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罗马时期的“神誓”(votum)

2013-04-08 03:03黄美玲
华东政法大学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罗马法单方神明

黄美玲

神誓是古罗马市民生活与宗教生活中极其普遍的一种允诺行为,“在法律与宗教共享同一种仪式、传统,且具有同样的权威与普遍性”[注][美]伯尔曼:《法律与宗教》,梁治平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6页。的早期历史中举足轻重,这一观点已经得到法史学界的普遍认同。然学界对该制度的专题研究却凤毛麟角,只是在西方学界追溯单方允诺制度的古罗马起源时有所提及。

本文拟以原始文献为依据缕析该制度,同时对部分片面的文献解释学说进行批判性分析,学说中某些悬而未决的问题的正解。

一、撩开votum的神圣面纱

(一)词源分析与文献梳理

在拉丁语中,votum以两种形式存在,一是表征中性名词“votum”(誓愿)的单数主格形式,二是表征动词“veveo”(发誓)的完成分词的单数宾格(呼格)形式。该词的词根为*wegwh/eugwh(意为“献祭、供奉、宣告”),它在不同的语系中有所衍变,其中在印欧语系的梵语和吐火罗语中分别是vāghat -(为“提供者”之意)和wäktasure(为“尊敬”之意);[注]Cfr. Devoto, Origini indeuropee, Firenze, 1962, 467, n.375.在希腊语中则为εχομαι(为“我请求”之意);[注]Cfr. Dizionario greco modern-Italiano, a cura del Comitato di redazione dello ISSBI, Roma, 1993, 383.在拉丁语系的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中分别对应的是voto, voeu, vota。我国学者则通常将之翻译为誓愿。[注]参见周枏:《罗马法原论》(下),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721页;徐国栋:《罗马私法要论——文本与分析》,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2、183页;黄风:《罗马法词典》,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256页;陈卫佐:《拉丁语法律用语和法律格言词典》,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76页。就其在拉丁语中的含义而言,主要有以下几种,且都与宗教息息相关:(1)对神的誓愿、庄重的允诺,可称之为神誓;(2)一般意义上的希望、愿望;[注]例如该词在下列片段中的含义:CJ.12,48,1.; D.5,2,15pr.; D.23,3,1; D.25,4,1,8 ; D.29,4,26,1 ; D.35,1,72pr; D.35,2,11,3; D.38,2,50,2。(3)履行对神的允诺时所实施的某种给付或行为;(4)祈祷;(5)不切实际的愿望;(6)(元首)允诺的某些日子。其中前两种尤其是第一种意义上的votum最为常见。[注]Cfr. C.Carboni, Nuovo vocabolario latino italiano,Torino, 2000, 1731ss; L.Castiglioni, S. Mariotti, Vocabolario della lingua latina, Torino, 1996, 1419s; E. Forcellini, Totius latiniatatis lexicon, tomus quartus, 1771, 558s; Oxford Latin Dictionary, Oxford, 1968, 2103s; Simon Hornblower and Antony Spawforth,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third edition, New York, 1996, 1613.“votum”在古罗马法学文献中主要集中分布在C.12.48; N.91; N.94; D.1,18,15; D.5,2,15pr.; D.23,3,1; D.25,4,1,8 ; D.29,4,26,1 ; D.35,1,72pr; D.35,2,11,3; D.38,2,50,2; D. 47,11,2; D.50,12,2; D.50,16,233,1等片段中,[注]C., N., D. 分别表示优士丁尼《民法大全》中的《法典》、《新律》和《学说汇纂》。不过真正具有研究价值的仅有D.50,12,2; D. 47,11,2; D. 1,18,15; D.50,16,233,1等几个片段,尤其是第一个片段。但若放开视野,不局限于法学文献,可资参照的古文学文献和古碑铭文献则不胜枚举。[注]常见的古文学文献有如:Apul.Flor.1,1; Cic.de leg.2,8,20; 2,9,22; 2,16,40; 2,19,47; Horat.Carm.1,5,13-16; Sat.2,1,32-34; Liv.4,12,2; 4,27,8; 8,9,9; Marc.Sat.3,2,6; 3,9,11; Virg.Aen.5,232-238等;古碑文文献有如:CILⅠ.Ⅱ.365; 607; 609; 626; 1531; 1816; CIL Ⅲ.Ⅰ.898; 3447; 3450; CIL Ⅲ.Ⅱ.6253; CIL Ⅲ.suppl.7682; CIL Ⅴ.Ⅰ.742; CIL Ⅴ 2803; CIL Ⅴ.Ⅱ.5499;5702; CIL Ⅵ.Ⅰ.242; 326; 504; 746; CIL Ⅶ.80; 138; CIL Ⅷ.Ⅰ.2593; CIL Ⅷ.Ⅱ.9020. 9021; 9962; CIL Ⅷ. suppl. Ⅰ.16865; CIL.Ⅹ.Ⅰ.1114; 1553; 3336; CIL.Ⅺ.Ⅰ.2684; 3287; 3294; CIL. Ⅻ. 4173等。

在上述文献中,votum 多以“神圣”的面目出现,被广泛记载于圣所、圣殿或祭坛的古碑文之上。从这些丰富而经典的文献材料中该词的使用情况来看,基本都将其内涵与外延严格限制在字面之上,取“向神做出的宣誓”的意思。经由词源分析和文献梳理而限缩votum的文义范围,无疑使我们避免了各种概念上的困惑,减轻了研究的负担。但这些都只是作为背景和参照,本文自应在法学文献的基础上进行研究。

(二)神誓之法学定义及类型

在法学上,神誓被定义为为求神相助或赎罪消灾等而向神作出的给付某物或履行某行为的允诺,[注]Cfr. V. Arangio-Ruiz, 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 Napoli, 1960, 357;还有学者认为神誓是对神(或相应的祭司们)承担的一种特定的赎罪或谢恩性给付。Cfr. A. Guarino, Diritto privato romano, Napoli, 1994, 968.其神圣性决定了此等允诺必须以严格的程式、庄重的言辞做出。这种允诺形式虽在希腊也很盛行,但作为一项制度,主要发展于古罗马共和时期与帝国时期。从已有的碑铭文献可获知,宣誓的构成至少须具备三个要件:(1)神明的名字,常见如Giove(主神朱庇特),Mitra(契约之神密特拉),Marte(战神马尔斯),Giunone(神后朱诺)等;(2)献祭人,即宣誓人;(3)所献祭的物品或者要履行的某一给付。[注]Cfr. F.Bertoldi, Le promesse unilaterali in diritto romano, LGDJ, Roma, 2011, 17, n.111.各种神誓之间的区别也主要体现在上述各种要件的多样性中,而不同类型的神誓往往又具有不同的内容和程式。

按照宣誓和履行允诺主体之不同可以分为私人神誓(votum privatum)和公共神誓(votum publicum)。[注]Cfr. G.Firpo, votum, in NNDI, XX, 1975, Torino, 1060. 现代学者大多受限于客观上文献的掌握不足和主观上的私法性认识,而很少论及公共神誓。笔者试图通过一些文献材料尽可能还原这种在古罗马社会极其普遍的制度。诚如罗马法学家Lenel在其《市民法还原》(Palingenesia Iuris civilis)中对votum的相关片段的还原,下文中即将要提到的乌尔比安的经典片段原处《公众事务》(Ad municiplem)的题名之下,由此不难想见此等神誓的公众性的一面。参见O.Lenel, Palingenesia iuris civilis, volumen alterum, Lipsiae, 1889, 387s。私人神誓,是个人以自己或家庭利益为旨向、对家神或公神作出的允诺,大多数情况下在庆祝主管之神[注]罗马与希腊是多神教,多神教中的众神明们各司其职地负责从多方面协助和支援人类。在罗马社会,最多之时有多达三十万尊神明。参见 [日]盐野七生:《罗马人的故事·关于罗马人的二十个问题》,郑维欣译,台湾三民书局2003年版,第85-91页。节日时作出。其流程通常为:人们将自己的愿望书写于纸莎草文本之中并卷好放置于主管之神雕像的脚下,由该神的祭司在确定的时间将文本打开宣读。[注]Cfr. K. Visky, Il “votum” in diritto domano privato, in Index, II, 1971, 315.此等允诺的典型代表是“为健康而作出的神誓”(votum pro salute),即人们为求得疾病痊愈或保持身体健康而作出的为神修建圣坛、重建庙宇或祭献牲畜的允诺。[注]Cfr .O. Diliberto, Le promesse unilaterali come fonte di obbligazione: dal diritto romano alla discussione contemporanea,未刊稿。而公共神誓分为两种,一种是某个特定集体(通常为军队或城邦)为了公众利益而向神作出的允诺。此种允诺的内容及宣誓的言辞需由祭司团预先拟定并书写好,首先由祭司长(pontifex maximu)庄重地宣读,随后立即由执政官、裁判官或该集体的高级长官重复。该种神誓较私人神誓更加庄重,需要遵循特别严格的程序。祭司长参与全程,监督并保证按照程式进行宣誓并严格按照规定举办仪式。[注]祭司长的预先宣读(verba praeire)在公共神誓中必不可少。李维《自建城以来》(Liv 8,9,4)中的一则片段记载:“在这惊慌的时候,执政官德基乌斯对马尔库斯·瓦勒里乌斯放声呼喊。他说道:‘马尔库斯·瓦勒里乌斯,现在需要神明们的助佑,罗马人民的国家大祭司啊,请你命令,指导我为罗马军团而献身’”。Cfr. G. Firpo, votum, in NNDI, XX, Torino, 1975, 1060, nt.3.公共神誓可以定期或不定期举行:不定期的公共神誓多是在不可预见的情势之下为之,以求摆脱某种险境,如特殊的战争时期,[注]参见Liv.,10,19,17-18(阿庇劳·克劳迪为了战争的胜利而作出宣誓),又如Liv.36,2,2-5(M.Acilius在公元前191年叙利亚战争之时作出宣誓)。 此类神誓常记载于胜利之神(Vittoria)、幸运之神(Fortuna)等碑石之上。Cfr. K.Visky, Il “votum” in diritto domano privato, in Index, II, 1971, 314.或面临公共灾难之际;[注]参见Liv.,41,21,11(民众在广场(foro)上为了祈祷摆脱瘟疫而作出宣誓)。而定期的公共神誓则通常为求得神的维系该利益集体的繁荣昌盛或者是改善当前处势而以固定周期举行,[注]最典型的定期允诺记载于Liv.,21,63,2——为公众健康而作出的神誓(vota pro rei publicae salute)。执法官在其任期之初,通过向主神朱庇特(Giove)祭献白色公牛而清偿上一年度神誓中所允诺的给付,同时为下一年度公众的健康而作出神誓。可以是一年一次,或是五年一次(quinquennalia),十年一次(decennalia)甚至十五年一次(quindecennalia)等等。[注]Cfr. G. Firpo, votum, in NNDI, XX, Torino, 1975, 1060.另一种不太为学者们注意但确实存在的公共允诺,是公众为元首的利益而对神明作出的允诺,例如D.50,16,233,1[注]D.50,16,233,1: Post kalendas ianuarias die tertio pro salute principis vota suscipiuntur.所载,每年1月3日公众都会为元首的健康而作出神誓。

另一种关于神誓的划分涉及给付的不同,除了金钱给付之外,所允诺的标的更多的是实物,例如修建一个祭坛或者某一建筑、整建一座庙宇或者某一神明雕像、进献某一装饰精致的祭祀石桌,还可以祭献某一牲畜、释放某一奴隶等。我们所掌握的相关碑文文献涉及的多是这种实物允诺。[注]Cfr. K.Visky, Il “votum” in diritto domano privato, in Index, II, 1971, 314; G.Firpo, votum, in NNDI, XX, Torino, 1975, 1060.

二、神誓之制度属性:宗教与法律的结合体

毋庸置疑,神誓制度起源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宗教生活。其根源在于宗教神法(ius sacrum)之中,发展至共和国末期逐渐进入市民法(ius civile)的范畴。于是,在对神誓制度之法学或考古学的现代研究中,学者们纠结的一个问题是:一种滥觞于宗教、植根于宗教的制度,是如何跻身于市民法中,以致其强制约束力还受到法律的明文保护?

(一)神誓之约束力:纠缠于宗教与法律之间

在罗马法上,公众神誓更类似于一种祈祷,其意义更多彰显于宗教而非法律,而且即便未履行此等神誓,其罚则因宣誓人的众多也无法施行。于是,讨论神誓的约束力,似乎在私人神誓的范畴内可能才有实益。然而,即便在私人神誓领域,对神誓允诺的履行可能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宗教感情而具有自愿性,因为其约束力主要来源于宣誓人对不履行允诺将遭受报复性惩罚的恐惧。[注]Cfr. G.Brini, La bilateralità della pollicitatio ad una res publica e dei vota nel diritto romano, in Memorie dell’Accademia delle scienze dell’Istituto di Bologna, 1907-1908, 34ss.相应地,违反神誓首先被界定为对神明的亵渎,是一种宗教上的罪行,其首要后果是招致宗教性的惩罚。 从现有的文献来看,神誓在市民法上的保护,究竟可以追溯至何时我们不得而知。只是可以从个别片段中(Livio,31,9)推测,由于此等允诺最初主要是金钱允诺,以当场交付金钱的方式来实现,所以并不需要特别的保护程序。

共和国时期,对神誓之违反将导致监察官记过(nota censoria),是监察官在进行五年一度的国势调查时,对公民状况在登记薄上进行相关记载,品行不端者可能被监察官记录在案并被裁定为破廉耻,从而丧失某种法律上的能力。一些学者认为,监察官记过是对不履行允诺的宣誓人适用的仅有的世俗性惩罚,其后果最多是受处分人被撤销公共职务和被排除在某些贵族登记之外,并不像债一样具有可诉性;[注]Cfr. P. Recano, Profili storici della promessa unilaterali, in Rassegna di diritto civile,1, 2006, 168ss.而有些学者则认为,监察官记过只是神誓之债(obligatio ex voto)的效力的一种表现形式,并且认为神誓之债在当时具有完全的可诉性。发展至元首制时期,神誓与对公众允诺(pollicitatio ad res publicae)制度的趋同使得前者也受到当时的非常审判程序(cognitio extra ordinem)的保护,[注]Cfr.V. Arangio-Ruiz, 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 XIV, Napoli, 2006, 357.不过该学者同时认为,这一诉讼在古典时期已经开始实行。相关的诉讼在规定的履行期限达到之时即可提起,原告为代表神明接受宣誓人做出允诺的祭司。

(二)神誓之市民法效力在成文法上的具体表达

对于神誓之市民法效力,丰富的文献资料并没有为法史学界提供足够的描述,在我们手头的典型文献中,仅D.50,12,2(乌尔比安:《论断集》第1卷)[注]D.50,12,2 (Ulpianus libro primo disputationum) : pr. Si quis rem aliquam voverit, voto obligatur. Quae res personam voventis, non rem quae vovetur obligat. Res enim, quae vovetur, soluta quidem liberat vota, ipsa vero sacra non efficitur. 1. Voto autem patres familiarum obligantur puberes sui iuris: filius enim familias vel servus sine patris dominive auctoritate voto non obligantur. 2. Si decimam quis bonorum vovit, decima non prius esse in bonis desinit, quam fuerit separata. Et si forte qui decimam vovit decesserit ante sepositionem, heres ipsius hereditario nomine decimae obstrictus est: voti enim obligationem ad heredem transire constat.对此有具体的表达:

(pr.)如果某人针对某物作出宣誓,他受其誓言约束,但该义务仅及于宣誓人,而不及于该物。因为如果针对某物作出宣誓并交付该物,宣誓人得以解脱,而该物并不(因此)成为圣物。(1)达到适婚年龄且为自权人的家子,受其家父的誓言的约束,因为家父权下的家子或者奴隶,非经家父或主人同意,不得自己作出宣誓来约束自己。(2)如果某人针对其财产的十分之一作出宣誓,在该十分之一从其财产中分离出来之前,仍为其财产。如果针对其财产的十分之一作出宣誓之人在此等财产分离之前死亡,其继承人须以遗产对该十一分之一承担责任。因为众所周知,此等义务移转于继承人。

这则片段明确告诉我们:(1)神誓产生的是一种债的效力而不是一种物的效力;(2)这种债可能是因家父或主人的誓言而使其家子或奴隶承受这种债的约束;(3)这种债具有对继承人的可转移性。[注]Cfr.F.Stizia, voce Promessa unilaterale (storia), in E.D, XXXVII, Torino, 1988, 30.

另外还有两点必须引起我们的注意:其一,该片段在优士丁尼法中与对公众允诺(pollicitatio ad res publicae)一起被安排在(单方)允诺(pollicitationibus)一题中,作为允诺的一种特殊形式被明确承认其约束力;其二,上述片段中所出现的拉丁语“obligatur”(约束、使…负债)一词,开门见山地向我们展示了该允诺的债的效力,因为obligatur总是以受法律承认的债的表征而出现。

神誓的此等效力也屡屡为其他涉及履行神誓允诺的文献所佐证,比如常见于碑铭中的“VSLM”(即“votum solvit libens merito”之简写),马尔西安和乌尔比安的片段中分别出现的“sub specie solvendi voti”、[注]D. 47,11,2 (Ulpianus libro quarto opinionum): Sub praetextu religionis vel sub specie solvendi voti coetus illicitos nec a veteranis temptari oportet.“voti solvendi causa”。[注]D. 1,18,15 (Marcianus libro primo de iudiciis publicis): Illud observandum est, ne qui provinciam regit fines eius excedat nisi voti solvendi causa, dum tamen abnoctare ei non licea.在这些文献中,对于神誓允诺的清偿都无一例外地使用了“solvo”这一在拉丁语中带有其履行具有法律上的强制性的动词。因此,神誓的法律效力及其履行都带有具备法律强制性的债的意味,受到法律的规制。

(三)小结:混合宗教法律制度的典型

古典的理论在无法剥脱神誓之法律外衣的同时,也无从割裂该制度与宗教的血缘联系,从而只能笼统地将其界定为一种具有双面性特征的宗教法律制度。所以,西塞罗首先在其《论法律》中提出:“神誓为一种混合的宗教法律制度(ius civile cum religione coniunctum)”。[注]这一定性也决定了该片段所处的位置,西塞罗将其纳入关乎神法与宗教事务的篇章(如仪式、祭祀、日历等)之中。De leg. 2,19,47: …Quid enim ad pontificem de iure parietum aut aquarum aut luminum si eo quod cum religione coniunctum est ? Id autem quantulum est ! De sacris credo, de votis, de feriis et de sepulcris, et si quid eius modi est. …现代学者一致沿袭了这一定性,不再对其作严格意义上的界分。意大利学者皮朗杰罗·卡达兰诺教授在分析西塞罗的作品时,以法的共同性深入解释了这一论断:“世界是天神和凡人的共同的居所(civitas comunis)。”[注]P.Catalano, Populus Romanus Quirites, Torino, 1974, 123ss.

法律和宗教在古代法中很难被截然地两分:法学是关于神和人的事物的知识(D.1,1,10),而宗教关涉的是人和神的关系(D.1,1,2)。英国著名古代法大师梅因非常精到地指出,“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无论他们之间在本质上的区别如何大,都表现出它们与宗教、道德规范的结合。……法律与道德、宗教的区别,都只是属于后来思想观点的不同阶段”;“没有文字记载的法律,从中国到秘鲁,在它刚刚制定出来的时候,都涉及宗教仪式和习惯”。[注]分别参见[美]霍贝尔:《原始人的法》,严存生等译,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238、239 页;[英]梅因:《古代法》,沈景一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18页。罗马法同样如此,无论是远古罗马法,还是古典罗马法,乃至优士丁尼罗马法,在全部罗马法的体系中,法律与宗教、道德从未有过明确的楚汉界分,一直都是“三位一体”。[注]参见[意]皮朗杰罗·卡达兰诺:《罗马法视野中的宗教、道德与法律》,翟远见译,载费安玲主编:《学说汇纂》第3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版,第120页。具体到神誓,正是这样一种起初为宗教仪式和习惯,随后渗透至法律的制度之典型。

三、作为债因的神誓:单方行为抑或双方行为?

较之其制度属性更具争议和实质性的问题是,此等允诺作为债的一种发生根据,是应被单列为一种特殊债因,还是归入既有的债因类型。有学者传统地将其归入(单方)允诺(pollicitatio),[注]此种归类沿袭了优士丁尼法典编纂(D.50,12)中的分类。Cfr. P. Bonfante, 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 Torino, 1925, 443 ; M.Talamanca, Istituzione di diritto romano, Roma, 1990, 613ss.或并列于前者将其划为准契约(quasi contratti)之列,[注]将其并列于单方允诺作为准契约之债的做法并不常见,少数国内外学者有作此划分,参见黄风:《罗马法词典》,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256页; E.Volterra, 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roma, 1972, 548; R.Hassan, Votum Spopondit-considerazioni a margine di Hercules oetaeus, in S.D.H.I, 2010, 503.或笼统地将其归入特殊债因的范畴;[注]现代罗马法学教科书大多作此处理。 Cfr. V.Arangio-Ruiz, 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 ,XIV, Napoli, 2006, 357; M.Marrone, 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 3ed, Palermo, 2006, 496, nt.248; 周枏:《罗马法原论》(下),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721页。也有学者虽然将其定性为单方行为,但独具匠心地将相对“人”拟制为神,从而将其在体系上纳入合同法的框架下进行论述;[注]参见徐国栋:《罗马私法要论文本与分析》,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3页。也有学者认为神誓只有在神实现宣誓人的某种愿望之后才具有效力而完全具有双方性。[注]支持双方性论点的作者及其论据为:G.Brini, La bilateralità della pollicitatio ad una res publica e dei vota nel diritto romano, in Memorie dell’Accademia delle scienze dell’Istituto di Bologna, 1907-1908,Ⅱ,3ss; E.Albertario, La pollicitatio, Milano,1929 (poi in Studi di diritto romano,Ⅲ, Milano, 1936, 237ss.);J.Scheid, “Sacrifices for Gods and Ancestors”, in A Companion to Roman Religion ,Blackwell, 2007, 270; W.W.Fowler, The Religious Experience of the Roman People, London, 1922, 200ss. J. Turlan, L’obligatione“ex votoo, in RHDFE, 33,1955, 504ss;无论如何,持上述不同观点的学者们都倾向于将神誓定位为要么是单方行为,要么是双方行为,然后在此框架下有所修正。

主张神誓之双方性的学者不外乎通过三条路径进行论证,第一条路径是将上帝对誓愿的满足拟制为一种接受。典型者,如Brini率先提出:在罗马法中,只有神满足了对其提出的请求后宣誓人才必须履行允诺;如果假定神对请求的接受意味着他对产生约束关系的同意,那么因此就证明了该行为的双方性。[注]Cfr. G. Brini, La bilateralità della pollicitatio ad una res publica e dei vota nel diritto romano, in Memorie dell’Accademia delle scienze dell’Istituto di Bologna, 1907-1908, Ⅱ, 33ss.此种观点也得到法国学者的踊跃支持,Magdelain进一步引用另一则碑文(CIL V 2803)[注]CIL Ⅴ 2803: Villicus aerari quondam nunc cultor agelli haec tibi perspectus templa priape dico pro quibus officis si fas est sancte paciscor adsiduus custos ruris esse uelis improbus ut si quis nostrum uiolabit agellum hunc t u sed tento scis puto quod sequitur.加以佐证,认为该片段中的“pacisor”(协商)一词充分体现了此等允诺中存在着上帝与宣誓人的一种“对话”(dialogue),宣誓人与神明之间存在一种简单的契约关系,由此让我们联想到“do ut des”(互易的一种类型,即“我为是为了你给”)这种无名契约,[注]V. Magdelain, Essai sur les originrs de la sponsio, Paris,1943. 118ss.即上帝对宣誓人愿望的实现与宣誓人履行的给付之间的相互性构成了一种双方行为。Turlan为证成神誓的双方性,更是另辟蹊径地将神誓的结构分解为一个庄重的附约(nuncupatio)和一个誓约(sponsio),他承认前者(包括呼唤上帝并提出请求)的单方性和后者(其客体是宣誓人与神所达成的许诺给付,这恰恰与债的产生联系起来)的双方性,但同时也强调了誓约的特殊性,其特殊性在于信众与神之间缺乏对话。[注]Cfr. J. Turlan, L’obligatione“ex votoo, in RHDFE, 33,1955, 515ss.

另一让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喜出望外的是德尔图良的《论斋戒》(De iejuniis)中的一则片段。[注]De iejuniis 11,2.对于支持神誓的双方性而言,该片段无疑为铁证——明确说明了须神的“接受”(acceptatum)神誓才能生效(legem),虽然其中并没有指明何种行为为此等接受。但从此行文中,学者们明确解析出宣誓人的提议(proposta del uouens)以及神明的接受,明确了神明作为接受人(acceptator),而且只有在神明接受之时,才产生此等债。 然而神明又怎能作为一方缔约人存在?又该如何对话与协商呢?显然这仅仅是一种出于理论说明的需要而进行的拟制,更为重要的是存在这样一些神誓——其中允诺者的进献先于神对其要求的满足;[注]比如老加图在其《农业志》中所提及的为“公牛健康而作出的神誓”(vota pro bubus),和“为了收成而作出的允诺”。Cfr. Catone, De agricoltura 83,134.或者在神明未满足其请求从而意味着其不同意的情况下也必须履行允诺。在这些情况下,誓愿的约束力很明显并不取决于所拟制的神的同意。

支持神誓之双方性的第二条论证路径,是从西塞罗作品中的一则文学片段(《论法律》2,16,41)切入。这些学者认为,在该片段中能隐约看到神誓至少在古典时期具有双方性: 关于向神起誓(votorum)时的谨慎,法律的言辞就足够了。神誓(votis)是一项誓约(sponsio),通过它我们对神负有义务。不能够合法地抗拒对违反宗教义务进行的惩罚。[注]Cic. Leg. 2,16,41: de diligentia votorum satis in lege dictum est ; ac votis est sponsio qua obligamur deo. Poena vero violatae religionis iustam recusationem non habet.由于在古典法中,誓约必须按照严格的一问一答程式进行,而且sponsio一词本身也有承诺、回答的意思,[注]参见[意]彼德罗·彭梵得:《罗马法教科书》,黄风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1、272页。所以,西塞罗的文本正好为现代学者构造神誓的双方性提供了“证词”。

然而,从其文献属性来看,《论法律》并非一部严格的法学作品,而且西塞罗作为一名演说家而非法学家,其一贯的行文和言语风格也有失严谨,所以对该片段的参引本身就存有一定风险。但是不可否认,“voti sponsio”的出现让这一争论更加值得玩味。有学者指出,这一片段更加侧重于讲述要式口约的宗教来源,而非论述神誓制度。[注]M. Talamanca, voce obbligazione (diritto romano), in E.D, XXIX, 1979, 8ss.随后,另一罗马法学家在研究要式口约的专著中声援了此种观点:“市民法中也残存着以要式口约方式进行的宗教仪式,特别如神誓誓约(voti sponsio),即向神明做出的允诺。”[注]F. Pastori. Appunti in tema di sponsio e stipulatio, Milano, 1961, 64, n.71.其他学者的反驳也直击要害:“文献中,神誓以神誓誓约命名仅此一处”,西塞罗的此种表示是“生僻的称谓”,因此并不具有可取性。[注]M. Talamanca, voce obbligazione (diritto romano), in E.D, XXIX, 1979, 8ss.Diliberto教授在全面地分析了这一文学片段及解读了部分学者的观点之后,准确地指出:仅以该片段中“voti sponsio”一词来证明该制度的双方性还要进一步的论据;仅仅建立在该片段之上的推论可信度不高。[注]O. Diliberto, La struttura del “votum” alla luce di alcune fonti letterarie, in Studi in onore di A.Biscardi, IV, Milano, 1983, 297ss.笔者也认为,这一片段中所出现的神誓誓约的表达属特殊现象,不足以推出神誓为誓约之一种。

最后一种路径认为,在公共神誓中有祭司的介入,可以将其拟制为神的行为。这种论证旋即遭到某些学者的驳斥:“认为神是行为的参与者是错误的。宣誓是一种单方行为……在公共宣誓中有祭司的介入,其目的并不在于代表神并以神的名义接受宣誓,他所作出的预先祷告仅仅是为了保证执政官(在宣誓程序上)不出差错,行为不致无效”。[注]C. Ferrini, Fas, in NDI, V, Torino, 1938, 932.

综上可见,将神誓牵强地化妆为双方行为,只不过是部分学者基于其现代法学情怀所作的无用功,目的在于使其法律效力因此种“契约化”而得以证成,从而与以契约主义为核心的现代民法理论相契合。因为在现代契约主义看来,“凡为单独行为之效果,单独行为固可成立之,但当事人亦概可以契约为之成立。反之,法律若未准许,则契约之效果,当事人即无从以单独行为促成之”,而“债之关系因法律行为而发生者,原则上应基于契约,单独行为属例外,例外规定则应从严解释。”[注]王泽鉴:《民法学说与判例研究》(第2册),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1页。事实上,神誓并不是一种存在接受的双方行为。[注]甚至有学者进一步将其界定为附停止条件的单方允诺。Cfr. O. Diliberto, La struttura del “votum” alla luce di alcune fonti letterarie, in Studi in onore di A.Biscardi, IV, Milano, 1983, 298; O. Diliberto, Voveo, in Enciclopedia Virgiliana, V, 1990, 632; F. Stizia, Promessa unilaterale (storia),in E.D, XXXVII, 1988, 3.它是在优士丁尼法中才作为单方允诺而被例外地承认具有债的效力。

四、结语

综上所述,神誓是个人或集体对神明作出的庄重的允诺,理论上而言,因其被优士丁尼界定为单方允诺的一种特例而以债因的形象出现,它在法律上具有强制约束力。当然,这一结论更多是站在私人神誓的立场作出的,公共神誓的公众参与性使其游离于市民法的调整之外。但相当一部分学者站在“现代罗马法”这一理想体系的立场上来臆造神誓制度的罗马浪漫史,通过拟制神明对允诺的“参与”或“接受”而试图以契约的理论来解释神誓的效力根据。而在我们所持有的法学文献中,对该制度最完整的规定最早出现在D.50,12,2中,其内容以及优士丁尼法对神誓的定位——处于(单方)允诺的题名之下——足以证成其单方性,其约束力的产生时刻也不全然是在“神对该允诺的满足之时”。

事实上,将神誓这一制度放置于债的发生根据的层面探讨其效力渊源,首先应当将其视为一种宗教法律制度并探寻其法律明文上的形式渊源。其他文学文献只能作为旁证材料,而不应本末倒置。更为重要的是,将神誓误解为双方行为从而解释其效力渊源的学者们恰恰忽略了一个事实:在早期罗马法中,没有总结出不同的债的形式,所以强行将其与现代债因体系关联起来并不具有客观性。倘若究其效力根源,毋宁是早期人曾表现出的一种对形式的特别追求,这同当时的法所含有的宗教特色有关。[注]Cfr.G.Grosso, Storia del diritto romano,Torino, 1965, 73ss.神誓作为一种肇端于神法的制度,其言辞的庄重性与程式的严格化,恰恰与古老时期这种严格的形式主义文化吻合一致。如果清楚地理解了仪式这一严格的形式“外衣”,就能从学理上无益而盲目地对其法律结构的纠结中解脱出来,更好地理解神誓的本质及其法律约束力并非一种天马行空的偶然。

单纯从意思表示之结构的角度看,中国传统的乃至现代的宗教生活中,也不乏“神若佑我、必塑金身”之类的“神誓”。但欠缺仪式之外衣的“神誓”,在任何世俗的法律制度中都难以被拟制出法律约束力。虽然说神誓制度在现代法上已难觅踪迹,但法史上的探讨并非毫无意义,因为现代法上也不乏类似的讨论。例如,关于悬赏广告法律性质的讨论,和神誓之法律性质的讨论一样,也不外乎两种论证路径:要么采契约主义的论证框架,要么是例外地承认其作为单独行为而产生债的效力。其实,这两种论证路径的真正目的是解决悬赏广告为何以及如何被赋予债的效力这一问题。和神誓制度一样,契约主义的论证模式难以拟制悬赏广告中对方的“接受”,从而难以在其框架内解释悬赏广告为何被赋予债的效力。但和神誓不一样的是,没有了古代法上与宗教密切相关的形式主义的要求,悬赏广告作为单方的允诺自因欠缺程式的外衣而难以被例外地承认其债的效力。在笔者看来,最好的解释应该是:完成悬赏广告之指定行为的人完成了广告人(允诺人)指定的行为——这实质上是一种对价,在中世纪被教会法学家们抽象为“允诺原因”(causa promissionis)。[注]Cfr. P.Bellini, L’obbligazione da promessa con oggetto temporale nel sistema canonistico classico, Milano, 1964, 269; L.Vagni, La promessa in Scozia, Milano, 2008,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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