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精神返乡之旅
——论白先勇后期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

2013-04-02 03:29彭婷婷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老派白先勇知识分子

彭婷婷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白先勇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①,他的“奇”不仅在于艺术上的创新出奇,更多的还在于他用生花妙笔描绘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长廊。这里既有出身不凡的豪门贵族,也有贫穷低贱的乡野小民;既有雍容华贵的上流贵妇,也有艳冶妖娆的下层女子;既有位尊权重的军官将领,也有籍籍无名的普通士兵……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在白先勇的笔下散发着熠熠光彩。其中有这样一群人物因其身份的特殊性吸引了读者注视的目光,他们便是——知识分子!也许是出于对作家主体身份的自觉性认识,也许是出于小说艺术上的需求,与其他人物形象的塑造相比,白先勇对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刻写更增添了几分意蕴。文化层面的反思可以算是品鉴这类人物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维度,知识分子与文化之间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种纠葛缠绕不清的关系,钟情于传统文化的白先勇鉴于知识分子这一主体身份,借文学塑造了一个个鲜活各异的知识分子形象,通过展示他们的命运轨迹从而描绘出这一群体的精神返乡之旅!

综观白先勇赴美之后的文学创作,我们不难发现地域的变迁、空间的变化是他诠释今昔对比这一文学母题的手段之一。中国人的内心深处素有安土重迁的传统观念,叶落归根、狐死首丘等等都是对地域归属的表达,有根才算有了归属。而在白先勇那里,由于种种原因,人物的空间位置却一直处于变化当中,由大陆而台湾、从台湾到美国,他笔下的知识分子沿袭着这两条变迁之路在不断漂泊。漂泊中的知识分子失去了依靠的“根”,变成了脆弱无依的浮萍,他们的生存状态由此而呈现出两类形态——失根状态和无根状态。

一、失根的老派知识分子

谈及老派知识分子之“老”所在,并非指这类人的思想指向传统守旧的一面,而是指由于对过往传统的恋恋不舍使得他们愈发的被赋予了“老派”的气息,时时刻刻都在以一种背向未来的姿态毅然决然地挺立于历史的骚乱中,“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部分人由于政局的动荡被迫跟随战场上失利的国民党军队撤退到台湾这一小小的岛屿上,经历了岛内的一连串动乱,流逝的时间击碎了他们希望有朝一日“回家”的心,过去的辉煌与现在的委顿,旧日的理想与眼前的卑琐,传统在当下的缺席使得他们更加执迷于过去,执拗地在以一种向后望的姿态义无反顾地拥抱传统。然而现实的残酷在于它无情地碾断了这群人与过往的联系,一道狭窄的海峡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的距离、地理的鸿沟,更是他们与传统文化之间的丝丝牵绊。自此,无论是不问国事的清秀读书仔,还是激进果敢的学生运动领袖,失却了根的他们只能飘摇于世间,饱经沧桑。

《花桥荣记》中的卢先生在台湾风雨的折磨下早已不复当年的俊秀模样,在过去的归属地——广西,和风细雨滋润下的书生念念不忘记忆中的罗家姑娘,整日整日地做着团圆的美梦。那咿咿呀呀中带着点悲伤的弦音拉出的不仅是他对罗家姑娘的念想,而且更是其对于逝去过往的情怀寄托。当愿想被打破时,过去的美好也随之被扯碎,失根状态下知识分子的悲剧性也逐渐显现。如果说卢先生是用自己的死来捍卫逝去的过往的话,那么,《冬夜》中的余钦磊更多的是以卑微的活来守护渐行渐远的传统。琐碎生活的打压早已磨白了这位当年意气风发青年的双鬓。五四运动时“第一个跑进曹汝霖家”“赤脚放火”的学生运动领袖,现如今也已头上“十分光秃”,“右脚跛瘸”,形容局促,跛着的腿无疑是对过去辉煌的狠狠嘲弄。当年满腔的爱国激情、满身的凌云抱负早已烟消云散,所剩无几。然而被黑暗现实层层包裹的一个下着雨的冬夜,与故友的秉烛夜谈却让一个挣扎着活的老灵魂愈来愈鲜活,雨中的蹭蹬毫无疑问是他们最后的坚守。卢先生、余钦磊作为传统文化母体中孕育的个体对过去骨枯髓尽的执迷自然让人唏嘘不已,而历经中西文化的夹击依然能固守精神家园的依萍就更让人叹服她的坚韧。当她不得不面对眼前冷漠的西方社会,西方人高高在上的傲慢以及那些浮于表面的礼节在加深她与西方社会的隔膜之感的同时,也让依萍更感传统文化的精深,愈发奋力地守卫传统,她的固执、不顾一切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白先勇小说中的老派知识分子还有很多,如吴柱国、吴振铎、吕芳等等,他们身上共同的特征是对于传统的执着对过去的怀念,失根的他们愈发执迷于过去。守望传统对于这群老灵魂而言意味的不仅仅只是过去的美好与荣光,更多的是他们在委顿现状下的一种无望的突围。罗家姑娘之于卢先生,五四精神之于余钦磊,中式的一切之于依萍等等,现实在无路可寻下倍显窘迫,未来的缺失使得他们只能转向返拥过去,企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慰藉一颗颗孤寂苍凉的心。

二、无根的新派知识分子

新派知识分子的“新”在于他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与老灵魂执着守卫失去的根不同,这一类知识分子根本无根可依。他们大多是在战乱中由大陆流落到台湾的第二代,对过去的根没有过多的怀念,受父母有朝一日重回大陆思想的影响,他们并没有把台湾当作久居之地,进而也没有把台湾当作自己的“根”。出于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出于对过往传统的不屑一顾,也出于对海外文明的钦羡,他们毅然决然地割断了自己与传统文化的纽带,抱着美好的幻想和期许奔向了西方文化的怀抱。相对于曾有根但被割裂的老派知识分子而言,这样一个新的群体根本连“根”的意识都不曾树立,始终处于无根的状态。他们甚至没有所谓的过去,所以当他们在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西方社会)时,无力的情绪便油然而生。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带来的种种异化现象让他们夹杂其中痛苦不堪,徘徊于现在自身努力追求的西方现代文明与过去无形渐染下的传统文明的夹缝中处于一种既无根又无能的状态,只能任由一出又一出的悲剧无情上演。

《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便是白先勇塑造的第一个新派知识分子。吴汉魂是个留美学生,怀着对西方文化的渴求负樛而渡,埋首于故纸堆,六年的苦读后终于获得了文学博士的学位。一切看似很圆满,风暴却一直潜伏并伺机爆发,谁也不会想到他获得学位之日竟是他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之时,六年的留学生活让他与西方社会之间的隔阂愈益明显。当知识的获取必须以对物质的充分占有为前提,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复杂性逐步显露。真正觉醒的那一刻也意味着现实的“芝加哥”开始向他显示出狰狞的面孔。他发现,地下室肮脏不堪,“书架上那密密麻麻的书本,一刹那间好像全变成了一堆堆花花绿绿的腐尸,室内这股冲鼻的气味,好像发自这些腐尸身上”。立在芝加哥大街上,“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他失去了方向观念,他失去了定心力”。然而,已经彻底宣告“不回去”的游子却在摒弃了自己的根后发觉了自己的无力,游离于传统与西方之间心力交瘁,无从选择。如果说吴汉魂是这一群体的第一人的话,那么,《谪仙记》里的李彤毫无疑问当属其中的“佼佼者”。出身官宦家庭的她却对传统文化并无过多的牵挂,漂泊异国成了无根的一代,与故土断根与家园失壤,面对物欲横流的西方现代都市,家事国运的衰落让她也沦落成了“流浪女”——从一个男人流浪到另一个男人。她滥交男友,纵情纵欲,玩爱情玩友情玩人生终至玩了自己毁灭了自己,沦为了“无汉魂”的孤魂野鬼——最终选择了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跳水赴死。同样可以被列入新灵魂队伍行列的还有《谪仙怨》里的黄凤仪,她在家道败落后借债来到美国,物质文明的冲击使她抛弃了自己的过去,“在纽约最大的好处,便是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真的我已经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纽约客了”。只是自由身份的获得却是以人性的堕落为代价的,只能像被贬谪的仙人一样流落人间,再无法回头。

在执意弃绝了过去的新派知识分子那里,无论是走向死亡的吴汉魂、李彤们,还是选择堕落的黄凤仪玫伦们,他们共同的一种状态都是无根,过去的大陆、台湾不是他们的根,现在的美国也不是他们的根。因无根而游离,又因游离而挣扎,最后也只能够被迫接受沉沦,身处堕落的泥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三、悲悯的摆渡与悲悯之余的批判

老派知识分子与新派知识分子的书写一直是白先勇笔耕不辍的一方天地,随着一个又一个灵魂的竞相问世,作家个人的情感倾向也愈发清晰。众所周知,白先勇的小说一直以深切的悲悯情怀被人称道。童年时期的乱离经历加上患病期间的与世隔绝,使得他的情感指向更多的是向内偏转,转向了对人的内心世界的体察洞见,他对人生的幻灭无常有着难以磨灭的隐痛。也曾坦言:“我想关于被时代淘汰,有一天我们都会被淘汰。没有一个人能在时代、时间中间,时间是最残酷的。……我写自己的痛苦少,我看了别人痛苦的时候,创作比较多……在看到别人痛苦那一刻,心里会感到很痛苦,说不出来。”②由此可见白先勇对人生悲凉痛苦命运的悲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于人于事,他一直在做着一种悲悯的摆渡。悲悯情怀的高扬是因为他对人生的眷恋,对人性的珍惜,对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份尊重。

书写老灵魂时,这份悲悯情怀显得格外明显。失根状态下的老灵魂们失却了过去,漂泊于现在,未来依旧很渺茫。而他们对传统的孜孜以求本身就让人物充满了幻灭的悲剧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悲壮的幻灭,足以给人带来心灵上的震颤。曾经的有志青年(余钦磊)受制于寒意深重的冬夜,年久失修的屋檐门窗,带有霉味的地板,简陋的家具,又厚又重的旧棉袍,甚至是他的散落满屋、有的已经“脱落得身首异处”的旧洋装书,破败的现实无一不彰显出传统在现实面前的窘境。在现代文明压制传统这一大趋势早已明确的背景下,不无讽刺意味的一幕却开始上演,余钦磊因为右腿的伤在台大医院住了五个月,开刀、电疗之类的现代文明竟敌不过一个江湖郎中的几下戳弄,“中国人的毛病,也特别古怪些。有时候,洋法子未必奏效,还得弄帖土药秘方来治一治”。其实又何止是那些毛病需要传统的医治,现代人的心灵又何尝不也同样急需医治!对于余钦磊这样一位老派知识分子而言,当传统的消逝已经势不可挡,他能做的只剩下黯然接受,穷困潦倒的生存现状是他不得已的归宿。儿子俊彦年轻英爽的侧影也让余钦磊暗自悲怀,原来自己“已经逐渐忘怀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了”,现在的他也只能在《柳湖侠隐记》中才能寻回逝去的美好了。这样一个老派知识分子形象除了让人慨叹其生存境遇的卑微之余,更多的是萌生了个体软弱的悲哀之感。

相较于余钦磊的卑微琐碎,卢先生绝望的抗争显得格外的悲壮。知礼识数的卢先生恪于自己接受过的传统文化的熏陶断然拒绝老板娘的撮合,“请你不要胡闹,我在大陆,早订过婚了的”④。一本正经的语气让人不但不会认为他迂腐,反倒对他的坚持与执拗多了份同情。对过去的紧抱让他不在乎甚至都看不见现实生活的艰辛痛苦,然而,当现实的利刃刺穿了由“过去”编织起的美好时,他惟有绝望地想抓住“现在”,与洗衣婆阿春姘上正是出于这样一种绝望的心理。但阿春在他房里偷人,他回去捉奸,反被阿春“连撕带扯”咬掉大半个耳朵。丑陋的“现在”给了他最后重重一击,终至死于心脏麻痹。可以这样说,卢先生最后的绝望挣扎正是出于对传统的固守情怀,这份挣扎里也浸润了作者深深的悲悯。对于这样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剧正在于传统的失不复得,如同墙上悬着的照片里那“不过是十八九岁模样”的灵魂一般永远地存在于过去静止的时空。

前文提到的老派知识分子们出于对传统文化的恋恋不舍而将自己置于一种心理上无法逃离过去的迷惘中,他们在迷惘中上演的一幕幕悲剧不禁让旁观者心生同情不忍指责。白先勇在他们身上灌注了一份悲悯情怀,悲悯缘于同情,因同情而生的对他们选择的充分理解与尊重使得作家在刻画这些人物时不由自主地对他们愈发宽容。但是在对待那些主动脱离传统文化的新派知识分子们时,白先勇于惯有的悲悯之余又增添了几分指责与批判。

这群新派知识分子原本是抱着摒弃传统文化的心态去拥抱西方文化的,他们对西方文化满怀憧憬,可当真正面对西方时却愕然发觉它并不像当初料想般纯粹,更严峻的现实是自己也并不那么容易与之在心灵上达成共鸣,吊诡的还在于这群知识分子以为自己早已弃之而去的传统文化却并没有随着他们在地域上远离传统的土壤而被轻易舍弃。只有置身于异域文化中,他们才意识到割舍自身与传统的关系是多么不切实际和荒谬,这部分人以为自己已经舍弃的过往恰恰并没有真正被遗忘,相反,过往的传统早已在他们内心根深蒂固,地位不容抹杀。对这部分人而言,追求的和放弃的,难以割舍的和求之不得间的交互错位,使他们始终处于一种生存形态的两难境遇中,始终处于一种精神状况的艰难撕扯中,由此,他们也呈现出一种游离的人生状态。

吴汉魂离开故乡和母亲(传统文化)来到物欲发达的异域寻求人生的意义,这种远离也仅仅只是在外在形态表明他对传统文化的疏离,空间位置的变化只能证明他在生存范围上更趋近于西方文化。然而,生存空间的趋合带来的反倒是精神层面的拒斥,为此他甘愿蛰居于老公寓的地下室里,这种“与世隔绝”的状况反倒使他深感安全,对这种安全感的倚赖使得吴汉魂即使在日后经济状况改善的情况下仍旧选择留在这间地下室里。他原本是因着羡慕西方的发达学习西方文学,这是一种主动意义上的自觉追求,获得博士学位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他完成了对西方文化的追求,可是无形中,传统文化也在如影随形,难以挣脱。无论是母亲的反复叮咛“你一定要回来”,还是在其梦境中出现的那个冰冷僵硬的尸身,甚至对自己“中国人”身份的反复强调,无一不在暗示他在精神层面与传统文化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反观吴汉魂与西方文化间的纠葛,虽然他是在主动追求西方文化,并且是在所谓的“背弃”了传统的前提下,但精神上潜意识的疏离让他仅仅安于故纸堆中,对于西方文化的浪漫情怀在续接了现实的地气后显得脆弱不堪,他与妓女罗娜的一夜风流看上去是他“西化”的象征,最终却导致他的死亡——这个不愿承认传统印记的老灵魂在骨子深处仍还是彻彻底底的传统的后裔!吴汉魂选择投湖而死是他在传统与西方间游离状态的最后出路,他心之所系的西方现代文明与其早已摒弃的传统文化之间的矛盾投射到漂泊的心灵上,致使他始终处在一种进退维谷的尴尬中。传统文化的断裂使他在面对西方文明时产生了一种焦虑的情绪,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这份孤独感也随着他日渐远离传统而愈益浓厚,日益压迫其敏感的神经,终至抛弃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

李彤的死也同样如此。家运国势的衰微让她遭遇生命中猝不及防的变故,更催使她选择背离传统的一切。打桥牌、赌马、进出舞厅、游走于不同的男人中,在放浪形骸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她的行径远远不同于传统印象中的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应有的礼节,传统的一切在她这里断裂,处于“无根”状态的女子在西方意识形态中的沉沦,固然有其性格上的因素,但最终让她选择走向自我毁灭的还是传统缺失映照下的现实的黯淡。吴汉魂也好,李彤也罢,以他们为首的新灵魂这一群体,他们命运的悲剧性结局正在于自身对传统文化的弃之不尽。如果他们在两种文化中能以一种坚定的立场选择或走或留,或是执迷于传统文化,或是衷情于西方文化,也许就不会这般摇摆不定。然而,这部分人的这种既不决绝舍弃又不彻底依附的精神选择,最终酿成了一杯杯苦酒浇灌自己凄苦的内心。相较于对待老灵魂的悲剧命运时所持有的悲悯情怀,白先勇在诠释这群新灵魂的悲剧时,除了一以贯之的同情外,更暗含了对其执意摒弃传统从而造成不可挽回后果的哀叹与指责。

白先勇在小说中呈现了不同知识分子的命运状态,或悲壮,或卑微,或颓废,或绝望,但形态各异的命运轨迹却不约而同地指向一种共同的悲剧性结局,让人不禁悲叹生存的艰难。在诠释这种悲剧时,作家的情感倾向也同样在字里行间的表达中渗透出来。挽歌般的悲悯情怀,以及悲悯之余的丝丝批判,白先勇用笔下的人物写出了自己对传统的情有独钟。

四、文化反思下的精神返乡

失根状态下执着于过去的老派知识分子,无根状态下游离于传统的新派知识分子,决绝厮守与假意逃离之间的契合正在于他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白先勇借由人物形象之间的比较反思知识分子这一主体对传统的接受姿态,以及隐含在形象下作家同而不同的主观态度差异,从而烛照了两类不同知识分子的灵魂。作为古典型作家代表的白先勇,他在描绘这两类知识分子生存状况的同时,在“为逝去的美造像”中融入了文化这一思考维度,文化中蕴涵了某种反思,从而画出了一条知识分子精神返乡之路!

失却了过去的老派知识分子对传统念念不忘,他们在现实中的所作所为依旧是传统文化熏染下的点点滴滴,并且靠着这些点滴挣扎于困顿的当下,试图摆脱悲剧性的命运。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持守,但对这群老灵魂们来说,这份艰难更是他们应该背负的重任,是他们责无旁贷的选择。过去的美好让他们在面对现实的委顿时多了份信心与坦然。卢先生房间里挂在墙上的桂林漓江花桥边的那帧旧照和那把咿咿呜呜幽咽着乡愁的弦子无一不是这位老尽少年心的灵魂对传统的郑重守护。一曲《薛平贵回窑》唱尽了一颗苦苦等待的心,与其说他等的是罗家姑娘,不如说他等的是已经消逝的传统。乡音与乡愁的交融让这位孤寂的老灵魂得以在文化的接续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返乡之路,他最后决绝的死何尝不是在开始自己的返乡!余钦磊吴柱国们同样如此,对五四精神的牵挂使得他们即使困于不尽如人意的现实依然衷心不改,五四的那份荣光在他们后来的人生里愈拭愈亮,照亮了凄冷的冬夜,两颗老去的灵魂得以在凄风惨雨中相互扶持艰难向前。

那么,看似决绝遗弃了过去的新派知识分子呢?传统的断续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恶果让他们应接不暇,只能在无望中沉沦堕落越陷越深,而白先勇恰恰是借沉沦之名指出了另一条精神返乡之路——抛弃游离不定的姿态,重回传统的怀抱。新灵魂们的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他们自身游离的状态,游离于西方与东方之间,因游离而生的无根意识才会让他们如此痛苦不堪,既然如此,那就果断地作出抉择,重回传统的怀抱。这样看来,吴汉魂李彤们的死就有了双重意义,既是他们在现实重压下文化冲突下的一次悲壮的突围,也是其自身志向的明确表达,借由死来宣告自己对过去的回归,对传统文化的重新接受,虽然这样的选择有着难以言喻的悲感。由无根到自觉寻根,这群新派知识分子们再一次找寻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在与传统文化的接续中找回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驰骋于传统文化间,则有感于传统在当下的凋零,那种博大精深妙不可言正逐渐沦为一种“逝去的美”。陈寅恪先生的关于文化衰落与文化所化之人所感苦痛之深间的论断正适用于白先勇,对他来说,传统文化不仅仅意味着一段段湮没的历史,一幕幕“逝去的美”,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有着接续当下的可能性存在。心系这份消逝,作为知识分子这一主体身份的代表,本着知识分子感时忧国的传统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担当意识,白先勇自觉地担负起了文化反思的重任,开始为“逝去的美”造像,而能胜任反思对象这一身份的,无疑还是知识分子这一群体!只有完成对自我这一主体的身份书写,才能算是踏出文化反思的第一步,才有可能实现启蒙民众的愿景,才有可能重塑传统文化的光彩,才有可能让更多的人在当下找到精神依托!

总之,在白先勇后期小说创作中,知识分子这一群体最能体现白先勇文化乡愁中激发的命运意识。作者塑造的失根的老派与无根的新派两类知识分子形象,虽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对传统文化的选择,但他们却能够在看似殊途中呈现出相同的精神追求——对待传统坚定的信仰。借此,白先勇提出了自己的反思:究竟应该如何对待传统文化,传统之路又将走向何方?

注释:

①夏志清:《文学的前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23 页。

②白先勇:《为逝去的美造像》,《白先勇自选集》,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147 页。

[1]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2]刘俊.情与美:白先勇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

[3]袁良骏.白先勇论[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

[4]吴冰洁.双重文化视阈中的他者——白先勇创作中的华裔男性人物形象解读[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149-154.

[5]王宗法.论白先勇的文化乡愁——从《台北人》《纽约客》谈起[J].台湾研究集刊,2000(3):93-99.

[6]刘俊.从国族立场到世界主义——论白先勇的《纽约客》[J].海外华文文学研究,2007(4):113-116.

[7]黄宇晓.白先勇赴美前后的困境与突破[J].华文文学,2003(2):30-38.

[8]陈丽娟.永远的悲歌——论白先勇小说的感伤意识[J].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1):89-91.

[9]胡焕龙.十字路口上的悲凉与迷惘——浅谈白先勇小说的文化意蕴[J].皖西学院学报,2005(6):83-86.

[10]孙俊琴.生存的困惑与认同的艰难——论白先勇短篇小说集《纽约客》[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6):75-76.

[11]黄耀华.《台北人》的历史叙事及文化身份认同[J].华文文学,2001(2):30-33.

[12]黄宇晓.追寻自我的历程——白先勇作品中的“普遍性主题”与“历史主题”的消长和融合的关系[J].华文文学,2001(1):56-62.

[13]袁良骏.“奇”从何来——白先勇小说艺术[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9(5):63-70.

[14]温斌.试论白先勇短篇小说的悲剧意识[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6):93-97.

[15]袁良骏.鲁迅白先勇小说比较论(上)[J].鲁迅研究月刊,1989(11):33-38.

[16]袁良骏.鲁迅白先勇小说比较论(下)[J].鲁迅研究月刊,1989(12):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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