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实证 预流避俗
——读《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

2013-04-10 21:33茶志高
华中学术 2013年1期
关键词:自选集楚辞学术

茶志高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是高华平教授继《凡俗与神圣——佛道文化视野下的汉唐之间的文学》(岳麓书社2008年版)一书后出版的又一学术论文集(以下简称《自选集》)。该论文集共收学术论文17篇,这些论文是作者在近二十年间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哲学研究》等刊物上的有关先秦文献、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学术论文。《自选集》共分三组:第一组“《诗》、《骚》研究”,有8篇论文,是对《诗经》、《楚辞》的相关问题进行专题研究的论文,包括对新出楚简《孔子诗论》也作了专门的深入探讨;第二组“先秦子学研究”,收论文4篇,探讨先秦儒、墨、道、法、小说等各家思想形态;第三组有5篇论文,为“楚简文字与先秦思想文化研究”,属于广义的“汉字文化学”的范围。

先秦文学是中国文学的起点,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它具有创始性、综合性的特点,因而形成了它固有的风貌和结构形态。我们在学术研究中,特别是在先秦文学的研究领域,应该注意它的这些特征。先秦时期文、史、哲往往不分,打破经、史、子的壁垒,是研究先秦文学的一个重要方法,也是把握先秦文学丰富性和多元性的主要途径。本文以高华平教授的工作为中心对几个重要问题的研究情况做一番梳理和介绍,并借以说明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关系综合性研究的一些进展,以及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史相关问题研究的密切关系。

一、《诗》《骚》研究相关问题的深化以及研究方法

《诗经》与《楚辞》是我国文学具有深远影响的两部诗歌总集,被认为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的两大源头,也是代表了两个不同时代的文学创作和文学形式。古往今来的学者对《诗经》、《楚辞》的研究都长久不衰。从《诗经》的影响看,甚至产生了借《诗经》产生而闻名的诗歌体裁——“四言体”(也称“诗经体”)。又因《诗经》“全部入乐”,故四言诗与音乐关系的探讨成为历代学者关注的问题。中国古代向有诗、乐、舞一体之说,《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文心雕龙乐府》:“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明代贺贻诗在《诗触》中云:“《诗经》与歌讴谣谚不同,皆为乐章。”全祖望亦云:“正诗乃乐中事,古未有诗而不入乐者。”(《经史答问》卷三)可见《诗经》和音乐相关本成论定。古今学者对中国古代诗歌(特别是四言诗)作品艺术形式以及艺术属性的认识,对理解中国古代诗歌与音乐、舞蹈三者一体的性质,把握和解释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规律至关重要。20世纪以来,对《诗》、《骚》的研究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胡适、顾颉刚、郭沫若、俞平伯、闻一多、陆侃如、洪湛侯、夏传才、赵沛霖、周勋初、赵逵夫、汤漳平等前辈学者均对《诗》、《骚》中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探讨,推进了《诗》、《骚》的研究,其功甚巨。随着近世出土文献的增多以及学术研究方法的不断创新,《诗》、《骚》研究也面临新的问题,亦有了新的视野和出路,如何在新的学术背景下发现、解决新问题,是后学者面临的主要课题。因此,能够对当前的学术研究进行准确的判断,对未来的学术进行“预流”,是一个真正的学术研究者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否则,是不“入流”的。高华平教授《自选集》中收录的文章,在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上,能够运用新方法、发掘新材料,做到了学术的“预流”。

高华平教授在《自选集》中收录的《古乐的沉浮与诗体的变迁——四言诗的音乐文学属性及兴衰探源》一文(原载《中国社会科学》1991年第5期),以《诗经》为研究对象,采取《诗经》“全部入乐”之说,集中探讨了作为早期具有乐、舞性质的四言诗的音乐属性在不同历史发展阶段的变化,音乐性质的革兴对诗歌形式的影响等问题。文章从四言诗与音乐的具体联系、四言形式的建构原则及兴盛原因进行论证,指出四言诗衰落的历史必然性。文章认为从创作状态而言,原始艺术中乐、舞与诗歌是不可分离的天然综合体,因而,作为综合艺术的要素之一的诗歌(即歌词)的创作,多半是同时产生,具有一种“共时并发”的性质;从形式特点而言,原始诗歌与音乐的密不可分的特征,决定了音乐和诗歌均以节奏为基本要素,和诗、乐完全相同的性质。四言诗的建构形式是对更加古老的艺术形式的继承,从音乐的继承关系和古代诗歌体裁的前后继承关系来看,“在上古文体研究界的普遍观念中,有一点是完全肯定的:二言诗是四言诗的源头,四言形式是由二言形式发展而来的”[1],四言诗由二言发展而来,具有其独特的内在机制。四言诗的衰落是由于人类的语言、乐器、书写工具以及音乐舞蹈理论等方面产生了质的飞跃,旧的综合性艺术逐步解体分化,而新的各自独立的诗歌、音乐和舞蹈重新脱颖而出。同样,新的诗、乐关系的确立,使四言诗逐步衰落。有学者认为“中国文学衰弱的原因,由于‘历史文学’之混乱音乐文学太厉害了”[2],这个论断虽有些以偏概全,但亦不无道理,音乐形式的发展变化,确实给四言诗体的变迁带来了有利的契机。高华平教授在《国语》、《韩非子》、《礼记》众多先秦典籍中找到立论的依据,运用我国古代的音乐概念、音乐理论和乐器方面进行考察,从而证明自己的观点。他指出四言诗的衰落过程经历了诗歌从音乐中独立出来,并且“古乐”逐步被“新声(乐、音)”代替,致使诗歌的创作状态发生变革。因此他总结说:“根据上引史料,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自原始艺术解体后,所有合乐歌词创作——歌曲的产生,都彻底改变了原始歌曲(音乐)创作中诗、乐共时并发的特征,二者节奏更不必完全相同了。而追寻造成这一新局面的根源,则又只能归结到这种歌曲产生时先‘采诗’(或‘造为诗赋’),然后再由乐工异地异时‘协之音律’的创作状态上来。”[3]

《自选集》中收录的《论骚体的中国东西部文学交融性质》、《〈九歌·山鬼〉源于祀夔乐臆说》、《〈天问〉写作年代和地点推测》三篇文章集中探讨了《楚辞》及相关篇章的一些重大的学术论题。

前面已经论及中国文学中《诗经》、《楚辞》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传统,两个不同时代的文学创作和形式。那么,究竟“楚辞”是怎样的一种文学创作和文学形式呢?高华平教授认为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它的文学性质,而且涉及它的形式以及对它的评论、鉴赏等诸多方面,因此,必须首先予以澄清“楚辞”与骚体的性质。概而言之,“楚辞”之名在屈原时代尚无,在现有文献中最早见于《史记·酷吏列传》之“(朱)买臣以‘楚辞’与(严)助俱幸”,这里非一种文学形式之专名。此后经刘向总校群籍,编辑为《楚辞》十六卷,“楚辞”始以一书之专名出现,同时亦似乎具备某种文体之意;后又有王逸、洪兴祖、朱熹等人将“楚辞”由一书之名变成了一种文体之名。将“楚辞”称为“骚体”的只有刘勰、萧统。“楚辞”文体的基本特征在一个“楚”字,其作品内容大多与楚地的巫风、巫歌有关。“楚辞”一名的来历确有迹可循,但高华平教授指出“‘楚辞’是否可视为一种文体,或是‘楚辞’的性质问题,却似乎夹杂不清”,他认为从编辑者们的具体的增删“楚辞”篇目的做法和入选的作品来看,值得商榷。因而,他说:“我以为,‘楚辞’确切的定义应该是:它不仅是一种楚文辞的风格,并且是一种与楚音乐、舞蹈的风格不能相混的‘风格’。”[4]进而论证了“楚辞”与“楚声”及巫风的关系,同时指明黄伯思提出屈宋诸骚体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一说显然有着明显的错误。他说:

用现代哲学的分析方法来说,就是如海德格尔批评传统的哲学思维所说:它没有从构成的原发的视域来看待楚辞,不是把存在(这里即楚辞)当作存在,而是把它当作存在者(这里指一种定型的文体了)。用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术语来讲,就是说它没有原始的“乐诗”和后来作为语言文字作品的“诗”,把“屈宋诸骚”简单地看成了诗,而没有看成为了“乐诗”或者说“音乐文学”作品。[5]

高华平教授从西方哲学批评的思维以及中国文学批评的习惯来说明产生这种错误的原因,进一步说明“骚体”是中国东西部文学交融的成果。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在求学期间深厚的理论功底。高华平教授为文学硕士、哲学博士,他能够熟练地运用他的专业特长并结合上古文学文史哲不分的特质,综合各种材料,运用不同的方法,得出可靠的结论。

《楚辞》中的《天问》一篇,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首奇特的长诗。全诗由一百七十多个问句构成,它的内容囊括了古人对宇宙自然、朝代兴衰、社会人事等诸多方面的疑问。《天问》的作者,历来学者都认为是屈原,并无异说。但对《天问》一诗的创作时间和地点,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郭沫若、林庚、孙作云、赵逵夫、游国恩、冯友兰、钱穆等均有过探讨。在此诗的写作时间上,主要有两种观点:一、认为《天问》作于屈原晚年,乃“屈原放逐,赋《离骚》”之后的作品,郭沫若、林庚均持此观点;二、认为此诗应作于“楚怀王三十年(公元前201年)”,孙作云持此观点。写作地点的争论主要是在江南、汉北两个地方。高华平教授的《〈天问〉写作年代和地点推测》(原载《复旦学报》2007年第6期)一文,在检讨前代诸说的基础之上,认为他们所得出的结论各有道理,亦各有局限,他们各自抓住了问题的某一方面立论,而未对屈原创作《天问》的时代背景作全面思考,因而有彼此矛盾的观点。有鉴于此,高华平教授就《天问》的内容形式、时代背景、放逐经历及当时楚国的历史作了综合的考察,从而定格《天问》写作的时间和地点应该为屈原第一次被放逐到汉北的这个特定的时空,并分析屈原在汉北的性质及原因。通过对屈原及楚国大事的爬梳,认为屈原任“三闾大夫”之时,是符合屈原的生平实际的,并不游离于楚国的现实政治之外。又因“三闾”其地处于汉中郡的汉水之北,这与屈原的经历也有直接联系。高华平教授最后从年代的特殊性、汉北的地理位置、《天问》中一系列以宇宙发生论为根据而提出的问题与同时代稷下学派讨论的学术问题的一致性、《天问》行文与《离骚》相异的部分以及《天问》的形式和《橘颂》一样,为独有的四言体诗五个理由论证了其合理性。最后得出《天问》的写作年代应为“楚怀王二十年(公元前310年),地点是楚国汉北之‘三闾邑’”的结论,论证的材料以及阐发的观点是令人信服的。

二、先秦诸子思想形态特点及其相互关系的厘定

先秦时期是政治和社会的混乱期,但从文化的角度而言,却是空前的繁荣期。空前活跃的思想文化是以诸子学说的繁盛为基础的。作为文化观念的提出者,思想智慧的承载者,诸子以其卓识远见指出了文化选择的出路,并重建了那个时代的文化观念。绚烂的先秦学术历来为众多学者所青睐,章太炎、胡适、许地山、冯友兰、钱钟书、钱穆、吕思勉、杜国庠、周勋初等前辈学者,在这一领域辛勤耕耘,取得了众多厚重的学术成果。如胡适《先秦哲学史大纲》中对先秦诸子学的研究,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周勋初《〈韩非子〉札记》、《韩非》等,都是先秦诸子研究的力作,其他的几位学者,也都有相应的论著问世。众多学者的研究并非没有瑕疵,但最需要说明的是,在前辈学者研究的基础上,要对先秦诸子之学进行别开生面的论述是较为困难的。高华平教授《自选集》第二部分收录的论文主要内容是“先秦子学研究”,收论文4篇。这4篇文章选取的角度和切入点都十分准确,充分展示了高华平教授学术眼观的独到。

例如《先秦小说的原生态及其真实性问题》一文就探讨了中国小说的早期起源问题以及其所赋有的真正特质和发展演变。想要弄清中国早期“小说”的原生态问题,作者认为《韩非子》是不可忽视和遗忘的。作者着力梳理了先秦时期有关“说”与其他“解”、“传”、“记”、“义”、“喻”等形式上的区别,指出“在先秦诸子中,最能反映他们对‘解’、‘说’、‘传’、‘记’有明确区分的是《韩非子》一书。《韩非子》中既有同时以‘解’、‘喻体’、‘说’名篇者,又在其书中引用了很多前人的‘传’、‘记’,这就使我们有可能探讨先秦诸子使用上述名称时的区别”[6]。作者认为,韩非对“说”的认识和我们对“说”的理解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并且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在于我们错误地把韩非子认识的历史存在与我们参照所掌握的史料所得的结论等同起来。最后,作者说:“那么,我们现在…… 对‘说’的定义的完整的表述应该是,在先秦的时候,‘说’存在着两种形态:一种是以表达‘大道’为己任,形式上侧重于抽象义理的阐释的‘大说’;另一种是内容上表达了作者自己的思想观点(也可自称为‘大道’,但他人未必认可),形式上则全以‘精彩的小故事’生动形象地做文学表述的‘小说’。先秦人的著述中通常不对这两种形态的‘说’分别加以表明,但实际的区分在他们心中是很清楚的。”[7]因而,作者指出,先秦小说的原生态应该是那些在内容和形式上同时具有“文学性”与“故事性”两方面特点的“说”。正如《韩非子》一书中《说林》、《内外储说》里的那些“说”,故作者顺势论证韩非子是中国古代第一位自觉的小说著述者,追溯中国后世学者的小说真实观,其源在于韩非以民间传说故事为“小说”,以“小说”的来源和传播过程为衡量“小说”是否真实可信之标准与方法的思路。这些观点,可谓孤明先发。另一篇文章《客观的总结与辩证的扬弃——韩非对先秦诸子的批判和继承》,看到中国学术思想史发展过程中,出现了诸子百家都力图对先秦的思想作出综合和总结的倾向,迄今为止的哲学史著作,基本上视荀子为先秦学术思想的总结者。而从对先秦学术思想批判总结的广度和深度来看,作者认为起到承上启下作用的关键点和关键人物,真正堪称这一学术思潮的标志的,应首推韩非子其人其书。前面提及钱穆、吕思勉、郭沫若、侯外庐、冯友兰等人的诸子学研究,过多地批判诸子学术思想中的一些负面的因素,并将自己的好恶带入学术研究中,难以客观公正地对先秦诸子的学术作出相应的评价。高华平教授通过韩非对法、儒、墨、道以及其他诸家学派的继承、扬弃、整合,并加以推陈出新,实现了理论的创新的事实,以科学的态度,就韩非对先秦学术思想的总结工作作了一番梳理,对诸子错综复杂的关系进行了明晰的厘定。通过阅读此文,读者可以清楚地把握韩非及其他诸家的学术风貌与特点。

《屈原的“美政”思想与楚国的诸子学》一文则认为学术界对屈原的研究视角不够全面。历来的研究认为屈原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和诗人,却忽视了屈原亦应被视为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和哲人。“历来的研究多只强调屈原思想从先秦诸子思想中吸取了什么,或屈原思想与楚国地域文化的联系,而对其在哲学思想方面的创造性成就发掘不够。”[8]从而列证了屈原吸取了儒家、墨家、法家、道家、名家、纵横家、阴阳家中的一些思想成分,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政”思想,说明屈原的这种政治理想,既是对战国诸子思想的整合,也是对当时楚国各种学术思想的扬弃、提炼和升华,因而“超越了纯粹的政治和纯粹的美学,实现了政治和审美的结合”。因而,屈原处于政局混乱甚至国家大厦将倾的危急时刻,亦能从容镇静,意志坚定。美学与政治的结合和升华,使现实的政治不那么鲜血淋淋,使得纯粹的美学不那么难以捉摸。作者给予屈原的“美政”理想以高度的赞扬:“可以说,‘美政’思想不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和美学史上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在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人类政治史和美学史上都是空前绝后的。它通过政治和美学的结合,将政治提升到美学的高度,使美学落实于政治的层面;既使政治得以升华,也使美学得到充实;开创了人类精神世界和社会生活的一个全新的领域——‘政治美学’。”[9]作者这样的论述具有较强的思辨性,语言通畅,一气呵成。“先秦子学研究”中收录的第4篇论文为《唯美与恶,相去若何——论老子的美学思想》,文章认为老子并没有对什么是美,人如何进行审美创造和审美鉴赏等一系列理论问题进行探讨,甚至老子美学思想中最重要的范畴也不是“美”。但《老子》一书中却涉及什么是“美”、人应该如何审美等重要的美学问题,并提出一些重要的美学范畴与命题。作者指出,“老子是中国美学的真正开山祖”[10],在老子那里,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概念和术语系统。老子确立了诸如“有”、“无”、“虚”、“实”、“美”、“恶”(丑)、“妙”、“味”、“气”、“象”等一些重要的美学概念、范畴,对中国此后数千年的美学产生了重大影响,这是不容否认的。但需要注意的是,上述老子美学概念、范畴的提出,并非有意建构一个完整的美学系统,而是为了建立起一种完美的人格理想,为了实现与“道”合一或“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这无疑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审美的最终目的。

三、楚简文字与先秦思想文化关系深层观念内涵的破解

20世纪以来,出现了大量的出土竹简帛书,如《银雀山汉墓竹简》、《新蔡葛陵楚简》、《包山楚简》、《望山楚简》、《郭店楚墓竹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清华简》、《马王堆汉墓楚帛书》等出土文献,为研究先秦思想文化提供了强有力的实证基础。然而,对于如此丰厚的文化遗产,是否真正能够结合传世文献进行较为可行的学术研究,是考验一个学者的学术眼光和研究水平的,即陈寅恪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所谓:“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新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不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11]欲把握学术之潮流,必须有“新材料”与能够“预流”学术之眼光,这是陈寅恪一辈学者的卓识。

然而,通观现今的学术,真正要做到“预流”与“入流”,必须加之以多重证据的发掘、多学科的综合研究、多视角的分析论证相结合。就先秦文献的研究而言,上述的研究方法尤其重要。在研究中始终坚持综合的实证研究路线,从纵、横方向上进行历史性与共时性的学术背景的考察,是可取的。袁行霈在《学问的气象》中总结出研究文学史的两种重要方法,他说:

研究文学史也有两种方法。一种就是就文学论文学,着重研究文学史上各种现象、体裁、流派的产生发展和衰落;研究一个时代和作家的成就,及其承上的作用和启下的影响;力求将上下三千年文学发展的来龙去脉整理清楚。这种研究方法,可称为“纵通”。另一种方法建立在这样的认识之上:任何时代文学的发展都不是孤立的,它同哲学、宗教、历史、艺术乃至科学技术的水平和现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为了如实、完整而深刻地了解文学发展的历史,总结文学发展的规律,力求将文学与哲学等其他学科结合起来进行研究,并努力从它们的关联上,从它们之间的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关系上,寻求带有规律性的东西。这种研究方法,姑且称为“横通”……

理想的方法,是将“纵通”与“横通”结合起来,从更广阔的背景上观察和研究文学发展的历史。这样一定会有很多新的发现,甚至开拓出一些新的学科领域,像章学诚所说的:四冲八达,无往而不至。[12]

高华平教授《自选集》中的第三组有5篇论文,为“楚简文字与先秦思想文化研究”,就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似乎是循着“纵”与“横”结合的综合研究之路上进行的。作者由出土文献重新检视传统学术思想的历史与文化价值,从思想史意义上把握古代文学发展脉络,从出土文献梳理古代文学史上的一些理论命题,从理论意义上总结文学范畴的变化情况;利用出土文献研究传世文献或传统的文学思想,不妄疑但也不轻易偏信传世文本的记载,不盲从但也不轻易废弃出土文献的成果。这样,既避免了空俗和游谈无根,又除却了单纯的实证研究缺乏学术思辨的情形,在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互证的先秦思想文化研究中取得了可喜的实绩。

《自选集》的此部分内容可以概括为“楚简文字的文化学研究”,即从出土楚简出发,找到楚简中同一个字词(概念)的不同写法、表示的不同意义,进而发掘其背后的文化意蕴,阐明字词(概念)的演变历程和一个时代的观念史。如《由出土文献中的“贤”字看先秦“贤”观念的演变》、《郭店楚简中的“道”与“”》、《“性”“情”论——由新出楚简中“性”、“情”二字的形义引发的思考》、《先秦教育思想观念的演变史——论楚简中“教”字的几种写法》、《中国先秦时期的美、丑概念及其关系——兼论出土文献中“美”、“好”二字的几个特殊形体》,从论文标题就可以看出作者进行学术论证所运用的一些方法和思路。这5篇论文,都是在扎实的文献考证和翔实可靠的例证胪列基础上进行的综合分析论证,涉及文、史、哲以及小学等各领域的知识,加上学术史的梳理,可谓用力颇深,因而得出的结论令人信服。作者对楚简文字与先秦思想文化之间关系内涵的剖析,游刃有余。同时,作者注意其他学者对学术问题的探讨,并积极及时地进行互动与交流。《释“侓而”——兼与何琳仪先生商榷》一文,就《孔子诗论》第二十九简中整理者及以何琳仪先生为代表的解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推进了学术的进步。作者又撰《上博简〈孔子诗论〉的论诗特色及其作者问题》一文就《孔子诗论》的论诗标准、《诗》境的等级与审美的层次以及作者问题展开论证。论证的视野开阔,资料可靠。正如作者在《自选集〈后记〉》中所说的:“应以文献学为基础,尽可能将目录、版本、校勘乃至文字、音韵、训诂等‘小学’的知识结合和利用起来,为广义的文献学研究服务。”[13]利用楚简文字研究先秦文化,或者说从文化学的角度研究楚简文字,使作者对先秦思想文化的研究取得了新的突破。

以《郭店楚简中的“道”与“”》一文为例,作者对郭店楚简中出现的“道”字以及另外的一种写法“”进行了全面细致的统计,包括字形、音义以及具体出现在楚简中的位置和用法等分析爬梳,分别辨明李零、刘钊、郭齐勇等学者对有关问题的研究结论,进而指出出现两种不同字形、义项的原因。作者认为上述二字的使用,实际上分为两大类型:一是在一般语义上的文字运用;二是在哲学概念、术语意义上的文字运用。在很大程度上,不同字形的出现,与书写者的主观区分有着莫大的关系。楚简中这类的字词(概念)是较为常见的,例如除上述提及的字词之外,还有“一”、“阴”、“阳”、“有”、“无”、“和”、“生”、“乐”、“慈”等,都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不同形体,其背后有着深层的文化或观念的区分,值得进一步分析研究。

“诗言志”,是中国诗学史和中国文艺思想史上十分重要的核心命题。自《尚书·尧典》中提出这一命题后,后出典籍屡有生发。“诗言志”这一命题亦在郭店楚简《语丛一》及上博简(一)《孔子诗论》中论及,足见当时“诗言志”是较为普遍的论题。历来学者对“诗言志”命题自然也不乏研究,朱自清《诗言志辨》、饶宗颐《诗言志再辨——以郭店楚简资料为中心》[14](朱自清:《诗言志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饶宗颐:《诗言志再辨——以郭店楚简资料为中心》,武汉大学中国文化研究院编:《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两篇论文在论述此命题上获得了学界高度的认可,同时代表了学界对“诗言志”命题研究所达到的最高水平。高华平教授利用新出楚简并结合有关传世文献,对此命题进行了全面而综合的考察,从小学入手,分析“诗”、“志”、“寺”之间的联系及差别,将“诗”与“志”之间的关系源流进行了细致的考辨,指出了“诗言志”命题的来源。作者进而分析“心”、“志”、“性”、“情”关系,并以图例进行解释,结合文学史上“感物吟志”来说明与“诗言志”之间存在的联系和受重视程度的差异,得出了先秦不同学派中不同的诗学观念的流行情况的发展脉络。条理清楚,持论有据,实为后出转精之作。这样具有独到见解的学术论文,《自选集》中所在多有。

高华平教授有检视自己学术成果和预期自己学术目标的良好习惯。他在《后记》中说:“记得几年前在编《凡俗与神圣——佛道文化视野下的汉唐之间的文学》时,我在‘后记’中曾叹‘年过不惑,将知天命’。一晃如今我已过‘知天命’之年,而已开始向‘耳顺’迈进了,而今令人满意的成果又何在哉?我依然只能寄希望于将来。”[15]足见作者对自己的学术研究常常是自我检查的。高华平教授的硕士生导师周勋初先生曾经谈到他的治学方法时说要不断地注重培植实力,“乘势发展,及时总结”才能创造出源源不断的机会[16]。我想作者的这种学术品格应该是从导师那里获得了教益。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学培养转深沉”(朱熹语)。高华平教授对出土楚简与传世文献综合研究的成果并非只是《自选集》中所收录的论文,作者近期又发表了《楚简文字中的“师”、“保”、“傅”与先秦的保傅制度》、《由楚简中“教”族字的使用看楚人的辩证“教学”观》、《环渊新考——兼论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及该墓墓主的身份》等有价值的学术论文[17],这些论文都是在作者的上述学术研究理念和方法的指导下的最新成果。

我们坚信,高华平教授在“耳顺”之年,会有更多富有见地的学术论著问世。

注释:

[1]高华平:《古乐的沉浮与诗体的变迁——四言诗的音乐文学属性及兴衰探源》,《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页。

[2]朱谦之:《中国文学与音乐之关系》,《音乐的文学小史》,上海:泰东书局印行,1925年,第9页。

[3]高华平:《古乐的沉浮与诗体的变迁——四言诗的音乐文学属性及兴衰探源》,《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页。

[4]高华平:《论骚体的东西部文学交融性质》,《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6页。

[5]高华平:《论骚体的东西部文学交融性质》,《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7页。

[6]高华平:《中国先秦小说的原生态及其真实性问题》,《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9页。

[7]高华平:《中国先秦小说的原生态及其真实性问题》,《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0页。

[8]高华平:《屈原的“美政”思想与楚国的诸子学》,《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34页。

[9]高华平:《屈原的“美政”思想与楚国的诸子学》,《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51页。

[10]高华平:《唯美与恶,相去若何——论老子的美学思想》,《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59页。

[11]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6页。

[12]袁行霈:《纵通与横通》,《学问的气象》,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14—15、17页。

[13]高华平:《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37、238页。

[14]朱自清:《诗言志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饶宗颐:《诗言志再辨——以郭店楚简资料为中心》,参见武汉大学中国文化研究院编:《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

[15]高华平:《先秦的文献、文学与文化——高华平自选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38页。

[16]周勋初:《乘势发展 及时总结——漫谈机遇问题》,《古典文学知识》2012年第2期。

[17]高华平:《楚简文字中的“师”、“保”、“傅”与先秦的保傅制度》,《中国文化研究》2012年夏之卷;高华平:《由楚简中“教”族字的使用看楚人的辩证“教学”观》,《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2年第1期;高华平:《环渊新考——兼论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及该墓墓主的身份》,《文学遗产》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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