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

2013-04-10 07:30马强
六盘山 2013年1期
关键词:黄土豌豆大伯

马强

我起得很早,事情很快就办完了。风,一阵接一阵,冻得我抱着双臂哆嗦,没心思逛街,赶紧乘坐上中午回家的快客。司机怕查超员,没敢从入口上高速,绕了半个凤城。打开手机有个未接来电,是家里打来的。我也没有回电话。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接通电话,妻子说:“大伯昨天晚上无常了,今儿个送着呢,你能赶回来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说:“这不可能,不可能。”妻子在电话里说:“你嘀咕啥呢?赶紧回来吧。”

“我才坐上车,回来就晚上了,赶不上送‘埋体了。”接完电话,我的眼泪就下来了。高速公路两边的栅栏飞速倒退,我的心一下子碎了,碎了。大伯怎么会突然离去呢?看来人生真是一场梦,当你一觉醒来时,熟悉的面孔已不在了,心里空荡荡的。大伯在我眼前像演电影一样不断出现。揪人心啊!不知八十岁的奶奶现在哭成啥样儿了,她老人家的身体能挺得住吗?我担心奶奶也过不了这个冬天。又想到无常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每个人都要面临那一天,都要去那座黑洞洞的坟坑,那里是化解肉体的地方,也是灵魂的归宿地。每个人都会去那里安息,不过是迟与早的事情,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会去?我的心情里无比沉重,人的一生原来是这样短暂,不知不觉就了结了。眼泪淹没了我的心。

包产到户以后,大伯就给村里当会计,当完会计接着当支书,村干部这个活儿他干了二十年,又到敬老院当了二十年院长,一个月才拿一百来块钱,对自己的那份工作兢兢业业,不知为了啥,他干得那么认真、踏实,常乐滋滋的。

我记得很清楚,大伯当村干部的时候,家里光阴还算可以,盖了几间全村最阔气的大瓦房,盖房时我跑前跑后的帮忙。时间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人一下子变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家的房子都快要塌了。大伯到敬老院工作之后,工作更忙碌了。前段时间,敬老院搬迁到新地方,工作繁多,但他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听说大伯一直没有回家,劳累的不行了,在敬老院里打吊瓶,我也没有顾上看他去。

回到县城时夜幕已降临,离家还有十里长街。已经没了公交车。我沿着街道漫步行走,心里沉重极了。街道两旁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我想:今晚,谁在陪伴大伯呢?那座黑洞洞的坟坑里有灯光吗?没有光,他害怕吗?也许他害怕得哭着呢,我们谁都听不见,只有不会说话的动物才能听见。爷爷会从东山的坟院里过来陪他过夜吗?不知人去了那一世能见到先去了的亲人吗?爷爷肯定不会丢下大伯一个人不管的,在那个世界会等着大伯的,大伯一定不会孤独和害怕……手机又响了,打断了我的思绪。妻子等着急了,又打电话来询问。

父母送完大伯刚进家门,我后脚就进去了。

我问妻子:“大伯咋说走就走了呢?上次来咱家,看脸色比以前好多了,咋走得这么突然?早知道这样,那天应该把他硬留下来住一晚上,好好唠唠家常。”

我们永远都再看不到他那坚强的身影了,他在世的时候没有享过一天清福,有钱也舍不得看病,全都给了小儿子麻乃。人都成那样了,气喘不上来,一直硬撑着,忍着病痛的折磨,从来也没有进医院检查过。咳嗽得厉害了就去赤脚医生那里取几片药或打一针。

家里人都在唉声叹息。父亲骂道:“全怪你大伯,把几个钱全都供养了他的那个狗食儿子了,那个狗食恐怕不知道他老子是咋死的,唉!没有一个争气的,都不知道他老子的苦楚。看麻乃以后能慢慢醒悟过来吗?”

我躺在床上,没有心思睡觉,眼前时不时就会出现大伯那慈祥的脸庞和笑容,瞅了一会儿洁白的墙面,透过玻璃,看窗外天空中的星星,偶尔,有一颗流星扯着长长的亮尾巴,从天空划到山的那边去了,把我的心拉动得好长好长。大自然已暗淡,万物已归隐,夜静得很可怕,没有一丁点儿声响。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阳台上瞅着远处寂静的南山,仿佛看到了远处南山下新堆起的一堆黄土,金黄金黄的,晶莹而透亮,把那片坟院照得通亮,演绎着一场战争或是一场审讯,所有去世了的人都在现场当观众,为刚入住坟院的人,接受第一轮的审讯壮胆。那个世界是雷电交加,震天骇地,新去的人交代前世干下的罪行。

大伯“头七”这天早晨,天麻麻亮我就到了老家,大多数人都在被窝里暖着,只有经常去寺里礼拜的人起来了。天气特别糟,冷得人受不了,把人的心都冻得冰凉冰凉。等到天完全亮了,大自然的一切都恢复了生机,来到大伯坟前,看着眼前隆起的黄土堆,在田野里静静卧着,使人感慨万千!我的眼泪从心里溢了出来,心又碎了。眼眶被一股水淹没了,无法把内心的那破碎东西捡起来,重新洗涮。我跪在坟堆前,抓了一把黄土,使劲地攥在手里,细细的黄土顺着手指间簌簌落下,堆成了一个小小的黄土堆。大伯一个人睡在这堆黄土下,他一定很害怕,很孤独,也没有人和他说话。只有山风、野鸡、野兔、乌鸦来陪他拉家常,日头升起来给他送去温暖。

大伯入住的坟院,我早料想到了,在大伯还没有无常之前,那一块地方是父亲和三叔商量着给奶奶选好的坟地。没有想到第一个扎新坟的人竟然是大伯。现在庄里不管谁家的人无常了,得自个儿找坟地,因为老坟院里没有地方可埋了。人都说女人扎新坟不好,奶奶已经八十多了,她心里早都做好了准备,可现在想把儿子替换了也替换不了。我看着眼前这堆略显潮湿的黄土,心里十分内疚,爷爷无常的时候我不在家,大伯无常了我也不在家,没能给他们的坟头上添一锹土。

来给大伯上坟的人很多,他们都在乞讨真主恕宥我们的亡人在前世干下的罪孽,能够早日进入乐园。上完坟人陆续走了,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多陪大伯一会儿。我是最后一个走的,有那么一瞬,看着坟堆,我还是不大相信黄土堆下面睡着的是大伯,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大伯被埋在这堆黄土下,总觉得大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还会回来的。

沿着山梁,挪动着碎步,走过河湾的柳树林,踩过河床,进了大伯家,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很坚强的样子,没有哭。看着奶奶满头的白发,我鼻子一酸,眼泪又下来了。奶奶拉过我的手摩挲着说:“唉!哭啥呢,你大伯罪受够了,走得容易很,活着光受罪,还不如无常了,谁都逃脱不了,迟早要到那一世去呢,一个一个就都跟着去了。你看,我也没眼泪哭了,哭啥呢,我就等着无常了,我去了有你大伯陪呢,我娘俩睡在一个坟院里不害怕。”听奶奶这样说,我更伤心了。

大伯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突然吧,他带着遗憾走了,因为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麻乃没有成家立业,工作一直没有着落,麻乃的事情没有安顿下,他死不瞑目,他带着遗憾到坟坑里去了。

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生疼。往事一桩桩涌上心头。

麻乃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不错,小学毕业考上县城重点中学“民族班”,每月还有奖学金呢。有一次,大妈上县城看麻乃,问麻乃能吃饱吗,房子暖和不?她去麻乃宿舍一看,跟冰窑一样,摸着儿子的头说:“咱们不念书了,把我儿子冻死了。回去到乡下念书走,咱有热炕睡呢。”大妈把麻乃的铺盖卷了,拉着麻乃回去了。麻乃回去在乡下中学念书,中学老师劝麻乃:“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县城中学,不好好上学,又跑到乡里来念书,别人想上城里念书还不得去呢,你咋回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同学们也讽刺麻乃。麻乃觉得没有面子,在大妈跟前骗着说:“学校做校服,要一百块钱。”大妈给麻乃一百块,麻乃拿着钱再也没有回家。好几天不见儿子回来,大妈哭着要大伯去找。大伯费了一番周折,花了不少冤枉路费,在工地上找到了麻乃。大伯领着麻乃又去闹腾三叔。因为三叔在县城中学当老师。三叔给校长说了情况,麻乃又开始上学了。麻乃天生聪明,学习成绩在班里都是前几名,就是贪图享受,缺乏独立生活能力,又怕吃苦,上到高二的时候又跑了。麻乃把县城几所中学都念遍了。因为在学校赌博,没钱了回去骗家里人说学校要钱。大伯给了钱,大妈背过大伯又给钱,如果给的钱不能满足他,麻乃就睡在家里不去学校上课,这样一来,大妈就着急了,哭闹着让大伯给麻乃再给些钱。钱是大伯和大妈靠两双粗糙的手,从黄土地里抠出来的。为了让儿子上学,他们宁愿苦自己,也不愿把麻乃苦了,他们等着麻乃大学出来工作了享福呢,他们为了让麻乃上学,省吃俭用,也没有舍得花钱给自己看病,怕麻乃考上学没钱供养。

大伯专门上城来我家问:“麻乃有两个月没回家了,我上来看一下,看在你们家来过没有?”

父亲说:“在我们家里没有来过,你到学校老师跟前了解一下情况,看念书没有?你心里就会明白,你从地里头抠出来的钱,你花的值得吗?”

大伯说:“上次麻乃回来要了一千块钱。说把学校里的黑板打坏了,老师让赔呢。”

父亲气得说:“你不会上来到老师跟前问一声,娃娃想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你赶快到学校问老师去。”

大伯的脸色刷地变了,气得双手发抖。他去学校打问到的情况是麻乃有一周没上课了,根本没有打坏黑板的事情,学校的黑板也打不坏。大伯哑口无言。他去麻乃宿舍,希望儿子睡在宿舍里,进宿舍一看,傻眼了,床上的被子都不见了,同学都说麻乃走外头去了。大伯的心凉透了,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内心的痛,只能默默地承受,不争气的儿子给他泼了一头冷水。

七月,村里考上了几名大学生,其中有一个考上了重点大学,学习成绩还不如麻乃。大伯看热眼了,又托人四处找麻乃,费了很大的周折,把麻乃从外面找回来。让麻乃再次进入县城学校上学,他不顾自己的老脸面,甚至给学校老师下过跪。

麻乃在县城上学是三进三出,没少折腾大伯。大伯为了让麻乃考上大学,他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钱给自己抓药看病,对麻乃提出的要求尽最大可能满足。

家人都对麻乃报有一线希望,想着麻乃能考一所好大学。一想到他以前上学的情况,大家又多了些失望,再对麻乃没有寄任何希望,只有我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奇迹能出现。我每天去学校大门口看贴出的喜报,某某考上国家重点大学,虽然我不认识这些学生,但是看着墙上的喜报,我心里都是高兴的,不知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争气。我们盼望的奇迹没有出现,麻乃成绩不怎么理想,学校的喜报贴出来了,麻乃考上了一所普通院校,是小学教育专业。

虽然没考上所希望的大学,但大伯还是凑足了学费送儿子去上学。麻乃拿着父母从泥土中抠出的钱,在霓虹灯下约会,在林阴小道散步,在烟味十足的网吧聊天。三年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转眼结束了。大学毕业不分配工作,他自己又不吃苦,只好四处晃悠,我常想如果他不要胡日鬼耽搁时间,踏踏实实上学,早都毕业分配工作了。

大伯着急了,三天两头往县城跑,让三叔给注意,看有分配的名额吗。三叔说:“你现在白着急,念书的时候,你咋不多跑几趟?他是小学教育专业希望不大。今年招考的条件要有中学教师资格证。”麻乃就没有啥希望了,报了支教,只有等机会了。大伯一下子没精神了,“唉!麻乃也大了,到娶媳妇的时候了,我身无分文,现在农村娶个媳妇也要花五六万块钱,我把啥当个钱,我的病时好时坏,给麻乃把媳妇娶上了,我肩上的担子也就卸了。”给儿子娶媳妇是父母的责任,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夏收季节,雷雨特别多,一阵一阵发过雨,那雷声炸响了天空,闪电如一条长鞭劈开了天空,雨点儿悬挂在刀刃上,随时滑落。大伯的心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万分。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村上的人都把豌豆驮上场了,山上只剩下他家的豌豆还在地里,怎么能不急呢。

大儿子尔丹的豌豆早都驮回了家,他盼望尔丹能帮着给他把豌豆驮回来,咋也不见尔丹的影子。

大伯等不住了,赶着骡子出发了,地里的豌豆垛一回驮不完。骡子没人牵缰绳,豌豆捆搭不上骡子的背。大伯赶着骡子到尔丹家门口,喊大孙子的名儿:“虎娃!虎娃!把你们驴借我驮一回豌豆?”他心想这样一问,兴许尔丹就坐不住了,能给他帮忙把豌豆驮回来的。

尔丹光着上身,赤着脚,在院里不停地搓揉着身上的污垢说:“驴乏着呢,驮不动,没有喂料。”

大伯又叫大孙子:“虎娃,走,给爷上山牵骡子走。”虎娃看着尔丹的脸色,又看看爷爷的脸色,向前慢慢移动着脚步。尔丹没有吱声,虎娃跟在爷爷身后向山坡上走去。虎娃他妈出门见儿子跟着爷爷上山了,扯着个大嗓门喊:“虎娃!虎娃!你娃娃今儿去,你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你给我往回走!你赶快回来,给我放驴去。”虎娃的手一下从骡子的尾巴上移开了,转身从长坡上蹬蹬蹬地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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