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雷蒙德·卡弗短篇小说中的戏仿艺术

2013-04-06 03:49张凤梅
关键词:爱神柏拉图爱情

张凤梅

(安徽工程大学外语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戏仿是后现代作家常用的表现手法之一。一般说来,它是指仿文(the hypertext)对源文(the hypotext)的戏谑性模仿。戏仿其实是互文手法中的一种表现形式。互文这一概念最早由克里斯蒂娃提出,是指文本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之间存在互涉关系,即“每个文本都是由前此的文本的记忆形成,每个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转化”。[1]这种吸收和转化的方式有两种,一是抱有学习目的的严肃模仿,一是为嘲弄讽刺原文进行的戏仿。加拿大文艺理论家琳达·哈琴认为,戏仿不是一种简单的模仿,而是“包含差异性的重复或保持批判反讽距离的模仿”。[2]它突出被戏仿对象的弱点,既近似原文,又刻意扭曲其主要特征,具有一定的破坏性。

雷蒙德·卡弗是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短篇小说巨匠,曾7次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被认为是继海明威之后最具影响力的美国作家之一。作为一名身处后现代语境的作家,戏仿是卡弗非常喜爱的创作手法。本文即以他的名作《讨论爱情时,我们说些什么》为例,探讨他借助与柏拉图的《会饮篇》形成互文而表达的对后现代语境下爱情主题的思考。

卡弗出生于俄勒冈州一座伐木业发达的小镇。父亲是一名锯工,也是个酒鬼,母亲靠做女招待或打零工维持家用。卡弗的少年时代还算无忧无虑,但是,在他19岁那年娶了16岁的玛丽安·伯克之后,生活的宁静被彻底打破了。同年底,女儿即降生,次年又添了一个儿子。年仅20岁的卡弗不得不过早承担起丈夫兼父亲的双重责任。繁重的生活负担也影响到他的写作。他的作品以短篇小说和诗歌创作为主,这不仅是出于个人爱好,还因为这些作品是在工作之余完成的,可以坐下来一次就写完或读完。他的作品常被贴上极简主义的标签也与这不无关系。此外,沉重的生活负担使卡弗开始酗酒。1976-1977年间他曾4次因酒精中毒入院。酒也成为他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意象,成为他小说中表现人物内心混乱的象征物。

《讨论爱情时,我们说些什么》出版于1981年,是卡弗同名小说集中的主打作品。小说本身乍看很平淡,没有曲折动人的情节结构,基本由你来我往的对话构成。然而这样看似枯燥简单的写作方式却别有深意。它是对人类最早歌颂爱情的哲学诗篇——柏拉图《会饮篇》的戏仿。戏仿手法的运用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结构上的戏仿

(一)会饮

卡弗首先在文章结构上巧作安排,采取了“会饮”这种结构形式。会饮原指一种礼节,如为庆祝某事举行的典礼。有酬神的仪式,仪式后参加的人在一起饮酒,边饮边谈,称为会饮。会饮这个词后来被拉丁文吸收,称为symposium,成了座谈会的意思。[3]289柏拉图的《会饮篇》是他一切对话作品中最场景化、故事性最强的一部作品。在这场对话里,柏拉图虚构了一场宴会:主人阿伽通的悲剧作品获了大奖,他邀请喜剧作家阿里斯多潘、歌者和女祭司鲍萨尼亚、论辩派哲学家裴卓及苏格拉底等人参加宴会。宴会进行中,根据主人阿迦通的建议,每人竭尽所能做一篇颂扬爱神(Eros)的讲话,这样,整个《会饮篇》就由六篇颂词构成。

小说中也巧妙虚构了一次“会饮”。参加会饮的是两对夫妻:心脏病医生麦尔和第二任妻子特丽,叙述人尼克和女友劳拉。四个人围坐在麦尔家的餐桌旁边饮酒边交谈。与柏拉图的会饮不同的是,他们不是满腹经纶的哲学家,只是卑微、渺小、平庸,为日常生活奔波劳碌的平民百姓。卡弗把他们的身份降低,就像巴塞尔姆把“白雪公主”从童话王国拉回到20世纪60年代的纽约一样,通过戏仿,他嘲笑了柏拉图理想世界的虚幻,揭示了现实生活的荒诞与残酷。

(二)时间上的错位

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会饮是从天黑开始,一直持续到天亮。气氛相当热烈愉快,哲人们妙语连珠,慷慨激昂。在卡弗的小说中,四人会饮的时间恰好相反,是从阳光充沛的午后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光线的变化在文中值得关注。谈话伊始,“四人围坐在麦尔家的餐桌旁喝杜松子酒。阳光从水池后面宽阔的窗户射入,洒满整个厨房”。[4]28“下午的太阳好像进到屋里来了,光线又充沛又舒适”。[4]30但是随着时光流逝,“屋内的光线已大不如前了,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暗淡”。[4]33到后来,“光线从屋子里流走,沿窗户返回它的来处”。[4]33在小说的结尾,酒喝光了,“屋子也完全黑了下来”。[4]34随着象征光明与希望的太阳的离去,人的心情也愈来愈沉重,痛苦、忧伤笼罩着人的心灵。到最后,他们甚至无力去把头顶的灯打开,人为制造些光明,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乖乖地被黑暗吞噬。

(三)饮酒

饮酒是会饮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但是柏拉图的《会饮篇》中并未强调酒的作用。阿迦通的悲剧获了奖,人人兴高采烈,本应饮酒狂欢,但由于昨日已醉过酒,再加上医生鄂吕克锡马柯“醉酒对人实在有害”的建议,大家都同意今天会饮时不闹酒,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主要用谈论来消遣聚会的时光,所以酒在文中出现频率很低。在卡弗的小说中,酒却是四人会饮重要的一部分。人物的主要动作都围绕饮酒进行。“杜松子酒和奎宁水不断在手上传递”;[4]28“他(麦尔)一饮而尽,又把手伸向酒瓶”;[4]28“她(特丽)把最后一滴酒倒进杯里,晃了晃瓶子,麦尔起身到橱柜里又拿出一瓶。”[4]30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酒精麻痹着人的心灵。随着酒越喝越多,情绪越来越失控,脏话不断涌出来。到最后,麦尔把杯子扣了过来,酒全洒在桌面上。他们也曾试图从饮酒中摆脱出来,用到一个新地方吃饭或吃些奶酪和饼干来代替,但是却无力成行。酒像个魔鬼掌控着他们,而他们也自甘堕落其中,愈陷愈深,成为酒精的奴隶。显然,与柏拉图饮酒助兴不同,卡弗的饮酒是四个人内心孤独苦闷的象征。

二、主题上的戏仿

(一)精神之恋与肉体之恋

在《会饮篇》中,柏拉图对爱情与情欲有着严格的区分。①古希腊人的爱情多指男性间的同性恋,因为女性地位低下,只与生殖繁衍、家庭琐事有关,某种程度上还象征放纵;男性却具有智慧、勇敢等美德。情欲即肉体之恋。虽然拥有健康生命观念的古希腊人并不回避情欲,不把情欲视为低俗、可耻的事情,但不能与爱情同日而语。爱情是被作为一种宗教、一种哲学来崇拜的。按照裴卓的说法,爱神卡洛斯是宙斯和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即维纳斯)之子,是诸神中最古老、最荣耀,对于人类来说最能导致品德和幸福的神祗。鲍萨尼亚则把爱神分为天上的爱神和地上的爱神。天上的爱神由天神乌拉诺斯孕育,多指成年男子对未成年男子的灵魂之爱,地上的爱神代表情欲,是宙斯化作凡人与海神提俄涅所生,受到人间肉体爱欲的浸染。阿里斯多潘则用他擅长的诙谐手法讲述了阴阳人与另一半的故事,揭示了爱情不是来自外在的强制,而是一种本原的追求,是人类内在的精神需要。苏格拉底的发言将爱情上升到了哲学高度。他通过向女巫欧蒂玛请教,领悟到爱神是介乎美丑、善恶、有知与无知、神与人之间的一种精灵,是丰富与贫乏的统一,是个哲学家。爱情在美的对象中传播种子,凭它孕育生殖,凡人也能藉此达到不朽;生殖是以旧代新的过程,是为保持种族与个体的延续流转。这种生殖可以是身体的,也可以是心灵的,诗人、教育者等一切创造者都是心灵方面的生殖者。[3]299-352在《会饮篇》的最后,苏格拉底的情人阿尔基弼亚德对他的赞美可说是柏拉图式爱情的真实写照。阿尔基弼亚德是个美少年,之所以爱上又老又丑又有些疯疯癫癫的苏格拉底正是被他的思想所折服。在现代人的眼中,柏拉图式的恋爱已成为精神恋爱的代名词,用来指称那种超越时空,不以情欲(即占有对方身体)为目的,只存在于灵魂之间的爱情。

在卡弗的小说中,纯洁、高贵的爱情却一次次遭受打击,走向毁灭。麦尔也曾是个精神至上的理想主义者。虽然身为心脏病医生,但他仍把在神学院度过的日子视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像柏拉图一样,他也认为,“真爱不过是精神之恋。”[4]28可是现实生活的残酷却让他万分沮丧。他经历过两次婚姻,每一次都给他迎头痛击。他曾深爱过他的前妻玛乔里,并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但是很快就发现“她是个邪恶的女人”[4]34并厚颜无耻,离婚时她霸占了一切,房子、孩子和狗,并养着一个无所事事的同居男友。而她坚决不与男友领结婚证,这样就由麦尔继续支付这一大家人的开销。麦尔与玛乔里之间已经从爱情转为仇恨,玛乔里用不结婚来敲诈麦尔,使他破产,而麦尔则恨不得扮作一个养蜂人,把一窝蜜蜂放到她屋里,吓她个半死。麦尔的第二任妻子是特丽。在与特丽相识之初,他们正被特丽的前夫——患有精神狂躁症的艾德所追杀。在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两人不但没有分开,而且坚定地走到了一起。但是艾德死后,他们结合的障碍消除了,两人却渐行渐远,生活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小说中麦尔与特丽的话语里充满了火药味,已濒临分手的边缘,而特丽也开始怀念起那个曾经疯狂爱着她的艾德。

麦尔自己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在他的朋友身上,他也同样找不到真爱的痕迹。尼克和劳拉看上去很恩爱,饮酒时不时伴有调情动作。但是这段感情能持续多久还是未知数。因为他们相识仅一年半,而且据麦尔说,在认识之前他们其实都结过婚,又离了婚,而且可能不止一次。而从小说的倒叙手法来看,尼克是在充满忧伤地回忆多年前的这一场会饮,可以推断也许他和劳拉的关系也许还没有麦尔和特丽走得长远。这四人的经历让寻找精神之恋的麦尔痛苦不已。他说:“我们中间真有谁懂得爱情吗?依我看,在爱情面前,我们都不过是小学生。”[4]30不可否认,他和特丽曾经相互爱慕,甚至他还深爱过前妻玛乔里;尼克与劳拉也是因为爱情走到一起,但是爱情为何都沦落到只剩下情欲,即麦尔所说的“肉体之恋(carnival love),那种驱使你去追某个特别的人,想占有他或她身体的冲动”,[4]30-31则是颇值得读者 玩味的。

(二)另一半的故事

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流传最广的要数阿里斯多潘讲述的阴阳人与另一半的故事。他说世界上本来存在着三种人,男人、女人和阴阳人。男人是太阳孕育出来的,女人来自大地,阴阳人是由月亮所生。这是由于在古希腊,太阳和大地被视为阴阳的两极,月亮则兼具阴阳双重性格。这类阴阳人生有两副面孔,身上长着四只手,四只脚,走路时可以调动八只手脚一齐动弹,因而力大无比,行动迅速。人类的过分强大引起了宙斯的恐慌。他与诸神祗商议,最终决定将人类撕扯成两半。这被迫分开的两半,彼此由于刻骨铭心的思念,总是妄图再次聚合到一起。[3]310-314这个美丽的故事解释了爱情动力的源泉在于他们原本就是一体。

卡弗在小说中也安排了这样一个阴阳人的故事。一对老年夫妇历经七十五年的风雨沧桑,不离不弃,已像阴阳人一样结合为一个整体。不幸的是,他们在高速公路上遭遇严重车祸,肢体与内脏多处损伤(可以说只剩下灵魂还活着),女的还要更重些。但是强烈的求生欲望加上医生的努力使得两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苏醒后,浑身缠满纱布的老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眼洞中寻找自己的妻子。搜寻良久,没有看到他的另一半使他伤心不已。这个故事可以说是阿里斯多潘故事的翻版。从老人身上麦尔看到了矢志不渝,相依为命的爱情,也看清了他们四人爱情的本质。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就在明天,灾难突然降临到我们中的一个人头上,我们中间幸免于难的另一个,另一半,定会难过一阵子,但是然后他又会走出去,再次恋爱,很快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所有这一切,所有今天我们谈过的爱情的话题只会成为回忆,甚至连回忆也谈不上。”[4]31可见,麦尔觉察到他们的爱情与婚姻经受不起灾难的考验。事实也是如此。特丽在艾德精神抑郁狂躁之时抛弃了他,致使艾德自虐后自杀;尼克与劳拉很快摆脱了旧恋的痛苦,投入新的恋情;麦尔自认为在认清了玛乔里厚颜无耻的真面目后,抛家弃子与特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爱情,但其实很快又在精神上抛弃了特丽(虽然还未离婚),使得特丽只能生活在艾德对她惊天动地的爱情的幻觉之中。

三、结语

卡弗以会饮的方式戏仿柏拉图《会饮篇》中描绘的爱情神话,其深意在于反映当下社会人们的精神痛苦。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美国历史上一段深刻变革的时期。一方面20世纪上半叶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在人内心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使人们对心目中的上帝、荣誉、诚实等观念是否还有现实意义产生怀疑;另一方面,科技进步带来的现代变革打破了传统生活方式缓慢悠长的节奏,人们在快速流动的社会中却越来越觉得迷茫无助,无根可依。精神的空虚助长了离婚率的攀升与同居潮的泛滥,纵欲主义的后果又是加倍的空虚,加倍的迷茫。历史学家希特尼·阿尔斯特罗姆(Sydney E.Ahlstrom)把这段时期描述为“民族自信心、爱国理想主义、道德传统,乃至犹太—基督教的有神论传统都一去不复返。”社会学家罗伯特·贝拉把此时的美国看作正在经受审判,他使用宗教语言“破碎的契约”(broken covenant)来形容此时美国似乎离上帝愈来愈远。卡弗正是借助小说语言——与远古的先辈形成对话来抒发对时代境遇的感悟。

[1]张岩冰.女性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132.

[2]Hutcheon Linda.A Theory of Parody:The Teachings of Twentieth-century Art Forms[M].New York:Methuen,1985:56.

[3]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4]雷蒙德·卡弗.讨论爱情时我们说些什么[J].张凤梅,译.当代外国文学.2005,(1):28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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