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身份的“文革”书写
——陈若曦《尹县长》小说集新解

2013-04-02 03:29计红芳尤丽君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县长知识分子小说

计红芳,尤丽君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陈若曦,原名陈秀美,1938年出生于台北市,就读于台大外文系。1961年大学毕业,次年秋赴美留学深造,1965年获硕士学位。其间深受“中国热”的影响,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很大的兴趣,陈若曦决心回大陆参加社会主义建设。1966年,陈若曦偕同丈夫段世尧取道欧洲回到大陆。适逢“文革”,陈若曦在生活和政治上受到双重打击,一颗献身祖国的心受到了严重挫伤,遂于1973年赴港,后移居加拿大、美国等地,20 世纪末又回到台湾定居。1974年陈若曦在11月号的《明报月刊》上发表了以“文革”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尹县长》,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被称为“伤痕文学”的开创者。此后在香港和加拿大,陈若曦又陆续创作了《耿尔在北京》《晶晶的生日》《任秀兰》《值夜》和《查户口》等短篇小说,于1976年结集出版了小说集《尹县长》。

《尹县长》集自1976年在台湾问世以来,受到了海内外不少学者的关注。他们对陈若曦其人、单篇《尹县长》以及小说集《尹县长》投注了很多的目光,其中对单篇《尹县长》的分析主要是与大陆以及海外华人作家的作品相比较,其余多为对《尹县长》集的分析探讨。纵观这些论文专著,主要集中在小说主题和冷静叙事的手法分析,且基本上都是将《尹县长》集置于众多“文革”小说中作总体爬梳分析。笔者认为《尹县长》集之所以能在陈若曦整个创作历程中占据如此重要地位,正是在于在那个不能说真话的年代里,身处香港创作自由环境中的陈若曦敢于直面“文革”现实、直面惨淡人生,发出真实之音。这样的勇气和胆识显然跟她的多重身份有密切联系。作者以“文革”的亲历者、旁观者以及反思者三种身份创作《尹县长》集,使作品充分具有真实性,广泛展现自由度,饱含民族忧患意识,对于“文革”文学的发展贡献颇大。因此,本文试图从陈若曦的多重身份入手,分析《尹县长》集的独特之处,进而把握陈若曦“文革小说”的整体价值。

一、真实:“文革”的亲历者

很多评论者在评价陈若曦的小说时都会说到她的“自传”性质,确实如此,作为少数亲身经历过“文革”的作家,陈若曦的小说集《尹县长》真实地反映了她在“文革”中的所见所闻,同时也凝聚了她真实的切身体验与情感。这时期的陈若曦一改台湾时期对现代主义手法的迷恋,钟情于真实反映“文革”状况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写出了一篇篇震撼人心的佳作。

(一)故事的真实

白先勇曾说过:“《尹县长》集中六篇小说的主角,大致可分为两类:老干部及知识分子。”①在“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中,这两个阶级所受的戕害无疑是最大的。《尹县长》描写了革命老干部被迫害致死的政治悲剧,而《耿尔在北京》则凸显了归国知识分子的爱情悲剧。陈若曦通过这两个真实的故事,揭露了“文革”对人造成的生理和心理的伤害。

《尹县长》是小说集中最早的一篇,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一篇。这篇小说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写成的。作者在自传中有所交代:“一旦空闲了,我忽然怀念起北京和南京的人来。于是想起了林君的陕西经历,说到一位雷县长的故事,忍不住提笔写了《尹县长》这篇小说。”②作者采用第一人称的手法,舒缓、冷静而从容地诉说了“文革”初期,一个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时刻跟党走的县长被枪毙的悲剧。县长姓尹,原是胡宗南手下的一名军官。解放战争时,他起义有功,做了县长。后来一直表现很好:“三反”“五反”时,他是县里唯一过了关的干部;党整风时,他诚恳地批评了农业政策中的失误;三年困难时期,他又亲自到农村,搞包产到户,领导农民渡过了难关。这是因为他在党的教育下,抛弃了只顾个人向上爬的想法,逐步树立起了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应该说,这是一个很能适应时代转变的老干部。作品中尹县长曾经用朴实的语言对“我”谈到自己的这个转变,他说,以前“从来想到的就是我自己。所以,当有人向我谈到共产主义是教人为别人活着,为中国老百姓做事,我开始感到自己真渺小,真肮脏,觉得自己一向都白活了”③。就是这样一个对共产主义信念十分虔诚的老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却被说成是“潜藏的地痞流氓”“伪装积极”“真正的阶级敌人”而最终被枪毙,“文革”的是非颠倒可见一斑。难怪尹县长要问:“究竟为什么要搞文化革命?”其实这个问题不仅仅盘桓在尹县长的脑子里,使他百思不得其解,同时也是作者的疑问。作者通过尹县长的人物悲剧真实地反映了广大人民群众对“文化大革命”的怀疑和不满。

《耿尔在北京》写的是自美国归来的留学生耿尔的爱情悲剧。由于《尹县长》的发表,香港作家徐訏对陈若曦赞赏有加。受到鼓励的她又提笔写北京社科院归国学人的故事。陈若曦在自传中回忆起写这篇小说时如是说:“四年后到了北京,见到一位留美回归的中年教授,高大英俊,却因政治因素而迟迟未婚,他流露的忧伤表情让我想起笔名耿尔的朋友。多年后的一天,我提笔想写这个教授的故事,落笔的头几个字竟是《耿尔在北京》。”④其实耿尔只是一个相当平凡的中国知识分子,在美留学十年后归国,怀抱着报效祖国的理想和收获爱情的愿望。然而在当时那个扭曲人性的畸形社会中,连婚姻爱情这一点人性最基本的要求都不能得到满足。耿尔回国后自由相恋的第一个恋人小晴,因属工人阶级,他高攀不上而告吹。第二个恋人是同事小张介绍的小金,但小金出身地主家庭,成分不好,上级不批准。回国十年,已49 岁的耿尔依旧孑然一身,他一颗渴望爱情的心最终只剩下麻木而持续的钝痛感觉。“文革”时期,地主、工人、农民、知识分子——这些用来划分阶级的抽象符号,一旦烙印在背,个人的命运就此决定,黑白分明,阶级性由此取代人性。工农是好人,地主是坏人,知识分子则是“臭老九”,人性的二分法在当时的社会里天经地义。耿尔的爱情遭遇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遭遇,更是同时期归国知识分子的共同遭遇。

陈若曦亲身经历“文化大革命”,人们丧失了自主生活和恋爱的权利。作品中无论是老干部还是知识分子,作者在这些人物身上寄寓了对“文革”残害生命、戕害人性的真实揭露与深刻批判。

(二)情感的真实

陈若曦在创作《尹县长》集时带有很强的自传性,尤其反映在《晶晶的生日》和《值夜》这两个短篇中。两篇小说都以海外归国知识分子为主人公,事件经历与陈若曦本人的经历如出一辙,融入了作者强烈而真实的情感。

《晶晶的生日》无疑是陈若曦回归大陆后被分配到南京工作时的真实生活写照。小说以“我(即文老师)”这一从美国归来的知识分子的身份进行叙述,借文老师之口表达了对身不由己的不满和无奈。可以这么说,小说中的文老师就是作者本人。同样是留美归国知识分子,同样在水利学院教英文,事件发生时同样身怀六甲,丈夫同样都去了苏北农场劳动而不在身边,同样是因为儿子喊了反动口号而使她惊恐万分、坐立不安。陈若曦在自传中提及这一段小插曲:“我很后悔在中国生孩子,连养育他们都要担惊受怕。炼儿三岁就闯了个大祸,害我几天没睡好。”⑤陈若曦的儿子段炼即是小说中晶晶的原型,因为与幼儿园的朋友玩游戏时不小心喊了“毛主席坏蛋”而让家长不知所措。陈若曦把自己的愿望融进了小说里:“他迢迢千里而来,如今郁郁不得志,只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看他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盼望着将来能成为八亿众生中的普通一份子,不背任何思想包袱,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⑥这么谦卑的愿望,眼看在孩子三岁时,便遭破灭的威胁,陈若曦自然倍感无力。海外归国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备受歧视,在生活上毫无自由,甚至连孩子的受教育权都成问题。原来当时的义务教育只到小学,中学和大学能否参加考试要看家庭成分。留美学人头上都顶着一个是否忠贞的大问号,子女前途当然堪忧。强烈的无奈之感溢于言表。

刚回国的陈若曦信念是强烈的,她要把她微薄的学识投入到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里。《值夜》里的柳向东显然是她的化身。柳向东在美国参加保钓运动,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从加州柏克莱一路演讲到芝加哥,支持着他的不单单是一腔爱国热血,还有美好的理想。为了理想,他熬夜攻读列宁和毛泽东的著作,为防联邦调查局,躺下来时头也要枕着文件才敢合眼。而柳向东所做的这些,其实是陈若曦夫妇在美国留学时的真实经历。“其时美国仍十分反共,我们搞读书会,深怕被联邦调查局知道,不禁自我约束起来……我们怕惹人注目,相约去公园讨论读书心得。几个人一字排开,袖手缩头,顶着刺骨的寒风,顺着结冰的湖滨绕圈走……脚趾全冻僵了,但心却灼热如火。”⑦然而当柳向东终于献身社会主义祖国,站上教学第一线后,他感到隐隐失望,“但究竟对什么灰心失望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⑧。令他疑惑的是:“在这号称世界革命的中心,究竟有多少人信仰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⑨与小说中的柳向东一样,陈若曦夫妇从美国回到大陆,一心报效祖国却惨遭失意,理想幻灭后的哀叹化作无尽的沉默,与日俱增的无能为力折射出对理想破灭的绝望。

二、自由:“文革”的旁观者

陈若曦抱着报效祖国的政治理想投奔大陆,却因理想的幻灭失望地离去。她曾说:“在大陆七年,惟一的收获就是多认识了自己的同胞。”⑩确实,这两千多个日夜她并没有白白度过,她看到祖国在受难,“四人帮”在肆虐,特别重要的是,由于她亲身体验了这一切,就使她更深切地了解人民的心愿。自1973年离开大陆赴香港,后又离港去加拿大等地,她由“文革”的亲历者转而变为“文革”的旁观者。相对于内地作家,陈若曦的写作和言论环境较为自由,观察角度和写作手法也相对自由,因而能够无所顾忌大胆抒写,从而使《尹县长》集具有了独特的风貌。

(一)环境的自由

创作环境往往能影响作家创作的心境。陈若曦1973年以后在港居留期间,《明报月刊》的主编胡菊人来访时作者与他谈起大陆七年生活,胡便向她约稿,《纽约时报》的驻华记者包德甫也建议陈若曦把中国的经历写出来,这就为《尹县长》之后的发表奠定了基础。在香港,言论和出版相对于大陆而言比较自由,“文革”期间的大陆对外封锁消息,一些海外人士想要了解情况而不得,只能通过从大陆出来的人。陈若曦具备这些条件,因此《尹县长》刊出后受到关注和好评也是意料之中,台湾的《中央日报·副刊》也加以转载。

自由的创作环境和如潮的好评给予陈若曦极大的信心和鼓励,移居加拿大之后继而创作《耿尔在北京》《晶晶的生日》等一系列有关“文革”的小说。1976年初,陈若曦接到台湾远景出版社沈登恩的来电,表示有意出版小说集,不久《尹县长》集得以正式出版。陈若曦自己也表示,从大陆出来后有“重见天日”之感。当时的大陆,“四人帮”尚未垮台,又受到极“左”思潮的干扰,《尹县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未能在大陆发表,直至1985年才在本年度第五期《收获》上发表,时间跨度长达11年之久。所以,远离“文革”灾难后的陈若曦“旁观者”的身份给予她充分的写作自由和言论自由,为《尹县长》集的创作和发表提供了契机。

(二)笔法的自由

由于陈若曦“旁观者”的独特身份以及宽松的创作环境,当她重新审视曾经经历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文革”经验时,和大陆作家相比会显得相对冷静。关于冷静叙述很多专家学者已经做过研究,不再赘述。“文革”期间的文学,如果说大陆作家要么不得不受到当时“左”倾思潮影响高喊假大空式的口号,要么就是像那些无法发表的“地下文学”般发出沉郁而又愤慨的批判之声,而陈若曦的创作就很少受这些束缚,她可以自由挥洒笔墨,冷静观察,大胆抒写。作品中她常常运用冷幽默手法讽刺和鞭挞“文革”中人性的丑陋,同时,陈若曦的观察视角独特,她还常常通过“冷暖参差”的对照手法刻画人性善良、温暖的一面。

在陈若曦的这六篇小说中,常常有老人的角色出现,他们并不是主要人物,然而他们的出现却给“文革”这个愁云惨雾的生死场带来了一丝温煦的阳光。《尹县长》中的尹老是个善良而正直的老人。“我”去陕西时晚上暂住在尹老家,好客的尹老便打破多年来日食两餐的习惯,一早爬起来煮粥。当学习班的人要尹老承认尹县长曾经枪决过某个兵,并且要他承认自己的儿子也是被尹县长所杀时,尹老始终不肯作伪证,“我也只是听说有个兵因为作战时违抗命令,被尹飞龙亲手枪杀了。我又不认识那个兵,又不曾眼见,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儿子是跟共产党打仗死的,我又怎么说呢?”⑪多么质朴正直的语言啊!还有《晶晶的生日》中直爽憨厚的保姆安奶奶,《耿尔在北京》中重情重义的老鲁,《任秀兰》中从不摆架子的马师傅等等,他们虽然没受过正规教育,然而在陈若曦的笔下,这些老人都有善良的品性和温暖的人情,他们是那样的可爱又可敬,令人怀念。陈若曦说:“我认识的人自然不多,但每想起他们,就像想起老家台湾的亲友,无限的亲切。”⑫与此相反,对于那些“文革”的红卫兵,陈若曦毫不留情,笔锋犀利。如《尹县长》中大义灭亲的红卫兵小张:“臂上套着五寸长的红绸袖章,倒是非常耀眼,见了人喜把右手叉在腰上,逼得别人不得不正视这红袖章所代表的权威。”⑬后来他当上了造反团的副司令兼宣传部长,独自坐镇一个办公室,还配备了女秘书,俨然高干一个。《耿尔在北京》里的年轻伙计态度傲慢,待人无礼,找钱时把钱丢在桌上就走,少上了菜却像聋子一样不回头,与老伙计老鲁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新生的一代,在陈若曦的笔下反而显得嚣张,轻浮,缺乏人情味。陈若曦似乎对“文革”的新生事物没有太大的好感,而对中国儒家文化善良、正直、敦厚等品格欣赏备至。这种“冷暖参差”的人物对照描写的手法也使得陈若曦的小说集独树一帜。

为了能够更好地揭露“文革”,鞭挞丑恶,陈若曦还常常运用冷静而又犀利的笔法进行创作,通过夸张却不失真实的细节讽刺当时那个病态的社会。陈若曦总是不动声色地将琐碎的情节有机组合,由此产生无比辛辣的嘲讽效果。《值夜》中柳向东为保钓运动放弃博士学位论文,最后钓鱼台却变成专门招待高干和外宾的宾馆,讽刺意味不言而喻。《晶晶的生日》中无所不在的喇叭宣扬的政策,侵入个人的思维领域,但人们却在狂嚣的喇叭前酣然入睡。场景有如卡通般夸张而又荒谬,然而却又如此真实。《尹县长》的结尾是最具讽刺效果的。当“我”得知尹县长和尹老都已去世的消息时,脑子反复涌上一句平日熟诵的毛泽东的话:“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⑭陈若曦善于利用讽刺来控诉病态的社会,所谓“爱之越深责之越切”,读来发人深省。

三、忧患:“文革”的反思者

陈若曦虽然回大陆遭受了“文革”灾难和无尽委屈,但不管是作为一名普通民众还是一名知识分子,陈若曦始终怀有深沉的民族忧患意识,即使后来去了加拿大、美国和台湾等地。亲历七年浩劫后,陈若曦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真实地融进小说,在相对自由的环境下冷静而大胆地进行创作,在真实与自由的背后,潜藏的是她深沉的民族忧患意识。陈若曦成了“文革”的反思者,用创作发出对生命与人性的呼喊。

(一)普通民众的意识

陈若曦的民族忧患意识与她从小生长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陈若曦出生于台湾一个普通的工农家庭。那时正是日据时期,她说:“我从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是日本殖民统治下的贱民,吃饭、穿衣、上学、走路……处处受歧视。小时候,我曾亲眼看到日本兵如何毒打台湾同胞,我深知亡国奴是什么滋味。”⑮父亲虽然是识字不多的木工,但富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一生不取日本名字,坚决反对日本人在台推行的“皇民化”运动。台湾一光复,父亲就督促子女学汉语,识汉字。父亲强烈的爱国意识和民族意识对陈若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使她从小就立下了报效祖国的大志。“由于这种民族气节和爱国教育,我们那时立下大志……以如何‘救中国’为职志。”⑯然而台湾光复以后,国民党实行专制统治。“二二八”事件及之后的“白色恐怖”使她对国民政府失望,因此,无论是日本政府对台湾的残酷统治还是国民政府的高压统治,都给陈若曦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忘怀的伤痛。成年后,她又亲眼目睹了台湾不尽人意的社会现实,这些都激起了陈若曦改革社会的雄心。作为一个普通的民众,陈若曦对国家和民族深沉的爱已然流露。

(二)知识分子的良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战国时期著名的爱国诗人屈原,忧思而作《离骚》,最后愤而投身汨罗江。还有杜甫、王安石、顾炎武、孙中山……知识分子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与带有悲剧性的命运,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绵延不绝,直至现代。陈若曦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现代知识分子,其作品自然会表现出这样的意识。

大学时代和在美留学期间,陈若曦一直向往着美好的社会主义中国。然而回国后恰逢“文革”,美好的梦想破碎,但她对祖国深沉的爱却丝毫没有改变。停笔多年后的她再次从事创作时,那种深深根植于中国文化传统的民族忧患意识,便在作品中强烈地表现出来,这便构成了《尹县长》集最有价值的部分。陈若曦认为“不平则鸣”是知识分子的天职。1984年2月,她在香港大会堂发表演说时讲到,当年她写《尹县长》,其目标是把中国人的痛苦和心酸告诉所有的中国人。尹飞龙与任秀兰含冤而死,耿尔爱情失意,柳向东理想幻灭,彭玉莲得不到社会理解,文老师夫妇报国无门,《尹县长》集中的六大主角无一不是“文革”的牺牲品。而这些主人公的悲剧既是社会的悲剧,也可说是人类的悲剧。

《尹县长》集是陈若曦抒发爱国情怀的渠道,通过小说,陈若曦让更多的人了解了中国“文革”十年的真实情况,她希望更多的人关注中国、拯救中国,虽然遭受迫害但她对于共产主义社会可行性的信念与爱始终不曾改变。陈若曦通过《尹县长》集,发出了“救救知识分子”“救救台湾同胞”的呐喊,其强烈的人文关怀以及深沉的民族忧患意识震撼了读者。

四、结语

陈若曦的《尹县长》集不仅为“文革”历史作证,也给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添上一系列最揭露人性真相,同时也最有人情味的小说。陈若曦将最真实的故事与情感融入小说,在相对自由的环境下关注人性和人情,讽刺“文革”时期病态的社会,鞭挞人性的丑陋,表达自己深沉的民族忧患意识,从而使作品充满久远的魅力,也奠定了作者文学史上独特的地位。夏志清在评论《尹县长》集时曾说:“仅凭《尹县长》里的六篇,陈秀美(即陈若曦)在当今文学界已有其独特的地位。”⑰

小说《尹县长》写于“文革”期间的1974年,而小说集的出版在1976年3月。那时大陆的“文革”还没有结束,离现实主义传统复归的群众性的“四五”天安门诗歌运动也还有一段时间。我们看到:首先,陈若曦的《尹县长》从发表时间、从揭批“四人帮”残害生命罪行的内容和清醒真实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实质来看,已经具有“伤痕文学”所有的特质,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尹县长》可以说是“伤痕文学”的开端;其次,单篇《尹县长》在香港发表,小说集《尹县长》在台湾出版,不管是香港还是台湾,都是中国的一部分;再次,就目前大陆文学史框架中最早的伤痕文学代表作刘心武的《班主任》(1977年),其发人深省的结尾“救救被‘四人帮’坑害的孩子”,似乎跟《尹县长》“救救知识分子”“救救台湾同胞”的呐喊有某种联系。因此从整个中国汉语文学史的框架来看,《尹县长》无疑是两岸三地“伤痕文学”的先声,它对大陆“伤痕文学”的影响不可估量,它的地位和价值得重新评估。

注释:

①白先勇:《乌托邦的追寻与幻灭》,见《尹县长》小说集,台北:九歌出版社,2005年,第20 页。

②④⑤⑦⑯陈若曦:《坚持·无悔——陈若曦七十自述》,台北:九歌出版社,2008年,第247 页,第116 页,第216 页,第160页,第47 页。

③⑥⑧⑨⑪⑬⑭陈若曦:《尹县长》(新典藏版),台北:九歌出版社,2005年,第127-128 页,第48 页,第146 页,第149 页,第136 页,第115 页,第141 页。

⑩⑮汤淑敏:《陈若曦——自愿背十字架的人》,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98 页,第179 页。

⑫陈若曦:《有感——〈尹县长〉初版自序》,见《尹县长》小说集,台北:九歌出版社,2005年,第205 页。

⑰夏志清:《新文学的传统》,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79年,第21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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