] 王国维.人间词话[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

[2] (清)刘辰翁.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Z].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

[4] 唐圭璋.唐宋词鉴赏辞典[Z].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