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伦《杜诗镜铨》的经学意识

2013-04-02 03:29谭坤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笺注杜诗经学

谭坤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杨伦(1747—1803)是清代“毗陵七子”之一,一生致力于杜诗研究。他花费二十多年时间著述的《杜诗镜铨》一书,以精简通达为人所称道,一举奠定了他在清代杜诗学领域的崇高地位。杨伦以诗人身份研读杜甫,运用“以经治诗”的方法阐释杜诗,知人论世,还原诗人的真精神、真面目,深入阐述诗人成为诗圣的内在精神品格,确为诗圣的千古知己。

《杜诗镜铨》以朱鹤龄《杜工部集辑注》为底本,参考了宋代至清代的各家杜诗注本以及时贤未经刊布的评本,撮合各家笺注,爬罗剔抉,博采众长,并结合自己的研究心得加以裁断,纠错补漏,蔚成大观,使得杜甫的真面目、真精神洗发呈露,是一部极具个人特色兼有集大成性质的杜诗注本。“不穿凿,不附会,不衿奇,不逞博,而平正通达,自使少陵精神跃然纸上。”①

自宋代黄庭坚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处,历来杜诗注本繁称远引,务博矜奇,将杜诗与唐代史实相印证,以诗证史,证明杜诗一代诗史的地位。《杜诗镜铨》继承前人“以诗证史”的注释方法,阐释了杜诗的诗史价值,在充分吸收前人注解的基础上,也阐释了杜诗所蕴含的儒家义理,体现了浓厚的经学意识。杜诗中的诗史价值,前人多有论述,杜诗中的经学意识,却少有涉猎,因此,本文以《杜诗镜铨》为依据,从经学角度阐述《杜诗镜铨》蕴含的经学意识,以此认识杜甫成为诗圣的内在思想根源。本文拟从三个方面论述《杜诗镜铨》的经学意识。

杨伦《杜诗镜铨》对杜诗的注解与评点,多引用《诗经》、《尚书》、《周易》、《礼记》、《春秋》、《论语》、《周礼》、《尔雅》、《春秋公羊传》、《左传》等儒家经学著作,通过“以经治诗”的方法阐释杜诗,先引用经学典籍,再加以注释的形式,运用笺注、解释和评点的方式,多角度挖掘杜诗蕴含的儒家义理。如:

《送率府程录事还乡》中“义动修蛇蛰”句下笺注云:

《易》:龙蛇之蛰,以存其身。言己之避乱潜踪,如修蛇之蛰,而程之义足以想感动也。(《杜诗镜铨》卷三)②

《薛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中“开筵上日思芳草”句下笺注云:

《书》:正月上日。注:上日,朔日也。(《杜诗镜铨》卷三)

《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一中“紫鸽下罘罳”句下笺注云:

《礼记》:疏屏天子之庙饰。郑注:屏谓之树,今罘罳也。《雍录》:罘罳镂木为之,其中疏通,或为方空,或为连锁;又有网户者,连文缀属,其形如网,世遂有直织丝网,张之檐窗,以护禽雀者。此句亦暗用释氏鸽入佛影,心不惊怖之语。(《杜诗镜铨》卷三)

《无家别》总批云:

自六朝以来,乐府题率多摹拟剽窃,陈陈相因,最为可厌。子美出而独就当时所感触,上悯国难,下痛民穷,随意立题,尽脱去前人窠臼,《苕华》、《草黄》之衰,不是过也。乐天《古乐府》、《秦中吟》等篇,亦自此出,而语稍平易,不及杜之沈警独绝矣。(《杜诗镜铨》卷五)

又如《杜诗镜铨》卷十三《咏怀古迹五首》其五,首联“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眉批云:“曰幸曰崩,尊昭烈为正统,是《春秋》书法。”杜甫感叹刘备诸葛亮君臣相得,尊刘为正统“曰幸曰崩”,杨伦认为杜甫此诗具有春秋笔法。又如《八哀诗》其五《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竟掩宣尼袂”句下笺注云:“《公羊传》:西狩获麟,孔子反袂拭面,涕泣沾袍。”“西狩获麟”出自《春秋》,按照公羊学派的解释:“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③孔子感慨“吾道穷矣”,麒麟的出现预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新王将取而代之,孔子为周王室衰微而掩面哭泣。杨伦用春秋笔法来写李邕,表达对李邕心系朝廷却遭受排挤的同情。

又如《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句下注解云:“野水争流而予心自静,不欲与之俱竞;闲云徐度而予心欲动,不觉与之俱迟。二句意同语异,真为沂水春风气象。”总批云:“杜公性禀高明,故当闲适时,道机自露,不必专讲道学也。尧夫《击壤集》中多有此意致,而超妙不及矣。”(《杜诗镜铨》卷八)杨伦认为《江亭》一诗阐发孔子沂水春风气象,道机自露,空灵超妙,而无道学气。又如《题桃树》总批云:“此诗于小中见大,直具民胞物与之怀,可作张子《西铭》读,然却无理学气。此老杜一生大本领,寻常诗人,未许问津。”(《杜诗镜铨》卷十一)又如《催宗文树鸡栅》总批引卢文子语曰:“鸡栅本一小事,杜公说来便见仁至义尽之意。念其生成,春卵不食,仁也;人禽有别,驱诸栅笼,义也。蝼蚁可全,狐狸亦免,义中之仁;长幼不混,勍敌亦均,仁中之义。于课栅一事,直诀出至理如许,可谓善勖其子矣。”(《杜诗镜铨》卷十三)杜诗表现出对一草一木、一禽一鸟的关爱,乃是杜甫仁人爱物自然心性的流露,他并不直接讲民胞物与,却与张载《西铭》具有同样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杜诗就是运用艺术形象传达出儒家义理的艺术哲学。

杜甫一生心系天下,虽穷愁老病,流离道路,不忘君国,心忧黎元,乃至于对宇宙万物都抱有深切的同情心,他的诗才散发出人性的光辉,全然正声雅音。杜诗体大思精主要源于诗人深厚的经学根底。杜甫援经入诗,《杜诗镜铨》一一据此阐发,经学思想依托杜诗得以发覆,而杜诗将经学思想加以艺术化阐释,杜诗与经学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由杨伦诠释得以具体揭示。

杨伦笺注杜诗注重发挥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他在《凡例》中指出:“诗教主于温柔敦厚,况杜公一饭不忘,忠诚出于天性。后人好以臆度,遂乃动涉刺讥,深文周内,几陷子美为轻薄人,于诗教大有关系。”④他认为杜甫天性忠厚,虽命途多舛,屡遭困厄,从不怨天尤人,也不会讥刺君主,至多加以委婉讽谏,以尽臣子之谊,体现出温柔敦厚的诗教精神。杨伦以笺注、眉批、旁批、总批等多种形式阐释杜诗蕴含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如:

《从左拾遗移华州掾》“移官岂至尊”旁批云:“五字怨而不怒。”又引顾修远云:“移官岂至尊,不敢归怨于君也。当时谗毁,不言自见。又以无才自解,更见深厚。”又引赵汸云:“结句言虽遭贬黜,不忘朝廷也。”(《杜诗镜铨》卷五)

《新婚别》眉批云:

既勉其夫,且复自励,乃所谓发乎情止于礼义者也。(《杜诗镜铨》卷五)

《送李卿晔》眉批云:

结语无限低徊,想见温柔敦厚之致。(《杜诗镜铨》卷十一)

《覆舟二首》眉批云:

二诗主文谲谏,言语妙天下,后李义山得其意。(《杜诗镜铨》卷十四)

杨伦在笺注过程中特别强调杜诗温柔敦厚的义旨。如《客亭》“圣朝无奇物,衰病已成翁”,杨伦引用邵子湘语旁批曰:“怨而不怒,见诗人忠厚。”又引沈确士语眉批曰:“比‘不才明主弃’,蕴藉何如?”点明杜诗具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又如创作于大历元年的《洞房八章》,杜甫抚今追昔,感慨时事,思国家之治乱,叹自身之漂泊,感情寄托遥深,风格沉郁顿挫。杨伦评曰:“《洞房》八首,皆追忆开元天宝时事,语含讽刺与蕴藉不露,深得《小雅》之遗。”又如引用蒋若六语眉批《草堂》曰:“一片悲悯牢骚,化作和平温厚之言,大家鼓掌。”周樽在《杜诗镜铨》序言中说道:“苟不得其解,往往视忠爱为刺讥,等忧危于讦激,诗义晦而公之所谓自比稷契者,其志亦将以不明于天下。杨子研精二十余年,乃尽得其要领,章疏节解,珠联绳贯,于异说如蝟,一一爬罗而剔抉之,以求其至是,如镜烛形,一经磨莹而其光愈显,使凡读公诗者,有以知公之志,悄然兴悲,肃然起敬,信足动天地而感鬼神。”⑤可谓中允之论。

又如《咏怀古迹五首》其二咏宋玉空有亡国之忧不见用于世,借《高唐赋》讽谏楚王淫惑,而俗人津津乐道者乃巫山云雨,而宋玉本意反而不彰,杜甫作此诗一为宋玉鸣屈,兼有自伤怀抱之意。杨伦引蒋绍孟曰:“此因宋玉而有感于平生著述之情。盖谓自古作者用意之深,类非俗人所解;今思宋玉摇落之感,具有深悲,惜未得与同时一为倾写耳。乃云雨荒台,本为讽谏,而至今行舟指点,徒结念于神女襄王,玉之心将有不白于千秋异代者。公诗凡若此者多矣,故特于宋玉三致意焉。”(《杜诗镜铨》卷十三)杜甫有感于宋玉之遭遇,感同身受,怨而不怒,体现诗骚含蓄蕴藉之诗风。

杜甫诗中悲天悯人、不以个人得失为念的情怀,完全出自诗人自身的忠厚天性,对此,杨伦有清醒的认识,他将杜甫一生的遭际与诗歌相联系,知人论世,对杜甫伟大的人格给予高度评价。他说:“窃谓昔之杜诗,乱于伪注,今之杜诗,汩于谬解,多有诗义本明,因解而晦,所谓万丈光焰化作百重云雾者,自非摧陷廓清,不见庐山真面。惟设身处地,因诗以得其人,因人以论其世,虽一登临感兴之暂,述事咏物之微,皆指归有在,不为徒作。计公生平,惟为拾遗侍从半载,安居草堂仅及年余,此外皆饥饿穷山,流离道路,乃短咏长吟,激昂顿挫,蒿目者民生,系怀者君国,所遇者困厄,曾不少芥蒂于其胸中。自古诗人,固穷砥节,不陨其志,上下千年,惟渊明可以抗行,然后叹子美真天人也。”⑥正因为杜甫伟大人格,使得杨伦在笺注中,特地拈出杜甫所具有的家国一体的伟大情怀,深入揭示杜诗的真精神。对又如《题桃树》“天下车书正一家”句,杨伦旁批曰:”一物尚必加爱惜如此,又况世变方亟,天下一家皆吾同体,又孰可以漠视乎哉!”总之,杨伦笺注杜诗,侧重于对杜诗温柔敦厚诗教精神的阐发。

杜甫出生在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深受儒学的熏染。他自称“乾坤一腐儒”,以儒者自居,杜甫一生研习儒家经典,不仅自勉,而且励人,他告诫儿子《又示宗武》诗云:“应须饱经术。”又《寄狄明府博济》云:“今者兄弟一百人,几人卓绝秉《周礼》?”又《别李义》云:“尔克富《诗》《礼》,骨清虑不喧。”杜甫一生行为也以儒家立身行事的原则要求自己,他的诗上忧社稷,下悯黎元,一草一木,亦饱含深情,体现出儒家仁人爱物的伟大情怀。他的诗中,多言“天地”“宇宙”“乾坤”等字眼,又言“我”“腐儒”“子美”,他所在意者是个体在宇宙天地之间的生命价值,以自身存在思考个体之于人类的意义,在诗中彰显出人性的庄严,努力追求儒家万物一体的人生真境界。

杜甫诗学源于经学,他的诗取法儒家经学。他在《偶题》一诗总结诗歌创作来源时说:“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又在《宿凿石浦》说:“斯文忧患馀,圣哲垂彖系。”又在《戏为六绝句》说:“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这是杜甫的夫子自道,说明他从儒家经学中汲取诗歌精神资源,他人生的理想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深厚的儒学功底以及光明磊落的人格成就了千古诗圣的崇高地位。杨伦《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总批引《东皋杂录》云:“有问荆公,老杜诗何故妙绝今古?公曰:老杜固尝言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诗包含万有,体大思精,源于杜甫对经史子集历代经典的广泛研读,并以儒家仁者之心体察万物,以儒学为立言行事的准则,虽穷愁老病不改初衷,在诗歌创作中以艺术形象阐发儒家经学思想,因此,杜诗体现出诗学与经学的高度统一。

杨伦将杜诗渊源与《诗经》联系在一起,追根溯源,认为杜诗源于《诗经》。杨伦为《戏为六绝句》其六“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句下注解云:“风骚有真风骚,汉魏有真汉魏,下而至于齐梁初唐皆吾师也。苟徒放言高论,而不能虚心以集益,亦终不离于伪体而已矣。此公之所以为集大成欤。”(《杜诗镜铨》卷九)并总批云:“然别裁伪体,转益多师,学诗之道,实不出此。”受杜诗的影响,杨伦认为诗歌创作出自性情,源于经史。他在《论诗三首》其一云:“诗取道性情,亦必本经史。”⑦又在《杜诗镜铨·凡例》云:“宋人一代之诗,多讲性情,而不合体格,是委巷之歌谣也。明人一代之诗,专讲体格,而不能自达其性情,是优孟之衣冠也。试观少陵诗,宪章汉魏,取材六朝,正无一语不自真性情流出;无论义笃君臣,不忘忠爱,凡关及兄弟夫妇朋友诸作,无不切挚动人,所以能继迹风雅,知此方可与读杜诗。”指出杜诗与《诗经》之间源流关系。

《杜诗镜铨》阐释杜诗,注重把握杜诗艺术的创新性,仔细品味杜诗所蕴含的诗人独特生命体验,将诗歌表达的诗人真性情与经学传统联系在一起,从而挖掘诗歌包含的经学意识。他说:“公之为诗,多出于所自道。其曰:‘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又‘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皆非公不足当此语。”⑧又如《羌村三首》总批云:“语语从真性情流出,故足感发人心,此便是汉魏、《三百篇》一家的髓传也。新城尚书所以未满人意者,只是未诣斯境。”(《杜诗镜铨》卷四)又如《谒先主庙》,杨伦引李子德语评曰:“其意则慷慨缠绵,其气则纵横排宕,其词沉郁顿挫,其音则激壮铿锵,怀古感时,溯洄不尽。大、小雅之篇章,太史公之叙次,可以兼之矣。”(《杜诗镜铨》卷十二)杜甫创作的乐府诗能够摆脱汉魏乐府的束缚,“即事命篇,无复依傍”,具有很强的创新性。

杨伦在《杜诗镜铨·凡例》中指出:“然公自言:‘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有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又杜集凡连章诗,必通各首为章法,最属整齐完密,此体千古独严。兹于转接照应脉络连贯通处,一一指出,聊为学诗者示以绳墨彀率。大雅君子,幸勿哂兔园习气。”关于杜诗的艺术成就,《杜诗镜铨》笺注包罗繁富,因不在本文论述的范围之内,故不再赘述。

经学成就了杜诗的博大精深,杜诗就是经学的形象化。深奥的经学外化为日常的情感生活,艺术化的杜诗包含人生深刻哲理。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如“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登楼》),“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可叹》),这类诗句既是艺术化的哲理,又传达出诗圣包罗天下古今的博大情怀;又如“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尽诗人一生的终极追求。《杜诗镜铨》对杜诗经学意识的发掘,揭示了杜甫作为一个纯粹儒者的真正品格,他对宇宙万物的仁爱之心和以诗为生的毕生追求,造就了他诗圣的崇高地位,为后人认识杜甫寻找到一种阐释渠道,为后人研究杜甫提供了一个兼有艺术性和经学价值的经典文本。

注释:

①郭绍虞:《杜诗镜铨·前言》,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页。

②(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15页。本文有关杜诗评注均出自此书,以下只注明卷数,不再一一标明页码。

③(战国)公羊高撰,顾馨、徐明点校,《春秋公羊传》,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44页。

④(清)杨伦:《杜诗镜铨·凡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2页。

⑤(清)周樽:《杜诗镜铨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6页。

⑥⑧(清)杨伦:《杜诗镜铨·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8页,第9页。

⑦(清)杨伦:《九柏山房诗集》卷十,嘉庆十七年遂初堂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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