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瓶装新酒*
——论当代复仇主题文学的新内涵

2012-08-15 00:52丁婧
菏泽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五龙复仇者旅人

丁婧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00)

旧瓶装新酒*
——论当代复仇主题文学的新内涵

丁婧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00)

在文学史上,人类的复仇意识与复仇文化相互影响并且催生了一大批复仇文学作品。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复仇主题在伦理和社会价值尺度下,彰显的是复仇双方生命的对抗和力的冲突。而当代一批优秀的复仇主题文学纷纷呈现出了崭新的面貌,作者不再是简单地重复传统的复仇主题,而是借其躯壳,从更深的层面揭露传统伦理对人性的压抑,并同时给予人道主义的同情。作品写的是复仇,却否定了复仇,消解了复仇,同时又蕴含了复仇之外更深的内涵。

复仇;消解复仇;人性;命运

复仇是人类所处的一种极端化的情境,也是人类的基本天性。在文学史上,人类的复仇意识与复仇文化相互影响并且催生了一大批复仇文学作品。在中国,复仇一直是一个经久不衰、引人注目的主题,并且有着丰富而持久的表现。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复仇主题在伦理和社会价值尺度下,彰显的是复仇双方生命的对抗和力的冲突。而当代的作家已不再满足于表现复仇的波澜曲折,或者表现惩恶扬善后的快感,他们所关注的重点也不再是复仇双方如何纠结、复仇冲突如何紧张激烈和残酷,而是尝试着在其中灌注浓烈的人文关怀,特别是对仇恨产生的原因做更细致和深入的发掘,直逼人的内心世界。

余华的《鲜血梅花》,汪曾祺的《复仇》,苏童的《米》和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是当代复仇主题文学的代表作。但这些作家并不只是简单重复传统的复仇主题,而是借其躯壳,从至深处揭露传统伦理对人性的压抑,给予人物以人道主义的同情。他们把对复仇主题的否定和消解贯穿于整篇小说,从而赋予了复仇主题以新的高度。

余华的《鲜血梅花》和汪曾祺的《复仇》写的都是复仇失败的故事。不同的是,《鲜血梅花》中的主人公阮海阔是复仇的承担者,是被要求的复仇的实施者,但是他并没有真正亲手实施报复行为。而《复仇》中的旅人经过一路的思索,在将要采取复仇行为的那一刻,顿悟,然后选择放弃复仇。在这两段复仇失败的故事中,作家分别用不同的手段对复仇这一主题进行了否定和消解,从而突显出对命运和人性的关注。

在《鲜血梅花》中,阮海阔完全不会武功,身体柔弱,性格优柔寡断。可以说,他在复仇上是一个最无用的人,他只是被母亲推向了江湖。他的母亲后来选择了自焚而死,而阮海阔想到的只是自己以后没有了栖身之所。所以杀父仇人的名字对他来说仅仅只是“如山谷的回声一般空空荡荡”。换句话说,复仇的主人公阮海阔对仇恨并没有认识,也没有复仇的动机,这是作者对复仇主题的第一层否定。

阮海阔的复仇之旅极尽荒诞和虚无。行走在复仇的道路上,他感到自己跨出去的脚被晨风吹得飘飘悠悠,大道在前面虚无地延伸。复仇并没有成为他主动行动的方向。于是他随意地往前行走,没有自己的主动性。仅仅是在一系列的莫名其妙的相遇里进行着自己没有目的的行为。可以说,阮海阔遇到的这些人和事似乎都具有着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就这样,冥冥之中,这般浑浑噩噩的一个人,虽然他既没有完成复仇的迫切愿望,也没有实施报复的能力,但却在一系列的巧合之下通过帮助别人完成了复仇。小说在荒诞之中又寓于合理性,从而巧妙地完成了对复仇主题的第二层否定。

阮海阔并没有把仇恨融入到自己的身体甚至灵魂中,所以他的仇恨只是身体之外的一层壳,而这层壳也正是他生存于世的意义,这就注定了阮海阔的悲剧。结果,他实现了复仇,却失去了自己存在的目标。阮海阔得知仇人不在了之后,感到内心一片混乱。他看着白雨潇将梅花剑举到眼前,将剑从鞘内抽出。在光辉阳光的衬托下,他看到剑身上有九十九朵斑斑锈迹。他回忆了自己毫无目标的漫游,在回忆中透视出他复仇之后的失落。仇人的不存在不得不让他直视自己为何存在,小说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直逼他存在的意义。这样的结局隐蔽地阐释了由于复仇的沉重负担最终造成复仇者价值理想的失落和个人的异化,从而对于子报父仇的传统血亲复仇故事模式进行了反讽和戏谑。这是小说对复仇主题的第三层否定。

汪曾祺《复仇》中的旅人接受着母亲传导给他的复仇观念,一路追寻仇人的下落。途中他寄宿在和尚庙,庙里老和尚的敲磬声,引发了他对人的存在价值的思考。庙里的悠远的磬声让旅人的心灵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清净,他开始厌倦无休无止的寻仇,并且深感寻仇的沉重和艰辛。老和尚劝解旅人“把他们忘却”。释家认为人的痛苦正是由于自己的妄执和贪恋,苦海无边,所以需要摆脱尘俗世事,才能达到涅槃的境界。此外,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也是释家的主导思想,要求人们远恶近善,弃恶从善,止恶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渐渐地,旅人的内心开始有些动摇,但为父母报仇尽孝的传统封建思想始终压抑着他,并成为他的生存目标,从而限制着他的行动。小说的最后,在山洞中旅人邂逅了仇人,并且发现仇人跟自己一样也一直是作为一个复仇工具而存在。“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个字,针刺的,涂了蓝的,是他的父亲的名字”,就在旅人看到的那一瞬间,原先在他心中存有的复仇的伦理价值和意义在顷刻之间全部崩塌,“他的剑落回鞘里。第一朵锈。”可以说,作家通过描写旅人极度复杂的心理冲突来完成了对复仇行动的消解。小说中的描写是这样的:“时间在洞外飞逝。一卷白云掠过洞口。他简直忘记自己背上的剑了,或者,他自己整个消失,只剩下这口剑了。他缩小,缩小,以至于没有了。然后,又回来,回来,好,他的脸色由青转红,他自己充满于躯体。剑!他拔剑在手。忽然他相信他的母亲一定已经死了。”时间凝固住了,多年的流浪岁月在这一刻就到了尽头,旅人反而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不知道是应该采取复仇的行动还是放弃复仇,他忘记了自己负剑行走的使命,或者希望自己消失,希望自己没有遇见这个场景,让剑帮自己完成复仇的使命,似乎和仇人有血海深仇的只是剑,不是自己。[1]但是最终他还是醒悟了自己的生命,他自己又回到了身体,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行动,但最终还是明白了,复仇只是母亲的愿望,于他,或许没有意义。所以,他相信母亲死了,不管母亲是否还存活,但是母亲对他思想的约束已经不存在了。于是他选择放弃复仇,继而与仇人一起并肩开凿绝壁,迎取光明的道路。这一戏剧性的情节转化,对小说的复仇主题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否定和消解。

苏童的《米》和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是两个关于复仇成功的故事。不同的是,《米》中的主人公五龙最终走向了毁灭。而《水在时间之下》中的水上灯在完成复仇之后成功走上了自我救赎的道路。这两篇小说都是通过复仇行为的完成来消解复仇主题,从而传达出作家对生命的关怀和对人性的发掘。

在小说《米》中,主人公五龙带着一把生米,在陌生的城市漂泊。少年时期由饥饿引起的痛苦和羞辱,在他的心灵深处早早地洒下了仇恨的种子。五龙离开枫杨树村来到城市,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为了复仇而来。在小说中,五龙在码头上受到欺辱,为了摆脱难耐的饥饿,他被阿保强迫叫了码头兄弟会的人们“爹”。而若干年后,他独霸码头,历史又一次重演,五龙以两块银元为代价引诱年轻的搬运工叫他一声“爹”。他用扛棒狠狠地毒打这个年轻人,直至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仇恨才感到满意。五龙还说“现在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仇恨。这就对了。我从前比你还贱,我靠什么才有今天?靠的就是仇恨。这是我们做人最好的资本。你可以真的忘记了爹娘,但你不要忘记仇恨。”可以说,仇恨一直活在五龙的心中,并且成为他生存的真正动力。

五龙的生存意志在城市的欺辱和打击之下,不断得到强化,而那股仇恨的烈火也越来越旺盛。他巧妙地采用“以毒攻毒”的方式报复并占有了这个城市。后来五龙成功当上了码头的霸主,某天他无意中经过一个牙科诊所,就突发奇想把自己满口的好牙全部打掉,都换成了纯金的假牙以此炫耀自己的身份和财富。他说:“如今我要用这嘴金牙跟他们说话,我要所有人都把我当人看。”染上梅毒后的五龙被迫在家休养,当他回忆起自己一生如梦似烟的沉浮时,“他突然想到这两排金牙或许会是此生最大的安慰。”直到自己奄奄一息的时候,五龙还不忘念道:“金子是永远不会腐烂的,我什么都没剩下,剩下的就是这两排金牙。”可以说,在小说的最后,五龙已经完全沦落成了金钱的奴隶,最后剩下的金牙可以说就是五龙精神上被异化的证据。完成复仇以后的五龙,丧失了健全的人格,并且最终走向了毁灭。这样的结局无疑是对复仇主题最有力的消解。

在《水在时间之下》中,方方通过叙述水上灯前半生和后半生的两段故事,来完成对复仇主题的否定和消解。水上灯一直“巴不得水家彻底完蛋,而当这一切变成真的,她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多么惶恐,多么内疚”。复仇之后的她并没有快乐,反而总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惶恐不安,究其本质,水上灯超常态的、极端的报复行为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替父申冤”或者“伸张人间正义”,而是完全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恩怨。所以对于水上灯而言,一旦复仇完成,留下的就只有永远无法抹平的痛楚和折磨。尤其是玫瑰红的死,追根溯源的话,水上灯虽然不是直接的杀人者,但如果没有她对玫瑰红的当众羞辱,或许就不会有后面接连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因此她的内心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死者魂灵的追赶。水滴的生母李翠最后一次见到水滴时控诉道:“看看你的亲人,还有朋友。沾着你就是个死,没死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是一个幽灵,你的呼吸都有毒,你来这个世上,就是让身边的人都死光。”实际上这是作者借李翠之口表达了一种对盲目的以牙还牙的复仇方式的深刻认识和否定,也是初步对复仇主题进行了否定和消解。

水上灯的前半生是一场复仇的悲剧。但作家对复仇主题的消解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换到了救赎的立场上进一步消解复仇主题。水上灯在经历了前半生的起伏跌宕之后,最终选择在自己的顶峰阶段退出舞台,隐没在人海中,做一个最平凡的街头里巷的妇女,在无常的命运和残酷的时间面前,低下执拗的头来,默默无闻地赡养着自己曾经最痛恨却已经毫无人形的仇人。隐退后的水滴渐渐明白恨永远无法保护爱,而爱却可以无条件地包容恨,于是她选择化心中的大恨为大爱,最终得到了灵魂的安静与皈依。[2]当仇恨渐渐退去,爱就显得更加宽厚和博大。水上灯和水武之间关系的转变就是这份大爱的最好注解。纵然曾经的水滴与水武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在经历了人世沧桑后,现在的水滴内心已经渐渐平静,并且主动承担起照顾水武的责任。最后她跟着水武死去,实现了某种轮回,完成了自我的救赎。轮回使执着的恨和执着的爱都最终消解。恨和爱的力量越大,救赎的力量也就越大,至此,小说通过水上灯的自我救赎完成了对复仇主题的最终消解。

仇恨是一种复杂情感,它不仅含有认知的成分,也包括了非理性的内容,而且它是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另一方面,仇恨还具有很强的激发催奋作用,它能使人物充满活力,把人类好斗的本性与破坏欲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复仇作为人类古老复杂的极端行为,其根底应是扎于人类无意识深处生存意志的本能冲动和自我维护的原初反应,但其根源的探究在其显示上不能仅指向抽象无意识的界域,而更应指向个体或群体的实存处境。“它的根子是扎在自卫的本能里,扎在推动动物和人进行抵抗的需要中,当他们受到打击时就会不自觉地予以回击。”在当代文学中,复仇主题既与古代文学有着某种续接,也有着现代性意义的创建。

复仇虽植根于原始人以暴抗暴的正义性,是生物体面临外界侵袭及同类受害时作出的本能反抗,然而也同时记载了人类悲苦凄壮的历史实践和心灵历程,更是超越体裁和家国疆域的文学主题,所以它透露出不同民族的价值取向与文化精神。众所周知,西方的文学作品普遍比较偏重个体价值,其中的复仇观念显得相对丰富而复杂,常常涉及到一些不全是正义的或者有争议的非正义的复仇。作家们通过这些作品弘扬了正义与反暴的呼声,展示了上帝惩恶的神圣,也使人们越来越看清复仇所带来的消极影响,即复仇的负价值。换句话说,西方复仇主题旨在反映现实,并力图再现各式各样不同性质的复仇,其社会批判总站在一种抛开所有片面之见的基础之上,力求揭示一种与西方悲剧观念相关的人性深蕴。如梅特林克所说:“悲剧的主要兴趣不在于我们所见到的狡猾和忠诚之间的斗争,爱国、仇恨和骄傲刚愎之间的斗争。悲剧的主要兴趣要远远超过这些:因为在悲剧中,人的高尚的生命被展露给我们了。”可以说,西方的作家既不过分地强调复仇主体的完美性格,也不会那么明确地让他们成为教化伦理的实践者与体现者;因此这些作品中的复仇往往牵动着震撼人心的悲剧主题,以及灵魂的拷问,而绝不只是停留于具体个别的伦理上的是是非非与善恶美丑。以这样的文化心态和艺术思维来观照并创制复仇主题有利于读者从纷繁的复仇故事中得出较为客观的理性认识,从而走向较为清醒的文化反思。

然而中国的复仇主题文学则以伦理进行取舍生发,强调以正抗邪,将复仇看得满目辉煌,忽视对复仇本身的思考批判。可以说,古代中国复仇文学的道德化,带来了复仇拼盘普遍绝对化的倾向。作品中对复仇的描写缘自正义指归,因为在传统观念里,复仇具有无可争议的正义性,所以大多数文学作品都只是去表现善对恶的正义复仇。换句话说,中国复仇主题文学主要着眼于正义与邪恶、锄奸与扶忠的传统侠义精神,是基于人性“至善论”的道德诉求,作品着力表现复仇主体的个人主观努力,突出个体渴望通过复仇来获得社会的价值认可,以及自身的求“善”意志。因此复仇者的义举常常都被奉为具有正面意义的社会教化例证。另一方面,由于儒家文化一直占据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导地位,所以中国复仇文学中对复仇的价值评判,基本上是站在对“礼”的尊奉和赞扬的立场上的。大多数作品宣扬的都是“好人向坏人复仇”和“有仇不报非君子”的道德倾向。这种对复仇者伦理义务实现和抗争社会邪恶的强调形成了正邪善恶势不两立的思维定式。换句话说,复仇已经被阐释为一种正义向非正义的回应,因此在中国复仇主题文学中,复仇主体往往都是正面人物,他们侠肝义胆、正气凛然,与复仇对象身上的恶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的写作安排一方面凸显了复仇动机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达到了扬善必惩恶、惩恶必扬善的伦理效应。不能否认的是,这种中国式的视复仇为正义象征的道德化倾向,影响了读者长期以来对复仇本身以及复仇主题的思考和批判。

而当代一批优秀的复仇主题文学纷纷呈现出了崭新的面貌,作品写的是复仇,却否定了复仇,消解了复仇,同时又蕴含了复仇之外更深的内涵。

余华的《鲜血梅花》是典型的现代血亲复仇作品,虽然阮海阔借仇人的仇人之手意外完成复仇,但是他在复仇的责任下,并没有成为完成复仇的真正实施者,这样的复仇结果不论是否实现了复仇,实际上都已经让复仇的主人公偏离了复仇的主题。毋庸置疑,作家是在试图借鉴某些外来的文学描写手法,对复仇主体进行内心透视,从而给人物形象注入了更为深广的人性疑云;其次作品突破了传统的大团圆模式,悲剧美的力度与余韵留下的沉思,是对古代血亲复仇作品的超越和深化。福柯曾经说过,人的主体性其实只是一种幻觉与虚构,“人只是近期的发明”,而且“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这大概就是非理性。通过阮海阔的故事,余华用夸张的手法把人的被动性和非理性展现到了一种极致。也许正是看似平凡无奇的偶然与宿命决定了我们的人生,但余华把这一点放大了,达到了一种“片面的深刻”。[4]余华用一种摧枯拉朽的势力和决心彻底地颠覆了传统的复仇故事及故事所包含的一切价值。小说从主人公的性格软弱到复仇机会的自我消解均体现出作家将复仇置于荒谬的境地。他在多年被动而茫然的寻仇过程中,既没有坚定自己复仇的信念,也没有怀疑复仇的意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漫不经心,仇恨从来不曾深入他的心灵。仇人和路人想要知道的人,对他来说都一样,只是陌生的符号,没有意义。余华要表达的就是人的这种生存状态。所以整部小说的主题与其说是复仇,不如说是一种对人存在问题的思考。

复仇行为本来是具有爆发性的,但在小说《复仇》中,旅人不仅没有完成复仇行为,反而出现了复仇行为的延宕和消解。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复仇者的复仇对象迟迟没有出现。于是在寻仇的过程中,他的内心开始对个体生命存在价值与意义进行深刻反思。换句话说,中国传统文化讲究的是他律,在康德伦理中,他律是主体意志服从于外在意念本身的力量;而自律则正好相反,它不屈从外部权威,而是通过主体意志给自己立法。而中国人的复仇可以说不仅遵从了他律的力量,同时也没有违背自律,因而展现出一种自律他律相结合的特征。所以《复仇》中旅人复仇行为的延宕即他律和自律共同作用的结果。在复仇行为的初始阶段,他律占上风,但随后自律延宕了复仇行为。因此旅人的复仇行为在刚开始表现出的是一种非滞延性的特征,不论路途的艰辛遥远,旅人一心只想要为父报仇。但后来他发现仇人与自己一样都是他人的复仇工具,于是开始进行反思,并最终选择放弃复仇,消解了复仇行为。可以说,虽然旅人没有完成复仇行为,复仇行为的效果与复仇主体的期待也自相矛盾,但他的自身却在不断的抉择和蜕变中完成了自我心理转变,从而得到了了一份心灵上的休养和提升。旅人放弃了复仇,却得到了整个人生。作家通过对复仇主题的这种否定和消解,对如何摆脱宿命进行了阐释,那就是:认清自我,找到自我认同,做出自我选择。

在小说《米》中,主人公五龙一开始闯入城市的时候并不是怀揣着阴谋与邪恶的,那时候的他仅仅只是想要解决自己的饥饿。然而人性的残酷和城市文明的肮脏却像毒汁一样很快渗透进了五龙的每一个细胞,并激起了他身体内的“恶”,于是他变得残忍而歹毒。可以说透过小说《米》,我们见证了一场残酷的战役,人性被极度地放纵直到最终走向了毁灭。在此过程中,作者用艺术的手法将人性恶大胆地表现了出来,震撼人心。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完成复仇行为的复仇者,但是他最终却走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换句话说,在小说中,复仇行为爆发时的非理性让复仇者始终处在一种迷狂的状态之中,因而无法意识到复仇后果的严重性。直到复仇行为完成,复仇者才从迷狂的状态中清醒。这种复仇行为效果与复仇主体期待之间的冲突,主要是由于复仇者在看清复仇后果之后,无法承受心灵的拷问和道德的审判。再加上,复仇主体对他们往往都是恨夹杂着爱,而并不是真正的仇恨。从某种意义上说,复仇者的潜意识里其实是不愿看到复仇对象灭亡的。复仇者最后的薄弱心理防线被传统文化积淀的心理结构和行为模式合力冲击,最终全面坍塌,走向了自我毁灭的悲剧。复仇者的复仇欲望,固然可以使人磨练本领,修炼意志,但也会扭曲了人的心灵,使其变得残忍而歹毒。尤其是当复仇者将自己全部的生命都交给复仇活动时,他注定也将成为复仇行动的最终牺牲品。而五龙的复仇人生正是这样一场悲剧。《米》通篇都布满了鲜血、眼泪与罪恶,主人公五龙就是在人与人之间的仇恨、陷害、剥夺、利用和打杀之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小说中,我们看不到人与人之间无回报的温情和以“爱”为基础的伦理观,也许这才是作者真正想要传达给我们的要义所在。

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通过水上灯一生的成长复仇故事,一方面通过复仇对人性的摧残否定复仇,一方面通过水上灯的自我救赎消解了复仇主题,从而将复仇作品的内涵带到了新的高度。斯马特曾经说过:“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的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仅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使他能超越平时的自己。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陷入命运罗网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颗神性的火花,它不允许我们自甘失败,却激励我们热爱冒险。”以往的复仇者复仇大多是为了完成某种既定的义务或责任,但《水在时间之下》中的主人公水上灯作为一个复仇者,她的复仇表现出的却恰恰是对既定的伦理秩序和不公平命运的反抗。这种反抗展现了强大的生命力,蕴含着一份震撼人心的悲剧美。可以说,水上灯的故事让所有麻木的心灵都得到了锐利的一击。而人类生存深处的那些非常坚硬的东西,也正是在这份打击中才呈现出它们的本质来。方方却给水上灯安排了一个免于自我毁灭的结局。这正体现了作家的人文关怀和人道主义精神。作家一写再写人生在世的彷徨与挣扎,虽不动声色,却有一种深刻的悲悯情怀渗透在字里行间。对人生悲剧性本质的面对方式不是逃避,而是正视,并让读者透过残忍的表面体味到内在的人文精神和救赎情节,进而了解到执着于仇恨,只能永远深陷在精神困境的深渊中无法自拔。人只能在拥有了勇敢的大爱以后,才能认识到自己生存的真相和正视生命的悲剧性本质,也才有可能以更大的勇气挑战生命极限,在有限的时间里焕发出最夺目的光彩。

文学即是人学,我们每个人每天都生活在各式各样的矛盾冲突之中,而文学自然而然也离不开对这些矛盾冲突的描写和展现。其中一些矛盾和冲突有可能萌生仇恨,而仇恨的情感正是复仇行动的直接动力。顽强的生命意志在这仇恨的熊熊烈焰中熠熠生辉,正是因为复仇主题的小说不仅是痛苦的哀号,同时更是热情的颂歌。由于中国传统伦理社会并不承认个体的独立性,而是要求其无条件地融入社会一般准则和既定秩之序中,使个体的人成为社会伦常纲纪的一个符码。因此,很多研究认为中国文学中有关复仇主题的作品缺乏人道主义精神以及对个体价值的张扬,所有的复仇情态都在宣扬惩恶扬善的普遍教化之后。但其实从当代的很多复仇主题文学作品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当代作家正在力求从偶然孤立的复仇事件中发掘出更多的普遍性规律,同时对复仇主体进行内心透视,给人物形象注入更为深广的人性意蕴。作家在展开复仇者的思想和行为时,就是还原了真实的芸芸众生。正是由于对“人”的还原,对“人性”的关注这种创作观念的转变,让我们看到了复仇这一古老的命题散发出的新质的光芒,使得套在它身上的种种固定的模式和束缚遭到颠覆,这是复仇文学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的根本所在。

[1]肖百容.死亡与仇恨——以20世纪中国文学为中心[J].怀化学院学报,2003,(3).

[2]王立.中国古代复仇文学主题[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桂平.论中西文学复仇主题的文化传承与嬗变[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6,(1).

[4]万水君.复仇母题与中国传统文化[J].桂林航天工业高等专科学院学报,2006,(1).

New Wine in Old Bottles——An Anlyse of New Connotation of Mordern Literation of Revange

DING Jing

(Literature School of Anhui University,Hefei Anhui 230000,China)

In the history of the literature,the interation of people's awareness with their culture of revenge creates large numbers of works of revenge literature.The theme of revenge in the classical literatures being restricted by the ethics and social scale of values,highlights strong conflics between the both sides of revenge.However,a group of excelent mordern revenge literatures have shown a new feature,author will not always simply repeate the theme of revenge.They expose the repression of the traditional ethics of human nature by their shell on a deeper level while providing humanitarian sympathy.Fictions is about revenge,denial of revenge,digestion of vengeance,but also contains the revenge outside of a deeper connotation.

revenge;digestion of vengeance;Human nature;fate

book=8,ebook=172

I 206.7

A

(责任编辑:谭淑娟)

2012-05-06

丁婧(1988-),女,安徽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1673-2103(2012)04-003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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