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耳河畔的又一个春天(外一篇)

2012-11-24 04:41王剑冰
文艺论坛 2012年10期
关键词:许由

■ 王剑冰

那个时候不知怎么了,都想着要把天下让给别人,而别人还不大乐意。不像后来人,别说让了,都是使尽各种办法占有天下。许由就唯恐这项大任落在自己头上,许由的智慧还是能够担此大任的,但许由不愿意跟人打打斗斗的,许由喜欢自己一个人清净,他心里透亮得很,所以尧一说禅位给他他跑得比谁都快,以至于路途借住时还被人偷了一顶很不错的皮帽。许由如此更像一介农夫了,皮帽子和天下都是身外的,惟有自由是自己的。

箕山与嵩山相照,属于深山了,车子一路上迂回腾挪,山峰障眼,丘陵拌路,林木稀疏,野草蓬茸。当地朋友说,以前山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林木,大炼钢铁时给毁了。箕山不仅有许由,巢父、伯益也都隐居于此。后来唐王绩有诗:“家住箕山下,门临颍水滨,不知今有汉,惟言昔避秦。”这里似乎成了避乱逍遥的好地方。

许由在一片山坡上盖起了房子,当起了自己的王。田地每年开花,许由看着那些花心里纷然,秋后结了果,许由去摘自己的收获。有人发现了许由,找到他的时候,许由已经是一个地道的农人了,他再不是那个戴着皮帽子,穿着长衫子给尧舜讲天下的老师。来人说了,尧要把九州长给许由去做,要说九州长是比这几亩田地好多了,不用费劲下力,一张口手下跑得比什么都快,多少人想这等好事还捞不着呢。许由是什么人?直恨怎么长了两只耳朵,让这样的话进去了,许由赶忙蹲在了水旁,不停地洗自己的耳朵,来人一看感觉许由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跑走的时候许由还在那里洗耳朵,水清凉地进去又出来,如此循环往复,一切又是清清亮亮的了,风还是乡野里带有各种啁啾和馨香的风。许由看着那条水,洗掉的已经流走了。

我来的时候,世上已经过去了数千年。地上漫了水,一片湿洇洇的,沾了一脚的泥。乡野的味道灌得满胸腹都是。车子早进不去,山坡旁逸一条小路,路旁长满了野酸枣,一个老农正在堵水,看到我们,说来了啊,水漫了。我问这是哪里来的水,就听到了那个迷人的名字。老农是说,洗耳河。他说得那么随便,看着我惊讶的神情,似疑问这不是洗耳河吗?俺从小就叫洗耳河,我说是呀,洗耳河,你知道怎么来的吗?那还用说,许由当年为了浇地从颍水引来的,听了不愿听的话,就洗自己的耳朵。我相信了这条水,老农说,以前水大,现在不成样子了。水绕着山盘旋而下,消失在了山弯那边。水前不远有一片屋子,却是显出了古老,说古老是因为屋子周围有那些老树,树长弯了长残了,多是老槐,生长得不快,一棵树竟然长在了房子里。当年许由比这个住的还要简陋,许由是知足的。

进到房子里,竟然看到一张许由的像,早先见过许由壮年的画像,俊朗慈善,这张老年的似乎更像一些,光着头,帽子被人偷了,就再也不戴,袒着胸,赤着脚,一副如来姿态,实际上如来还是讲究的,并且劳神的,许由则完全一个仙人。画像前有香炉,隐居到这样的荒僻之地,还是被人烧香拜了祖,一定不是许由的所愿。许由生儿育女,倒是弄得人丁兴旺,形成一个村子就叫了许由村。又慢慢形成一个许国,这是许由没有想到的,而成了国家又发生了争斗,许国也不知其果了,这也是许由没有想到的。一间屋子里跑出来一个小女孩,手里三两下就有了一把野菊。想问问她姓什么,女孩用花挡住一只眼睛不说话,另一只眼睛闪出羞来。老农说,她不姓许,她是外来户。

一股浓烈的香传过来,有什么拽住了脚步一样。蹲在水边,水依然清凉透彻,一个人的耳朵产生的幽默波澜还在荡漾着。这里是箕山脚下,抬眼就看见了那个东北西南向的山,山形如箕,名字是农家的。许由死后葬在山上,山也叫许由山。有个写《史记》的人登上过箕山,心情似也有不同,只是跑的路比我辛苦。

许由是阳城人,那里离他隐居的地方不远,这个阳城,后来又出现了一个人物,就是弄得争霸不已的陈胜。陈胜真成了王,拥有了想有的一切,住在豪华的宫殿里,却将同耕的朋友忘却了,也不会保江山,时间不长死于乱刀之下。陈胜喊出的那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话语,许由要是听到了,一定又要去洗耳了。阳城后来被叫成了告成,是武则天登封嵩山,在阳城举行庆祝大宴,喻为大功告成。这也闹闹嚷嚷地扰乱了许由的初衷。最理解许由的是那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人,许由天下都不要,何要一县之令?想起来的路上,当地的朋友指着一个草坡,说这里每年春天都有自由寻偶的节日,就像诗经中描写的那样,成为一种民俗了。箕山脚下从古就是一个享受天然的区域。

站在高处的时候,就知晓了那些芳香从哪里来的了。那是远远近近的大片大片的油菜,还有红红黄黄的山花,难怪许由会看中这样的地方。虽历史经年,物是人非,但大地还是老样子,始终有旺盛的种子在开花。

燕坊的馨香

车子停在村头,当即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芳香,咕嘟嘟直往鼻子里灌,忍不住深吸一口,不晓得进了肺还是胃,舒服极了。就找芳香的来源,燕坊的树太多了,密密麻麻一片,一时弄不明哪棵散出,近了去闻,好像哪棵都有那种芳香。黎生说,那是味串了,还是问问人家吧。没开口,一个小姑娘就笑着说,是枇杷树吔。小姑娘看着我们笑半天了,好像是她出的一个谜难为了我们。要进村,可没那么简单,得付款,小姑娘是守村门的。这可绊住了急着进去的念想。没有接到通知吗?没有。反正是你赞美了芳香也不能随便进去。正在这时,一辆车子嘎地煞在了小姑娘跟前,随后下来几个笑着的人。那你们进去吧,错了,不是走那边,先走这边。小姑娘极其认真。

我们就沿着一路芳香没入了高树覆盖的燕坊,刚才的小插曲丝毫没有削弱我们的兴致。看来燕坊已有了开发旅游增加收入的意识,一百多栋老屋成了宝贝,外来人不能随便看了。

进来就发现,这是一个有别于其他古村的村子,当然同样有着气派非凡的祠堂,庭院深深的房屋,大大小小的池塘老井,不同的是人们多数还在利用着这些东西,进去就像进入了一个生活场景。

水木清华坊前,三个妇女在井台边打水,洗菜,涮衣,互相拉着话题。鲜红的萝卜让人嘴馋,有人嘻哈着将一个送进嘴里,声音清脆而出,老妇就热情相让。燕坊总是以一个个独特的门坊引人目光。水木清华门坊就仿进了清华大学,燕坊人说的有根有据,早前燕坊人在清华教书,清华最初有设计动议,燕坊人就将老家的水木清华门坊引荐出来。

拐过大夫第,进到资政第,两头老牛在悠闲吃草,一旁伴着一老一少的女子做被子,红红的面,白白的里亮在阳光里。一个门半开着,门洞里挂着一件老旧的锄和一件蓑衣,好奇心指使着走了进去,靠门的一间屋子也半开着,摆满了暗旧的家什,从亮光处猛一下看不大清楚里面,怎么没有人呢,赶紧拔腿。这时一个不高的声音说,坐一下嘛。似很久远,还是没有看到自哪里发出,心里一紧,腿早到了院子里。看过州司马第,一条窄巷细细长长引到一个敞亮地方,见三条狗在那里滚,本来是两条在谈爱情,又跑来一条捣乱,牙狗就极力保护爱情成果,结果上演了一场二凤夺凰。坐在一旁的人无动于衷,一大女跟两小女静静地玩着什么,年轻妈妈在光线里奶婴儿,两个女人围一个年长在唠嗑。看到我拍照也是无动于衷。

再转过来,是麟凤院吧,几个男人无所事事晒着太阳,话也不说,看着一个剃头的忙得急,一会刀子,一会刷子,一盆用完的水哗地泼出一片碎银。门内是一个厢房,却装饰得雕梁画栋,墙上挂着匾额、对联、字画,书香气飘了出来。真对了,是十分讲究的书房庭院。院里有天井,给书房透进光线和空气,累了还可以井中望天,看云飞燕过。墙上两幅金粉画闪着原有的光泽。剃头的说,有人一幅出五千没有给他,黎生说,要是你让我就买了。农耕山水图看得人眼放光。而这样的好东西实在太多,走进哪家都会看到,不是墙上的,就是地上的,或是门窗上的,一架雕满喜鹊莲花的鎏金大床据说有人出价很高,主人都没有出手。古董商总是来转,有的就转走了,出手的和进手的都咧着嘴笑。我是有些不敢睡在那样的床上,曾在周庄蒙主人热情睡过一晚,整夜里都感到什么声音在响,明清至今,不定有多少人享用,享用了又走了。一晚上没有睡好的我,第二天就搬离了那间绣楼。

我看上了一个太师椅,写字坐上面倒还安稳,搬了搬硬是没有搬动。这雕花大椅承载过多少自在和慨叹啊,回头见墙上一幅对联:“群居守口独坐防心,能忍自安知足常乐”。

走出来一群鸭子嘎嘎叫,和一只母鸡在争食,母鸡也不做声,只管伸出嘴去要鸭子的好看,母鸡的怀下,一群黄茸茸的鸡仔。光线斜照在一个做功课的孩子身上,一旁的妈妈在做腊肠,一串串挂在阳光里,扭头看了,还有地上晒着的片片萝卜,白白地晃着人的眼睛。正看得呆,噼噼啪啪一阵带着水音的声响,两个女子塘边浣洗,木棒子在头顶划着弧线,一些水点顺着弧线飞,落下一群的雨花。有人穿着防水衣在塘里费神,塘里的鱼就是不让他上手,半天没见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还是乐此不疲地在水里费神。倒是岸上一个牛人显得轻而易举,一头牛倒挂在树上,刀子已经将牛肢解得剩一副架子,鲜红的架子有些让人惨不忍睹,可这个庖丁忽抽两口烟忽动几下刀子,没事人似的。有人走上去询问关于牛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以获得一点安解。我远远地离开了,牛是逃不脱这等命运的,谁会为一头辛劳了一生的牛举行隆重的葬礼呢?将来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只是听说,自古燕坊牛宴就远近闻名,村上办大事都开牛宴。而且同是吉水的杨万里也来过燕坊,与友人吃过牛宴后还即兴赋诗一首,诗名叫《燕坊午望》,后两句为“回身却小深檐里,野鸭双浮欲进栏。”与“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诗味差不多。

绕过一圈,又看到了有着二十栋大屋的门坊,这么一片老宅大屋,没有一定的实力,是不能完成的。眼前的时光滑到了明末清初,燕坊人沿吉水顺赣江而长江,经商的脚步和帆影遍及四方,长江岸边繁盛的街衢,闻名遐迩的“力诚商号”、“宝兴裕商号”、“王世太商号”,可都是燕坊的鄢家、饶家、王家开的,谁会想到那日进斗金的大手笔的点化,竟会连着一个僻远的小村。小村的一声咳嗽,都会引得这些商号一阵不安。终于有一天,一只只帆船又起航了,他们把在外积累的宝物以及观念都运回了小村,而后就有一栋栋大屋如雨后春笋。不仅如此,他们还兴办教育,奖掖后生,一个村子就建了两个书院。我走进“复初书舍”,已经是破败不堪了,屋顶旧瓦滑落的地方,一缕阳光钻进来,把一幅蜘蛛的八卦图打得一片灿烂。走时迈过颓朽的门槛,极轻的脚步,还是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落了下来,侧耳再听,听到了远去的朗朗书声。

似乎是一晃间,一栋栋老屋,如坐在阳光里经霜历雪的老人,只留下繁华绕眼的回忆。倒是那些树,还是郁郁葱葱,散发着无尽的馨香。

出来时,小姑娘还是笑着守在村口,还来啊——那语态好似是,我们这里好吧?不信你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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